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陷撒哈拉

11

　　吉特浑身湿透了，站在那里发抖，可她却一动也不动地抓着铁栏杆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有时望着那张脸，有时望着那张脸后面灰色的雨夜。这种面对面的姿势只有等火车到了下一站才可能结束。火车慢悠悠轰隆隆地开始驶上一截陡坡。不过只要过桥，火车的噪音总能停上几秒钟。这个时候，吉特就会觉得自己像是在空中往上飘浮，而身下是岩石裂口上飞流直下的湖水。雨还在下，她感觉自己好像停在了一场不愿停止的噩梦中。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相反地，她觉得时间似乎停止了，而自己就像一个稳定悬在真空中的物体。然而，内心告诉她，此刻的一切都会有终结的——只是她自己不愿意那么想罢了，她怕自己醒来以后要继续面对没完没了的时光流逝。

　　虽然冷得发抖，她坚持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火车终于减速停了下来，狮面人走掉了，吉特也赶紧下了车，快步回到了火车的尽头。当她登上二等车厢时，她才想起来狮面人曾经很绅士地给自己让过路，于是自个儿默默地笑了起来。她转身走进洗手间，把门锁好，借着头顶飘忽不定的提灯和洗漱台上椭圆形的镜子给自己补起妆来。她的身体还在不断地发抖，雨水顺着腿流到了地板上。直到认为自己可以见特纳了，她才打开门，沿着走廊回到了一等车厢。他们俩的包厢门敞开着，特纳正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他一看见吉特，连忙跳起了身。

　　“老天，吉特！你去哪儿了？”

　　“去四等车厢了。”她浑身颤抖得很厉害，语气也显得颇为冷淡——不过她本来也没打算掩饰。

　　“看看你！快进来。”特纳忽然声音变得很严肃，一把把她拉进包厢按在了座位上，随后立刻转身翻自己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些东西来摆在座位上。他把手里的两颗阿司匹林和一个塑料杯递到吉特的面前。“喝下去。”他命令道。杯子里面装的是香槟。吉特乖乖把药喝了。然后特纳指着座位上一件法兰绒浴袍对她说：“现在我到外面的走廊去，我要你把身上的所有衣服脱了，换上它。换好了就敲门，我再进来给你按摩脚。不准找借口。照我说的做！”说完，他走了出去把门拉上了。

　　吉特拉上窗帘，按特纳的吩咐换好了衣服。浴袍温暖而柔软。她在座位上窝着，舒展一下双腿，迅速给自己倒了三杯香槟一口气灌了下去，这才轻轻叩响了门上的玻璃。门拉开了一条小缝。“都弄好了？”特纳问。

　　“嗯，嗯。进来吧。”

　　特纳坐到吉特对面：“现在，把脚伸过来。我帮你酒精按摩一下。你到底怎么了？疯了吧？想得肺炎是吗？遇到什么了？你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我像个傻子一样跑上跑下到处找你，见着人就问见过你没有，完全不知道你去哪里了。”

　　“我告诉你我去四等车厢和当地人待了一会儿，没及时回来是因为车厢之间没有连接桥。感觉太棒了。你肯定会感觉精疲力竭的。”

　　他笑了笑，手劲更大了一些：“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

　　等吉特感觉全身完全暖和舒服了，特纳伸手把提灯的灯芯拨暗了些。他坐到了她的身边，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压迫感重新进入了吉特的神经，可又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阻止他这么做。

　　“没事吧？”他温柔地问道，声音有点嘶哑。

　　“嗯。”她说。

　　没一会儿，她紧张得开始哼哼道：“不，不，不要！有人会开门的！”

　　“没人会开门。”他吻了她。一次又一次，吉特脑海里响起车轮和铁轨的摩擦声，似乎在说：“现在不行，现在不行，现在不行。”一会儿，她的脑中又出现了身下裂谷中漩涡的雨水。她坐起身从背后抱住了他的头，但什么也没说。

　　“亲爱的，”他喃喃地说道，“坐着别动。休息。”

　　她觉得大脑无法再进行思考，甚至连幻想都停止了。她能感觉到的只有贴着她肌肤的柔软浴袍，还有一个让她觉得安全、温暖和亲近的生命体。外面，细雨继续敲打着玻璃窗。

　　清晨时分，在太阳还没有从山后出现在天空之前，酒店的楼顶是一个吃早餐的好地方。平台的边缘放好了桌椅，正好可以俯瞰峡谷。楼下的花园里面，无花果树和纸草随着轻柔的晨风悠扬摆动。再往远处望一点，一群鹳正忙着搭建巨大的鸟巢，谷底的河流里潺潺流动着红色的浊水。波特一边品着咖啡，一边惬意地呼吸着大山里被雨水冲洗过的空气。他座位的下方，一群鹳正在教它们的子女如何飞行。耳边不时传来由成年鹳的咔咔声和幼雏尖细的啼鸣组成的大合唱。

　　正当波特独自领略风光的时候，莱尔夫人从楼下来到了平台的门口。波特察觉出她有点狂躁，于是邀请她坐到自己的桌子旁。她叫来一个穿着玫瑰色制服却衣衫不整的阿拉伯服务生，要了一杯茶。

　　“美啊！这景色难道不独特吗？”她发出一声感叹。

　　波特让她看那些鸟儿。两个人一直看到茶被送上来。

　　“告诉我，你妻子安全抵达了吗？”

　　“嗯，不过我还没有见到她。还在睡。”

　　“我也这么想。该死的旅行。”

　　“您儿子呢？还在床上？”

　　“老天，没有！他不知道到哪儿去看酋长还是什么人了。我估计这孩子可能有北非所有地方的介绍手册。”说完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一抬头目光犀利地看着波特说：“我严正希望你不要接近他们。”

　　“阿拉伯人，你是说？我本人对他们不大了解。不过不接近他们似乎不大现实吧，这里随处可见。”

　　“哦，我不是说不和他们打一般交道。埃里克是个十足的蠢蛋。如果不是因为那些龌龊的人，他现在就不会病成这样了。”

　　“病？我觉得他很健康啊。他哪里病了？”

　　“他可病得不轻。”莱尔夫人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两只眼睛盯着下面的河流。她给自己又倒了一些茶，从随身带来的盒子里面掏出一块饼干递给波特。然后坚定了一下语气继续说道：“他们都是传染源，这个你当然也知道吧。嗯，就是。为了让儿子得到公正的待遇，我可是吃尽了非人的苦。这个小白痴。”

　　“我不大明白。”波特说。

　　“传染病，传染病，”莱尔夫人不耐烦地说，“不知道是哪个阿拉伯蠢猪婆。”她咬牙切齿地加了这么一句。

　　“啊？”波特还是觉得不大明白。

　　这时她的语气不那么肯定了：“我听说这种传染病在男人中间可以直接传播。你信吗，莫斯比先生？”

　　“这个我真不清楚，”波特回答说，多少有点吃惊，“这种事情的传闻太多了。我觉得医生应该最了解真相。”

　　她又递了一块饼干。“我不是在指责你不想谈这个。你得理解我。”

　　“哦，我一点儿反感的意思都没有，”他解释道，“可我不是医生。你也得理解我。”

　　可眼前的这位夫人似乎没有听他说什么：“恶心。你说得很对。”

　　太阳在山头上已经露出了半个脑袋，过不了多久天气就会变热了。“太阳出来了。”波特说。于是，莱尔夫人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你会在鲍思夫待很久吗？”她问。

　　“我们暂时还没计划。你们呢？”

　　“哦，埃里克折腾了几条疯子才会走的路线。我想我们明天早上继续上路去安卡罗拉法，除非他决定今天中午就走，然后在斯菲西法过夜。听说那里有间品味不错的酒店，不过当然不能和这里比啦。”

　　波特看了看四周断肢残臂的桌椅，笑了笑说：“我可不想去比这里还没品味的地方。”

　　“哦，不过亲爱的莫斯比先生！这里可够奢华了，它可是刚果和当地最好的酒店，再没别的地方能像这里供应自来水。好，我们一定在走之前跟您道个别。我快要被这该死的太阳烤焦了。请代我向您妻子说声早上好。”说完便起身下楼去了。

　　波特把外衣放到椅背上又坐了一会儿，脑袋里回想着这个神经女人的奇怪举止。这不像是不负责任或者精神错乱的表现，倒更像是她习惯用一种旁敲侧击的交流方式说出自己不敢直接表达的想法。在她混乱的内心里，这种方式可能反而变得比较有逻辑。波特惟一能够确定的一点是：她很害怕。埃里克是个不容易满足的人，对于这一点波特深信不疑。可是为什么这两个人一定要在一起旅行，却使得波特百思不得其解。他觉察到脑海中正在形成某个想法，可那到底是什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一切还不得而知。他猜这母子俩是为了某些互利的目的。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好奇，可是每个人得出的原因都不尽相同，甚至无法互补——波特这么想。

　　他看了一眼手表：十点二十分。吉特可能还没醒。他想只要等她醒来时雨过天晴不再生气了，就去跟她聊聊这件事儿。

　　吉特在解析动机方面有着很强的能力。于是他决定先去街上逛逛。他经过自己房间的时候，扔下夹克，换上了一副墨镜。他为吉特在大厅对面定了一个房间，经过那里的时候他把耳朵放在门上听了一会儿。里面静悄悄的。

　　鲍思夫是一个彻底的现代化城镇。整个地方被分成四方的街区，市场在中央。街道两边全是一排排像盒子一样的平房，地面没有铺路皮，露出肥沃的红土地。主干道上，男人和羊群来来往往。这些男人头上罩着帽兜以抵挡烈日的暴晒。看不见一棵树，街道尽头的荒地向下缓缓延伸到了山脚，那里全是大块光秃秃的岩石，看不见一点绿色。终于，波特在一条街的尽头看见了一家小咖啡馆，几张桌椅放在外面露天的藤条架下。

　　他找个地方坐了下来，拍拍手喊了一声：“Quahad atai。”这是他所能记住的为数不多的阿拉伯语中的一句。喝茶时，他发现里面是晒干的而不是新鲜的薄荷茶叶。路边驶过一辆老爷巴士车，司机不停地按喇叭。波特就这么看着车来车往地拉着本地人游览市场，车身后面的平台上一个男孩颇有节奏地敲打回声罐，用阿拉伯语喊着：“Arfa！Arfa！Arfa！Arfa！”波特一直坐到该吃午饭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