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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睡了整整一天。吃午饭的时候,吉特回来过。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咳了两声,见波特没醒便自己下去吃饭了。直到黄昏时分,他才醒了过来,觉得特别神清气爽。他起身懒洋洋地脱掉身上的衣服,坐进浴盆泡了一个热水澡,然后冲水刮胡子,出来找自己的那件白色浴袍。他在吉特的房间里面找到了它,却没找到吉特。桌子上全是她为旅途准备的各种各样的杂物。很多都是从英格兰黑市上买来的,从标签上看都是一家叫“H。M。乔治王”的公司生产的。他拆开一袋饼干,一块接一块地往嘴里猛塞。窗外越来越暗,所有发光体醒目得有点不自然,正好让其他物体趁机躲进了宁静的黑暗中。这时路灯还没有亮,所以只有停泊在港口的几艘轮船上能看到一点光——不明不亮——仿佛悬空在建筑物和天空之间。再往右看就是连绵的山脉了,波特觉得离海面最近的一座山看来很像床单下面的两个膝盖。有那么半秒钟的时间,他忽然觉得眼前出现了时空轮转,自己仿佛身处异地,而且是很久以前的某个时空。他又看了看那座山,然后慢慢晃下楼去了。

  酒店的酒吧一向没人,波特他们也不去。所以,当看见这间暗淡的小房间里面坐了一个年轻人时,波特多少有点吃惊。

  年轻人脸上的络腮胡几乎遮住了整张脸。他刚坐到酒吧的一个角落,年轻人就用浓重的英国腔说:“天杯雪利酒,再来一杯。”说完把面前的玻璃杯推给了酒保。

  波特记起有一次在西班牙赫雷斯的一家地下酒吧喝的年天杯雪利酒很不错,于是也要了一杯。年轻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但没说话。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大个子女人,面如菜色,头发却火红刺眼。她站在那里尖声嘟囔着什么,一双像布娃娃的玻璃眼暗淡无光,眼圈周围的浓妆让这种感觉更加浓重。年轻人扭头朝她看过去。

  “嗨,妈妈。过来坐。”

  女人走到他身边,没有坐下来。可能由于正在兴头上,她几乎没有注意到波特的存在。她声音很尖。“埃里克,你这个脏兮兮的家伙。”她大声抱怨道,“你知不知道我在到处找你?没见过你这样的!你在喝什么?喝酒干什么,莱维医生要你喝的?你这个败家子!”

  年轻人看都没看她一眼。“妈,别嚷嚷。”

  她往波特这边瞧了一眼:“你在喝什么,埃里克?”她又问了一遍,虽然声音小了一点,可还是挺让人受不了的。

  “雪利酒而已,很不错的。您别这么郁闷。”

  “是谁在负担你的任意妄为?”她终于坐了下来,开始翻自己的包。“哦,去死!我出来时忘拿钥匙了,”她抱怨道,“真应该感激你的没心没肺。你现在得让我从你的房间进去了。我发现了一个特别有趣的清真寺,到处都是尖叫乱跑的小混世魔王。脏兮兮的小畜牲!我明天带你去。如果不甜的话,也给我叫一杯雪利酒。我觉得可能对我有好处。烦了一天了。我敢肯定是瘴气要来了。你看,现在正是这个季节了。”

  “天杯雪利酒,再来一杯。”年轻人冷冷地说。

  波特在一旁入迷地看着这母子俩,就像看一个机器人或一幕讽刺剧一样。无所谓情景和表达方式,也无所谓滑稽还是可怕,他只是觉得这俩人挺有意思。

  一般餐厅的气氛总是沉闷刻板的,每一个服务都必须完美无瑕,可是在这里就不一样。这里的酒保情绪低迷,行动迟缓。

  似乎他们得费很大劲才能明白客人的要求,说法语都不行。不过,他们的确也没兴趣要特意讨好谁。母子俩被安排到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旁边就是正在进餐的吉特和波特。特纳和他的法国女孩出去约会了。

  “就是他们,”波特小声说道,“竖着耳朵听。但尽量保持面无表情。”

  “他长得好像小万彻,”吉特往前倾着身子对波特说,“就是法国连续犯儿童碎尸案的那个人,记得吗?”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希望从隔壁桌多听到一点有趣的八卦消息。可是这母子俩似乎没什么可谈的。波特扭头对吉特说:“哦,我在想,今天早上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们一定要现在谈这个吗?”

  “不是,我只是问问。我以为你会说点什么。”

  “你看到的就是你想知道的。”

  “如果我也这么想,现在就不会问你了。”

  “哦,你难道没看出来——”吉特有点被激怒了,可她马上又把火压了下去。她本来想说:“你难道没看出来,我是不想让特纳知道你昨晚上没回来吗?你难道没看出来,他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吗?你难道没看出来,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机会吗?”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们一定要说这个是吗?你进房间的时候,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我在吃早餐的时候他进来了,然后我让他进你的房间等我换衣服。这样还不够清楚?”

  “那就要看你是怎么定义清楚这个概念的了,宝贝儿。”

  “有道理,”她尖酸地说,“你看,我还没说你昨晚干的好事儿呢。”

  波特笑了,若无其事地说:“你当然没法说,因为你不知道。”

  “我也没必要说。”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发了脾气,“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就他妈的不说一个字。”话一出口,吉特就发现隔壁桌的那位“靓眼”老妈正一脸兴趣地等着听她继续说下去。她一看见吉特发现自己在偷听,赶紧把脸转向了儿子开始自言自语。

  “这家酒店的水管真是绝无仅有啊。这里的水龙头即使关得再紧,还是一直不停地汩汩流水。愚蠢的法国人!真是蠢得让人难以接受!脑子都进水了。高缇尔夫人跟我说,全世界就属法国人的国民智商最低。当然,他们自己的血脉很少,他们得加紧繁育后代。不是犹太人就是黑人。你瞧瞧!”她边说边用手指把整个餐厅的人都包括了进去。

  “哦,你是说这里吗?也许。”年轻人答了一句,把手里的酒杯举到灯光下仔细研究起来。

  “是说法国!”女人兴奋地大声嚷道,“高缇尔夫人亲口跟我说的,而且我在很多书刊上也读到过呢。”

  “这水真恶心,”他嘟囔道,把杯子放回桌上,“我不想喝了。”

  “你怎么这么娘们儿!少抱怨!真是懒得听了。烦死你整天唠叨什么灰啊虫子的。不喝就放下,没人管你喝不喝。你才可怕呢,没人像你那样擦洗东西。拜托成熟点。你给户外煤油炉打蜡了吗?还有,你没忘你的维特尔矿泉水吧?”

  年轻人脸上露出嘲讽的坏笑,似乎自己对面坐的是一个智障儿童。他慢条斯理地回应道:“没有,我既没忘石蜡也没忘矿泉水。罐子还在汽车的后背箱。现在,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出去走走。”话一说完,他起身离开了饭桌,脸上仍旧是那副不怎么让人舒服的坏笑。

  “什么,你这个没礼貌的小东西!我要揪掉你的耳朵!”女人在背后大声嚷道。可是他连头也没回。

  “他们怎么样?”波特小声问道。

  “很滑稽,”吉特说,可还是气呼呼的,“你怎么不去邀请他们加入我们的长途之旅呢?我们正需要啊。”

  两个人恢复了沉默,各自吃着水果。

  吃完饭,吉特上楼去了自己的房间。波特则留在酒店冷清的一层里游荡,先是来到光线惨淡的写字间,然后是休息室,两个一身黑衣的法国老女人正坐在椅子的边缘上说悄悄话。再往前就是前门入口了,他站在那里呆呆盯着街对面的奔驰旅行车。最后他又回到了写字间。他坐了下来。天花板上惨淡的灯光依稀照出墙壁上的旅行海报:法国航空公司,西班牙神奇之旅。从他头上的窗户外面传来女人粗声粗气的说话声和厨房里的各种金属敲打声,房间石墙和地板瓷砖的回声加重了这些声音的效果。这里比别的房间更让波特有地牢的感觉。忽然,外面响起的电影院的电铃声盖过了所有的声响,让人听得神经衰弱。他走到写字桌旁,拿起记事簿,打开抽屉找文具,却没找到。他摇了摇墨水瓶,干的!这时厨房里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执。他搓了搓手上被蚊子咬过的地方,慢慢走出了房间,穿过大厅,再经过走廊,进了酒吧。就连酒吧里,灯光也依然显得昏暗而且遥远。吧台后面的一排瓶子里发出些许光亮,总算能吸引住人的眼球。波特忽然觉得有点消化不良——也不是反酸水,就是觉得胃里不知道什么地方不舒服。黑人酒保期待地望着他。也难怪,整个地方就只有波特一个客人。他要了一杯威士忌,坐下来慢慢抿起来。酒店的某个马桶正在冲水,水管里发出咔咔隆隆的回水声。

  波特觉得体内烦躁不安的情绪平复了下来,整个人也清醒多了。这个酒吧乏味得让人郁闷,忧伤的气氛似乎与生俱来地依附在室内的每一件物品上。“自从有人第一次在这里喝酒,”他心想,“这里有过快乐的时候吗?”如果有所谓快乐的话,应该在别的地方吧。比如明亮大街边上一排排幽闭的房屋,那里有猫咪在啃鱼头;或者是挂着芦苇席的昏暗咖啡馆,那里大麻烟雾缭绕,混着热腾腾的薄荷茶的味道;或者是港口底下盐场边缘的帐篷(他忽然想起了玛尼亚憧憬未来时脸上安详的表情);或者是大山那边的撒哈拉,还有非洲一望无际的土地。可快乐偏偏跟这个酒吧无关,欧洲游客的每一次到来只会多增加一层污浊,多一次对隔离事实的见证。对于这个房间而言,祖国变成了一个缥缈的概念。

  正当波特小口抿着温热的威士忌的时候,听到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那个英国年轻人走了进来,他没看波特,直接坐在了一个小桌子边上。波特看着他要了一杯利口酒。当酒保回到吧台后面以后,波特走了过去。“不好意思,先生,”他说,“你会说法语吗?”“谁,谁?”年轻人吃惊地说。“可你也说英语,对吧?”波特连忙继续追问道。“对。”年轻人放下酒杯盯着跟自己说话的这个人,他的眼神在波特看来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戏剧性的变化。波特觉得这种状况下说些奉承话是最稳妥的搭讪方式,于是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那你应该可以给我一些建议。”

  年轻人勉强地笑了一下。“如果是有关非洲的,那我敢说我能帮你。我在这里混了五年。这的确是个让人着魔的地方。”

  “是啊,很美妙。”

  “你知道?”他脸上有点忧郁,很希望自己是惟一的旅者。

  “只知道几个地方。”波特安慰道,“我在北部和西部走了很多地方。大概从的黎波里到达喀尔。”

  “达喀尔是个龌龊的烂地方。”

  “可全世界的码头都这样。我想问问兑换的事儿。你觉得什么银行最好?我有美元。”

  年轻人笑着说:“我想我只能好心地给你一点建议。我其实是澳大利亚人,但是我妈和我主要用美元。”接着他给波特详细说了一下在北非的法国银行系统,抑扬顿挫地像个老朽教授。波特对这种学究气有些反感,不过这个年轻人的眼神却淡化了他的语调,消除了他说的重点。波特觉得对面是个疯子,好像现在的状况是这样:有个特定的话题后,说话的病人就会一直不停地说,一直说到他平静后才结束。

  于是,波特让他继续说,但话题早就和银行无关了,而是转到了个人经历上。话题似乎越讲越宽泛,很明显这正是年轻人所追求的效果。波特不怎么搭话,偶尔感叹几声也只是为了让这场个人独白更像对话一点。他了解到,这对母子在来肯尼亚的蒙巴萨之前曾经写过游记,书中的插图用的是妈妈自己的照片;在印度居住的三年中,年轻人的哥哥去世了;在北非的这五年里,他们几乎走遍了这块大陆上的所有地方,遇到了一堆吓死人的疾病。直到现在母子俩还没有完全摆脱其中的一些病根,时不时会发作一下。然而,这些话真伪难辨,因为其中总是掺杂了这样的句子:“那个时候我在德班(南非东部港口城市)一家进出口大公司做经理”,“政府要我管理三千个祖鲁人”,“我在尼日利亚首都买了一辆军用车,开着它穿越了卡萨芒斯”,“我们是惟一到过那里的白人”,“他们想要我把这次壮举拍成电影,可开普敦没找到我信得过的会用摄像机的人,当时我们正在拍四部片子。”波特开始有点心烦这个年轻人无视听者的心情而越扯越远,可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反倒是当听他说起在杜阿拉(喀麦隆港口城市)河边看到的死尸、在塔科腊迪(加纳西南部港口城市)看到的杀人犯以及在加奥(马里城市)看到的自杀的疯子时,波特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残忍的快感。这个喋喋不休的年轻人终于闭上了嘴,往背后一靠向酒保示意再来一杯利口酒,然后感叹了一句:“啊,是啊,非洲是个好地方。我现在哪儿都不想去。”

  “那你妈妈呢?她也这么想吗?”

  “噢,她爱死这样了。如果你把她弄到一个文明世界,她会手足无措的。”

  “她一直在写作吗?”

  “一直都在写。每天。大部分都写的是偏远的地方。我们正准备去夏洛特城堡。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他似乎很肯定波特一定不知道那个地方。“嗯,不了解。”

  波特回答说,“但是我知道方位。你们准备怎么去?还没有去那儿的路线,对吧?”

  “哦,我们会去的。我妈开车是高手。我有一大堆地图和军用设备,出发前的每天早上我都会仔细研究一番。到时候,只要到时候照着做就行了。我们有车。”他看着波特疑惑的表情,补充道:“一辆奔驰老爷车,不过马力很强劲。”

  “啊,是。我在外面看到了。”波特嘟囔了一句。

  “是啊,”年轻人有点得意,“我们哪里都去得了。”

  “你妈妈肯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波特说。

  年轻人突然来了兴致:“绝对有趣得很。明天你得见见她。”

  “非常乐意。”

  “我已经让她上床了,不过一般我不回去她是不会睡的。我们的房间总是连着的,所以我很不幸地总是被她掌握到上床睡觉的时间。结婚后的日子很不错吧?”

  波特快速瞅了他一眼,有点惊讶他最后那句硬生生的话。

  不过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你会很喜欢跟她谈话的。不过不巧的是,我们已经有了确定的路线,明天中午就得走。你什么时候离开这个鬼地方?”

  “哦,我们计划明天坐火车去鲍思夫,不过也不着急。所以也许会等到星期四再走。对我们来说,旅游的惟一方式就是想走就走,想停就停。”

  “说得很对。可是你肯定不想在这里待着吧?”

  “哦,老天,不想!”波特笑了起来,“我们讨厌这儿。可我们有三个人,所以得等到三个人的体力都恢复才能出发。”

  “三个人?”年轻人似乎没料到这个事实。“明白。”他站起身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张卡片递给波特。“给你这个。我姓莱尔。好吧,加油,希望你早日出发。明天早上也许会再见。”

  说完,他好像很尴尬似的转过身,僵硬地挪出了房间。

  波特让卡片滑进了兜里。这时酒保已经趴在吧台上睡着了。他决定再喝最后一杯,于是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酒保的肩膀。酒保打着哈欠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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