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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1

  灵官决定把憨头的病情告诉父亲,一来要办后事,终究瞒不过去;二来,他怕消息太突然了,反倒叫父母受不了,不如一点一滴地透露。于是,在老顺最后一次来城里看憨头的那天夜里,灵官把父亲叫到走廊里,还没把话说全,便发现父亲的脸倏地白了,便又说:“虽说有些麻烦,不过,医生说,也没啥危险。”

  老顺痴痴坐一阵,掏出烟锅,抽了几口,又放进衣袋。目光初似戈壁滩,渐渐有了水,而且越来越多。他不停地擦,泪不停地流,脸上水花闪闪。

  “不要紧的。”灵官安慰道。他很怕看父亲流泪,但更怕流泪前的那种痴。“真不要紧。医生说,生命没危险。”

  “别骗我了。”老顺抹一把泪,自语似的道,“这个娃子踢踏了。这个娃子踢踏了。”他呜呜地哭出声来。

  灵官赶紧过去拉掩病房门,说:“小心,叫他听见。”

  老顺便捂了嘴呜呜。哭一阵,又念叨:“这个娃子踢踏了。”

  到这个份儿上,灵官不再解释。只要憨头听不到,由父亲哭去。他在报上看过,流泪对身体有益,能宣泄痛苦,能排除体内有害成分。

  老顺渐渐不哭了,眼窝深枯枯地,注视地面。许久,梦呓似的说:“你说,这天,咋也不长个眼睛?”

  “就是。”

  “你们不是唱好人一生平安吗?他咋得这种病……你妈知道,还活不活了……可不能叫她知道……能瞒一天是一天。”

  “知道。”

  老顺叹口气,泪又默默地流了。几个病人家属过来了,瞅一眼老顺,望一下灵官,对视几眼,一声不响地过去了。老顺掏出烟锅,不装烟,捋捋,一下,又一下,空咂几声,又放进衣袋,起身,进了医生值班室,问大夫说:“大夫,你说实话,我儿子有没有救?有救,我拆房子卖地,吃屎喝尿,也要救他。”

  侯大夫已记不得老顺指的“儿子”是谁,但看到身旁的灵官,便明白了。他望望灵官。灵官点点头。侯主任便说:“这种病,难说……这个不过……实话说……这种病……人越年轻,得上越恶。也许,会有奇迹出现。”老顺望着侯大夫,语气异常平静:“这么说,医院是没救了?”侯大夫说:“可以这么说。”“那他能活多久?”“难说。也有可能马上大出血……最多几十天。”

  最后这句话一下子击光了老顺的平静,他瘫软在椅子上,老泪纵横,放出哭声。

  灵官看到医生皱眉头,就捞父亲衣袖,说:“人家办公呢。”老顺抖抖胳膊,哽咽道:“怕啥?还怕啥?我儿子得了这种病,还有啥好怕的?”医生们便不去理他,自顾干自己的事。

  哭了好一阵,老顺才恢复平静。他用衣袖擦擦脸,想问大夫什么,张张口,却没有问,起身出了门。灵官发现父亲步履蹒跚,忽然像苍老到九十岁了。

  打过止痛针的憨头安静多了,闭着眼。老顺坐在地上的凳上,痴痴望憨头。望一阵,眼泪便不争气地流出。他赶紧用袖头擦了。他强抑着不叫自己的喉部发出哽咽。灵官唯恐憨头睁眼,便撕撕他的衣袖,示意他出去哭。父亲没有出去,好在憨头也没有醒来。

  中午时分,猛子和莹儿也进了城,带了老顺最爱吃的烧山药,但老顺一口也不想吃。猛子喧了一阵村里的事,见灵官不感兴趣就诧异地住了口。灵官示意他出去。二人出了普外科。猛子悄声问:

  “是不是不好的病?”

  灵官点点头,长长叹口气:“肝癌。”

  猛子被一下子击蒙了,他大瞪着眼睛,许久,才说:“天的爷爷,有治没有?有治,卖血卖肉,上北京,到美国,花上多少,也要救。”灵官哽咽着摇摇头。

  “凭啥?”猛子哭道,“凭啥叫他得这病?又不害人,又不欺人。那群害人鬼倒一个个活得机哩冒跳。凭啥叫他得?凭啥?”

  “不要告诉妈。”灵官轻声说,“也不要告诉莹儿。”说完,他蹲到台阶上无声地哭。出来进去的人都望哥弟俩。

  猛子黑着脸,木了许久。忽地,他抬头望天,声嘶力竭吼一声:“老天爷,我日你妈——”

  灵官起身,掏出手绢,擦擦脸,又给了猛子。猛子也擦擦脸。两人进了病房。莹儿正给憨头喂罐头。憨头显然不习惯这种亲昵,脸红红的。兄弟们一进来,他说啥也不吃了。莹儿就放下罐头。憨头指指床头柜,说:“有苹果。”莹儿取了苹果,洗了,递给猛子。猛子接了,望一阵憨头,鼻子一酸,赶紧咬了一口苹果。

  莹儿望望老顺,望望憨头,又望望灵官。显然,她想从他们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老顺脸上的皱纹和褐色的肤色像大地一样沉静。憨头闭了眼,发出轻微的呻吟。他老在呻吟。呻吟轻微,意味着此刻的疼能够忍受。灵官则露出轻松愉快的笑。莹儿总觉得灵官的笑有点虚假。说不准为什么,但她有这感觉。

  她终于从猛子脸上发现了异样。莹儿望他,猛子马上笑了,也许觉得自己笑得不规格,便加大了笑的幅度。这一来,越加成皮笑肉不笑了。他也觉出了这点,赶紧低头啃苹果。

  莹儿明白了:他们在瞒着她。憨头的病可能很重。她的心跳得很凶。究竟是什么病?她想知道,又怕知道,便轻轻叹口气。

  灵官马上捕捉到莹儿的反应。他瞪了猛子一眼,猛子歉疚地笑了。灵官想,索性告诉莹儿吧,这是迟早的事。与其让她疑神疑鬼,不如告诉她真相。他朝莹儿扬扬下巴。

  “究竟是啥病?”一出病房,莹儿便急急地问。

  望望莹儿惨白的脸,灵官忽然改变注意:“不要紧。”

  “要是瞒我,我会恨你一辈子。天大的事,也要让我知道。”

  灵官犹豫片刻,叹口气:“反正……不是个好病。”“啥病?”灵官吞吞吐吐道:“肝硬化……不过不要紧,早期。麻烦是麻烦,不要命。”“真没危险?”“没。不过花些钱。”莹儿叹口气,说:“没危险就好。花多少也成,只要人好。变驴变马地苦,不信还不了债。”

  下午,老顺和莹儿回家了。猛子和灵官护理憨头。白天,灵官四处奔跑,一边拿着病理切片到其他医院去复诊,一边去寻找“杜冷丁”。后者是为出院后准备的。他知道这种病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疼痛。这疼,据说不是人所能忍受的。“强痛定”根本不起作用,非得“杜冷丁”。可在这小城里,对“杜冷丁”控制极严,因为吸毒的人也可以用它过瘾。有时,灵官跑上几天,还找不到一支。

  憨头从来没问过自己病情。除了呻吟,他很少说话。他只对灵官说过一件事,就是在他出院时,要穿件新衣服。他的理由是要“精精干干出院”。这时,灵官已偷偷为他准备后事,买了布鞋裤子线衣线裤等,正愁没个理由给他做外套。憨头的要求,正合了他的心事。灵官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了自己病情,而有意叫他置办寿衣。但憨头的表情又很平静。除了呻吟和病痛引起的面部肌肉的扭动外,几乎看不到别的表情,他很平静。只是在某夜,灵官从梦中醒来,借着院里的灯光,他看到憨头脸上似乎有泪。但憨头很快抹了一下,发出呻吟,说:“去找护士,打一针。”

  憨头腹部的包块似乎没有了,因为整个腹部变成了包块。灵官摸过,石头一样硬,敲敲,沉沉的。憨头也常按腹部,面部不显一点异样。他似乎对医生的那个解释深信不疑:“里面刀口发炎,过几天就好。”憨头还用这个理由劝说父亲。大多时候,憨头不说一句话。疾病,仿佛使他成了哲人。

  灵官最担心的,是肝癌独有的那令人谈而色变的剧痛。他费尽心机想方设法才找了几支“杜冷丁”。这几支,仅能维持几个小时。一旦出院,比较容易找到的“强痛定”最终不起作用的时候——那一天终究要来——这几支“杜冷丁”无异于杯水车薪。他恐惧这疼痛甚于恐惧死亡。死亡既然不可避免,早一日晚一日没太大的区别,而疼痛——每次想到这,灵官的牙根就酸了。仿佛,那是个看得见的恶魔,环立在一旁,随时会扑过来把憨头撕成碎片。

  最可怕的是,母亲如何承受憨头的惨叫。这是更令灵官担心的。许多时候,最疼的不是病人,而是听这惨叫的亲人。母亲会发疯的,一定会的。母亲一着急,就会在地上转圈子,双手撕着胸膛,还会“老天爷老天爷”地叫。在这个巨大的“天爷爷”面前,母亲显得那样无助可怜。这是灵官最怕看到的镜头。他懊恼极了。

  忽然,他想到一个办法:不让憨头回家。实践它有两种方式,一是多住几天医院,一直住到医生预言的大限到来。另一个办法就是在郊区租间房子,叫憨头以治疗为名住下。前一种显然不成,医生已经多次催他们出院。再说,他家也付不起昂贵的住院费。后一种可行,灵官甚至到郊外定了一间房子。哪知,老顺一句话就否定了它:

  “不行。不能叫娃子当破头野鬼。”

  2

  老顺和莹儿回家时,正赶上乡上的催粮队往外抬麻袋。催粮队有几十号人,除了乡上干部,还有派出所、司法所、法庭的人,黑压压一院子。灵官妈哀求着:“我们又不是不交。娃子正住院,顾不上。等他们来了再交,成不成?”胖乡长拨开灵官妈,两个小伙子进了旮旯。

  干部说:“不交?由了你们?”

  灵官妈大声说:“化肥往死里涨价,咋不见你们管?啊?活叼活抢哩?凭啥?我们又不是不交,说清是儿子住了院,顾不上。等出了院,一颗也少不了你们的。”

  “你儿子永远不出院,就永远不交?”胖乡长说。

  老顺觉得血直往头上涌。日你妈,老子的儿子都成那样了,你们还这样。老子拼了。他扑上去,一把撕住抬麻袋的小伙子的衣襟。麻袋掉下来,口开了,倒出一堆玉米粒。

  “干啥?干啥?妨碍公务,先抓起来!”一个大盖帽气势汹汹走了上来。大头见势不好,上前挡住,劝道:“别生气,别生气。他儿子病了,心情不好。”

  老顺大声说:“让开,大头。怕啥?他能把老子囫囵吃上扁拉下。老子也委实不想活了。有本事,你给老子个铁大豆。你们还讲不讲王法?”

  “你以为老子不敢给?你不交,老子就抓你。你要啥王法?上了皇粮不怕官,孝敬父母不怕天。天经地义。”

  “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副乡长语气和缓些:“你还干啥?不识抬举。”

  “你给谁当老子?”一个年轻干部接口道,“老子们是政府,是党。你给党当老子?你给政府当老子?”

  “吃人哩,一群人吃人哩。是不是?”老顺带了哭声吼。

  “不交?你不交,叫你家破人亡。”大盖帽说。

  老顺气极反笑,他捞过一个铁锨:“你叫老子家破人亡?操你的先人。你来呀。你以为老子是兔子?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老子怕啥?老子的一个儿子就死了,还有两个哩。你杀去!操你妈,你杀去!老子委实是活够了。”

  灵官妈扑了过来:“你说啥?憨头咋了?憨头咋了?”

  老顺扔了铁锨,呜呜哭道:“不瞒你了,啥都不瞒了。老天给个啥也得受。憨头是癌症,活不了几天了。”

  灵官妈发出一声厉叫,就晕过去了。

  干部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个说:“走,走,再一家。”于是,一窝蜂往外挤。胖乡长说:“你们也别怪我们,我们也是长心的。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市上天天批评,没法子。”

  “就是。”一个年轻干部说,“我们也是人。明知道农民苦,可没法。吃这碗饭,就得管这事。”

  老顺哭道:“爷爷们,你们把你们的走。少不了一颗。饿死也少不了你们的一颗。明天我就上去。放心,少不了。”边说边用力掐老伴的人中。掐了半天,灵官妈才哭出声来。莹儿早扶着墙角,哭成个泪人儿了。

  “土匪!你们是土匪!”望着远去的干部,北柱吼一声。

  “水浇不上你们哪里去了?化肥买不上你们哪里去了?啊?催粮时就由了你们了?”孟八爷大声说。

  老两口坐在院里哭着。老顺的哭声大,像牛吼。灵官妈却只是流泪,边流泪边呆子似的念叨:“不是说是肝包虫吗?咋又成那号病了?咋又成那号病了?”念叨许久,才哭出声来。莹儿扑进了小屋,趴在炕上哭得失声断气。

  北柱们也被这消息击呆了,木桩似的立在那里,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北柱走上前,拉起趴在地上哭的老顺,说:“行了,行了,不要哭坏身子。”孟八爷说:“北柱,由他哭,哭一阵舒服些。这世道,这鬼天爷……叫他哭,叫他哭。”说着,自己也带了哭音,抽抽搭搭抹起泪来。北柱媳妇、花球妈和几个女人也哭了。

  灵官妈边哭边念叨:“叫人活不活了?叫人活不活了?”老顺抹去泪,抽泣着说:“老婆子,行了,行了。老天爷给个啥,老子们就受个啥。他能给,老子就能受。”他用衣袖擦擦眼睛,拍拍身上的土,从车棚下拉出骆驼车,取过器皿。

  “做啥哩?”孟八爷说。

  “不上。”北柱大声说,“不上,头掉不过碗大个疤。麦子市场上涨成个啥价,他们才给一半。活叼活抢哩。”

  老顺说:“上吧,上吧,叫人家辱臊一顿,划不着。碗里清一些,腰带紧一些,大不了。”

  “活不成了……活不成了。”孟八爷说。

  “怕啥?”老顺慢慢地说,“能活了活几天。活不成,不活他了。有啥恋的?当不成人了,当鬼总成吧?老婆子,起来。抬。”

  北柱招呼白狗:“来,我们抬,我们抬。”

  灵官妈却站了起来,她用衣袖擦擦脸。她的身子晃了几晃,像要倒下去,但终于站住了。哭声硬生生给她咽下肚去,变成哽咽。眼泪却流着,脸上一片水光。她走上来,一粒粒拣起撒在地上的包谷粒,装进口袋。

  老顺牵过骆驼,套了车。北柱白狗帮老顺把麻袋抬上车。老顺吆了,往粮战去了。灵官妈跟着,走几步,抹一把眼泪,走几步,抹几把眼泪。

  3

  灵官妈的天塌了。

  等她咬牙抬着那个山一样重的斛上完粮时,便没有了一点儿力气了。瘫在颠簸的车子里,她觉得自己要死了……要死了……死了多好。真想结束这可怕的噩梦……真没力气活了。她哭得失声断气。嗓子很干,头闷,气短,下气不接上气。真接不上倒好,就这样死去,多好。可颠簸真实。车厢的响动真实。骆驼的喷嚏真实……唯有自己不真实,是一团虚气,一团浓烟,一个凝聚着悲哀和绝望的幽灵。

  泪很苦,腌得眼珠发涩。昏昏沉沉。那个亮晕似的太阳落了,可又不是一片漆黑。漆黑多好,死一样的漆黑多好,可偏偏又不是漆黑。是一晕昏黄,像《聊斋》电视中的坟地,像洇了水又存放多年的纸。昏惨惨的颜色,昏惨惨的味道。天塌了,可又没塌。塌了多好,塌了多好。

  那个老实得像骆驼的憨头要死了。这个念头是鞭子,时不时,抽她一下,像黑蒙蒙的天空中掠过的闪电。冷不防,又一下。死,原本是个遥远的概念。可它要降临了,要降在这个家里,要降在她心头肉似的儿子身上了。不敢相信。从来不敢相信。憨头一住院,那个模糊而又清晰的不祥的字样就像黄昏中归巢的乌鸦一样直往她心里钻。她极力躲避它,不敢去碰,不敢去望。可它还是来了,来了,那乌黑的翅膀掠着阴风,一下下变大,盖住了自己的天空。

  她哭着,失声断气地哭着。那鞭子,一下下抽她的心。老顺的安慰和吆喝很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儿子也很遥远,近的是那条抽她的灵魂的黑色的鞭子。

  儿子要死了,才活人,却要死了。她极力躲避这个“死”字,但这“死”字就像水中打捞出的石子,凉凉的,一下下往她心上投……那种病……那种病,儿子竟会得那种病。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憨头为啥得那种病?为啥?天老爷,为啥?为啥不叫恶人得?为啥不叫那些贪官得?——叫老娘得也成,五十几了,也算活了几天。可儿子,才活人,才活人呀!

  “行了,别嚎了。”老顺劝道。

  行了?行了?!儿子得了那样的病,你叫我行了?她有些恨老顺,觉得他不近人情。可她不说什么,只是哭,哭,哭得天昏地暗。儿子害了那样……那样的病,不叫我哭,算人不?

  莫非是父母做了恶事报应到儿子身上吗?人说报应“远在儿女近在身”。真的吗?回顾自己一生,也没有做过啥恶事呀。没做过“套白狼,打闷棍,挖掘户坟”的事呀。虽说杀过几只鸡,可那些屠夫为啥反倒肥头大耳富得流油呢……再就是干过几件糊涂事……可糊涂事谁没干过?还有清清醒醒明明白白地坑人、骗人、害人的呢,为啥不报应他们?这狗天。

  夜深了,老两口仍没睡意。灵官妈哭一阵,痴一阵,自言自语说几句。老顺只是抽烟。该流的泪也流了,心头仍噎巴巴难受。除了怨一阵天,认几声命,他想不出别的言语劝老伴。

  一声猪叫。灵官妈想起猪还没喂,又挣扎着爬起身。

  夜很黑。和好食,从亮里进了黑地,她成失明的盲人了,扶着墙,挪出庄门,仍辨不清路。好一阵,才渐渐适应,从黑暗中辨出灰影似的一条小路。

  风吹来,水泼似的。灵官妈清醒了。方才的一切,夜里的一切,都似梦。憨头真得了那种病吗?她甚至有些不相信了。也许是梦。倒真希望是梦,可她又觉得那一切似乎是实实在在的。老顺的哭叫……一切都像做梦。一切又很实在。这是残酷的实在。多希望这是虚幻,可偏偏却很实在,而且是难以改变的实在。这是命。

  真是命吗?灵官妈不甘心。

  她不敢想下去。一想这个残酷的结局,天就塌了。这是插在心口的一把刀,碰不得。真不敢想。墙头高的儿子,说得病就得病,而且是那种治不好的病。这狗天,真不长眼。

  凉风激醒了灵官妈的大脑,也激醒了她的痛苦。她又被绝望笼罩了。眼泪流了一脸,很凉。哭声也出来了,再也无法抑制。

  4

  医院停了药。早晨,护士给别的病人都吊了液体,独独没给憨头吊。侯主任告诉灵官,账已结了。灵官阴了脸,什么也没说,走了出来。他告诉憨头,你的刀口已长好。大夫说,能出院了。

  刀口确实长得很好,新生的肉像一条红蛇趴在刀口上。憨头似乎相信了这个解释,说:“就是。早该出了。再蹲,人都疯了。”为了表示他很想出院,他笑了一下。因为疼痛,他的笑充其量只能算咧嘴。

  憨头穿上了新衣服——就是他自己要的那套。他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身上也是皮包骨头。只有那个癌包所在异常的鼓,像塞了个篮球。脸色也格外黄,脸上密密麻麻的斑点更明显了。蓝蓝的新衣,使他的躯干显得“精干”了些,但衬得脸愈加像个病人。

  猛子去雇三轮车。灵官去开杜冷丁。护士曾答应在出院时给他们开两盒。但这次,护士长的语气很冷,理由也很充分:账结了。

  灵官异常愤怒。护士长冷笑几声:“咋?就算能开,也不开!按规定,这种药只能在医院里打。”

  “是吗?祝你长寿。”灵官冷冷说了一句。一出门,眼泪就流了出来。这世道,人都不像人了。咋没有人应该具备的一点同情心呢?憨头的病,对他家来说,是巨大灾难。可在医生眼里,却啥也不是。憨头充其量只是个病例标本和能为他们带来财富的顾客。

  仅此而已。

  一个巨大的难题倏然降到灵官头上:如何寻找足够的杜冷丁?护士长的失信使这一问题严峻起来。疼痛比死亡更可怕。而对杜冷丁的控制又是空前的严格。

  灵官脑中嗡嗡响。抢救憨头的生命已经无望,缓解痛苦就成了灵官唯一能做的事。他喃喃说道:“放心吧,好哥哥。我一定要多弄些杜冷丁,叫你少受些疼。”

  猛子进了楼道。灵官马上抹去泪。医院逼着出院的事必须瞒着他。猛子是个炒麦子脾气,动不动就噼噼啪啪地爆。而一吵架,真正受伤害的,仍然是憨头。

  弟兄们收拾好行李,出了医院。声称结了账的普外科并没将单据转到住院部会计室。会计的话也很冷漠:“过几天再来。”

  一切都显得冷漠。白墙。表情呆板的人。被虫子吃光了叶子的小树。硬硬的铬得脚死疼的地面……别了,这鬼地方,这充满了死亡和残酷的所在,这充满着恶心的令人发呕的气味的鬼地方。灵官希望今生今世再也不进这个鬼地方。

  风吹在脸上。三轮车缓缓滚动。憨头一手抚着肋部,一手抓着栏杆。太阳很灿烂。灵官不知道憨头此刻有什么样的心情。他是镇定呢?还是麻木?但灵官知道,这是憨头最后一次在凉州大街上转了。他的心里一阵阵疼。

  三轮车在人来车往的世界里缓缓滚动着。一切都在身边喧嚣。汽车刺耳地怪叫。小商贩干巴巴地吆喝。骑摩托的小伙子亲热地招来顾客……一切,离他们很近,又离他们很远。仿佛世界已将他们抛弃。人们都那样快乐,而这个孤独的三轮车上,憨头却被宣判了死刑。

  仿佛在梦中。猛子“慢些走,慢些走”的叮嘱仿佛在梦中。憨头被颠簸引起的疼痛扭曲的脸也仿佛在梦中。阳光夸张而模糊。灵官置身于梦的世界里。只有心头的隐痛很清晰,清晰得刻骨铭心。

  “我想逛逛文庙。”憨头说,“我还没去过呢。”

  逛文庙?灵官认真地望一眼憨头。憨头仍那样子,脸仍被疼痛弄得扭曲而又苍黄。啥意思?逛文庙是啥意思?莫非,他已知道病情。既然知道了,为啥又这样镇定?他为啥不问自己得的究竟是啥病?他望憨头,憨头却不望他,他的视线在街面上,瞳孔是一口深井。他是执迷不悟的贪恋呢?还是超然物外的豁达?看不出。生病和住院,使他成了哲人。

  “那有啥好转的?”猛子说。

  “散散心。”憨头淡淡地说,“住了这么多天,心都憋烂了。”

  “去就去。”灵官吩咐三轮车去文庙。他为啥要选择文庙呢?大字识不了几个的他竟然选择了文庙。没去过当然是一个理由,但他没去过的地方很多:钟鼓楼,海藏寺……为啥他选择了文庙?莫非,他一直对自己没念好书耿耿于怀?

  猛子留在门外看着行李。灵官陪了憨头,进了文庙。文庙是好。只那门口的铜奔马,憨头就看了好一阵。灵官听到他不易察觉的叹气。松柏很青,很绿。憨头望一阵绿色,许久,又进了书画室,在一件件书法绘画作品前驻足。他看得很认真。灵官发现他真是在看,在嚼,有种地道的贪婪,口半张着,仿佛在看马戏一样。

  “真像。”他指着一幅清末的人物画喃喃自语。而后,他咽下两片强痛定,又慢慢前行。

  又进了一个个文物陈列室。灵官也不向他解释什么,憨头也不问,只是默默地看,认真地看。这里陈列着人类的历史,凉州的历史,但灵官知道在憨头眼里这都是稀罕物品:木人,稀罕。木头车马,稀罕。锈刀,石斧,瓷花瓶,像钢丝床那样的盔甲,布画,佛像……一切都好,都稀罕。在那几个巨大的铜人前,憨头立了许久。灵官怀疑他错将他们当成了佛像而祈祷。

  “走吧。”憨头说。

  回到家,憨头笑了,是真笑。但这笑像流星。

  妈妈从厨房里扑出来,见了憨头,笑了,但眼泪同时也流下来了。“好!好!”她不停地说。不知是说是出院好呢,还是说他恢复得好。看到母亲,灵官身子一阵阵发紧:“该如何告诉她真相呢……可活不成了……”他望望父亲。父亲依那样的木然,麻木?绝望?还是认命……都不像,又都像。父亲更黑了,更瘦了。

  “瞧,娃子的体子……”妈妈喃喃着。

  进了屋,妈把被子一折二,铺在炕上,又捞过一个被子,靠在墙上。父子们扶憨头上炕。灵官估计妈会问:“好了吗?”但她什么也没问。她只是望着憨头,眼泪泉水似涌,擦都擦不及。

  5

  憨头出院后的这段日子,在灵官的印象中像噩梦,一切都虚虚幻幻的可怕。那些日子,他没见过太阳。天地间灰蒙蒙的。妈妈老是哭,边干家务边流泪。只有在见到憨头时,她才笑。灵官最怕这笑。妈笑时,泪总在眼眶里打旋,稍不注意就会滚下脸颊。这时,妈便会慌张地抹去泪水,换上一种幅度更大也更难看的笑。好在憨头并不望人。他老是闭着眼,即使睁眼时也是面朝墙。疼极了,他就呻吟几声,灵官就打一支强痛定。然后,憨头就闭了眼,或是望墙。

  灵官脑中老在嗡嗡。那嗡嗡繁衍着灰色。一切都是灰影子。绝望和痛苦的微粒浸遍了每一个角落。结局是明显的:死亡。没有任何希望。病人和家人都在等着一件事,那就是死神的降临。

  灵官知道憨头的寿命只有几十天,或是几天——要是医生预言的大出血来临的话。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一切都会像肥皂泡一样随着死亡的降临而破灭。在生命河流中,几天、几十天不过一瞬。在历史的长河中,一个人的生命也不过像骤生又骤灭的水泡。在面对死亡这个必然的结局时,几十年或几十天没有太大的区别。憨头被判了死刑。而所有的人被判了死缓,只是这种死缓是不可能再减刑的死缓。如此而已。

  灵官想到了憨头与毛旦的那次打斗。要是憨头知道自己的生命不久就会结束的话,他肯定不会动手。在死亡这个永恒的主题面前,一切恩怨都是肥皂泡。要是所有的人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距死亡并不遥远时,他肯定会超然许多,绝不会为一点蝇头小利而争斗,绝不会为过烟云烟般的名利而痴迷。一切都是无常,只有死亡是真实的永恒。

  这一感悟使灵官万念俱灰,客观上冲淡了憨头的病带来的许多痛苦。一切都在他眼里变了样子,露出了虚幻、短暂、丑恶的一面。他想到小时候北柱把攥着的手伸到他鼻前要他看花却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的事。“抓屁。”他想。一切都是抓屁。活着有啥意思?没意思,真没意思。从爹妈的身上,他发现了活人的艰难:小时候,愁吃愁穿,饥一顿饱一顿,长大了愁媳妇,有了媳妇愁儿子,有了儿子愁如何养大,养大后又愁儿媳妇、愁孙子……临完了愁来四块棺板。就这样。生活像缰绳一样牵着你,像魔巾一样召唤你。你追呀,追呀,追呀,一直追到腿一蹬,眼一闭。完了,就这样。记得小时候的一个风天里,一群狗追风里翻飞的被娃儿们吹满了气的猪尿脬,追呀追,追出老远,一咬,啪!烂了,只有一股臊气。人也这样。只是,狗还追到了那块尿脬皮。人呢,啥也没有。

  灵官的心里木了许多。他想,爹妈会死的,猛子会死的,莹儿也会死的。桌子,会烂。树,会枯。猪最终会变成粪便。粪便会变成庄稼的养分。啥都一样,啥都是假的。

  妈妈老了,额头的皱纹隐去了妈妈年轻时的一切。莹儿也会老的,脸上桃花一样的红色不见了。而他自己,也从照片上那个露着小鸡的婴儿长成了大人,正一步步向坟墓迈进。每过一天,就向死亡迈进一步。“天哪,真没意思。”他想。

  昏昏沉沉,脑子里尽是死。

  除了给憨头打针,就是到处找杜冷丁。这段日子,灵官的喜悦仅仅是找到一支杜冷丁。此外,便是麻木和绝望。

  万念俱灰。

  一夜,憨头呻吟得很厉害。灵官竟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结局既无可更改,就不该再让憨头挨疼了。解除痛苦是对憨头最好的仁慈。更可怕的是,当强痛定不起作用,那几支杜冷丁又用完时,咋办?这简直是个可怕的难题。他找到同学,乞求了一个下午。同学才告诉他,万一到那个地步,一次多注射几支杜冷丁。

  灵官不止一次地想,结束这一切吧,结束这可怕的噩梦。为憨头,为父母,为一切人。但随后,他又狠狠地诅咒自己不够人。

  昏昏沉沉,触目皆是灰色。四周,尽是死亡的气息。漫长的噩梦里,身心疲惫不堪。

  除了呻吟,和偶尔向母亲解释肋部的鼓起是因为里面的刀口发炎外,憨头只是沉默。像在医院里一样,他从不与人谈论病情,从不追问什么。据医生说,憨头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因为他“麻”过去了。但灵官老怀疑这点。憨头没有一般癌症病人的那种烦躁、怨天尤人和偶发的歇斯底里。他一直很平静,至少表面看来如此。他多连一句话也没有。没有明显的叹息,没有弦外之音的暗示,没有交代。一切,都显得淡然。

  针照例打,用来止痛和“消肿”。明知道消肿是闲扯淡,但还得消。只有两天,灵官以一次性注射消肿药止痛药为理由,取消了徒劳的消炎针剂。憨头发现后声音很大地说:“你们都骗我。”而后,一连几天不说一句话。

  钱水一样外流。爹又忍痛卖掉了他心爱的黑骡子。灵官买好了憨头后事用的一些东西:新的内衣,内裤,绒裤,鞋袜等。他把这些交给母亲保管。一见这些本该是老人们用的“寿物”,母亲大哭起来,仿佛她不相信儿子会死,是这些东西提醒了她。而后,她流着泪,把这东西放在最干净最安全的地方。这是她儿子一生中最好的服装。她不想叫任何人玷污。

  全家都疲惫不堪。父亲斜靠在墙上就能扯起呼噜。他虚脱了一样萎靡不振。母亲瘦不说,走路像被风吹得乱晃。猛子好一点,但换了个人似的规矩。莹儿没进过书房门。这是母亲特意叮嘱的,因为她已有了喜。母亲怕孕妇会“冲”了自己的儿子。

  灵官看出母亲还抱有幻想。

  村里人都来看憨头,都带了礼物:两斤白糖和两个罐头。这是憨头生病以来父母最值得欣慰的事。这表明了一点:他们还活下了人。每个人都真诚地安慰母亲。母亲在每个人面前都流泪。她那双泪眼求助似望别人,一遍又一遍地问:“你说,咋办哩?唉——”神态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女孩。人们无一例外地安慰:“不要紧,老天爷长眼睛哩。憨头那样好的人,一定能好,一定能好。”这时,母亲就吁口气,仿佛她得到了老天爷的保证。

  对憨头来说,村里人的看望令他不安,仿佛他恨自己不争气,给这么多人添了麻烦。每次来人,他都要挣扎着坐起,斜倚着被子吃力地喘气。鼓起的包块越来越大,已经由右肋侵向心口,侵向左肋,侵向下腹。整个腹部硬得像石头。这成了憨头的私处。每次坐起,他都要用被子或衣服盖住腹部。在憨头艰难的喘息中,谁都待不了几分钟。他们不忍心叫病人受折磨。说几句安慰话,就告辞进了厨房,安慰灵官妈几句,听她不停地哭泣念叨:“怎么做哩?”再安慰几句,告辞。

  憨头最在乎的似乎是毛旦的探望。他露出了笑。这是很真诚的笑。他笑着招手,叫毛旦过来,拉住他的手,什么也没说。毛旦也憨憨笑着。两人什么也没说。灵官知道他们和解了。这是真正的和解。他看到憨头长吁了一口气,而后,他显得异常地累,闭了眼。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滚出,滚过脸颊,滚进嘴里。憨头伸出舌头,舔去泪。

  这是灵官看到的憨头出院后流出的唯一一滴泪。

  6

  连日来,灵官妈眼睛发涩,嗓门嘶哑,脑中有群蜜蜂在嗡嗡。周身的精力,像给啥东西吸干了。乏困浸透了每一个毛孔,仿佛稍一松气,身子就会像不装东西的口袋一样瘫软在地。

  她不知道“癌”为何物,但知道是“死”的代名词。这个令她躲之不及的贼,时时会蹿入脑中,令她痛不欲生。连不懂医学的她也看出了儿子的衰竭,身体的那层膘份变成了薄皮。骨头外凸,纤毫毕露,包块蛮横地占满了大半个腹部。她不敢想的那个字眼已悄悄地逼近了儿子。

  绝望。手足无措的绝望。六神无主的绝望。撕裂胸膛的绝望。

  葫芦、西瓜、胡萝卜、西红柿……还叫灵官买了两箱胡萝卜汁——虽说这玩意死贵,一瓶一块多钱,但听花球说《参考消息》上说它治好过癌症。那就买。

  听说观音菩萨循声救苦有求必应,她便疯子似的不停地祷告,祈求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救救她苦命的憨头,或由她代替儿子去死。她的嘴唇都快磨成老茧了。可儿子仍迅速衰竭。腹内的包块仍迅速膨胀。她黑黑的天空上仍无一线光明。

  儿子。这是才活人的儿子。娘心头的肉,娘的命,娘的一切。她求天无路,求地无门。除了流泪哭泣,还是哭泣流泪。心中没有别的,只有悲痛和绝望。家里虽有许多人,但她觉得她孤身一人。孤独的绝望。绝望的孤独。她的所有念叨都是在和自己念叨。别人永远进不了她的心。永远。永远不会有人体会到这事对她的伤害。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心头的伤口有多深。她恨老顺,儿子都成这样儿了,他还那样蹲着抽烟,无一点表情。明知道那痴呆比流泪更可怕,她还是希望他哭,捶胸顿足地哭,夫妻俩抱头痛哭。可是没有……猛子在翻那几本破书。哥哥在身边呻吟,他却翻那几本破书。兄弟之情不如纸吗?

  灵官瘦多了。可苦了这孩子。没有他,真不敢想象。可他……却像在……应付。对,应付。她希望他去想法儿,想各种法儿。他没有。他只是打打止疼针……在应付着病,等待着……啊,那个可怕的东西。

  灵官妈抹去泪。望望天,天上有云,也有日头。为啥老觉得天灰蒙蒙的?太阳光很羞人,可为啥没觉出啥亮光呢?老天,老天,真这样杀人吗?真“神仙都没救”吗?观音菩萨,观音菩萨,莫非连你也没救吗?老天!他那么年轻。

  又觉得不该怨灵官。他不是说要是有一点希望的话他割肉卖血也要救吗?她信。可她实在不忍心望着憨头……死去。花钱,明知道无用。可花了,心里总安稳些。儿子都这样了,省钱干吗?房子卖了,啥都卖了。心甘。

  又后悔不该叫憨头娶莹儿,属相不太合。可憨头总不能打光棍呀?再说,神婆不是禳解过了吗?不是在洞房地下埋了七苗绣花针吗?不是在新车子进门时车头朝东了吗?不是先进水后进火了吗?不是在新人进庄门时剁过个白公鸡吗?可为啥……为啥……她想起莹儿进门那天,身上正来红。也许那不是个好兆,会冲人的。新媳妇身上本来就有红煞,再加上那东西,不就更厉害吗?

  她决定请齐神婆禳解一次。理由是:为啥肝包虫变成了肝癌?说不准一禳解,肝癌又会变成能治好的病。

  这成了她溺入苦海之后发现的唯一一根稻草。冲动一阵阵激荡着她。腹内有一团火在滚。这是希望之火,生命之火。等这团希望之火熄灭时,她的生命也该消竭了。剩下的,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听了她的决定,老顺垂了头抽烟。猛子咧着嘴望憨头。憨头不发一语,面望墙,闭了眼,谁也不知其心绪。

  灵官却欣然同意。

  他已做了该做的一切。在理性上,他已没有了遗憾。他之所以同意,就在于他不想叫母亲有一点点遗憾与追悔。他明知燎鬼呀禳解呀对肝癌的治疗作用究竟有多大,但他还是欣然同意。他为母亲的提议提供了理论根据:“这种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老顺咂嗒了一阵烟锅,冒出一句:“多少钱?”

  灵官说:“乱七八糟,一百总够吧?”

  老顺唏唏哩哩抽着烟,许久不说一句话。

  7

  一连忙碌了几天,才备齐了齐神婆叫狗宝写在纸上的用物:

  红白黄兰黑五色纸各三百张、羊肉二斤、白酒二斤、白公鸡一个、百家面、香、三副盘、桃条、黄钱一百张、白钱一百张、七色石头、扎草人替身一个,等等。

  齐神婆要给憨头禳解过关,寻个替身。

  这是齐神婆轻易不用的法门。禳解对象已在阎君殿上挂了号,不去不行,就得施法送去一个替身,蒙混过关。村里有好几个经这样禳解而痊愈的人。这些人都是灵官妈产生信心的论据。像北柱爹,曾大口大口吐过血的人都禳解好了。在她眼里,吐血要比憨头的病重得多。她一直用这个例子来安慰自己。

  太阳好容易完成了一天的滚动下了山洼。夜幕随之降临。村里很静。不知什么缘故,村头打白铁聊天的人绝了迹。充满激情你追我赶的狗们也回了窝。月牙儿很细,像冻僵的蠕虫。一切白茫茫的。村子,田野,山……还有老顺一家的心。

  灵官妈打发猛子去请齐神婆。她进了书房,坐在炕沿上望着面墙而卧的憨头。她看到了他那被枕头蹭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和高高挑着肉皮的颧骨,心中溢出了慈母特有的柔情。本来她最疼灵官,但病却使憨头在她心中的位置超越了所有人。现下,憨头成了她的快乐、幸福、甚至生命。“为啥不叫我得这种病呢?”她想。她常常产生幻觉:伸出手,抓出憨头的病,塞进自己胸口。如果可能,她早这样做了,不会有丁点的犹豫。只有母亲,才懂得“儿子”这个词的含义。儿子,我的儿子。她常常这样念叨。最悲痛的时候,抑制不住泪水的时候,她心中不停地念叨的就是这两个字:儿子。仿佛这是解除她痛苦的灵咒。当然,这时“儿子”的含义只是憨头,只是这个她养育了二十几年的被病磨折腾得骨瘦如柴的憨头。

  因为憨头的沉默寡言,无怨无争,灵官妈觉得在过去的岁月里亏待了他。在憨头病后,她才发现了这一点。猛子灵官穿最好的,因为要念书。念书是个很大的理由。不念书的憨头只能穿破烂些。猛子灵官吃最好的,理由仍是念书。念书费脑子,得多些营养。憨头从来不争。许多时候,灵官妈已经忽视了憨头。等憨头得上了那个可恶的病,她才发现了这一点。每每想到这,她心里总是一阵阵疼。儿子!儿子!她愿割了心头的肉来补偿这一切。儿子!儿子!待你病好的时候,——上天是有眼的——我会补偿的。

  儿子!儿子!可疼烂妈的心了。

  许多次了,她总是这样看憨头。这很使她痛苦。因为她必须直面儿子的衰竭、痛苦和呻吟。但在痛苦之中,她又品尝着幸福。她贪婪地享受着这份痛苦。一有闲暇,她就坐在炕沿上陪儿子。儿子呻吟,她也抽动嘴角。她用尽全力,替儿子抵御痛苦。她相信,因为她的在场,儿子的痛苦减轻了。她怕她一旦离开,儿子一个人真经受不住痛苦。在她眼里,痛苦是一桶水,两个人抬,要比一个人提轻得多。这样,常常是她也疼出一身冷汗。她乐意这样。这是一种痛苦,更是一种幸福。

  憨头要翻身了。她脱鞋,上炕,帮儿子翻过身。她轻轻地揉憨头印着一道道被褥皱折的发红的肌肤,搓儿子的手,朝臀部那可怕的褥疮上吹气。除了心中替儿子挨疼外,这是她最愿意为儿子做的事。她做得格外认真,格外用心。她像做了好事渴望老师表扬的小孩子那样望憨头,希望能从儿子脸上看出一点儿舒服的表情来。可是没有。她的努力充其量只是一杯水。而那癌包带来的巨大痛苦是燃烧的车薪。憨头脸上从没出现过舒服的表情。相反,因为不习惯母亲的这种亲热的抚爱,更产生了给母亲添了麻烦的谦疚。他反倒皱起了眉头。这一来,母亲就不知所措了。

  “没问题,齐家干妈说,老天长眼睛呢。你想,北柱爹那么重的病,都禳解好了。”她放了儿子的手说。

  憨头不语,闭了眼。他只用呼吸声来回答母亲。这是癌症病人特有的呼吸,仿佛体内有个霸道的东西,迫使他每次呼气都发出短促而吃力的“吭”。这每一声“吭”都牵动着母亲脸上的肌肉。

  8

  齐神婆来了。母亲像望救星一样望她。她走向憨头。说:“憨头,干妈看你了。”憨头却闭了眼不语。齐神婆摆摆手,坐在沙发上,接过灵官递来的一支烟,问:“准备好了吗?”

  “好了。”妈说,“啥都齐了。”

  “东西都好找,就是百家面难办些。找一百个人捏一撮也成。再的嘛,容易。”

  “整整跑了一百家,跑了三个庄子。”妈说。

  “那当然最好。”齐神婆吸口烟,眯了眼望憨头。妈望着她的眼睛,想从里面望来希望和信心。可是神婆又把视线扫向别处。

  “把画张取了。”齐神婆指指中堂上的毛主席像,说:“那地方是供先人的。有那位神站着,哪个先人敢去?”

  老顺吩咐猛子取了。

  齐神婆叫老顺把三百张五色纸分成十份。老顺认真地吃力地数着,显得笨手笨脚。灵官过去,利索地数好纸。

  “汤饭打好了吗?”神婆问。

  “啥都好了。”灵官妈答。

  “那就开始吧。投早不投晚,”齐神婆扔了烟头,吩咐猛子搬来八仙桌,上了盘。每副盘有15个馒头,占了大半个八仙桌。齐神婆摆香炉、鸡血酒、蜡烛、羊肉祭祀等,然后燃香,点蜡烛,焚表纸,口中念念有词。

  神婆的禳解仪式简单,不写牌位,不念祷文,向来是直趋目标。焚香燃表之后,齐神婆上了炕,拿过一叠五色纸,在憨头身上绕来绕去,念叨:“燎利了,燎散了,活人冲了燎利了——”

  老顺和灵官妈跟着应声:“燎利了。”

  “死人冲了燎散了——”

  “燎散了。”

  “三魂七魄上身了——”

  “上身了。”

  “三魂七魄入骨了——”

  “入骨了。”

  “不干不净燎利了——”

  “燎利了。”

  “不干不净燎散了——”

  “燎散了。”

  “肚里的疙瘩燎尽了——”

  “燎尽了。”

  “身上的毛病燎散了——”

  “燎散了。”

  “燎着安康了,燎着舒坦了——”

  “舒坦了。”

  而后,神婆将手中的五色纸,放置一旁,说“翻个身。”灵官猛子就帮憨头翻身。齐神婆取过另一份五色纸,重复前边的动作,重复前边的话。

  灵官妈很熟悉齐神婆燎病的这一套。孩子们有毛病时,她也这样燎过。但她知道,齐神婆的燎不同于寻常的燎。齐神婆有“功”。功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她可以理解为“神”。在一次次拍打在儿子身上的五色纸的哗哗声响中,她看到了希望。她一次次望憨头的脸。憨头没有明显的悲喜,但还是添了一种东西。究竟添了什么?说不清。总之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但无异有希望在里面。这是他平时的那种似麻木似平静的神色中没有的东西。她还发现了儿子偶尔掠向齐神婆的目光中所包含的感激。确实是感激。憨头一向信任“齐家干妈”。妈能读懂他目光里的含义。

  哗哗的纸声和神婆独有的神神道道的腔调给屋里添了一种诡秘的氛围。蜡烛忽闪忽闪。这是长命灯。在这个仪式完成之前,灯不可熄。五色纸的上下翻飞带动的风每每使蜡烛摇摇欲熄。灵官妈的心也系在了那忽闪忽闪的烛苗上。她指示灵官猛子站在神婆与八仙桌之间挡住风。烛苗的晃动幅度因之小了,她才放下了提悬的心。

  齐神婆逐一燎完了那十份五色纸钱,又取过桃条,在憨头身上轻轻抽打,边打边念叨:

  手捻真香焚手掌,桃条本是无极根。

  一根付于张天师,一根留与长命君,

  还有一根不出门,留在人间打鬼神。

  一打家亲并外鬼,二打魍魉不正神,

  三打三杀血腥鬼,四打索命冤屈魂。

  五打五方并五鬼,六打庙里判官神,

  七打七杀铁钉钉,八打邪魔化秽尘。

  三千铜棍头里打,三千铁棒随后跟,

  骨脉打得粉粉碎,白莲台前化灰尘……

  齐神婆神神道道唱着,抽着。好一阵,才下了炕,命灵官妈取了憨头的贴身内衣,代替憨头钻过八仙桌,过关,又出门,到院里的草人前念叨一阵,典了白酒。这是憨头的替身。它的使命是把憨头的灾难和罪恶等带进阴曹地府去了账。齐神婆给它焚烧了许多纸钱,边烧边念叨:“烧的不是初一钱,烧的不是十五钱,烧得是憨头的买命钱。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万变无数。”

  念毕,又命猛子灵官带了五色纸、黄白钱、百家面捏的白虎、替身等,烧到十字路口。

  9

  神婆走后不久,憨头闭上了发涩的眼。头部在轰轰,腹部也在轰轰。才打了杜冷丁,腹部的痛变钝了,咬紧牙,能忍受了。思维恍恍惚惚地游荡着。疲惫,极度的疲惫,而又难以入睡。是耗干了精力的清醒,是衰竭的清醒,是清醒的迷糊,是能理性思维却无法摆脱的噩梦。那恍惚,真像梦。但痛那么真实,腹部的包块那么真实。一切,都那么真实。

  许久了。他觉得这病已经许久了,仿佛很遥远。健康的记忆退出了老远,退到一团团黄色的迷雾之外,像尘封的记忆。那时多好。那时不知道那时多好。健康消失了以后,才知道健康真好。健康是最大的幸福。

  一切都远去了。一切。

  脑中哗哗地闪过一些远去的镜头,很模糊。那些场景仿佛也乏了,很模糊。他恍恍惚惚辨出了它们:那是他小时候偷摘果子;那是与白狗为一根胡萝卜打架;那是娶媳妇;那是在与毛旦打架……远去了,远去了。一切归于腹部的疼痛。

  很累。那是难以形容的累。乏极了,一切都乏。心跳很弱,弱得让他能感到心勉强的挣扎。呼吸是条细线,仿佛处处要断,时时要断,需要小心地用力才能将它抽出。气管里有东西挡着,影响了呼吸正常的进出,发出“咝——咝——”的声响。

  明知道死是悬在头顶的剑,随时会落下,但也顾不上怕它了。只嫌它来得快了些。他还没活明白,就要走了。他想起了道士们常说的那句“来者不是谁是你?去者不知你是谁?”真的。糊糊涂涂,不明不白,就要走了。不甘心,真不甘心。这辈子没活出个人样。白活了。该干的都没干,没来得及。要是知道这么快就要死的话,会咋样?一定有另一种活法。会咋活呢?不知道。但肯定要念书。这辈子,白活了。啥也没干,像苍蝇飞过虚空,没留下一点痕迹。

  忽觉得天塌了,地陷了,到处在爆炸。石块重物下雨似的压向他,将他葬埋了。身体是异样的重。呼吸也压扁了。周身每一个毛孔都压着巨石,沉重至极。重。重。重。地在挤。天在压。巨石如雨下落。像梦魇,清醒的梦魇。他异常恐惧,想吼,想叫,想呻吟,但口中发不出一点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哗——”,重物忽然消失了。身心爆炸了,炸出满天的光。满天的碎玻璃反射着阳光,哗哗哗闪。到处是光,到处是水波一样的光。光在流动,在闪烁,在喧嚣,在追逐,在吵闹,像波光粼粼的水面,像无数飞翔的光鸟,乱嚷嚷,闹哄哄,在迸裂,在爆炸,在繁衍,在啸卷……动到极致,亮到极致。

  四肢却触电似的酥麻了。周身经络里充满了铁屑。心脏成了强大的磁石。心脏被攒积的碎屑挤压,挤压,终而碎裂,渐成翻飞的萤火虫了。萤火虫翻飞着,嬉戏着,喧闹着,跳着生命的舞蹈,渐渐聚拢,聚拢,终成一盏朗然的灯。

  那是生命之灯。灯光幽幽荡荡,柔,亮,虚静,空灵。一切都消失了。天地万物,形体,疼痛,都消融于虚静之中。只有灯在悠晃,晃出一分宁静,晃出一分超然。

  忽地,灯熄了。

  10

  “快!憨头的手凉了。”灵官妈直了声地叫。

  老顺们放下手中的碗,跳上炕。憨头的瞳孔已放大。妈“哇——”地哭出了声:“天呀,叫我咋活呀?”老顺推了她一把:“眼泪不要跌到娃子身上。快,取衣服。”

  灵官妈却瘫在地上大哭。头一下下撞击地面。闻声进来的凤香拉住灵官妈。

  “去取衣服!”老顺吼一声。

  “捋下眼皮!捂住。”老顺指示灵官。

  灵官捋下憨头的上眼皮,遮住了因散光而显得可怕的瞳孔。他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非常后悔,后悔没给憨头多打杜冷丁,使他少受些痛苦。他总是控制,控制,怕用完。可现在,还剩了十一支。

  早知道他这么快离去,他会多打几支,叫他少受些疼。

  灵官后悔得要死。

  “死”终于降临了。它的降临,使灵官发现自己犯了许多错误:没和憨头多喧,没问他有啥要求,没多陪陪他……如今,“死”把兄弟俩隔开了。他再也见不到憨头了。

  他挪开手。那双眼皮永久地合上了。那张脸很平静,很超然。那是放下了尘世一切的超然,是经历了惊涛之后的平静。

  灵官的眼睛模糊了。热泪滚下脸颊。

  “眼泪不要掉到娃子身上。”老顺说。

  灵官抹去泪。听说,死人沾了活人的眼泪就要成精,很可怕。要是真这样,他倒希望憨头成精。无论成精后的憨头多么可怕,还是他哥,还是那个叫“憨头”的哥哥,总比永远见不到他好。

  妈取来了为憨头准备的寿衣。这“寿衣”本是老人专用的。二十几岁死亡自然谈不上“寿”的憨头也用上了它。

  这是活人给死人的最后一套礼物。它的特点是“新”,没用过。憨头就要穿着这套他平时巴望不到的里外一新的“寿”衣,走向另一个世界。

  穿死人衣服需要技巧。猛子抱起了瘫软的憨头。那青紫肿胀凸起的腹部,和突兀嶙峋的骨架形成了显明的对比,使憨头更像怪物。老顺抓住他的手脚,将它们依次导入线裤、绒裤、外裤。

  妈扑天抢地哭着,声音嘶哑而绝望。虽说她明知道免不了这个结局,但还是无法接受这残酷。往常,“死”总是降临在别人家,她谈这个字眼时,只带点儿感叹成分。如今,它竟和儿子连在一起。天塌了。她只好泣血捶胸碰头抢地。

  人,就是这么可怜。

  莹儿也失声断气地哭着。人既已死,也就无所谓冲不冲了。她见了丈夫最后一面。对于她,憨头死得很突然。前一面,他还是活生生的人。此刻,却成了一具尸体。四下里乱哄哄的,尽是哭声,她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你去叫车。”老顺对灵官说。

  灵官抹把泪,往外走。

  原是说好火化的。一是埋个土堆,叫人一见就伤心;二是憨头太年轻。这种小口,火化了干净,省得作祟;三是省钱,家中已空了。埋葬发丧等仪式没个千儿八百下不来。

  “你干啥?”妈扑向灵官,哭喊道:“你干啥?你要是拉走。我死给你看。我死给你看。”

  “不拉,不拉。”灵官忙说。

  “好好坏坏,你们给挺个棺木子。不挺,我死给你看。”母亲歇斯底里地哭叫。

  灵官进了城。远离了喧嚣的家,耳旁清静了许多,但他仍觉得自己在做梦。头很晕,心里乱糟糟的。只是后悔没多注射杜冷丁,叫憨头多挨了疼。街上人很多,但灵官觉得自己很孤零。一团浓雾似的悲哀,把他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憨头死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像像骆驼的哥哥死了。想到上学时,为他送面的憨头在校门口不知所措的情景,他落泪了。觉得自己对不住哥哥。

  “要是考上学多好。他该多么高兴啊。”

  他后悔自己没拼死拼活考个大学,叫憨头高兴高兴。又后悔自己没和他多喧喧。现在晚了,死亡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墙。他在这边,哥哥在那边。

  他决定私自做做主,买个棺材回去。他当然赞同火化。家里已经折腾空了。火化,可以省去许多不必要的花销。再说,灵官眼里,火化和土葬没啥两样。

  重要的是如何活着。死了,一死百了。烧也罢,埋也罢,一样。但母亲歇斯底里的嚎哭总在耳旁响着。他不想叫母亲在遗憾中度过余生。他简单算了一下,不发大丧的话,土葬只比火葬多花三百元来块。三百元——甚至更多些——买母亲一个心安,值得。

  灵官雇车拉着棺材回到家时,憨头已被抬到庄门棚下面。院里人很多。母亲仍在房里嚎哭。听到汽车声,她扑了出来,冲开许多人的阻挡,扑向棚下的憨头。孟八爷们扭住了她。妈凄厉地喊:“谁拉憨头,我死给他看——”灵官拨开人群,走上前说:“妈,不火化。我拉来了寿房。”“别骗我——”妈哭叫:“灵官,你拉,我死给你看——”“不拉,不拉。你瞧,棺材在车上。”母亲出了门,望一眼车上的棺材,又哭倒在地。

  院里人一见棺材,都有些意外,但谁都没说啥,只是面露不悦。憨头是小口,而且无儿女,没资格挺棺材,——妈的理由是莹儿已经怀了娃儿——村里人当然都希望火化。火化了安稳。见灵官拉来了棺材,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老顺却吁了口气:“也好。那老妖,杀死派命哩。一火化,还不把我吃了?”灵官说:“其实,花不了几个钱。火化费骨灰盒啥的,也死贵。算起来,差不多。”

  棺材既已买来,村里人也就不好再说啥了。憨头高高的腹部很扎眼。脸上盖的黄纸时时被风卷走,露出那张青桔桔的脸。那张脸很平静,仍带着忍受痛苦的表情,但不很明显,猛一看,倒似在微笑,似在说:“死亡真好。”灵官静立一阵,也觉得死亡真好。至少,对这几个月的憨头来说,死亡真好。“终于解脱了。”他想。但一想从此见不到他了,又异常伤感。他不敢想像,没有憨头的日子,会成啥样子?

  为了不使狗猫们伤害憨头的身子,孟八爷领人入敛憨头。汉子们小心地抬着憨头身下铺的毡和褥子,把憨头顺进棺材。妈抹去泪水,哽咽着抱来一床新崭崭的绸被子。这是莹儿陪来的,舍不得盖。老顺想说啥,望望孟八爷,又没有说。

  猛子从道爷处带来了一张符,上写:“金梨即竖百邪散,雷公已现鬼神惊。”孟八爷接了,贴到备好的犁头上,再拴一个大白公鸡,放到憨头的棺材后面,防备炸尸。

  猛子说:“道爷说,大后天是好日子,也不用备啥,他请两个人吹打一下。买个人情,不收钱。”孟八爷说:“再不备啥,也要糊个鹤儿方和几个花圈。不然,白光光的,不像样子。”

  老顺说:“有你哩。你瞭着办吧。我头三不知脑四了。”说罢,再也拧不住身子,顺着墙跪坐到地上。

  11

  鸡还没叫,灵官妈就醒了。嗓子冒烟,火辣辣疼。眼睛也像布满了松胶似的黏,睁眼视物很费劲。她搜寻嗓子眼睛发生变化的原因时,才记起了昨日的事。

  “憨头?”妈打个哆嗦,痛不欲生的感觉又笼罩了她。

  下炕,摸鞋,出门。院里灯很亮。她一眼就看到那个大红棺材,胸口马上像压了重物般难受,泪水流下来。憨头……她的憨头,就在那个木匣子里。他死了。她费劲地想起“死了”的真正含义时,心又碎了。

  她强迫自己,不望棺材,快步走过院子,进了厨房。忽然,她觉得憨头的眼睛在黑夜里追逐着他,仿佛想说啥。她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明灿灿的灯底下的扎眼的物件。她既为儿子——那么年轻的儿子——睡在棺材里难过,又为儿子终于有了寿房而稍稍欣慰了些。她无法接受火葬。一想到要把儿子的肉皮儿放到火上烧,她就受不了。

  进了厨房,亮了灯,捅了炉子,看到接好的面又发了。这是为儿子丧事准备的面食。她又挖了生面,开始接面。身子沉重,四肢酸困。憨头的面孔总在眼前闪,闪不了几次,就闪出她的泪来。泪很快迷了眼,流下脸颊,滴到面上。儿子已经死了,啥都没意思了。

  真想撞死在那棺材上。

  憨头自小懦弱,谁都要欺负。一想这么懦弱的憨头要一个人步入阴间,难保不受一些恶鬼的欺侮。真受不了。真想撞死,为娘的伴你走。

  哭声冲破了阻挡,迸泄而出。她搓去手上的面,将那还没揉透的面扔到案板上,坐在灶门上呜咽。她用力抑制,怕惊醒别人,但哭声总不受心的约束。好在嗓门已哑,哭声似在呵气。

  哭一阵,胸间的闷憋轻了些。又痴坐一会儿,抹去泪,再去揉尚没有揉好的面。揉一阵,又哭。哭一阵,再揉。

  揉好面,又坐在灶火门上发起呆来。脑中出现了与憨头有关的许多事,总令她后悔不已。比如:憨头爱吃煎饼,她没为他烫过几次。早知道儿子这么早要去,就每天为他摊一次。憨头最爱吃西红柿,没叫灵官进城去买,等等。

  除了吃的外,憨头最爱手扶拖拉机。那是他的梦想。有了它,可以犁地,打场,搞副业……记得有一次,憨头摸狗宝的机子,叫狗宝数落了一番。憨头说:“怕啥?弄坏了,给你赔一个。”狗宝说:“你有了手扶子,那我该买飞机了。”

  妈叹口气。叫人家小看了。不蒸馒头也要蒸口气呀。早知道娃子去这么早,苦死也要给娃子买一个,大不了挖窟窿借债……叫娃子至死都没争上一口气。

  她的心一阵阵揪疼。

  “糊一个。”忽然,她的脑中闪了一线光。“对,糊一个,给娃子糊一个。活着没风光一次,叫娃子死了风光去。”

  天已大亮,东家们陆续来了。因为丧事不大,不设席,不待客,用不着借桌凳碗碟之类。东家们没多少事,不像发送老人。老人发丧是喜事,东家们可以吆五喝六,喝个红头带脸。憨头是个小口,猜拳,喝酒,说笑,都不合适。院里显得有些寡淡冷清。

  孟八爷是大东。灵官妈向他说了拖拉机的事。孟八爷初时不热情,但听了她的解释后,很是赞同。他叫过北柱和花球,吩咐道:“你们糊个手扶拖拉机。”

  “没糊过呀?”北柱说。

  “学着糊去!找些葵花杆、芨芨、柳条……照猫画虎。”北柱们出去了。孟八爷又找了几个会做纸活的东家做鹤儿方和花圈。鹤儿方是招魂用的,缺少不得。

  正吩咐,兰兰来了。据她说,夜里做了一梦,梦到房子塌了。“墙倒亲,树倒邻,房子塌了死自己的人。”这是谁都知道的圆梦术语。清晨起来心里很急,就回娘家来了。

  兰兰自小和憨头要好,是憨头把她扛在肩膀上长大的。一进门,兰兰就哭瘫在地。她一哭,又诱出妈的哭声,来帮忙的女人们也哭了。

  满院子哭声。

  12

  抬灵柩的时候,灵官发现了很红的日头。这是连月来少见的日头。丧事完了,乱糟糟也熄了,家中清静了。日头爷乘虚而入,进了灵官的心。

  红红的太阳照在门口的那颗歪脖儿沙枣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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