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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哥哥走了我配瓜,手拿着瓜秧儿灰塌塌。”

  1

  莹儿带着盼盼从娘家回来了。盼盼是娃儿的小名,莹儿给起的,都说好。

  莹儿瘦多了,脸上的水红也没了。自丈夫憨头死后,她就没缓过来。跟小叔子灵官的相爱,更成了命运的鞭子,时不时就抽了来。想不瘦,也由不了她。

  那娃儿,活脱脱一副灵官相,骨碌碌乱转的大眼睛,棱鼻子,指头上的纹路,甚至睡醒时连续打的那呵欠——皱皱眉,皱皱脸,将脸上的肉堆在一起,痛苦之极似的发出“呵——”的一声——总会让莹儿痴呆许久。在先前偷情的许多场景中,最让她难忘的,就是他醒时夸张的呵欠。在那极稀罕的几次能整夜相聚的夜里,莹儿总舍不得睡,总怕眼睛一闭,天就亮了。睡眠能贪污了相聚的幸福,便索性不合眼。她借了透过窗帘的淡淡的月光,瞅灵官那张熟睡的俊秀的脸,看他鼻翼的翕动,看他胸部的起伏,心头荡漾着一种奇妙的韵律。有时,她就放长了灯线,用枕巾包了灯泡,用昏黄的光照灵官的脸。这样,她就能在奇美的感觉里泡上一夜。天快亮时,那“花儿”旋律就响起来了:“四更里的月牙儿撇西了,架上的鸡娃儿叫了。睡着的尕哥哥叫醒来,你去的时候儿到了。”她就推醒灵官,轻轻咬他的耳垂。灵官就像这娃儿一样,痛苦地堆出一脸皱纹,夸张地“呵——”“呵——”地打呵欠。莹儿抿嘴笑了。这无奈地叫灵官起床的过程,是最令她难忘的镜头。醒了的灵官会搂了她,很紧地搂了她,搂得胸都平了,然后念叨:“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快起快快起,不起是个驴。”念完,便英雄气地掀了被,才起身,又萎在她怀里念叨了:“不起就不起,当驴就当驴。”

  这一切,都鲜活在莹儿心中。

  莹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如何度过灵官出走后的几个月的。那是一个噩梦,漫长的噩梦,清醒而又无法摆脱的噩梦。她终日迷瞪,终日昏沉。时不时,就有条理性的鞭子溅了水抽她一下。她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屋里的一切,总在提醒她:这儿,曾来过个鲜活的肉体。她曾拥有过他,全部地拥有过他。后来,他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那地方,远到心外面去了。心外面的地方,才是世界上最远的地方。

  出去的那夜,灵官影子似的飘进了屋里。那时,死去的憨头塞满了屋子,也塞满了心。黑夜里,密布着憨头的眼睛。莹儿看得见那一双双悲凉无助的眼睛。灵官自然也看得见。两人于是木然了。许久,灵官说,我想出去,看看外面。那声音很木,很冷。莹儿无话可说。若不是怀了娃儿,她也想看看“外面”呢。除了电视上尺把大的“外面”,她还有自己心里的“外面”。心里的“外面”,比真的“外面”大,也比真的“外面”好。灵官想来也是。莹儿还知道,等看了真的“外面”,心里的“外面”也许就没了。但人的一生,总是该看看真的“外面”的。

  于是,灵官走了。

  莹儿觉得自己去送他了。她站在高大的沙丘上,望着渐渐远去的灵官的影儿,浓浓的感觉弥漫开来,淹了天,淹了地,淹了心。心便充满了浓浓的液体,激荡着她,一下,又一下,汹涌而强烈。后来,便冲开了心灵的闸门——

  走来走来者——越远地远哈了——

  眼泪的——花儿飘满了——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哎哩哎海哟——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走来走来者——越远地远哈了——

  褡裢——里的锅盔轻哈了——

  心上——的愁肠就重哈了——

  哎哩哎嗨哟——

  心上——的愁肠就重哈了——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在莹儿的感觉中,灵官就是在她的歌声中走出沙湾的。不远处,有个年轻人,被她的歌声迷醉了,并从此迷了他的一生,把他从去巴黎的路上迷到了西域。这个人叫王洛宾。这是莹儿心里荡漾了无数次的故事,老恍惚在心里,晃呀晃的,早成图腾了。

  但真实的故事是,莹儿没送灵官。在娃儿幸福的呵欠声中,她活过来了。这呵欠,是幸福的按钮,总令莹儿迷醉;但又是撕扯伤口的绳索,提醒她一个不得不正视的现实。在一阵阵迷醉,一阵阵撕痛中,娃儿满月了。莹儿也成了莹儿。她依然那样轻盈地劳作,轻盈地笑,轻盈地抱了娃儿,给他唱那些“花儿”,像当初给灵官唱时的那样投入。

  莹儿的感觉中,娃儿在笑,轻轻蠕动的口里,吐出了两个字:“天籁”。那张小脸,也恍惚成灵官了。给娃儿换衣服时,摸着那嫩嫩的肌肤,莹儿的心就化了。她一下下“咯吱”他,逗得精肚老鼠儿似的“灵官”咯咯笑,她于是抿了嘴笑,想:“真怪,那么俊一条汉子,竟是这样一个精肚老鼠儿变的。”

  憨头死后的日子里,就是娃儿的笑,娃儿的哭,娃儿的屎尿,填充了家里和心里的巨大空虚。

  莹儿想:老天也长眼睛哩。失去多少,总会在另一方给你补来多少。

  2

  小姑子兰兰站娘家时,老逗莹儿,一见娃儿,就夸张地睁了眼,细瞅一阵,又夸张地望莹儿,直望得莹儿脸红了,才问:“我瞧着,这娃儿,咋像一个人呀?”莹儿捣她一下:“哪里呀?你少嚼舌。”“不信?我抱了,叫村里人评去。”兰兰抱了娃儿,作势要出门,莹儿便揪了兰兰的耳朵:“叫你嚼舌!叫你嚼舌!”就夺了娃儿,放炕上,再把兰兰咯吱得喘不过气来。

  “你呀,想哪里去了?我瞅着,他像个电影明星哩。”笑罢,兰兰说。

  说笑归说笑,谁也没把话往明里挑。莹儿想,能叫人猜了去,不叫人听了去。

  村里人明里也没啥闲言。暗里,就不知道了。明里的话暗里的屁,没人在乎的。倒是这娃儿谁都“稀罕”,来串门时,都要抱抱,在他的嫩脸上“叽吧”“叽吧”地亲,把对憨头的一切怀念全加在娃儿身上了,乐得婆婆合不拢嘴。

  兰兰每次来,都住莹儿小屋。姑嫂俩能叽咕到深夜。在这无边无际的空间里的某个沙旮旯里,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里的某几个夜晚,在无量无数的人海里的某两个人,能如此贴心地喧,她俩都当成命运对自己的恩赐了。有多少女人,身边连个说贴心话的都没有呢。一生,就孤单进坟墓了,成为村里人所说的“孤鬼”。

  除了不能碰但心照不宣的一些话题,兰兰和莹儿无话不谈。兰兰喜欢喧“二杆子”花球,莹儿喜欢听灵官小时候的一些事。多数时候,话题便被莹儿牵扯过来。灵官小时候很坏。一次,他用火钳烫通个竹竿儿,装了溏土,口含一头,一吹,一股尘土飞扬而出,直溜溜扑向乡长的眼睛,害得老顺成了名人。有一月时间,广播里老播出陈顺教子无方的新闻。兰兰和莹儿咯咯地笑。笑一阵,莹儿就望熟睡的婴儿,想:这孽障,怕也不是省油的灯,少不了淘气;心却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激荡了。

  为照顾兰兰,莹儿也提及花球。兰兰和花球的恋爱,谁都觉得很滑稽:花球是毛孩子,兰兰却是大姑娘。兰兰老领了花球,贼溜溜爬进地里,抠出埋进地里的大豆种子烧吃。兰兰说,花球嘴上老有麦草烧的黑灰。那是偷吃烧大豆的标志。日后的有一天,那沾了黑灰的嘴里会吐出一个“爱”字,把兰兰搅得意乱情迷。

  有时,隔壁的老顺不耐烦了,吼一声:“吃了大豆喧屁呀?”

  莹儿吐吐舌头。兰兰撇撇嘴,嘀咕道:“你眼热啥里?你想喧,还没人听呢。”

  在兰兰和莹儿后来的印象中,姑嫂两个贴心的那几夜,是两人最留恋的时光之一。

  她们并不知道,一场命运的风暴,已遥遥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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