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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十二点,波特拎着行李站到了酒店的门口。只见三个阿拉伯搬运工正按照莱尔的指示,把行李箱堆到汽车的后面。缓缓移动的浮云被扯成几片,从缝隙中露出了深蓝的天空。太阳一露脸,空气中的热度就开始变得特别强烈。但是往群山的那边望去,天空却阴暗沉闷。波特有点不耐烦,他希望这些人能在吉特或者特纳碰巧经过之前搬完行李。

  莱尔夫人准时在十二点出现在大厅里,大声抱怨着自己的账单,声音跌宕起伏,很是刺耳。她走到门口嚷道:“埃里克,你过来跟他们说,我昨天喝茶的时候没有吃饼干好吗?现在就来!”

  “你自己跟他说。”埃里克心不在焉地说,然后指着一个很重的猪皮提箱对其中一个阿拉伯人说道,“那个箱子放到最底下。”

  “你这个白痴!”她回到了大厅。没一会儿波特就听见她尖声尖气地嚷道:“没有!没有!只有这个!没有蛋糕!”

  最后,她终于脸红脖子粗地站到了门口,手里晃着小提包。

  虽然看见了波特,她却喊道:“埃里克!”他从车里抬头看了一眼,走过来把波特介绍给妈妈。

  “我很高兴你能和我们一起走,这样就多了一层安全感。听说要到山那边去的话,最好带一支枪。可我得说,我从来没见过有哪个我应付不了的阿拉伯人。人们应该提防的反倒是法国猪。龌龊的东西!想想他们说我昨天吃了什么。那种傲慢的态度!埃里克,你这个孬种!你让我去跟人家打架。可能是你吃了他们让我付钱的饼干呢!”

  “不都一样嘛,不是吗?”埃里克笑了一下。

  “我还以为你会不好意思承认呢。莫斯比先生,看看这个蠢蛋儿子。没工作过一天。全要我来付账单。”

  “妈,够了!上车。”这时男孩儿的声音有点无奈了。

  “你说什么,上车?”她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你敢跟我这么说话!你想被赏一耳光是吧。应该有用。”她边说边钻进了车里。“还从没有谁敢跟我这么说话的。”

  “我们三个得一起坐在前面,”埃里克说,“你介意吗,莫斯比先生?”

  “我很乐意。我喜欢坐在前面。”波特回答说,决心要做个局外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安静倾听,显得没有个性。这种滑稽可笑的争吵似乎是这母子俩惟一的交流方式。

  埃里克踩动了油门,汽车里的三个人准备出发了。搬运工大声喊道:“旅途愉快!”

  “我离开的时候注意到,有几个人一直在盯着我。”莱尔夫人一面往后靠一面说道,“这些龌龊的阿拉伯人在这里干这个。哪里都是一样。”

  “干这个?你在说什么?”波特问。

  “怎么了?监视啊。整天监视你,知道吧?他们就是靠这个吃饭活命。你以为你做什么他们不知道?”她大笑起来,声音让人很不舒服。“不出一个小时,领事馆的猥琐之徒们就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是说英国领事馆?”

  “所有领事馆的人,警察、银行、所有人。”她说得很肯定。波特希望埃里克能说点什么。“可——”“哦,是啊,”埃里克假装附和他母亲的话强调道,“很可怕的麻烦。我们一刻也没有安宁过。我们走到哪里,他们都会截断我们的信件,假借没有房间之名不让我们进酒店。如果我们住进去了,趁我们不在的时候,他们就会悄悄跑进我们的房间偷走我们的东西,他们还总是找搬运工或者女服务员帮忙监听——”

  “可这些人是谁?谁做的这些?为什么?”

  “阿拉伯人啊!”莱尔夫人大声喊道,“他们就是群整天无所事事的低贱下民,只知道监视别人。你觉得他们还能靠什么过活?”

  “有点不敢相信。”波特故意让说话态度变得小心翼翼,希望能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因为他觉得实在很有趣。

  “哈!”她的声音透着一种胜利的喜悦,“你不敢相信,是因为你不认识他们,可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他们恨我们。法国人也是。噢,他们厌恶我们!”

  “我一直觉得阿拉伯人很可怜。”波特说。

  “当然。那是因为他们对你奴颜媚骨,他们巴结你、讨好你。但只要你一转身,他们立马就冲到领事馆。”

  埃里克说:“有一次在摩加多尔——”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妈给打断了。

  “哦,闭嘴!让别人说。你以为别人想听你那些愚蠢的错误啊?你但凡有一点脑子,就不会发生那种事情。如果我死在非斯,你还能有什么资本去摩加多尔?莫斯比先生,我当时真是快死了的人啊!我躺在医院里面,旁边一个面目可憎的阿拉伯护士连针都不会打——”

  “她会打!”埃里克这次坚定地反驳道,“她给我打了至少有二十针。你无意间被感染是因为你抵抗力太弱了。”

  “抵抗力!”莱尔夫人尖叫道,“我拒绝再讲了。莫斯比先生,你看那些山的颜色。你用滤光片看过风景吗?我在罗得西亚(津巴布韦的旧称)买到过几个特别好的滤光片,可是在约翰内斯堡被一个编辑给偷走了。”

  “莫斯比先生不是摄影师,妈妈。”

  “噢,安静点。那会影响他了解滤光片吗?”

  “我看过样片。”波特说。

  “啊,当然了。看看,埃里克,你从来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都是没管教好。我只希望你哪天能够自食其力,这样你就会知道说话之前应该用用脑子。在这一点上你跟个弱智没什么两样。”

  接下来又是一场乏味无趣的争执,埃里克——很明显是在对波特解释——悉数了一遍在过去四年里面他做过的——虽然在别人眼里不太像工作的——工作,然后一边的老妈每一次都会用听起来很有说服力的证据指出儿子说话的漏洞。每一次开口她都会这么起头:“撒谎。根本就是个骗子!你根本不知道实情。”最后,儿子终于用委屈的声音乞求停战:“你什么工作都不让我做久。你怕我哪天会独立。”

  莱尔夫人大叫道:“看哪!看哪!莫斯比先生!真是头可爱的驴!这让我想起西班牙了。我们在那儿待了两个月。真是个恐怖的国家,”可她的发音却成了“恐暴”,“到处都是士兵、教士和犹太人。”

  “犹太人?”波特将信将疑地重复了一句。

  “是啊。你不知道吗?酒店到处都是这种人。全国上下到处跑。当然是在幕后,和在其他地方一样。不过只有在西班牙他们比较聪明,因为他们不承认自己是犹太人。在科尔多瓦——这件事就会让你知道他们有多狡诈阴险、老谋深算——我在科尔多瓦过一条叫茱德里亚的街,那是犹太人集会的地方。按说那里应该出现大量的犹太人才对——那才是一个典型的犹太社区。可是你以为他们会承认吗?当然不会。所有人都冲着我的脸摇着指头喊道:‘天主教徒!天主教徒!’想想看啊,莫斯比先生,他们竟然说自己是罗马天主教徒!在我过这个犹太社区的时候,导游一直坚持说15世纪以来这里就再没有过集会。可能当时我挺无理的,我当着他的面就大笑起来。”

  “他说什么了?”

  “哦,他就是在一边自说自乐,一看就知道是死记硬背来的,眼睛直愣愣的。那些人也都是。不过我觉得他很尊敬我的无所畏惧。你对他们越凶,他们就对你越尊敬。我要让他知道,他是在说什么样可怕的谎话。天主教徒!我敢说他们是为了让自己听起来更高贵。太可笑了。如果他们承认自己是犹太人,估计别人最多就是瞧他们一眼。哦,我太了解犹太人了。他们的卑劣行径我可是见过太多了。”

  眼前这场幽默剧慢慢变得乏味起来。波特夹在两个人中间,开始觉得窒息。这母子俩的妄想症让他觉得压抑。莱尔夫人比她儿子更讨人厌。和儿子不一样,这个母亲既编不出也讲不出任何有价值的旅途经历,她没完没了叙述的都是她在各地遭受的所谓不公的待遇,还有她如何与那些想要害自己的人争吵的细节。她一说话就把自己整个人都横到了他面前,也不管波特有没有兴趣。她太缺乏人际交流了,但是这也正是她需要的。她尽量想多跟人接触,然而每一次跟人吵架的结果都使得这种想法过早夭折。即使和埃里克在一起,她也理所当然地拿吵架当作是谈话的正常方式。波特相信这是自己见过的最孤独的女人,可是他也无能为力。

  波特不再听他们说话了。他们已经离开了小镇,穿过峡谷,现在正在一座光秃秃的大山上行进。当汽车在S型山路上弯曲行进的时候,波特忽然意识到正前方是土耳其堡垒,从峡谷这边远远看去就像是个精致的小玩具。城墙下面的黄土地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几个黑色的小帐篷。他已经记不得哪一间是自己待过的,哪一间是玛尼亚住的,墙上的梯子也看不清楚。她现在一定正躺在某个闷热的帐篷里面睡午觉,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和哪个幸运的阿拉伯朋友在一起——但应该不是西梅尔,他想。汽车转了个弯,他们越走越高,再往上就是悬崖了。

  有时沿路能看见一堆一堆罩着白色灰末的死蓟植物,草堆里的蛐蛐绵延不断的尖叫就像热气的呐喊一样叫人难受。慢慢地,峡谷进入了视线,只是感觉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也越来越不真实。这辆奔驰老爷车发出的轰鸣声和飞机一样——排气管上没有装消音器。前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山路,下面是开阔的盐场。波特扭头最后看了一眼峡谷,依稀还能分辨出每一间帐篷的形状,他忽然发现它们看起来很像身后地平线上突起的山巅。

  他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热浪翻滚的景象,内心又回到了一直萦绕在脑海中的那个梦境。他笑了一下,总算记起来了。认为火车速度更快的想法只不过是一种偶然的可能。一个人在面对生活的时候,必须得学会在无法确定的是非当中游刃有余。

  一旦产生疑虑的时候,人们会下意识地将这种犹豫不决的情绪排遣掉。波特不知道这个梦为什么让自己这么难受。不就是一个简单的梦嘛。各种各样的想法清楚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其实这些念头和他本身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关系。为了能让自己少想这些念头之间的联系,波特想方设法否定它们存在过——这么一来就觉得安慰和舒服多了。

  波特很高兴解决了这个小问题。他往四下看了看。汽车还在往上走,不过他们已经过了第一个山头了。现在四周都是贫瘠的圆形小山头,不过很难判断它们的实际海拔,只见耀眼的白色天空上映衬出崎岖不平的山脊线条。莱尔夫人开口说话了:“哦,看那些恶心的部落,腐烂肮脏,我跟你说!”“我总有一天会杀了这个女人的!”他恨恨地想。当山路稍微平整一点时,汽车便加快了速度,让人错觉迎面扑来一阵阵微风。可一到拐弯处车速慢下来的时候,波特才意识到空气一直是凝固的。

  “地图上显示前面有个望景楼,”埃里克说,“我们应该去登高望一下。”

  “你觉得我们应该停下来吗?”莱尔夫人着急地问,“我们得到鲍思夫喝茶的呀。”

  这个制高点就是一个稍微宽一点的发卡形路口。几块大石头从悬崖滚下来落在道路的里侧,更加增添了路途的险峻,稍不留意就会连车带人坠落山崖,但山下的景色却非常壮观。

  埃里克把车停了一会儿,但是没人下去。接下来就是石头路,地面上炙烤得连只蛐蛐都没处躲。波特时不时看见远处大山里用泥巴墙围成的小村子,周围全是仙人掌和带刺的灌木丛。三个人都没再说话,耳边只有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不久,鲍思夫的现代白色水泥尖塔映入了眼帘。莱尔夫人开口了:“埃里克,我要你去订房间。我得直接去厨房告诉他们怎么煮茶。”她转身朝波特举起自己的提包说:“我在旅途上总是在包包里面带上茶叶。不然的话,要等那个死孩子停好车搬好行李,得等一辈子。我肯定鲍思夫没什么看的,所以我们不去上街了。”

  “Derb Ech Chergui。”波特说。见莱尔夫人转身莫名其妙地盯着自己,他若无其事地说:“我在念一个牌子上的文字。”烈日炙烤的漫长主干道上空无一人,往南眺望则是远处的大山上空从早上就一直漂浮的厚重乌云,更让人没有了出去走走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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