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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

  这天,孟八爷正和豁子收拾骆驼器皿,一人来找他,自称是张五的小儿子。从他的眉宇间,孟八爷找到了他小时候的迹象。张五养了三个儿子,大虎子,二愣子,三转儿。他便是三转儿。

  三转儿说:“爹快不行了,想见见你。”孟八爷诧异道:“怪,上回来,身子骨还结实呢。究竟啥病?”“吃下就吐,已七八天了。”“是不是食道癌?”“不是。是胃下垂,到晚期了,那食管坠得太细了。”孟八爷说:“那胃下垂,不是啥大病呀?”三转儿说:“还有结石啥的,反正麻烦。爹说,你能去,就早些去。去迟了,他就到另一世了。”那表情,很是麻木,谈爹的生死,竟跟谈驴呀马呀没啥两样。

  孟八爷很沉重,开始收拾东西。女人却叫出了他,悄声问:“你真去呀?”“咋?”“那人,怕是鹞子派来的吧?”孟八爷笑道:“不会。我见过他,那模样儿,大形势像。”女人说:“防人之心不可无。那鹞子,可啥事也能干出。”孟八爷说:“要真是张五打发来的,不去,也对不起他。临死的人了,见个面,人之常情。”女人道:“你去,也要瞅明白了再去,别黑馍馍盖天窗,钻进人家的套子。”

  三转儿出了门,说:“爹怕你不信,叫我拿了这个呢。”递过那个玛瑙鼻烟葫芦。这是孟八爷拿狐皮跟驼子换的。后来,见张五喜欢,就送给他了。

  一见鼻烟葫芦,浓浓的沧桑感扑面而来。送它时,他和张五还是壮汉,一见面,都夸耀些能显示自己的男人风采的事儿。孟八爷自豪的是,夜里扛个梯子,去几十里外的凉州城,和相好幽会后,还能在天亮前赶回,参加公社的“大兵团”平田整地。张五则能用生殖器挑起十八斤重的弯木,在社场里转三圈。现在,他们老了,张五要走了,而自己,也是土涌到脖里了。人上五十,夜夜防死,说不准哪天,腿一蹬,就到阴司里了。猛然想来,这辈子,只稍稍在世上绕了一圈,就从青年绕成老年了。这人生,跟没来没啥两样……不,比没来更糟糕。不来,还少造些杀业。

  这生命,究竟有啥意义?

  孟八爷轻叹一口气。近来,老想这问题。真想不出到这人世上来一遭的理由。一茬茬的先人死了,一茬茬的后人也将死去,留在世上的,仅仅是些“业”,此外,便是个巨大的虚无了。多像演戏呀,闹嚷嚷地来了,闹嚷嚷地去了,那戏台,终究会空荡荡的。

  三转儿说:“爹说了,能行的话,给他生发些黑货。他痛得厉害,一阵子痛上来,牛吼一样。”孟八爷摸摸内衣,那鸦片棒儿还在。那是瘸阿卡给他的。

  2

  给豁子安顿一番后,孟八爷们出了沙窝,坐半天的车,走半天山路,便到了张五所在的乡。这儿到处是山。那山,光秃秃的,没一根树木。听说,张五的父亲那辈,这儿也是牧场,很是富庶。穷极了,孟八爷的父辈们,也到这儿来,手背朝地,求爷爷告奶奶,讨口饭吃。后来,开山种地,滥砍滥伐,山秃了,草光了,气候干燥了,那黑松沟,只剩个名儿了。

  这黑松沟的穷,也是有名的:“黑松沟,黑松沟,十种九不收,尸骨当柴火,老鸹嗑石头。”这后两句,是说没烧的,也没吃的。后来,烧的问题解决了,因为,随便在山上掏个洞,就能弄出煤来,虽是烟煤,臭气熏天,但那火焰儿,还能把饭熏熟。只是,常用这煤,女人们都得了气管炎,一出气,嗓里就吱吱吱地拉二胡。

  和尚山上,便是村里人所谓的地了。春天,撒上籽后,就看老天爷的脸色了。要是老天爷开恩,在适当时节,放几个潮屁,给点雨,就能混个肚儿圆。若是天不喷些潮气儿,苗就成干草了,牲口倒是很喜欢的。但那雨,也不可太大。前些天,雨稍大了些,村里的大半土地就叫洪水裹去了。那泥流,直泄而下,埋房屋,压庄稼,在山道上,冲下深达数丈的沟,常有夜行人栽下去,或死或残。

  沟旁的羊肠小道,便是路了。不下雨时,路上能行车,或是驴拉架子车,或是三轮子农用车,大些的车,很难过去。进城时,先得步行,或是乘那两种车,在时尔怪石时而陷坑的山道上颠几个小时,到达一个相对平坦些的公路。那儿,每天清晨,有一趟过路车进城。也正是因为这,孟八爷才没到张五家来过。一提,张五就说:“那鬼地方,去啥?肠子都能颠出来。”

  三转儿说:“今年夏田又晒了,一把也没收。”孟八爷说:“今年有雨呀?”三转儿说:“该下时不下。晒成干草后,下也没用。就看秋禾咋样,再不给点雨,就喝西北风了。三年了,都这样。天要杀人了。好多人,都走西口了。那地,就扔了。扔了也好,下了种,撒了化肥,却收把草。没意思。”

  山道上,有几个农民在望天。山坡上的地里,有一个农民,牵匹马,正在踏灰。那飞奔的马蹄儿,印在地里,地就瓷实了,用锨裁成方块,码成墙子,留个火口,喂上柴和煤,那土就燃了。燃若干天后,就成灰了,打碎,撒地里,当肥料。这是祖宗用的法儿,后来不用了,用化肥;再后来,买不起化肥了,就仍用祖传的法儿。

  “三转儿,你爹缓没缓?”一个老汉问。

  “没哩。”三转儿答,“可能,就在这几天。”

  “你爹缓了,你可没大树了。”另一个说。

  三转儿叹口气,“再说吧,活一天,算一天,总不能叫我们也缓去。”

  孟八爷明白,那“缓”,就是“死”的意思。这儿,人死了,不说死,叫“缓”,是歇息的意思。只要你活着,就得牛一样苦。只有死时,才能“缓”,索性,就把死叫“缓”了。从这个字眼上,就能看出农民劳作的辛苦。只要活着,你别想“缓”,按老顺的话说:“老牛不死,稀屎不断。”“没个卸磨的时候。”祖宗不是说“勤俭持家”吗?他们“勤”了,除了“缓”外,总在劳作;也“俭”,连那长了黑毛的馍,也舍不得扔掉,为啥仍是穷呢?那勤俭,咋连个生存都维持不了?

  “大不了,也走西口去。”三转儿说,“总得活下去。”

  红眼老汉道:“走哪儿也没用。走上三年捞条棍,守上三年背不动。水生子也回来了,他说新疆也不好过,你想,麻雀都走西口哩。火车上,尽是麻雀,一打一堆,乖乖,何况人。哪儿也一样,都不好过。还是守祖宗本分吧。三百六十行,庄稼人为王。”三转儿说:“啥?再守,连屁都夹不住了。”

  “跟你爹学那一手呀。学上一手,混个肚儿圆没问题。”红眼老汉说。

  三转儿淡淡地说:“人家不教……就算人家教,我也不学。鹞子们,叫人家撵得往老鼠洞里钻。我可是头一落枕头,就能扯呼噜。再说,学成爹那样,又咋样?折腾了一辈子,也没挖断穷根。也不是啥要命的病,可没钱,天叫他‘缓’,他不‘缓’,也由不了他。”

  红眼老汉道:“也倒是,命里有五升,强如起五更。跑到天边,也逃不过命去……哎,三转儿,你的煤窑里,叫我背些。”

  “成哩。”三转儿说,“可别碰那柱子。上回,往下掉煤呢。一碰,怕就塌了。”

  听着他们的议论,孟八爷很沉重。就是,他也折腾了一辈子,那穷,仍影子似的跟在身后。莫非,这真是命?莫非,这一方水土养的人是一种命?怪事。

  三转儿给孟八爷解释,“我挖了一个月,挖了个煤窑,烧煤是不愁了。不然,连烟火都没法动了……成哩,只要你猪哩狗哩问一下,背多少也成哩。可我不同意,他也不敢动。”他的语气竟得意了。

  孟八爷发现,这娃儿,比张五差远了。做一点小事就得意,能有个啥好脏腑?

  转过山嘴子,再走一截泥泞晒干后很是难走的路,见几个人家,背山而居,房舍低矮,土眉土样。门前,有几个土眉土样的人正在谈喧。见三转儿过来,一个说:“三转儿,就差你家的了。你可是同意求雨的。”三转儿道:“没问题。迟了你的时间,迟不了你的钱。这几天,我精肚子上勒草腰儿呢。”

  三转儿解释道:“那是会长们,要求雨哩,一人收五块……哎,四爷,雨啥时求?”那会长道:“明日个。”

  再往前走,顺水流冲开的槽子上山,就是张五家了。三转儿大声说:“爹,孟八爷来了。”却听不到回音。院里有五间房,都矮。看那样子,住几十年了,破旧不堪。一个年轻媳妇出来,打个招呼。几个娃儿看戏一样看来人。

  进了北屋,孟八爷把几块砖茶放桌上,睁眼瞅许久,才见炕上有一堆被窝,被窝里露出个干骨似的胳膊,一个小小的脑袋,仿佛木乃伊,眼窝里却有光。“你来了?”那人发出声音。竟是张五。孟八爷吃惊了。上回见他时,还是条汉子呢,不到十天,竟成这样了。

  张五想起身,但有起的念想,却无起的气力了。三转儿上前,扶他起来。一架包着黄皮的骷髅就出现了。那肋条,已历历可数,肚皮也贴到脊背上了。最扎眼的是腿,那两条干骨,甚至不能叫腿了。“瞧,这样子。”张五笑道,声音很是微弱。

  孟八爷不知说啥好,他吃惊地望一下屋里。虽然路上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还是吃惊了。这房子,十分低矮,立起,手一伸,就够着梁了。檩子被烟熏成漆黑,油油的,泛着亮光。两扇破旧的门扇大开着,因为一关门,屋里就看不清人了。面南的墙上,有个尺把方圆的窗,竖里横里交叉些木条,粘上纸,便是唯一的窗户。地上是一个火炉,一个破旧的柜,一条木凳,一个箱子。炕上,几床破旧被窝,张五盖了一床,铺了一床。靠窗,坐个头发蓬乱的老婆子。这是张五的女人,打过招呼,那女人再没说话,她把所有气力都用到呼吸上了,嗓子里捞出难听的咝咝。

  才坐了,张五又呻吟起来。孟八爷说:“睡下,睡下。”他托住张五的背,扶他躺下。

  “你跌绊了一辈子,跌绊了个啥?”孟八爷问。这是他一进屋就萦在心里的问号。原以为,以张五的本事,会是当地富户,没想到,竟是这样子。

  张五吃力地说:“跌绊来的,都进肚子了。不是我跌绊,他们能活?就这,小的,任务还没完成呢……那东西,找到没?”

  孟八爷明白他问鸦片烟,就取出来。张五一见,眼里露出很亮的光,说:“来,松活一下,好好儿喧喧。”三转儿卷个纸筒儿,张五接了,一头放嘴上,一头放鸦片上。三转儿拿烧红的火钳一烫,腾起一股白烟。张五深吸一口,呛出一串咳嗽。

  “少少烫。”老女人说。她嫌儿子一下烫得太多,浪费了。

  张五又吸几口,说:“立马松活了……这是真货。前天,找了些,不冒烟。你哪儿弄的?得好些钱吧。”孟八爷说:“瘸阿卡的。”“我还不知道他有黑货。”

  “没了。就这些,还是我厚着老脸赖的。”

  张五精神了些,他说:“叫你来,是安顿个事儿,一来,小心鹞子们。我一死,他们啥事都干得出。近来,也叫撵急了,家也不敢回。你小心些。再一个,那药,你有没?就那个闭气散。这罪,我实在受不住了,死罪好受,这活罪,可受不住了,叫我早死早脱孽。”

  孟八爷怀里,正揣着那药呢,却说:“早没了。你胡想啥?这病,又不是治不好。”

  张五说:“我的阵势,我知道。好不了,杀了一辈子生,该着这么个报应。还不知地狱的账,咋个算法?”

  老女人过来,边吃力地呼吸,边伸出手,从张五手里抠出那块鸦片,说:“这东西,咝——,还是我收着,咝——,痛了,咝——,用——,想寻无常,咝——,没门,咝——。”看来,她是怕张五吞了鸦片自杀。张五狠狠望女人一眼,又吃力地说:“还有,这小娃子,你能帮了,帮一下;帮不了,叫他打光棍去。”

  孟八爷没敢答应。他知道,这儿媳妇贵,没两万娶不进家,而自己,也没几两油可熬了,不像前几年,提个枪,进沙窝,乒乓一阵,就有钱了。现在,他也穷得夹不住屁了,这次来的车费茶叶钱,还是向豁子借的呢。至于红脸的骆驼,更成了心病。那所谓的奖金,能否指望,难说。他不能向张五打空枪夸海口。

  张五也明白这一点,闭了眼,许久,才说:“你瞧,有合适的了,给介绍一个,能过日子就成。这些日子,拼了老命,也给生发了些钱,看病花了些,还剩几千,再借些,或许就够了。这是命换的。用动物的命,用老子的命。他们来过,公安局的。见我这口气,也喘不了多久,就没为难我。”

  三转儿说:“人家,等鹞子们上钩呢,老见收皮子的回子。我瞧那个铸铝锅的,也不地道。”

  张五说:“别人的事少掺合,莫往法网里钻。人家来了,抓也罢,啥也罢,你少掺合,也少给鹞子们通风报信,听天由命吧。”“知道知道。”三转儿说。

  张五疲惫地闭了眼。孟八爷叫出三转儿,问:“说实话,是不是癌症?”三转儿说:“查了,不是。”“为啥不治?”“问了,得动手术,得一万多。”“家里有多少钱?”“没啦?”“你爹不是说还有几千吗?”“叫公安局罚了。你别告诉爹,不给,他们就要抓人。爹苦了一辈子,死在狱里,就成破头野鬼了。交了钱,才没抓。后来,才发现,他们没抓爹,是想钓鹞子们。”孟八爷叹了口气。

  三转儿又说:“瞧,连止疼针也没钱打。赊了几针,人家就不赊了。再说,一般针也不顶事,除非杜冷丁,那针不好买……倒有私卖的,一支十块,哪有钱?”

  又说:“就是公安局不罚,那点儿钱也不够住院。爹说六十的人了,能动手术,他也不动了,留个囫囵身子吧。他怕闹不好,人财两空。”

  孟八爷说:“我回去想个法儿,你们弟兄们也商量一下,凑些钱,治!那病,又不是要命的病,一动手术,就好。二愣子他们,没来?”

  三转儿叹口气,“给挖甘草的带过信,不知为啥,他没来……迟了,大夫说,那体子,一开刀,就下不了手术台。”孟八爷心里一阵阵发冷。那病,本不是个要命病,但终究,会要了张五的命。穷汉,得不起病了。

  “瞧,牲口也卖了。”三转儿指指山坡上掏的牲口圈,里面空荡荡的。“我也不是没尽力。心尽了,力也尽了,光这十几天,就花了千几。我还愁着咋发丧呢。”

  “老大呢?”孟八爷问。

  “逃计划生育去了。瞧,这都是他的丫头。”孟八爷望那几个娃儿。娃儿们一脸垢甲,也望他。孟八爷想,穷了,你就少生些娃儿,越生越穷,越穷越生,养上一窝吃饭的口,却又没只挣钱的手。不穷?怪事。

  孟八爷朝厨房扬扬下巴:“那是二愣子的?”

  三转儿嗯一声,说:“这是第二个。第一个是盖天病。”

  这盖天病,孟八爷听说过,开始,是同不得房,到后来,女人下身里就出指头粗的蛆,出些日子,女人就死了。他说:“听说那病,杀个乌鸡,就能引出病来。有个女人,偷了只乌鸡,鸡主儿找上门来,她赶紧把鸡塞进被窝。人一走,嘿,那下身里的虫子全叫吸引出来了……没试试?”

  “试过,没用。花了好些钱,还是死了。”

  “人穷了,得的病也怪。”孟八爷感叹道。

  “谁说不是呢。”三转儿说,“这是第二个,姐姐换的。”

  孟八爷于是想到了那个头大大的、脖子细细的黄头发丫头。那年,她和她妈到沙湾混光阴时,在他家住了两个月,在老顺家住了两个月。那丫头,老在学校门口旋。孟八爷给校长说了说,叫她进了教室,旁听了三个月。“你姐,书念了没?”孟八爷问。三转儿说:“娃子都当睁眼瞎哩,丫头片子,念啥书?”

  3

  那女人把饭端上炕桌,孟八爷就上了炕。张五已睡着了,疼了许多天,想来疼乏了,一麻了些,就睡了。老女人边用劲咝咝,边劝孟八爷:“吃,吃,也没个调饭的。这儿,可不比你们坝里,吃啥有啥。”孟八爷指指浆水菜,说:“这就好。”说完,夹一筷入口,却突地皱眉,痉挛似的坚持片刻,还是吐在炕沿下。“这菜,早坏了,吃不成了。”他说。

  女人说:“就这,也不多了。去年的,‘白化’了。”这“白化”,是指菜上有了白花花的一层霉物。听说,这是致癌物。凉州是癌症高发区,跟吃这“白化”的浆水菜有关。

  “迁就点吧。”三转儿说,“这儿,吃饭没醋,歇荫凉没树。能有这浆水菜吃,就不错了。”

  孟八爷口壮,嗓门粗,平时从不挑食,但还是咽不下这调了坏浆水菜的饭了,勉强吃了一碗,就用碗在炕沿上剐一下,几块土进了碗,那女人就没再舀。

  张五醒来了,吃力地劝,“吃,多吃些。”孟八爷拍拍肚皮,“饱了。”他掉头对三转儿说:“你该生发些好吃食,叫你爹吃。”三转儿说:“生发来呀。前几天,我还弄了几袋方便面呢。”张五说:“行了,我知道这命,长不了,就不乱花钱了,反正是个死。”孟八爷心里说:“正因为活不了几天,才该吃好些。”

  张五对三转儿说:“那猪,可别卖。我死了,别的办不到,把那猪杀了,好好弄碗脍菜。客人远路上来,不要叫人家饿肚子。”三转儿说:“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乱花钱。那道爷,只请一个。”张五喘几口气,说:“请啥道爷,没意思,捞出去,埋了就成。那棺木子,算了,卷个席巴子,埋了就成。死了死了,一死百了。那道爷也算了,花圈也算了,叫客人吃好些,多放些肉,豆腐也多些,还有粉条子。”

  孟八爷很难受,想安慰张五,却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张五吃力地呼吸一阵,说:“二愣子,再别带信了。我估摸,挖到好甘草了。那玩意,一有,就是一大片,不然,早回来了。”“就是。”孟八爷喧了自己在内蒙古见到二愣子的事。不过,没提二愣子骂他的话。

  “怪不得。”张五说,“他来了,叫给我坟上烧张纸就成。那虎子,有消息没?”三转儿说:“在新疆哩。女人正肚子大呢,可能也来不下。”张五顿了顿,说:“来不下算了,又不能屙金尿银。那路费,好大一疙瘩钱呢,弄不好叫乡上逮了去,更麻烦。”

  那年轻女人又端来些面糊糊,张五挣扎着喝了一口,好容易咽下去,却呕了。三转儿早有准备,用脸盆接了。张五摆摆手,女人就端了面糊糊出去了。张五喘了阵气,说:“瞧,就这样,喝水也吐,啥时候熬到落气?”孟八爷想说:“快得很。这阵势,耐不了几天。”话一出口,却变了:“你胡想啥?你狗大的岁数,还早呢。”张五说:“黄泉路上无老少。行了,平六十了,比我爹,多活了十三岁,也不算短命夭折了。”说着,又呻吟起来。他闭了眼,咬了牙,想忍住呻吟,却只忍了片刻。老女人问:“吸不?”张五嗯一声。女人爬来,烧了火钳。张五口对纸筒,白烟一出,就被他吸入肺里。

  吸几口,张五又说:“老八,你说,这活人,有个啥意思?”孟八爷说没意思。他很想说一番道理,劝劝张五,却终于发现,还是那“没意思”三个字合适。他说:“你要个啥意思呢?苦尝了,甜尝了,生了,死了,就是这意思。说有意思,意思大得很。这天地,没人,就没用了。说没意思,就没意思,谁也免不了一死。听说,那日头爷也有寿命呢,命尽了,轰隆一声,完了,啥都完了。地球也一样,你也啃,他也啃,祖宗啃了儿孙啃,总有啃完的一天。”见张五早已闭眼,就说:“归根结底,还是没意思。”情绪竟是异常低落。

  孟八爷发现,一正视死亡,情绪就自个儿低落了,就觉得这辈子白活了,没活出个人样来。若重活一次,他会活出另一个样子,可现在,老了,土涌到脖子里了,不定哪一天,就成閻王殿下的鬼了,总有些不甘心。

  4

  次日一大早,门外鞭炮大响。孟八爷醒了,问三转儿啥事?答:“祭龙王呢,热闹得很。”孟八爷早想出去换换空气了。夜里,张五又吐了几次,孟八爷老觉得张五吐出的空气胀满了屋子。虽是朋友,这念想却令他不畅,就穿衣,下炕,胡乱吃点馍。三转儿安顿嫂子照看爹,就陪着孟八爷,出了庄门。

  山道上满是人。因祈雨是大事,附近村里人也来了,局促的山道更显局促。有几人拿红被面,有人抱个宝瓶,去龙王庙。听三转儿介绍,这龙王,本是山水冲下的一颗皂角树根,顺水漂来,到黑松沟,停下来。有人看它形象,宛若老人,就稍加修葺,供了。以前,求了几次,竟有应验,便为它盖个简单房子,叫庙了。

  孟八爷进去,见龙王身上已披了红,前面,还供了鸡羊猪。香大把燃着,浓烟胀满屋子,有磕头者,有祷告者,有分配事宜者,乱哄哄的。院里,有几人扛把椅子。三转儿说,那是龙王的轿子。等会儿,要抬了龙王,到天涝坝里去求雨呢。

  会长四爷领几个女人过来,有人挡了,不叫女人进庙门。女人就羞怯怯候在门旁。三转儿说,这庙,忌年轻女人,六十岁以上的,就不忌了,因为她们绝了经,不怕她们冲了龙王爷。

  一个穿得很阔的年轻人说:“把这么个破树根,有啥好祭的?”话音没落,便招来满天唾星。那人躲避,却失足摔下台阶,爬起来,已骨折了。

  “该,报应,谁叫你乱说来着?”四爷说。

  年轻人从一人手里借个锨,拄了,一瘸一拐而去。这一下,谁都不敢嬉皮笑脸了,都一脸肃穆。

  龙王被请了出来,放入“轿”中,鞭炮声中,几人抬了,向山上走去。那几个女人羞涩了脸,跟在身后。再后面,一长串人流沿山而上。孟八爷问三转儿,远不远?三转儿答不远。孟八爷就想去看看。

  行了半个时辰,才到目的地。原来,山上有个天涝坝,水很清。四爷拿个宝瓶,瓶口上扎着红绸,瓶口朝下,放水上。瓶儿在水上漂浮着,忽悠悠摇晃。三转儿说:“这是在试雨呢。那瓶里水多,雨就多;水少,雨就少;没水,就没雨。那瓶儿,常在庙里供着,灵得很。”

  四爷小心地取开瓶上的绸子,往里看一眼,摇一摇。有人问:“有雨没?”四爷没答话,翻转瓶口,却没倒出一滴水来。“糟了,没雨。”三转儿说。

  这贼天,用雨时不来雨,不用时,又涝个贼死。再不来点雨,这秋禾,又成草了。人们一片嘘声。

  四爷说:“嚷啥?我们这叫先礼后兵。没雨,也得叫龙王生发些雨来。”他一摆手,几人又抬了龙王走。人们也一窝蜂跟了,到不远处一涝坝旁。这涝坝,用以蓄山水,供人畜用。多日不下雨,加上人多水少,涝坝已干了。

  干涝坝旁早献了盘。所谓“盘”,就是五个馒头。孟八爷数数,共有十五个“盘”。“盘”旁边,插一个青石磙子,一头入地,一头朝天。

  四爷指挥众人,抬龙王入涝坝,取下轿上的伞,龙王就暴晒在日光里了。这法儿,孟八爷也使过。以前,沙湾旱极了的时候,也晒龙王爷。晒不了几天,龙王受不住了,就要下雨。

  四爷又叫过五个女人,不知吩咐了啥,女人们都扭捏着。四爷怒了,呵斥几声。一个女人就木然了脸,开始脱上衣,不几下,就裸了上身,取过扫帚,扫起涝坝。另四人互相望望,也木然了脸,脱上衣,裸上身,取过扫帚,甩着干瘪的奶子,扫起涝坝来。四爷取了香,插在磙脐上,跪在地上,蠕动嘴唇。

  孟八爷闹不清他们玩啥把戏,正要问,却见人们都把头扭向一边,不去望那些女人。三转儿悄悄说:“别望,一望,眼睛瞎哩。”孟八爷忍住笑,问:“玩啥把戏?”三转儿说:“啥把戏?那女人,都是寡妇。这是羞辱龙王呢。龙王一放恼,打个喷嚏,就是满天的雨。”

  孟八爷觉得好笑。方才,又是上香,又是供牲,又是磕头。这会儿,却又羞辱了,而且用这种损法儿,就说:“你们羞辱人家,不怕他报复?”

  “不怕,早防着呢。”三转儿指指那直插在涝坝里的青石磙子,“瞧,那磙子,是顶天的柱子,龙王想报复,也下不来。别望她们,眼睛瞎哩。去年,一个望了,眼睛成红灯笼了。”“瞎了没?”“差不多了。”

  孟八爷望望人们,发现那年纪大的,都一脸正经,不望涝坝。几个年轻人却贪婪了眼,望那上下乱跳的奶子。孟八爷问:“为啥用寡妇?”三转儿答:“寡妇不吉利。”这看法,沙湾也一样,娶亲时,也忌讳寡妇。

  忽听一声枪响,一人沿山道跑来,后面追着几人。那前跑者异常迅捷,三两,已到近前。孟八爷吃惊了,原来是鹞子。后面有人喊:“堵住他。”

  鹞子边跑,边朝天开一枪,“闪开,谁不要命了,谁堵来。”人们刷地闪向两旁。鹞子沿那闪开的道,蹿上山坡。因到处是人,追的人也不敢开枪。

  孟八爷怨人们,要是他们不闪出道来,那鹞子,插翅也飞不了。他很快地挤过去,想候在道旁,来个扫堂腿,但没到近前,鹞子已蹿上山顶。响起几声枪响。鹞子身子一晃,就不见了。

  追者到了近前,其中一人是老栋。见到孟八爷,老栋示意别人去追,他停下,打个招呼。孟八爷这才想起三转儿的话:老栋们真是将张五当诱饵了。老栋喘息道:“这家伙,狡猾到极点了,先打发别人进门,自己混在人群里,远远地瞭。其实,我们早发现他了,怕伤人,一直不敢动手。”孟八爷想:“这鹞子,也算有情义呢,明知有陷阱,还要来看张五。”便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忽听三转儿说:“八爷,我先去了。”没等孟八爷回音,他跟了一人,急急走了。

  老栋道:“逮了几个,是守在家门口逮的,只这鹞子,狡猾个贼死,愣是不回家。他妈,他女人,他娃儿,都叫狼咬了。”孟八爷问:“啥狼咬了?”老栋说:“怪就是怪,好像狼盯死了他家。他妈,叫狼咬了P股。她女人,叫狼揭了面皮。他娃儿,叫狼叼了去,不知下落。怪事。知道不?你们送到凉州公园的那只狼又跑了,装死,饲养员一开门子,就一溜风跑了。”“那么高的院墙。”“院墙是高,是外面高。里面,有一堆土,人家一蹿,就出去了。”

  “被狼咬的,好些没?”

  “他妈,伤口不长,尽流脓。女人倒是好些了,可丑得不成人形了。村里人拿不出钱,我请示领导,他们叫救人,我们就送到了医院。回来,娃儿又不见了。听说,正和邻居娃儿玩呢,过来一个狼,叼了他就跑,村里人紧撵慢撵,还是没撵上。这狼狡猾,只叼这娃儿时,露过面。前两次,只是当事人见过,她们说,只觉风一卷,就见狼扑来了。扑之前,没任何预兆,也没见狼影儿。怪事。”

  孟八爷叹道:“狼有状元之才哩。谁叫他鹞子杀狼?人家报复哩。”

  “可那狼,为啥不往死里咬?”老栋不解。

  “咬死,不便宜了他?那样咬了,比死更难受。”孟八爷长叹一口气。

  求雨的人已往回走了,大人们望一眼老栋,就过去了。娃儿们却指指戳戳。一个说:“瞧,那个铸铝锅的,有枪哩,是真枪。”另一个说:“我家铸了一个呢。”又一个说:“那是装的,是警察装的。”

  老栋大声说:“谁说装的?你们拿铝来,我给你铸。”娃儿们一哄而散了。老栋笑道:“这些天,我才发现,铸铝锅比当警察实惠,又自由,挣钱也多。退休了,就铸铝锅。”

  孟八爷说:“干啥的怕啥。等你真成了锅匠,一受人欺负,就觉得还是警察实惠。”老栋笑道:“实惠啥?鹞子一个月没回家,我也一样。有时,我受的罪,比他还多,因为我要几头子跑,忽儿东山,忽儿南山,忽儿沙漠,跟风跑死马。最近,又来了偷鹰的外国人,局里人手少,大驮子小驮子,都给我压。这胃又不争气,嘿,有时,真熬不住了。”孟八爷望望老栋变得蜡黄的脸,想到那次潜伏,说:“这倒是。那土登呢?”“在局里,没敢叫他回家,怕鹞子们报复。他可立功了,就是他从户籍的照片上认出了罪犯,我们才顺藤摸瓜,逮了几个……明后天,我可能要去南山,有事没?”“没事。猛子和黑羔子也在南山。公园叫给他们抓只香子,不算偷猎吧?”“咋不算?不过,公园给局里递过申请,市上要招商引资,要他们弄个当地资源展览呢,乱抓可不行。”

  孟八爷想到张五,想为他求个情,叫他能死在家里。刚一提张五,老栋就说:“对了,那张五,怕不行了。鹞子一翻墙,就听见有人哭了。若死了,也好,不在狱里受罪了。他,没背人命,判也就是个十来年。”

  “行了,行了。”孟八爷打断他的话,“我去看看。你呢?”

  “你先去,我看看,追到了没?”说完,老栋又向山上走去。山上已没人了,山风吹着老栋过于宽大的衣服。看他模样,似乎比上次瘦多了,心里却对他敬重了,觉得他平常的外表下,有种不平常的东西。

  5

  张五早落气了。那皮包骷髅似的面容青桔桔的,看去很害怕。听说,业障重的人死了,都这样。屋外,老女人在嚎哭,嚎几声,咝咝地喘几声,再嚎。院里人不多。因村里人都看祈雨去了,这哭声,没引来多少闲人。

  小屋门口,是两个便衣,一个向里,一个向外,拿了枪,警惕地望。屋里有三个人,都叫鞋带扎了拇指,很是沮丧。有一个很面熟,想一阵,才记起上回在沙窝里见过。跟了鹞子截他时,他跟发威的叫驴似的,这会儿恹了。

  二愣子正劝嚎哭的母亲,他才赶到。他也许以为,那便衣,是孟八爷带来的,吓死了爹爹,便恶狠狠瞪孟八爷,恨不得活吞了他。孟八爷也懒得解释,吩咐三转儿点个灯来,放亡者头前。这是引路灯,在阴曹地府为张五引路。没它,张五就黑咕隆咚看不清路。

  孟八爷很难受。张五一生,就这样完了。来时不知谁是他,去时不知他是谁。糊糊涂涂来,糊糊涂涂去。要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了他,忘了这世上,曾活过个张五。千千万万个张五,就这样被岁月之水冲洗得没一点痕迹了。

  望着张五木然大睁的眼,孟八爷搓热了手掌,捋下他眼皮,边捂,边念叨:“老崽,闭上眼吧,下辈子,重活个人,好好活。”却怀疑,是否真有下辈子?就算有,像张五这样杀业太重的人能不能再转成人?按佛教的说法,他得生生世世转成野兽,去偿还命债。莫非,他连个下辈子好好活人的机会也没了?

  又想,人死了,亲人痛苦,朋友痛苦。那野兽死了,想来也会有痛苦的野兽。当初,他和张五的枪,不知造成了多少痛苦啊。如今,又轮到张五的亲人痛苦了。这痛苦,并不因张五曾有过的强大而稍许减弱。

  捂一阵,取了手,见那眼皮已合了,就找张黄纸,盖在张五脸上。

  因祈完了雨,有人开始往张五家来了。四爷一进门,就呵斥哭嚎的老女人:“起来!起来!嚎啥?嚎又嚎不活。”神态很是威严。女人却不望他,明知嚎不活张五,仍是扯了嗓门,嚎一声,使劲地咝咝几下,再嚎。

  三转儿过来,跪地上,给四爷磕个头,说:“四爷,这大东你当。爹活时,你和他最要好。死了,全靠你照料了。”

  “闲屁。”四爷大声说,“自家人,说啥外家话?棺木子呢?不然,叫老猫儿叼去一块,就没个囫囵身子了。”

  三转儿小心望一眼四爷,嚅嚅道:“爹安顿过,叫弄个席巴子卷出去算了。”见四爷瞪眼,又解释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又是吃药,又是罚,穷得夹不住屁了。”

  四爷骂道:“你爹又不是狗。去,领个人,把我的那个抬来先用,虽是个白杨的,可上了三道漆。”

  “知道,知道。”三转儿高兴了,“我给你上四道漆。”

  因为是外客,孟八爷不便插话。他知道,哪儿,都忌讳反客为主。你一管,那大东就会一甩手,“成哩,你能得很,你管。”就只能静静地瞅。见这四爷为人,倒也仗义,孟八爷想,这地方,竟也有这等人物。

  四爷又安排几人去宰猪。很快,猪的尖叫撕裂天空,压住了女人的干嚎,冲去了死人带来的沉闷。

  老栋又进来了。看那样子,并没追上鹞子。他走向张五,静立一阵,烧了几张纸,才押着那三人走了。他没望孟八爷。孟八爷明白是为避免误会,但二愣子还是阴阴地瞅他。

  三转儿带几人抬来涂了大红油漆的棺材,四爷叫他们放在正对庄门的院脑里。上方,是被裁削的山坡,猛一看,倒像是棺材背着大山。四爷指挥几人,扯着被褥,把张五从炕上抬下,开始入敛。出门时,风卷了张五脸上的黄纸。望着那皮包骨头的小脑袋,孟八爷心里隐隐作疼。很难想象,这便是曾经扬名一时的好猎手。凭着过人的胆识和枪法,他打出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头。但这响当当的名头并没使他躲过死神。死亡是块厚厚的布,把啥都盖了。

  不知何时,张五那被孟八爷的热手捂闭的眼睛又睁开了,露出了茫然而不甘心的眼珠。这眼珠,已无任何张五的气息了。先前,进入这眼珠的猎物,很少有逃脱的……还有那手,曾是怎样的迅捷有力呀,它正在无力地下垂,无助地晃荡,青白的皮肤包着干骨,青筋蚯蚓似的凸出。要不了几日,虫子就肆虐了,把手们剥食得面目皆非……这人生,真看不出有啥意义。张五也罢,孟八爷也罢,老栋也罢,都躲不过那归宿。他想,当初,要是张五想到自己终究会成这副模样,还那样执著地奔波不?

  几个汉子开始汤猪。一口大锅安在院里,那猪,就在沸水里上下。十几分钟前,它是活的,现在也死了。那身子虽瘦,却比张五胖多了。养的和被养的一同上路,倒也不寂寞。

  人们把张五顺进棺材,这便是入殓了。取那床被张五铺过的褥子时,费了些周折。老女人说,一死百了,盖了铺了都是浪费,不如取了,换了一个床单。好在三转儿没备下寿衣啥的,倒也免了给死人穿衣的啰唆。

  6

  张五是第三天上路的。因为没钱,请不起道爷,这丧事,就没有别处的那种喜庆味。按说,人生有三大喜:满月、结婚、发丧,可没钱,啥喜也显不出来。孟八爷心里很憋。按道爷的说法,发丧是在超度亡灵,如“五老赞灯”是借赞五位大神为亡灵赎罪,“报恩”是供养神灵为亡灵消业,“跑桥”是带亡灵过金桥银桥奈何桥,不使他堕入恶趣……还有,那一道道关文牒片,均少不得。若缺了,死者别说超升,连阎王殿都进不去。照这说法,张五便成“破头野鬼”了。这便是他跌绊了几十年的结果。

  同样因为没钱,棺材前没有童男女,没有金银斗,没有花圈,连烧纸也少得可怜,只有象征性的几张。按凉州人的说法,烧纸少了,死者就是个穷鬼,在阴曹地府受穷不说,还要受恶鬼们的刁难。富人一死,要烧纸,要撒灯,要放食,要贿赂鬼神,打通关节。你张五,穷鬼一个,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天理不容呢。

  张五唯一的殉葬品,是那杆他用了一辈子的沙枪,油油的枪托,黑黑的枪杆,看去,很是气派,三转儿有些舍不得,他妈却坚决地放进棺材。四爷说,放就放了吧,那枪,是来钱的路,更是惹祸的根,埋了好。孟八爷想,就是,埋了好。

  因为没花圈,没道爷,没热闹,来看红火的人不多。村里人多在山道上送死者。一个鹤儿幡孤零零在风里蜷缩着。两个孝子,一个孝媳,一个孝女,一个孝婿,几个孝孙,干嚎着送张五上路。同样因为没钱做孝衣,孝男孝女们就用五寸白布,遮了脸,大声地嚎。张五的女儿哭得最地道,声情并茂,泣血捶胸,也许达到了当地的最高水平。

  此外,最值得称道的,是那碗脍菜。豆腐和粉条,虽不太多,肉倒是一块一片的,加上萝卜和白菜,内容就很是可观了。当东的,抬死人的,边吃馒头边吃菜,满头热汗。所以抬张五时,他们格外卖力,一口气,便到目的地了。

  张五的坟,选在山坡上自家的地里。选在这儿,不是风水的原因,是习俗所致。荒山掩埋了无数个不甘贫困但又无可奈何的灵魂和肉体,土地便惊人地肥。若不是老天吝啬,这沃土,准能长出油乎乎的理想来。但老天失职是老天的事,百姓期盼是百姓的心,若把能肥田的尸骨乱抛,就是暴殄天物了。

  用那黄土盖填张五的墓穴时,哭声倏然大了。孟八爷心头,也很是发堵。那一锨锨的黄土高扬着,很快就埋了张五。不久,张五这名儿也会被埋了,像被埋过的无数个祖先一样。

  也许,那时,唯一留在这世上的,便是遗传给子孙的那点并不优秀的基因。张五们不懂基因,但明白,子孙烧的供物,只有亲祖宗才能享用。不当破头野鬼,能在死后有口饭吃,成了张五们最大的追求。明白了这点,你才会理解,他们为啥要顽强地养儿引孙,来抵抗那个叫“计划生育”的强大敌人。

  黄土一锨锨扬起,盖了大红棺材,盖了青桔桔的张五,盖了那杆曾辉煌过的沙枪,也盖了心头的那份疲惫,都觉得卸下了一副重担。养老送终是大事,是终究必须了结的大事,了结一件,就轻松一次。子女们收了哭声,有了说笑。村人们也边扯那逼邪的红头绳,边谈论一些与张五无关的事。孟八爷却恍惚在梦里,抬头,见日头爷正当空笑着,他却像在黄昏里了。

  他想,张五这一辈子,就这样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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