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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在我们这个世界里,要想看到时间的扭曲很不容易。爱因斯坦为此设立了非常苛刻的条件,这种条件苛刻得无法想象,因此大多数人就拒绝想象,并且随之忘记了爱因斯坦所代表的科学往往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十分耐人寻味的。

  很多个无所事事的清晨,我仍然去游泳,去我喜爱的那条河流。一看到那条河流,我就会想起时间。这条河给我一个明确的寓意,时间有起点,也有形状,并且可以自由弯曲。

  目前,我的心中有两种假设:如果我顺流而下,那将重返过去;如果逆流而上,那么我将直抵未来。很可能我的这种想法错了,反了,但是这种想法符合我的意愿,因为我的内心认为飞跃未来比较困难,而重返过去虽不是易如反掌,却也相对容易。

  这一回我仍然选择了顺流而下。

  我如同过去时间里的畅游者,半闭着眼睛,仰在水面上,双手轻轻地划动着。毫无疑问,河水确实具有治疗作用,它让我觉得放松无比,进入了一个自由飘荡的时刻,在这一刻,我努力推动自己的可能性,向思维的深处悠悠而去。

  我仿佛又看到了苏菲菲,她带着那种南方的气息,有些自怨自艾,认真地看着我。她偶尔说话,但总是蹦出一些意思毫不相干的语句。忘掉她是不可能的,像一个人小时候的瘢痕,不会随着时间消失。

  谁也无法真的从过去当中抽身而去,记忆就像泡开的茶水,大部分茶叶沉到水底,但总有几片浮在水面,有时还有一两瓣揉皱的茉莉花,它们代表了过去芬芳的一切。

  我上岸走过青草,青草更加茂盛了,不知名的小花在脚下尽情绽放。我似乎又听见苏菲菲在我身边莫名其妙地说:“程宇,你安静了吗?”

  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在两个方向努力着。不断接受小林的帮助,或者自己向过去的方向持续探寻。小林莫名却有效的方式已经使我迅速捡拾起大段大段失落的记忆,但是我发现它依然是有限的。的确,我想起了很多,丁大头,龙丽,还有我们鱼水落花,但是我最终还是卡壳了,我最后的记忆到达那个与杜及峰告别的冬天就止步不前。

  我去问过庆水,我说:“孔落在与我们分手之后到底去了哪里?”

  他回答说:“南方。”

  他的回答让我若有所思,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逻辑的结果,但是依然无法与我的记忆相印证。那个冬天应该是在两年前,但是后来这两年我又干了什么,我和苏菲菲怎么样了,我一无所知。小林继续努力着,但是我的回忆不再前进。它们像深宅大院前的石狮子,不再拥有表情。看来再好的方式也不是万能的,我现在必须依靠自己的方式前行,因为我不能没有有关苏菲菲的记忆,那样的人生将是一个充满缺憾的人生。

  小林开始让我编写剧本,情节与胡和有关。这是剧团的演员们非常热衷的事情,导演们也十分鼓励,大家都认为我们自创的剧目将会使这个剧团的存在更有意义。

  在厚厚的资料中,我开始刻画胡和的命运。他少时斗鸡走狗,年轻时发奋读书,到了中年事业有成之际却一下子消失了。我根据自己的判断与理解在历史的重重迷雾中探寻。小林在关注的同时,不断提醒我:清晰一些,再清晰一些,我们拍的并不是先锋戏剧,而是现实主义作品,我们要让别人明白,胡和到底是怎么做的,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这样努力了,但是显然并不十分成功,因为人们确实很少能明了一个人做事的真正动机,他们只能提供对一个人的大致看法。这个看法有时与事实相距甚远,特别是当这个人还远远地立于历史之中。

  不过,面对困难我和小林都没有气馁,小林告诉我这在她的戏剧生活中是很常见的。在她的鼓励下,我一步又一步地前进着。我的努力也同时受到团员的关注与赞扬,在我编写的过程中,大家常常在一起议论可能的情节。我们的观点肯定不一致,有时还会发生比较激烈的争论,但是这种善意的争论使我渐渐感觉出这个团体的温暖,这是目前十分孤独的我特别需要的。有一次,一件更有趣的事情发生了,当时大家正在排练一场经典戏剧,而一个时常参加排练却比我更沉默的老者忽然向我走来。

  他走过来对我说:“小程,我能扮演胡和吗?”

  “您为什么要扮演胡和呢?”我好奇地问。

  “我曾是一个历史学爱好者。”他说。

  “可是您的年龄并不合适,胡和应该是一个中年人。”我礼貌地回答道。

  “但是心是一样的,我看出来了,我和他都喜欢回顾过去。”老人诚恳地说。

  我不禁点点头,胡和的轨迹我们确实不完全清楚,但是在大家共同的猜测中,有一部分是非常一致的,就是他真的喜欢回顾过去。

  小林显然注意到我们的谈话,她这时走过来笑着对我说,看来你们已经在安排胡和的命运了。

  我笑笑说:“胡和的命运是他自己决定的,我们能够肯定的唯一一点是,他把在这个世界的最终痕迹留在了那条河边。但是他这么做的目的无人知晓;而且他到底去了哪里也不会有人知道。所以无论我们怎么安排都只是一种猜测。”

  “那么我们能从胡和身上学到什么呢?”小林问。

  “某种精神吧。”我想了想说。

  “应该是重返过去的精神。”老者这时耐心地解释道。

  我们共同的议论引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团员,她是芬。我看过她在小林的指导下表演过“母与女”的独角戏。我和她接触不多,她给我的印象是脸色苍白,有些敏感和脆弱。

  芬在这时也走过来,她先向我们笑了一下,然后真挚地加入我们说:“我能演一个角色吗?”

  “当然,”我说,“胡和是一个非常喜欢女性的人,他一生中交往过的女性不计其数,其中有七八位是十分重要的,我想你完全可以扮演其中的一位。”

  “但是,我的想法和你不一样。”她说。

  “怎么不一样?”大家饶有兴趣地问。

  “我想扮演河水,每次胡和来到岸边时我都可以出场。”她说。

  我们愣了一下,但是马上被芬这个非常有创意的想法感动了。我们一起认真赞扬起来,芬在众人的夸赞中脸红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在大家赞扬之后,她又补充道:“河水虽然默默无语,但是最后成为胡和的终结者,因此我喜欢这个角色。”

  我不禁在芬的话中频频点头,我再次感到这个团体特殊的互助以及创意。虽然我依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团体,但是我肯定这个团体就像另一条河流一样在帮助我。老者与芬的话都给了我启示,他们作为旁观者,比我这个胡和的学习者洞察得一点都不少,这让我印象十分深刻。

  我继续在自己的道路上踽踽独行。在别的启发已经接近完美的时刻,我只好加快自己的步伐,期望能得到更多的召唤。

  我的募捐在我的编造下取得了一个常人不能企及的成功,这样的行动也让我迅速成名。一个来自小人的忏悔比一个被大肆宣传的模范人物更加令人相信,因为那些模范人物往往是被更大的利益所簇拥包围的,他们背后的藏污纳垢以及男盗女娼简直不言而喻。所以人们认为,他们还不如一个小人,小人至少是更少虚伪的,虽然他在道德上充满缺憾,而且只要小人开始忏悔,那就值得同情。另外,人们的另一个特别通俗的心理是,他们愿意看到一个不如自己的人比自己更难受,这是他们人生苦难的陪衬,这会使他们更加坚韧地对待自己生活的不如意。

  我和桂小佳约好再一次碰个面,地点就在一个今晚即将举行怀旧歌舞晚会的剧院。晚会开始前,我和桂小佳如期而至。休息室里还有一些人,他们坐在远处对我指指点点。我知道他们已经认出了我,这一切都源自媒体的大力报道。

  见面之后我们相视而笑。

  “我在报纸上看见你的故事了。”桂小佳说。

  “是吗,精彩吗?”我问。

  “精彩之极,你真是一个说谎的高手。”她不无讽刺地含笑说道。

  “没有一个说谎的人是高明的,一个谎言的成功只是在于人们愿意相信谎言罢了。”我谦虚地解释道。

  “我一直不明白你的动机。”桂小佳说,“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重塑英魂’的歌唱十分不真实。”

  我微微一笑,问她:“那么你能够理解小鸟的歌唱吗?也不能吧?但是你无法否定它们歌唱的意义。我只想说,我只是做法古怪而已,但是不会坑害别人,只是愉快自己。目前,我已经完成了交易中我应该完成的部分,我通过我的方式让你的姐姐保持了英名,现在轮到你完成约定了。”

  “没问题,我会遵守游戏规则的。”桂小佳痛快地表态,这是我欣赏她的地方,她愿意进行游戏并且谨守规范。我们又密谈了一会儿,约好再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然后桂小佳顺手给我整了整领带,又向我要了一根烟叼在嘴上,我马上帮她点上。

  “其实,我并不真的相信你就是一个骗子。”桂小佳吞云吐雾地说。

  “为什么?”我笑了。

  “说不出来,”她想想,“也许是你和我姐姐有点相像吧。”

  我点点头,桂小佳虽然对她姐姐爱得真切,却不了解她姐姐,她无法懂得她离去的真正原因,但她也许会知道她姐姐的某种特点,我的做法一定是和这些特点有某种暗合。

  “我觉得你对于我是一个特别虚幻的人,所以在我们分手之前,你能不能说一件有关你自己真实的事情,让我觉得你是真实存在的。”桂小佳要求道。

  我不禁笑了,这是人们常有的心理,他们总是对于那些无法用日常经验证明的事情抱怀疑态度,他们也因此加强了好奇心。

  “好吧,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给你讲一件真事。”我想想说。

  “我曾在上研究生的时候交过一个女朋友。我们本来相处甚欢,我们一起上课写作业,一起做爱,她还跟我学会了喝酒。但是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它让我发现了真相。有一次,我们约在一个茶楼见面。见面时我迟到了,我看到她正在路的那边。我不经意地走过去,发现她蹲在路边听一个算命的在算命,周围还有两三个闲人围着。她应该是喝了不少酒,已经有些醉了。她大声让算命的算算她的桃花运,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就在她的身后。她向算命的把她现在所有的情人一一和盘托出,一个是给她钱的商人、一个是社会上的二流子、另一个是我,还有我另外的两个同学,她问算命的谁是她的真命天子,算命的看她喝得差不多了,为了挣钱就绘声绘色投其所好地讲起来。就在他们一二三、四五六地瞎说之际,站在人群后面的我听得几乎都崩溃了,我真的不知道我爱的女人竟是这样的,这个世界竟是这样的。于是我走了,独自去街上逛了一个晚上。从那天起我就下决心离开她,后来我找到一个机会和她分了手。但是多年以后我们由于机缘巧合又见面了,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我们并未彼此真正忘怀,我们依然不自觉的往来纠缠,只是不再有当年的情怀而已。”

  “那么,你还爱她吗?”桂小佳问。

  “我无法回答,”我十分困惑地摇摇头,“我觉得感情从来都不是能用一个字来概括的,它中间往往夹杂了许多其他的东西。”

  “那你现在爱谁?”桂小佳又问。

  “我老婆。”我说。

  桂小佳看看我说:“你不像一个有老婆的人啊。”

  “我现在也确实不知道我老婆在哪儿,”我说,“所以我想回到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桂小佳听到这儿,吃吃地笑起来,她说:“你又开始瞎说了,要是别人一定觉得你是一个神经病。不过,我相信你的前一部分话,它像是真的,有些东西是编不出来的。”桂小佳说到这里,她不禁伸出手摸摸我的脸:“既然你告诉了我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告诉你我姐姐的秘密了。再见。”

  “再见。”我说,“等到铜像揭幕时,你一定要来,那场盛宴你一定要参加。”

  “好的,给我打电话。”桂小佳说完,掐灭烟转身走了。

  清晨,天地之间都是阴阴的。我在河中游弋着,像是在音乐中浮动。雾像往常一样笼罩着河面,浓得几乎要永久凝结。我潜入河底,观察着浓郁的河水。水里很安静,有鱼,有水草,还有石头。我对石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它们也许预示着一个时空隧道的出口。

  我从水中探出头来,耳边响起一首最近我零零星星听了很长时间的浅吟低唱:生活在变化,生活不会一样。我的心中慢慢洋溢起一种依依惜别之情。我很快就会忘却一切,忘却这个世界的美丽和堕落,而回到我应该回到的地方。远处雾在动,那是坠落的浮云在向我告别。水面一刻不停地生长着,我就是时间的一部分,自由流动,不断弯曲。

  就在漫游的途中,我听到扑通一声,转过头我看到一个洁白的身影向我游来,是桂小佳,她迅速挥动双臂,几分钟之内就追上了我,看得出她的水性不错。

  这是一次古怪的约会,除了我们,恐怕没有人会想到在这种地点以这种方式相约而行。

  我们慢慢向下游游去,也不交谈,就是静静地游着。周围只有划水的声音,桂小佳在我前面一点,她引领着我似乎在向过去的方向探寻而去。就在河流的拐弯处,桂小佳向我挥挥手,然后就向岸边游去。我会心地笑了,其实这也是我习惯上岸的地方,因为前面的河水将是更加的浩浩荡荡,流速湍急,看来我猜对了,一切尽在我的猜想之中。

  我们一同上了岸。桂小佳穿着一身粉色白花的比基尼泳衣,她的身材凹凸有致。我们一同向青草深处走去。今天又是阴天,正好适合我们在青草之中长长地睡上一次。我们躺下来,被淹没在青草之中,已经是秋天,但是青草们依然繁盛茂密,依然拥有旺盛的生命的力量。我非常喜欢这样的氛围,在青草的气息中,我再次想起苏菲菲的那句话:青草比明天还要高大。

  雾似乎更浓了,它降下来,更低地降下来,好像就在我们肌肤的上端,它如同某种欲说还休的心事,挥之不去又不能完全把握。

  “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过了很久,我才问桂小佳。

  “你先说吧,给我开个头。”她说。

  我想了想,就给她讲了我最近翻看历史时看到的一些资料。这是一件有关一个小岛的事情,这个岛因为小所以它的名字叫做比基尼岛。

  比基尼岛是太平洋中一个很小很小的岛,从天空中俯瞰下去,它像碧蓝大海中的一块绿宝石。这个岛鲜为人知,岛上的居民不多,他们一代一代生活在这里,平平静静地繁衍生息。

  几十年前,美军为了一场战争,把它毁了。因为他们需要用比基尼岛做原子弹实验的场地。人们从岛上搬走了,住到了附近的另一个小岛。那里没有淡水,没有食物。这么多年来,比基尼岛的居民一直靠美军供应的淡水和罐头活着,他们一直住在简易的房屋里,更可怜的是,他们的母语已经消失了,他们的下一代讲的全是英语。但不知谁,从哪天起喊出了重返家园的口号,居民们决定一定要返回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比基尼岛。

  “你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呢?”桂小佳问我。

  “因为这个故事暗合了我现在的思想。它让我想起安徒生的童话《拇指姑娘》。人们把拇指姑娘丢了,但已经开始寻找。我因为某种原因也想寻找丢失的东西,就好比我注定要做一个城市中比基尼岛上的原始居民一样。”我说。

  “回答得真棒,评委给满分。”桂小佳说,“看来,你真是一个和我姐姐一样的人。”

  “你总算看出来了,那么现在该你了。”我说。

  “好吧,我来讲讲我的姐姐。”桂小佳说,“我们是一同来到这个城市的。我们都是大学毕业,学的专业不一样,因此我们在不同的公司上班,干的工作也不一样。不过这不是我们最大的不同。我们最大的不同是在个性上,我大大咧咧,喜欢新鲜事物,愿意跟不同的人打交道,特别是男人。我姐姐却是多愁善感,孤独,愿意死抱着一棵树不放。所以从个性上来说,我倒像姐姐,她倒像妹妹。简短点说吧,我们来这个城市生活了五年之后,我一切都适应了。我的工作不错,收入不错,有不少男朋友;但是我姐姐不行,虽然她每天忙得要死,但是非常的不快乐。她不适应这个环境,不适应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她十分地怀恋她的过去,就是她主动离开的、那段过去的、虽然美好、但她当时竟然没有感觉到的时光。”

  “那她想怎么办呢?”我非常感兴趣地问。

  “她想回到过去,她想回到她丢失的那种美好生活里,她是一个真正怀恋过去的人。”桂小佳说到这里眼圈渐渐红了。

  “你没有劝她?”我问。

  “当然劝了,但是想要回到过去的人是无法被劝阻的人。”桂小佳说。

  听了这话,我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是的,桂小佳说对了,对于想重返过去的人,那种思念与渴望简直无法阻挡。我慢慢坐起身,问桂小佳:“那么她后来是如何做的呢?”

  桂小佳也坐了起来,她说:“她没有像普通人那样只是从现实出发,回到过去的城市重新开始生活。她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了,她需要真的重返过去。那一天是她预订好要出发的日子。就在清晨,我们一同跳入水中向河流的下游游去。我们在河面中游动的时候确实看到有孩子落水。我和姐姐的水性都很好,当我们奋力把孩子推向岸边之后,我们就按照预定计划向下游去。”

  “你和你姐姐是在哪里分手的?”我问。

  “就在这里。”桂小佳说。

  “然后呢?她去了哪里?”我问。

  桂小佳示意我起身,我们一起踩着青草一直走到岸边。在浓雾之中,桂小佳抬起白白的胳膊指向远方,她说:“想必你知道,转过这个弯,河水将变得异常宽阔,就在离这个转弯处不远的地方,在河的中心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就在那里,会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出口。”

  我听到这儿,在浓雾之中笑了,一切都那么合情合理,一切都那么有条不紊,我转过头对桂小佳说:“你说得非常对,你姐姐确实找到了那个出口。我知道一个历史学家叫做胡和,在他浩繁的资料中,我已经发现他准确地刻画了这个出口,他的所有暗示都指向那里,只是人们有眼无珠罢了。”

  在家里仅剩的几本书中翻到这样一句话:你像一只羊,坐在这里,怀念另一只羊。这句话真好,它似乎说出了怀念的本质,可是按照书上的说法,发现本质的人却已经远去。

  我想起目前社会上流行的伤感,这种伤感来自于人们日益而来的怀旧。怀旧已经成为一种时尚,一种饭后的甜点,甚至一种商业卖点。我努力考察过,这场怀旧是一些人主使发动,这个社会共谋,然后由某些似乎特别无奈的人出来表演的。比如,有一个富翁,他在人们猎奇的目光中,悄然出场,把他当年不择手段获取财富的事情拉出来一一上演,台下的人们竞相轰然叫好,那种起哄的声音超过了皇帝试穿新衣时人们的狂喜。

  其实有谁真正地体味过去,怀念过去呢?

  没有,根本没有。我坚信,会有天真的孩子的声音响起来,他尖细的嗓音在嘈杂的背景中仍然具有穿透力。喂,你们,谁会真的重返过去,放弃未来呢?到了那个时候肯定没有人回答,一定会死寂一片。人们现实存在意义的丧失与虚无,导致他们要呐喊着重返过去。但是人们又都清楚,过去只是镜子中的影像,他们眼前的痛苦悲伤以及失落,使他们给过去赠予了一层美丽的光环,可是其实过去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它也许更糟,现实的不如意往往是拜受过去所赐。人们只是把过去遭受的苦难打扮成神供奉起来,当做无力面对未来时聊以自慰的资本。但是他们内心却异常清楚,被他们披上红布的只是一段朽木,当叫好声落幕时,必然会被未来加倍地嘲笑。

  我想我的行为不管会不会被嘲笑,但是却真的与他们不同,因为我真正地怀念过去,并且想重返过去。

  不知谁从很远的地方寄来一张明信片。内容非常简单,上面写着几个字:我还活着。这几个字我不认识,看看发出的日期,离现在已经半年,而发出的那个地方也荒僻得很。谁是这个写字的人呢?丁大头?龙丽?或者苏菲菲?

  我手里也有没用过的明信片,但是我不知写什么写给谁。环视屋子四周,空空荡荡的,几乎所有的家具、电器都让我卖得一干二净,我想我最终在这个已经大部分忘却的浮华世间给了自己一个惊奇。

  过几天就是铜像落成的揭幕仪式,仪式之后是以我的名义在一个大饭店举办的一次盛大宴会。根据计划,几天之后一定是宾客云集、名流会聚,但是当一切结束时,我在这个世界的玩笑也就随之结束。

  在我查到的浩瀚的资料中,我发现一本旧的相簿,那是胡和的私人相簿,里面是他并不坎坷的人生。据查,胡和消失于一个夜里,他带着助手——一个崇拜他的女人偷偷奔向那条河,然后消失于湍流之中。后来一直追查他的人没有找到任何留下来的证据。因此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人们加给胡和的罪名非常滑稽:彻头彻尾的流氓,并且自绝于人民。

  多么好笑的桂冠啊。一个真正的历史学家,竟自绝于他热爱的人们面前。其实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事件,作为历史学家的胡和,坚持认为只有真正的重返过去才能了解历史的真相,于是他在经历了现实世界中一个历史事件对于他的无限困扰之后,终于以一个知识分子的精神,毅然重返过去,去调查真相。

  他偶然而必然地选择了那个夜晚。

  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一个女人,这是最后一个陪同胡和走向真实的女人。我想起相册中其他女人的照片,想起她们的姓名和经历,以及她们分别消失在胡和历史中的时间。其实现在应该有另一张照片出现,那就是桂欣,她是一个后代的学习者,她与胡和的想法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他们的目的并不一样。

  铜像就要揭幕了,这是我在这个世界处心积虑完成的最后一件事。它代表了我们,一些真正怀念过去、思考过去的人们的真实想法。不完成这件事就离开这个世界是有缺陷的。其实在揭幕时,我还有一个小小的秘密要告诉这个世界,就在铜像的底座上,我让人镌刻了一个语词,那不是什么再塑英魂,而是耐人寻味的五个大字:过去的微笑。

  “过去的微笑。”桂小佳在和我分手时不断重复,然后她看着我说,“这是多么古怪的一句话,它代表了什么?”

  “它代表的也许是神秘却可以触摸的事实吧。”我说。

  清晨,天地间阴阴的。

  我再次站在河岸之上。

  看着浩浩荡荡的流水,我幻想着自己像一条深刻的鱼,尽潜河底。铜像已经向世人展示真容,虽然没有人注意,但是它底部镌刻的字迹无声地宣布了我重返过去的誓言。

  胡和走了,他带着思索返回历史;桂欣消失了,她带着渴望返回到她的另一段平凡生活中;我也想离开,我要回到那个我已经忘却的时光里,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苏菲菲到底去了哪里?也许我会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我知道就在不远处,当河流转弯之际,我潜入深深的河底时,一定会找到那个石柱标识的出口。先师爱因斯坦告诉了我重返过去的方式,我一定会按部就班地去做,让时间倒转,让时间弯曲,这个世界不会找到我,我将消逝在无尽的时光当中……

  不过现在还不是最后的时刻,就在我离开之前,我觉得我还是有些事情要做。虽然我在这个城市几乎一无所有,我还是打算和我周围仅有的那一小群人告别,他们是在我孤寂的生活中愿意关心我的人,我对他们充满感激。

  深秋,太阳在下午时分才缓缓地显现出来。古堡依然那么宁静,我走在金黄的落叶之上,厚厚的叶子在脚下发出轻响,仿佛是对往事的叹息。我悄悄走进露天小剧场,坐在一个角落,观看一场正在进行的演出。

  这是我们的那个业余剧团,他们预定要在这里连演三天,小林希望我能够来捧场。这一回的戏剧形式叫做生命剧场,小林以及另一个导演选出三对不同年龄的演员,让他们以他们的生活原型为蓝本,编写一出剧目来演出。我觉得这是一个绝妙的主意,无论谁,当他重新进入自己的生活时,他一定会感慨万千,所以他的演出激情一定是饱满的,这对一个业余演员来说至关重要。我进来时,刚好芬和一个我熟识的男演员上场。芬的这个戏我看过,名字叫做《说出你的故事》,它是讲述芬的一段失败的情感经历。第一次看这个戏时,芬甚至演不下去,她在戏的中途就哭得一塌糊涂。但是后来芬逐渐进步,几次之后,她开始能把这个戏表演下来,后来又能在戏的每个不同的选择关口,做出每次都不尽相同的表达,她的情绪也从原来的激动敏感变得渐渐平复。公演前彩排时,我依然看过芬的表演,那一次她完全摆脱了自己长期的负面情绪,可以迅速地进入剧情,又可以非常平和地返回现实,并且总结戏剧给她带来的影响,给自己的情绪予以正面的增强。

  但是这一回让我惊讶的是,话剧的名字虽然没有变,可情节似乎变了。芬并没有在表演她自己的事情,她在演别人。她和那个男演员在表现一个普通的家庭生活。这个家庭和别的家庭没什么两样,只是争吵多一些。这对夫妻似乎总是面临分离,他们在分离中不断冲突,几乎每一次都是上一次的重复,但是每一次又比上一次矛盾更加深刻。有趣的是,在这个戏演出的时候,采取了一个开放形式,首先演员的演出具有即兴成分,大体剧情是排定的,但是表演时,芬与那个男演员在细节方面都率性而为,就像一般的夫妻在生活中一样很随意,其次戏对于观众也是开放的,在几个矛盾重复的环节,当演员表现出解决问题的乏力时,观众被邀请上来提出建议,然后根据观众的意见,戏接着继续下去。

  这多少是一个有些冒险的尝试,但是演员特别是观众们很快就熟练适应起来,他们显示出一种强烈的参与感,因为每个生活中人都对生活有着某种独特的感受和解决办法。观众们从悄然无声慢慢进入一种亢奋状态,到后来,他们几乎要求上来替演员来完成下面的剧情。这时一个令人深思的情形出现了,在这个预设的戏剧中,所有人都被激发了,他们围绕在舞台周围,感到生活的悲伤、快乐、无奈、幸福、美好、痛苦,人们在一个剧场中团结起来,一起面对生活的一切。

  芬的戏在激动的两个小时之后终于结束,我在一种无法述说的情绪中走出剧场。我穿过地中海式的长廊,在一个咖啡厅要了一杯咖啡,然后走出咖啡厅到不远处一个长椅上坐下。秋风微微,秋叶慢慢地悠然而下,我在一片金黄之中喝了一口咖啡,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我不知道我究竟看到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感动,是生活中无尽的谜还是它蕴涵的无限的可能性使现实生活在这一刻显现出它无法估量的魅力与美丽?

  “在想什么?”这时一个圆润的声音响起来,我抬起头一看,是小林,不知何时她已经来到我的面前。

  “在想刚才的戏,那真是一出好戏。”我说。

  “它好在哪里?”小林在我的身边坐下问。

  我仔细想想,然后摇摇头说:“我说不太出来,但是我感同身受。”

  “你应该会感同身受。”小林意味深长地对我笑着说。

  “你,什么意思?”我问。

  “因为那个故事不是别人的,它正是你的。”小林说。

  我一愣,惊讶地望着她。小林这时伸过手来,她缓缓地握住我那只没有端咖啡的手说:“没错,那是你自己的故事,是你忘掉的那部分故事。”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我继续惊讶地问。

  “是根据你的日记。”小林说着拿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她递给我,我接过来,打开一看,那上面布满了我自己的字迹,清清楚楚地记载着许多事情。

  “根据医生的建议,你的康复必须采取渐进的方式,所以为了你康复之后不看到过多的你回忆不起来、或者多多少少有些刺激的东西,你的师弟吴庆水先生不仅收藏了你的日记,还收藏了许多其他的资料,比如你保存的录像和照片。”小林说。

  我点点头,心想这合乎情理,庆水干得出来。于是我接着问:“可是我现在最急切最想知道的是,苏菲菲到底去了哪里?”

  “苏菲菲已经离开了。”小林说,“我们知道的事实是:她在车祸中也受了伤,不过那是轻伤。在伤愈后,她在医院中预留了一笔钱,就悄悄离开了医院,我们不知她去了哪里,也许她已经在国外了。”

  “她为什么这么做?”我问。

  “不知道,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这也许会永远成为一个谜。”小林说,“我们大家现在提供的任何答案实际上都属于猜测。”

  “那么我的生意呢?”我翻着笔记本问,特别急切地想看个究竟。

  “如果不出意外,你的生意现在全在老傅手里。”小林说。

  “怎么会是这样?我在这个城市不是还有一个公司吗?”我问。

  “不清楚。在你最后的日记里,你的合作伙伴老傅已经对你有所怀疑,并且似乎开始了针对你的行动,苏菲菲一直提醒你先下手为强,但是你一直犹豫不决,你们为此爆发过很多次争吵。”小林坦诚地告诉了我。

  我沉默了,难以置信,小林所说的一切像一个梦或者说更像一个个人生活中的传说,只是这种传说对我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沉思之间,脚步声再次响起,从不远的落叶处另一个人走来,他高高的瘦瘦的,穿着一件长长的风衣,他方方正正的脸上,有着岁月刻下的皱纹,显示着他拥有的思想家般的深刻。

  是孔落,这个我一直向庆水询问的人一直不出现,直到我最失魂落魄的时刻,他才姗姗来迟。

  “你怎么来了?你一直在哪里?”我问。

  “我一直在南方,今天我们约好了,大家一起来看看你,我是昨天才飞回来的。”他说。

  “你在南方是因为杜及峰吗?”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忆着说。

  “是的。”孔落说,然后大批的落叶就在此刻飘了下来,它们从四面八方,悄然而下,我在这样的秋天感到异常的萧索。

  “那么丁大头怎么样了?”我忽然问。

  孔落摇摇头,他说:“不太清楚,我和他并不认识。”

  “我知道。”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第三个人走了过来,是庆水,我的从大学开始直到现在的死党。庆水走过来,他向我娓娓道来。按照他的说法,在袭击完咖啡店之后,我和丁力最终还是被捕了。因为,按照原计划,我们应该袭击一个达成协议的咖啡店,那样将不会有人出面干涉。但是很可惜,由于黑暗以及困倦的原因,我们选择的攻击目标错了,我们攻击的是一个银行的营业大厅,这个银行以服务上乘著称。他们向各种来办理业务的顾客提供免费的咖啡,他们的大厅中还有一个十分精致的瑞士挂钟。

  于是一切就变了。

  据说,来抓我们的警察带着某种歉疚和遗憾。在当时,他们也知道丁力的事情,他那个形象在我们的城市中流行甚广,但情不能大于法,对于平民尤其要严格执法。

  “不过这件事以后的发展还要感谢苏菲菲,”庆水说,“她很能干,而且真的爱你。她在你被捕后想尽办法,找了很多关系,最终证明当时你是被丁力完全麻醉控制了,你不能对自己的任何行为负责,因此,你什么事也没有了。你被释放了。”

  “这不是卖友求荣吗?”我反问。

  “是啊,但是苏菲菲那一阵满脑子就是救你出来。按说你被释放后,就该丁力顶雷了,可也不,过了一阵,另一个令人发笑的消息传来,丁力也被释放,据说他那天也被什么人麻醉了,可他说不出操纵他的那个人是谁。”庆水说。

  当庆水说到这儿,周围的人都不禁莞尔,这叫什么说法,难得的是警察和人民都相信。

  “捞丁力的不是别人,是他身边的那个野模。”庆水说。我点点头,真为丁大头能有一个比我更忠实的朋友而高兴。我翻着笔记本,看着那上面关于我与丁力的只言片语。我渐渐明白,其实我们真应该感谢人民,正是由于那场轰动一时的棋局,丁力和我的故事在群众中广泛流传,人们从不同方面对我们都抱有同情,最后社会的情大于法,各个阶层的棋迷(包括警察) 共谋之后给了我们自由。

  “那么后来呢?”我又问。

  “后来,就不清楚了,你应该更知道这些事情,可惜你想不起来了。”庆水说,“不过,有一点肯定的是,丁力没有再回来,你们俩从此再也没有见面。据说,后来他在野模的带领下悄悄去了丝碧川,去补救那场半途夭折的棋局,他和卜其秀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大战数十局,但是没有人知道最终结果。”

  我听到重重舒了口气,也许这就算是结局,我的那个兄弟有了一个对他不错的结局。看来我生活中的担心——那一根牢固的钉子就这样消失了。他没有如同我预料的那样和我纠缠终生,而是以一种我没有预料到的方式悄然而去。他以一个平民的姿态,向天才发起了令人钦佩的冲击,并最终成为天才。可是我不行,我平庸而普通,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那么还有龙丽呢?我的那个冤家,你的研究生同学,最终怎么样了?”我又问。

  “我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庆水说,“在你收藏的报道中,我看到一则消息。它说,后来的发现确实印证了龙丽那个小傍家刘星所说的一切,一个青春早逝的公主由于战乱被匆匆埋在了她自己的花园里,在报道中刊登的刘星摹画的公主图像,好像与龙丽一模一样。”

  听到这儿,我再次微笑起来。想起来了,在庆水循循善诱的刺激下我猛然想起一些事情,而我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但是事实的最终结果是很残酷的,它证明你当时所做的一切是对的,”庆水接着说,“几年之后,龙丽被证实死于肝癌,而刘星也不知所终,这个最后的接力者悄无声息地绝尘而去。”

  “真的是这样吗?”我问。

  “是这样——”庆水点点头,“这一段你恐怕是故意让自己想不起来了。”

  我无言,抬起头仰望秋天。世事如烟,那两个人就这样消失在人群当中。这真让我百感交集。龙丽,我的那位曾经的水性杨花的情人,她在我们世俗所蔑视的堕落中得到了自由与爱情,并且最终成为凤凰飞向远方。

  “就这样吧,”我叹了口气,问庆水,“你说的这些我的笔记本里是不是都有?”

  “七七八八都有。”庆水说,“你的日记本真是一本变天账。”

  我无声地笑笑,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最现实的幸福是他的记忆竟然还有备份。这时我转过头去问小林:“那么,小林,你到底是谁?”

  “我是一个戏剧治疗师,你的治疗方案的主要执行者。”小林说,“事情是这样,在那次车祸意外中,你遭受了身体与心理的双重打击,那种打击异乎寻常的大。我们猜想车祸那天,你最终发现了什么事情,你和苏菲菲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争吵?什么样的争吵?你们怎么知道的?”我问。

  “猜测而已,这可以用你为什么会选择性地遗忘了许多事情,从侧面来佐证,这是人体某种自我保护。”小林说,“为了你的身体与心理安全,医生们制定了一个特殊的方案,他们决定分阶段用戏剧治疗的方法渐渐唤回你的记忆,这样可以将回忆中巨大而混乱的冲击力分解,让你逐渐回到正常的平衡的状态。”

  “我就是你的主治医师,方法就是用戏剧来治疗你。我带你参加的那个剧团是个混合剧团,其中有个别成员需要治疗,大部分不需要,是正常的。但是我们不把这个事实告诉团员,而是让需要治疗者与大家自然地相处,比如你,比如芬,还有几个老人。我身兼导演与治疗师的责任,在治疗者参与活动时,我一般都出现在剧场;如果自然团员较多时,另一个导演就会出现来完成他的任务。”小林接着说。

  “我其实慢慢也体会出来了,我觉得我经历的不是一般的戏剧训练。”我说。

  “在整个治疗过程中,我认为你恢复得很好,你现在仅仅差最后一点点就完全复原了,但是那最后的一点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你已经在治疗过程中重述了自己的生命历程,宣泄了积压已久的情绪,达致一个比较平衡的距离。在这个过程中,你重新认识了生命,重新认识了自我,并且重新获得了价值——那个价值不是你成为一个什么伟大或者了不起的人,而是你再次以一个普通人的姿态,勇敢地在恐惧、痛苦、矛盾中,再次面对自己的生活,而不是选择逃避。”小林说。

  我在小林柔软的话语中深深思考着,她说的这一点我没有想到,那就是虽然回忆是痛苦的,但是我确实在这个过程中重述了我的生命,而我生命中最出色的意义就是在无意义中不断寻找意义。

  “其实跟你想象与抱怨的不同,在整个过程中有很多人都是关心你、爱你的,你很幸福。”小林说,“比如你师姐樊依花与庆水参与了整个治疗方案的设计,他们可是花了大量的时间与金钱来为你安排,就好比我的那个戏剧工作坊,就是他们坚持要求为你特别建立的。”

  “三爷,我不得不说,你病了之后变得比原来敏感,比原来挑剔了。”这时庆水嘻嘻地笑起来。

  “那我不成了丁大头了?”我也笑起来。

  “还不至于那样,”这时第四个声音响起来,是樊依花,她依然美得那么动人,她缓缓地走过来,站在小林的身边挽住她的胳膊对我说,“所谓师母的合同是我们设计的托词,而且利用戏剧治疗是根据苏菲菲的提示。苏菲菲在出院之后曾经给我打过一个短暂的电话,她说程宇需要一个心理咨询师,他这一辈子不需要生意也不需要爱情,只需要平衡。”

  我点点头,我想还是苏菲菲了解我,毕竟她曾经是我的妻子。

  “于是我们就这么办了,”樊依花说,“在治疗过程中,我们又意外地通过小林了解到你自己有一个出其不意的想法。简单说,就是你想重返过去,看看那些你再也回想不起来的、过去的真实情况。我们理解你,知道你要了解苏菲菲为何离去的急切心理,而且我们这个专业的人都知道重返过去在理论上是可以的,而且也曾经有人这么做了。但是我们还是建议你,不要回到过去,而是勇敢地面对未来。”

  小林听到这儿也点点头说:“是的,大家都是这样的看法。其实戏剧治疗的根本目的就是让你面对现实以及未来的一切,欢乐忧伤,甚至死亡。假如你回到过去,了解了真相,到了那时,你是否一定有再次奔向未来的渴望呢?”

  我听着大家的话沉默不语。

  “所以当我们确定你已经准备离开,打算重返过去时,我们就像当年一样再次聚集在一起,把你想不起来又十分渴望了解的事情统统告诉你,这是一个最简洁的办法,比你重返过去的成本要小得多。”樊依花说。

  这时庆水走过来,他拿出两张照片,一张是车祸照片,一辆车已经被撞得惨不忍睹。还有另外一张,那是我和苏菲菲共同抱着一个小女孩在阳光下微笑,我凝视着那张照片,泪水毫不犹豫地涌了上来,我知道那个小女孩是谁,她是点点,龙丽的女儿,在龙丽消失后这个小女孩就一直与我的父母和苏菲菲一起生活。蓦然之间,我又想起了很多,很多关于苏菲菲的事情,我确定我们曾经多么相爱,我们曾多么想要一个孩子。

  大家就那样一直围着我,在一个寒意渐浓的深秋,我感到了某种早已失落的温暖。看来,我并没有被这个世界抛弃,只是有人先行离开了这里,比如苏菲菲,比如桂欣,他们有自己的选择,我们无从责备。过了很久很久,我拿着照片,抬起头望望天空,正午时分秋阳已经放射出暖意,我想了又想,然后说:“好吧,我考虑考虑。”众人在我妥协的话语中一下子满意地微笑起来。

  很多天之后,我再次来到了古堡剧场。

  我终于放弃了重返过去的打算,因为大家的劝说,也因为我详细地阅读了我自己的日记,它让我想起了许多生活的细节,并在那种细节中感念万分。

  秋天,无尽的落叶,它们像一些必须离开这个世界的事与人。

  我坐在那个长椅上,安静地等待着,周围寂寥无人,我看着最后的叶片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以不同的姿态,以相同的心情,完成它们在现实中的最终的存在。

  像我们刚刚见面时那样,小林如约而至。她背着一个长长的挎包,戴着一顶漂亮的帽子,上身是一件浅棕色的夹克,下面穿了一条鲜艳的长裙,如同一个天使一样来到我的面前。

  她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站定,然后我们两个人相视而笑。

  “怎么样?一切还好吧?”她软语问道。

  “当然,我很好。”我说,“在你们最后一次的努力下,我的确想起许多美好的事情,而且越来越多。你们还是应该更早一点告诉我。”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治疗方案来的,如果过早地告诉你,你会受不了那种回忆的巨大冲击。”小林说。

  我点点头说:“理解,我理解。不管怎么说,感谢大家的细心。我发现我虽然常常在日记中抱怨,但是生活还是给了我想要的东西,所以我觉得生活最终还是美好的。”

  小林听到这儿笑了起来,她说:“谢天谢地,你终于重述了生活,看来我完成任务了。”

  “是的,你完成了。作为一个戏剧治疗师,你是出色的,你让我有了重新开始生活的勇气与能力。”我说。

  “谢谢夸奖,其实我也在这种治疗中与你共同成长。”小林温和地笑道。

  “我准备回到我从小生活的城市,把点点从我父母处接过来,我们俩要相依为命,重建一个温馨的家。”我说。

  “那么女主人找好了吗?”小林笑着问。

  “会找到的,面包会有的,一切会有的。”我说。

  “好,这才是积极的态度,才是面对现实的态度,”小林说,她停了停,然后又告诉我,“这回我是来告别的,我与樊依花的合同结束了,得去完成下一个治疗了。”

  我凝视着她,小林柔和的脸庞以及醉人的微笑,似乎从没这样地打动过我。我回想着这几个月过去的一切,然后说:“我发誓永远不会忘记这几个月的时光,是你重新给了我一切。”

  小林听着我的话,笑着把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她说:“一个人的誓言不要轻易出口,其实你未来最好的状态是忘记我曾经的存在。”

  我笑着点点头,我知道小林是指什么,她简单的话语后面有着异常复杂的含义。我想了想,然后说:“我有一个最后的要求。”

  “什么?”她问。

  “我能吻你一下吗?”我问。

  她笑着摇摇头说:“不行,这是犯规,在心理咨询过程当中,被咨询者常常移情,而心理咨询师必须反移情。”

  “就一次。”我说。

  “不行。”小林说。

  “就一次——”我说,并且拉近了那一米的距离。

  小林似乎有些犹豫了,她的身体动了动,不知道是前进还是后退。在她这种动摇中,我又向前迈了一步,然后一把紧紧搂住她。

  小林娇小柔软的身体就那样在我的怀中,她宽容地抱住我,然后扬起头对我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如果这么做了,就和你是永别。”

  她说完,我们两个人毫不犹豫地长吻起来,在柔和的芳香中,在无边的落叶里,我觉得她就像我的身体以及整个世界的另一部分,她代表了生活中我热爱的所有的女性,妻子、女儿、情人、母亲。

  小林自此之后果然与我永别,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很幸运,我恢复了,虽然我的记忆还是不那么完整,但是我已经基本恢复到车祸前的那个我。我为人随和,关心别人,也在乎自己的利益,在生活中我并不感到孤独。

  我最终回归了自己的城市,完成了苏菲菲自始至终的要求,我把点点要过来,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只是苏菲菲再也看不到这一切了。

  孔落一直在南方,他在一所大学任职。他在那里建立起一个新的实验室。几年后,经过意料之外的失败与努力,孔落率领的实验小组发表了一个十分精巧的证明,该证明完全支持杜及峰很多年前的看法。

  可是又有谁知道多少年之后,会不会又有另一个英才再次指出孔落的错误,证明老师是对的呢?

  我的生意确实是灰飞烟灭,一个小小的商业帝国经营起来是那么的不容易,倒塌的时候却那么迅速。我不知道那些使它倒塌的人们是怎么干的,但是我知道他们干的时候绝对干净而冷酷,这里一定有老傅深刻的微笑。

  于是我只好求助于我的一些发小,让他们为我在一个公司中谋了一份差事,在这份差事中我感到相当满足,因为我体会到有时打工比当老板更轻松。而我没有再看到过很多我想看到的人,比如老傅。生命中就是充满这样的离去,直到我们自己离去。

  活下去,那就是最大的胜利,这是生活教给我的。我偶尔去相亲,我会抱着点点,在我的城市的公园或者河流旁边等着对方的到来,我想让对方看到,一个曾经那么怀恋过去的我是如何平庸而现实地生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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