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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嘉峪关口子上雷吼了,黄河滩落了个雨了。”

  1

  兰兰去神婆家,学“斩赤龙”法。

  这是个方便法门,炼好了,女子就断了月经。据说,月经不断,修行就有障碍,好容易练下点根基,一流血,功全没了,所以,女子修道,先得斩龙。那方法,说来简单:守神于膻中穴,心不外驰,魂不乱游,久而久之,气凝于窍,就能斩了赤龙。自上回流了娃儿,因情绪不好,也因下地干活,没休养好,下身的血水淅淅沥沥,从没断过。虽用过几付药,没顶大用,也没钱再治。后来,听妈说,凤香原来也是这号病,一修炼,嘿,病好了。兰兰想,反正不花钱,试试吧。

  兰兰每天都修炼,乐此不疲。她需要“金刚亥母”,那孤单无助的心需要个依靠。

  女儿的死,哥哥的死,总在提醒她一个事实:“她也会死的。”一想到死,巨大的空虚扑面而来。一茬茬的人死了,一茬茬的人消融于虚空之中,留不下半点痕迹。他们是掉进了深不可测的黑洞?还是被融化成了虚空?不知道。一想到某一天,自己也会像青烟般从世上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哆嗦。

  真“人死如灯灭”吗?灭了,就永远灭了吗?

  若真是灯倒好,总会有人点亮它。可谁来点亮我那苦命的哥哥和女儿?谁能?

  兰兰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心中,她一声声发问,可回答她的,总是静默。静默过后,兰兰却更加顽强地发问。那个叫“死亡”的黑洞叫她恐惧。那里面盛的,莫非是那种叫“硫酸”的液体,会化了骨,化了肉,化了一切,最终将液体自己也化了,还原为那个巨大的黑洞?

  亿万生灵进了黑洞,黑洞却依然那么空堂,听不到一点儿回音。《西游记》里的无底洞还有底。而你,“死”,莫非是真正的无底洞?

  兰兰回答不了。谁也回答不了。金刚亥母便在命运中笑了。她告诉兰兰:那黑洞,不是无底洞,而是一个循环往复的管子,一头叫生,一头叫死。生命的水流呀流呀,忽而叫生,忽而叫死。生也是死,死也是生。生命的水,会永永远远流下去。

  你的女儿引弟,仍在那管中流着,汇入无数无量的水分子中,忽而叫这个名儿,忽而变那个姓儿,忽而进这个容器,忽而入那个小池……“引弟”,不过是流入你的容器时暂时的名儿。

  是吗?

  是的。憨头也是。等到有一天,他们迷了的本性醒了,便会跃出管子。要本性觉醒的法儿只有一种,那就是:修炼。

  兰兰于是修炼:盘腿打坐,静心调息,正身远虑,心不外弛,意观本尊形貌,心诵本尊真言。

  莹儿哑然失笑。

  笑了几次,莹儿就不笑了。她发现,兰兰是认真的。她一上座,就成唐卡上的亥母了。那份宁静,那份超然,每每叫莹儿不可思议。这种修炼,一日四次,修炼时,兰兰就那样凝成本尊。相较之下,婆婆就松懈许多。她只是上香,磕头,做些供养而已。

  莹儿无法理解兰兰为啥有这么大的变化。她不知道,几次死亡,已使兰兰换了个人。她经过了炼狱,烤问了灵魂,踏上了另一条求索之路。

  2

  这天,白福来叫兰兰回婆家。白福先软后硬,兰兰却软硬不吃。白福说:“人嘛,谁没个错呢?以前,是我不对。有个再一再二,没个再三再四。你再原谅我一次,成不?”兰兰不说话,半闭着眼睛,像个泥胎。白福又说:“人嘛,一个混世虫,较那么真做啥?”又说:“反正,我可是豁出去了。你好我也好。你不好,刀子哩,枪哩,我啥都干得出来。”又说:“弄不好,一个炸药包,啥账都结了。”

  兰兰却起了身,伸个懒腰,长长地喊一声:“妈——,我可打七去了。”然后,就朝金刚亥母洞走去。白福咬了牙叫:“我看你上了天。”又进了小屋,对莹儿说:“妈叫我带个话:这骚鸟好了,你也好。她若是狠下心给你娘家的脸上划黑道儿,那你也拾掇一下,跟我走。不管咋说,是换亲的。不信,还拿不住她。”莹儿淡淡地说:“你去给妈说,你们的事少攀扯我。憨头死了,我还有娃儿哩。我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你们想往娘家捞我的尸身子也成哩。”白福说:“你也别唬我。咋说,你也是妈十月怀胎掉下的肉,你又不是从石头洼里迸出来的。妈的话,你不听?”莹儿眼里便含了泪,说:“你去给妈说,我已死过一回了。叫我好生安稳一阵,成不?你们的啥账,你们自己结去。攀扯我做啥哩?”一见莹儿的泪,白福的心也软了,说:“其实,我也知道你心里苦……要说,你还年轻,要把你的路走好,也不要太死心眼。妈其实还是为你好。”莹儿抹把泪:“我的心我长着哩。我知道咋活哩,只求你们别太逼我。我有我的活法。”白福道:“我不逼你,可妈难说。一提这骚鸟,妈就成气葫芦了,恨不得把她撕成八片儿。人家要真死了心,你也得听妈的。”莹儿待了一阵,又说:“你去对妈说,若真还把我当女儿看待,就好生叫我自个儿活,少再把两件事往一块儿搅。成不?”白福说:“啥两件事?本来就是一件。她不过去,你能过来?这换亲,粗看是两件事,其实还不是一件?”莹儿抹泪道:“这么说,我连个安稳寡也守不了?自小到大,我没硬拗过妈。这回,我就铁心拗一次。你去给妈说,再不要软刀刀细绳绳割我了,叫我好生安分几天。”白福望莹儿几眼,嗓门忽地哑了:“成哩。妹子,我去说……我也大不了打光棍。没啥?真没啥?”往脸上摸几把,却摸下一把水来。

  猛子妈在另一个屋里隐隐约约也听了些。书房和小屋间有个小洞,供猫儿进出,伏下身子,耳贴小洞,另屋里的动静能听个大概。越听,她的脸越白,又想到儿子憨头的死,泪也不由得流了出来。

  “起外心咧!”她拖着哭音说。话一出口,连她也奇怪。她耳里明明听到的是莹儿铁心的话,咋一到她心里,就觉得她起外心咧?是不是她也觉得,兰兰一来,莹儿就得去?

  “啥事?”老顺问。

  “白福叫莹儿回娘家哩。”

  “去不?”

  “说是不去……可是能由了她?谁也知道是换亲。憨头又那样了。就算不那样,这边的回来,那边的也要走。规矩在那儿摆着。何况,憨头……呜呜呜……”她哭出了声。老顺皱眉道:“你小驴娃放屁自失惊啥哩?人家又没说走?到哪山,打哪柴。”

  老伴抹把泪,“你想,人家娘家是省油的灯?兰兰一来,那口气,谁能咽下去?”

  “叫兰兰回去不就得了。”

  “回去?你个老贼,又想把丫头往火炕里撵呀。这回,浑身上下,连块好肉也没有。”

  老顺冷笑道:“谁家的两口子不打架?你当新媳妇那阵,悬乎乎叫老子一脚踢死,你忘了?谁没个错呀?人家改了就成。”

  老伴撒泼似的道:“改?三改四改,丫头早叫人家捶死了。我知道你是个黑心老贼,肠花五肚里都不干净。丫头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就连死活都不顾了?”

  “呸!”老顺大怒。他很想朝那黄脸上扇几把掌,忍了几忍,才没出手。

  听到动静,莹儿过来了,“又是啥事?刀枪矛子的。不能静一静?”

  老顺气呼呼道:“莹儿,我也知道你的难处,谁都是娘老子养下的。你要想去,我也不怪你。”

  莹儿明白他们拌嘴的缘由了,笑道:“这话说哪里去了?娘家是娘家,我是我。我还有娃儿呢。”

  “就是。你个老贼。”老伴咆哮道,“人活着,为个啥?还不是为个养儿引孙,谁像你个老贼,活了个路断人稀。”

  老顺笑了:“好,好,我承认我路断人稀。”又对莹儿说:“她怕你要走,正朝我撒泼呢。”

  莹儿笑道:“谁又走呢?话总得叫人家说。”又意味深长地说:“我呀,撵我,也不走。”就出去了。

  老伴才得了保证似的松了口气。许久,又说:“二十来岁,要说,守寡是嫌岁数小了些。咋说呢?大头妈也是二十来岁守寡的,不也过来了吗?”

  “你守不?”老顺忽地来了气,“你动不动守寡守寡的。要是我死了,你守寡不?”

  老伴又像给打晕了似的,眨眨眼,张张嘴,许久,才狠狠地说:“你以为你是个啥鸟?我凭啥给你守寡?我还巴不得你早死呢。想叫我给你守寡,你还没修下哩。”

  “你当然。你当然。”老顺笑了,“那你以后少说守寡。那话儿难听。你一说,活脱脱一个阎罗王。”

  老伴这才明白老顺的意思,鼓鼓嘴,想发作,不知又想到了啥,却笑了,“你个老贼,不叫守寡?安了啥贼心?我可想用驴笼头,换个头巾戴呢。”

  这“驴笼头”,是月儿妈的外号。某夜,月儿妈悄悄打发媳妇替她去值夜守水,自己却睡在媳妇屋里。半夜,月儿爹溜上炕来,塞了块新买的红头巾,亲热了一番,说:“哟,还是我娃的东西好。那老嫁汉的,早成驴笼头了。”第二天大清早,却见老婆子顶了那红头巾扫院子。老汉就问:“老妖,你哪来的头巾?”月儿妈响响地回答:“驴笼头换的。”

  老顺晃晃脑袋,沉了脸,说:“你咋能开这种玩笑?”话音没落,却又笑了,“老不正经。”

  一说一笑,妈心里的疙瘩化了些。送走白福,就烫了面,炸了油饼子,给莹儿端了厚厚的一叠去。

  夜里,妈思前想后,越想心里越毛,咋也睡不着了。按她的经验,莹儿妈不会善罢甘休,总会闹一闹的。而且,莹儿终究拗不过她妈。打折的骨头往里戳哩,毕竟是人家肚里掉下的。而且,自己总是心虚。不管咋说,叫人家二十来岁就守活寡,也觉得不是回事儿。叫她离去,又舍不得。她烙饼似的折腾到半夜,忽然想出个法儿,就捣醒老顺,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思谋了一夜,像莹儿这种性子的,实在不多。白家终究要闹。守寡也不是个长久的法儿,能不能像人家那样……那样……小叔子招个嫂子?”

  “睡吧睡吧。”老顺烦躁地说,“到哪山,打哪柴。你半夜三更,胡吱吱啥哩?”

  老伴于是静了。一会儿,又捣捣老顺:“我估摸,只有这法儿能留住莹儿。”

  老顺却响响地打呼。

  老伴再捣捣他,“你想,兰兰一来,人家娘家终究要闹。毕竟是换亲,莹儿一走,可要带去娃儿呢。憨头连个根也没哩。”

  老顺这才醒了。他大睁了眼,望很黑的夜,许久,问:“谁?灵官?”“灵官小哩。猛子吧。”“屁。齐神婆已经问下了。人家那边都回了话儿,催着订婚哩。你叫我老嘴实脸的,说话不算数,人家骂松沟子货哩。”老伴静了一会儿,又说:“那好办。猛子不是还有些事儿瞒人家吗?找个人一说,人家就不愿意了。”老顺说:“宁坼十院庙,不诉一缘婚。谁会干这缺德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算啥婚?找个人,通个风,报个信儿,叫人家先说不情愿的话,既不得罪神婆,又能回了这事儿。”老顺想了一阵,觉得老伴的想法有道理。别的不说,能省下一疙瘩钱呢。

  3

  次日清晨,老顺去白虎关,叫来毛旦,叫他去挑猛子的婚。

  毛旦一听,就龇出黄牙,哧哧地笑了:“干这活儿?谁都比不过我。我不说别的,只说他和双福女人的那档子事。”老顺唬了脸道:“别喧嚷太凶,闹个满城风雨……能不能换个别的理由?”毛旦说:“成哩。也不能把猛子的名声弄得太臭,人家才活人哩。名声太臭,怕连个母的也拴不下……我不说少的,只说老的。我就说:‘哎呀,你们把丫头往火炕里推呢。别的不说,那公公,可不是平处卧的狗呀,扒灰,搞嫂子,当烧白头,啥没干过?活脱脱一个老叫驴呀!’成不?”

  老顺狠狠朝毛旦脖里砍了一掌,“你咋能这样作践老子?不行!”又指指老伴,“说她吧。”

  毛旦说:“成哩,谁也成。我就说:哎呀,你们想把丫头嫁那家?得先送少林寺里,嘿儿哈儿的,练成个武松才成。为啥?单说那婆婆,活脱脱一个母老虎,脾气又坏,人又邋遢。垢甲打得门响哩,抹布拧得水淌哩。屋里的龌龊能压塌炕,剩饭坨坨儿堆成了山。成不?”

  猛子妈却笑道:“成哩。作践成啥样也成哩,只要把这婚挑了。”老顺乐得咯儿咯儿笑:“毛旦,你咋把她的底细摸了个清?你把这老祸害画了个活。你能当画家呢。”老伴也笑道:“就是。想不到,你还是我们老两口的贴心人哩。不说别的,单是那老贼的嘴脸,就叫你认了个清。当姑娘那阵,若听了这几句,就是去当尼姑,也不会嫁到陈家门上来。”

  毛旦得意地哧哩几声,又问:“要不要把那驴笼头的事也按在顺爸头上?”老伴笑弯了腰,“成哩成哩。”又对瞪圆了眼却忍不住笑的老顺说:“你可得给我生发个红头巾,免得叫人白背了名。”

  老顺好容易才忍住笑,“毛旦,你个贼砍头的,你咋作践这老妖也成,可别往老子头上扣屎盆子。就上回,凤香逃计划生育钻老子的被窝,叫人传了个疯狗扬尘。一提猛子,人就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仿佛我也成那号货了。你一作践老子,天都要刮黄风了。”

  “这事儿,我倒忘了。”毛旦笑道,“成哩。这事儿,总能给人家说吧?这总不算白嚼你吧?这可是有人经,有人见的。你人当百众的,明打明地搂了人家的媳妇睡觉。这事儿,别人可干不出,除了顺爸。”

  老顺跳下炕,按倒毛旦,用鞋底重重地在他的P股上扇几下,才笑道:“先给你打个记心,叫你知道啥该说,啥不该说。说好了,老子给你三十块的跑腿钱。说不好,我可要……要……挑你的懒筋哩。”

  毛旦这才收了笑:“知道,知道。不就是开个门缝儿,放个风风儿,念个经经儿,能叫他想了去,不能叫他听了去。”

  “这就对了。”老顺说。

  猛子妈笑着端来油饼,美美地招待了毛旦一顿。

  毛旦问明了地方,才挤眉弄眼地走了。

  4

  白福一来,莹儿心里就沉甸甸了。白福把一个她早已模糊的事实又提醒了:“换亲”。她知道妈的脾气,要强了半辈子,嘴要强,心更要强。兰兰一回娘家,妈定然觉得面子上无光,肯定要报复。其方式只有一种:叫她也回娘家,而且一定要叫她带上娃儿。对婆家来说,才是最重的报复。

  一望娃儿,莹儿就觉得一切都有了意义。明知道,心中的希望只能是梦。但有梦,总比无梦好。婆家的环境虽也压抑,但总有许多能激起回忆的东西。而那回忆,总令她产生一种眩晕的幸福。就是在这小屋里,她和灵官有了第一夜。那是怎样刻骨铭心的一夜呀!灵官笨拙的吻,她机械而热烈的回应,沸腾的情绪,销魂的瞬息,灵魂的默契,无言的相思,都沁到这小屋的每一处了。这是莹儿灵魂中最美的角落,也是她最不愿意舍去的乐土。每到深夜,那门上的锁吊儿一被风吹动,她就觉得灵官要进来了。瞧,他在那儿蹑手蹑脚、东张西望呢?他屏了呼吸,涨红了脸,轻轻地推门呢;他进来了,带着月光似的一抹寒气,在蹭脚上的土呢?正伸出了摸索的手呢?他上来了……我的灵官。莹儿便痛苦又幸福地呻吟了。而后,泪流满面。

  小屋,我的小屋。

  这小屋的一切,都那么熟悉而温馨。好些画面晶出了,正朝莹儿笑呢:有灵官裸露的身子,有两人扭曲的肢体,有悄声没气的情话……说情话时,灵官便顶了被子,搂了她,贴在她耳旁说:“悄点,那个猫儿进出的洞里,啥都能听见。”莹儿就说:“听见就听见。”但除了控制不住的那几声呻吟外,两人总是悄声没气。后来,莹儿的印象中,最令她迷醉的,就是这悄声没气。悄声没气的笑,悄声没气的动作,悄声没气的情绪激荡,悄声没气的心跳和狂乱。这便是偷的魅力。一次,灵官悄声没气地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莹儿就狠狠地咬他耳朵,“你个挨刀货。偷着了,就不好了?”

  一切,都发生在小屋里。

  可现在,妈却要她离开小屋,回到枯燥乏味、整天吵呀闹呀的娘家。莹儿打心底里不愿意。

  这儿有莹儿喜欢的一切。除了小屋外,还有后院。就是在后院里,莹儿第一次抛出了爱的绣球。灵官却落荒而逃了。每次想来,总觉有趣……还有西湖坡,那可是莹儿的太虚幻景呢,一想,心里就涌出了“花儿”:“白牡丹掉到河里,紧捞吧慢捞着跑了;人世上来了好好地闹,紧闹吧慢闹着老了。”冤家,你该好好地“闹”呀。咋像掉到河里的白牡丹了?我紧捞慢捞,你还是跑了……还有大漠,那是多么神奇的世界呀!灵官,你记得那个打沙米的夜吗?记得那冷清清孤零零的星星吗?你抱了我,想挡那砭骨的寒凉,却总是徒劳。记得那一夜,好冷。但那又是我生命中最热的一夜,知道不?冤家。

  离了这一切,总是心不甘。

  莹儿当然也知道,妈也不甘心。心头肉似的女儿换了个媳妇,却又飞了。儿子又打光棍了。可是,妈,为啥不叫我静静地活一阵呢?我多想静静地活一辈子。啥都不图,只带了这娃儿,悄悄地活着,等那个狠心的冤家。等来了好,等不来也好。一辈子能有个盼头,总比没有好。妈,你要强了一辈子,却连个盼头也没有。为啥不叫我有个盼头呢?妈。

  莹儿忽而流泪,忽而沉思,不觉间,已午后了。因为炸了油饼,没做午饭,倒也清静。

  嚼了几嘴油饼后,月儿来了。她已把录下的“花儿”都学会了。唱得虽不本色,但调儿是准确了。莹儿就打起精神,又教了几个花儿“令”:马营令,白牡丹令,尕马儿令等。月儿又录了。

  录了几段后,莹儿便再也没兴致了。月儿看出莹儿心事重重,想问,又怕勾起她过去的痛来。正没趣间,猛子妈隔屋里喊:“月儿,你来,我问你个事儿。”

  月儿过去。猛子妈便口对她耳朵,说了与老顺夜里商量过的事儿,叫她探探莹儿的口风。

  “你想,人家会同意吗?”月儿感到好笑。

  猛子妈撇撇嘴,“她有个啥不同意的,猛子还是个童身娃儿呢。”

  月儿忍住笑,没揭猛子“童子娃儿”的老底,又问:“猛子同意吗?”

  “不同意?还由了他了。娶个媳妇,得牛大一疙瘩钱。他抱来,老娘给他娶个黄花姑娘。”

  月儿点点头。回到莹儿小屋,她总想笑,也总想按猛子妈的吩咐探探莹儿的口风。不知咋的,却死活张不开口。

  直到离去,月儿还是没探上个口风。

  5

  后晌,毛旦咋咋呼呼进了院子。一看那架势,老顺就明白:事成了。

  果然,老顺还没问,毛旦的唾沫星子就迸了一院子:“哈,那个老插花,可吓坏了。我还没说完,她的脸就白了,嘴里乖乖乖乖地叫,头上的冷汗珠子骨碌碌滚……”老顺打断毛旦的话:“你咋说的?”毛旦不答,却挑挑眼角,反问:“你猜,我咋说?照你的心思儿,我该作践猛子?”妈忙说:“咋能作践娃子,人家才活人。”“就是呀。”毛旦说:“我也是长心的。有心把猛子作践一顿,又怕将来没人给他当媳妇,只好委屈你们老两口了。”老顺道:“该。这老妖,编排了一辈子人,也该着你把她编排一顿。时候一到,恶有恶报啊!”毛旦缩缩脖子,哧哩几声道:“我也这么想过。可又想,光编排人家婶子也不公平。我可是个清官,不能拿偏刃子斧头砍人。要编排,老两口子都编排。反正,你们早成了脚后跟上的垢甲了,狠狠剐几下也没啥。”

  “成哩成哩。”妈笑道。

  老顺催道:“你咋个编排法?快说。”

  毛旦忽而抠指甲,忽而耸鼻头,忽而瞪眼睛,拿腔作态一阵,看到老顺要恼了,才说:“我就说:亲家——我可是称她亲家哩。嘻嘻,你可把姑娘送到好人家了。那老公公可贤德得很,可会疼人哩。那婆婆,更没得说,可会替换媳妇子哩。”

  “你咋这样说?”猛子妈嗔道。

  老顺白老伴一眼,“嘴夹紧!叫人家说。”

  “我一说,那个老插花,眉毛都飞起来了,说就订婚,订了婚,过完年,就叫他往婆家拿人。我说:该。越早越好。那老两口儿,可是个有趣的人哩。老婆子去浇水,媳妇儿头疼,睡在小屋里。哎呀,这老公公看到媳妇子一个人在家,就去买头巾……”

  老两口笑了。老顺道:“屁。咋把这事按我头上了?”

  毛旦道:“我说,哎呀,那婆婆可是个鬼精灵,眉眼儿一动,就知道老头子的心思,就回来,叫媳妇子浇水去,自个儿睡在媳妇子的炕上。一会儿,老公公来了。你们笑啥,往下听……就摸上炕,给了头巾,后来就烧白头了。老公公说,哎呀,还是我娃的好,那老嫁汉的,早成驴笼头了。第二天,婆婆顶了头巾,扫院子。老公公问:哎!你哪儿弄的头巾?婆婆说:驴笼头换的。你说,这公公好不?可疼媳妇子呀。亲家,你的丫头去了,吃香的,喝辣的。丫头顶红的,女婿戴绿的。好不?”。

  老两口好容易才忍住笑,“人家咋说?”

  “咋说?那老插花,眼都直了,说,乖乖,这号老牲口,头想成个蒜锤儿,也不给他丫头。又问我那老牲口叫啥来着?我说叫陈顺,人叫老顺。”

  “唉呀,毛旦。”老顺说,“你少作践我两句成不?明明是人家干的,按我头上干啥?”

  “人家不是挑婚吗?”妈笑道,“人家最后咋说?”

  “人家骂神婆哩。”

  妈吐吐舌头:“乖乖,叫齐家干妈挨骂了。”

  老顺说:“那有啥?把那些退来的礼物给了神婆,还个情。”

  老顺摸出三十块钱,给了毛旦。毛旦接了,嬉皮笑脸地走了。

  挑了婚,又没得罪神婆。老两口轻松地笑了。

  莹儿进了书房,老两口仍在笑。妈问:“月儿说啥了没?”莹儿说:“那丫头,是个话壳子,心里有一句,嘴里吐十句。”“你咋想?”莹儿不解地望望婆婆,说:“我想啥……活人嘛,还是少想一点,想多了,脑子疼。”妈说:“就是,啥都是顺其自然地好。”

  “就是。”莹儿取了几块油饼,笑笑,给“打七”的兰兰送去。

  莹儿并不知道,她已成了鏊板上的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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