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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站在悬崖边上的城市

  三首叙事诗:兰州人的一段辛酸史

  兰州陷于吐蕃,而吐蕃当时还处在奴隶制社会的初期,其占领地的民众一概沦为奴隶,兰州及兰州周围的民众也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有三首诗是专门写河湟沦陷区的人民生活状况的,而作者是中唐最具影响力的两位大诗人,一个是白居易,一个是元稹。

  现抄录如下,聊收管中窥豹之效。

  白居易《缚戎人》:

  缚戎人,缚戎人,耳穿面破驱入秦。

  天子矜怜不忍杀,诏徙东南吴与越。

  黄衣小使录姓名,领出长安乘递行。

  身被金创面多瘠,扶病徒行日一驿。

  朝餐饥渴费杯盘,夜卧腥臊污床席。

  忽逢江水忆交河,垂手齐声呜咽歌。

  其中一虏语诸虏:“尔苦非多我苦多!”

  同伴行人因借问,欲说喉中气愤愤。

  自云乡贯本凉原,大历年中没落蕃。

  一落蕃中四十载,遣著皮裘系毛带。

  唯许正朝服汉仪,敛衣整巾潜泪垂。

  誓心密定归乡计,不使蕃中妻子知。

  暗思幸有残筋骨,更恐年衰归不得。

  蕃侯严兵鸟不飞,脱身冒死奔逃归。

  昼伏宵行经大漠,云阴月黑风沙恶。

  惊藏青冢塞草疏,偷渡黄河夜冰薄。

  忽闻汉军鼙鼓声,路旁走出再拜迎。

  游骑不听能汉语,将军遂缚作蕃生。

  配向东南卑湿地,定无存恤空防备。

  念此吞声仰诉天,若为辛苦度残年。

  凉原乡井不得见,胡地妻儿虚弃捐。

  没蕃被囚思汉土,归汉被劫为蕃虏。

  早知如此悔归来,两地宁为一处苦。

  缚戎人,缚戎人,戎人之中我苦多。

  自古此冤应未有,汉心汉语吐蕃身。

  一千多年过去了,我们仍为那个汉心汉语吐蕃身的人深感悲哀。陷入吐蕃四十年,在那里娶妻生子,可念念不忘的是回陇上老家,好不容易遇上汉军到来,他却是一身吐蕃人打扮。当时,唐朝的战俘大多送往东南沿海一带安置,他又被当作战俘处理了。在吐蕃,他是汉人奴隶,在唐朝,他又是吐蕃战俘。梦中都在回家,回家了,却家园不再容纳他,他只不过是他祖国的战俘而已。

  再看白居易的《西凉伎》:

  西凉伎,西凉伎,假面胡人假狮子。

  刻木为头丝作尾,金度眼睛银帖齿。

  奋迅毛衣摆双耳,如此流沙来万里。

  紫髯深目两胡儿,鼓舞跳梁前致辞。

  道是凉州未陷日,安西都护进来时。

  须臾云得新消息,安西路绝归不得。

  泣向狮子涕双垂,凉州陷落知不知?

  狮子回头向西望,哀吼一声观者悲。

  贞元边将爱此曲,醉坐笑看看不足。

  娱宾犒士宴盛年,狮子胡儿长在目。

  有一征夫年七十,见弄凉州低面泣。

  泣罢敛手白将军,主忧臣辱昔所闻。

  自从天宝兵戈起,犬戎日夜吞西鄙。

  凉州陷来四十年,河陇侵将七千里。

  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

  缘边空屯十万卒,饱食温衣闲过日。

  遗民肠断在凉州,将卒相看无收意。

  天子每思长痛苦,将军欲说合惭羞。

  奈何仍看西凉伎,取笑资欢无所愧。

  纵无智力未能收,忍取西凉弄成戏!

  好可怜的西凉伎啊,陇右丢了,兰州失陷了,西去的路绝了,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日暮乡关何处是,雪拥蓝关马不前啊。想当年,跟着唐军一路东来,看看长安的繁华,感受一番天朝上国的风度,这儿有钱人多,赚几两银子要红颜归根的,谁料想,堂堂天朝也有日暮途穷的时侯。手握重兵的将军们,只知美人歌舞,帐中欢宴,倒把恢复河山的事搁在一边。固然,一落乐籍,吃的就是吹拉弹唱霓裳羽衣这碗饭,可那要看什么情形,难道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吗?写这句诗的,小女子要说你几句,你非商女焉知商女的有恨无恨,你们大老爷们,讲究的是以天下为家,我们女人可是以家为家呀,而这个家由谁扛着,是你们男人啊。现如今,你们把国闹没了,家毁了,回家的路断了,倒说我们不知亡国之恨,让我说你什么是个好呢。现在倒好,路断了,家丢了,人家是什么心情,还得强颜欢笑,给你们快乐,陪你们快乐,你们乐了后,总该做点事呀你,朝廷养你们是干什么的,朝廷养军队是干什么的,是为了让你们披上铠甲舞刀弄枪找伎人开心的吗?

  白居易这首诗是嘲讽朝廷苟且偷安无所作为的,可他也不想想,朝廷有这个能力吗。俗话说得好,有头发谁装秃子呀。唐朝已无可奈何地从强国的位置跌下来了,再也鼓不起贞观开元全盛日那种气吞山河的雄风了。

  如果说白居易的两首诗沉痛多于悲愤的话,那么元稹的诗便倒过来了:悲愤多于沉痛,因悲愤更显沉痛。诗题仍为《西凉伎》,如下:

  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

  葡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

  楼下当垆称卓女,楼头伴客名莫愁。

  乡人不识离别苦,更卒多为沉滞游。

  哥舒开府设高宴,八珍九酝当前头。

  前头百戏竞撩乱,丸剑跳踯霜雪浮。

  狮子摇光毛彩竖,胡腾醉舞筋骨柔。

  大宛来献赤汗马,赞普亦奉翠茸裘。

  一朝燕贼乱中国,河湟没尽空遗丘。

  开远门前万里堠,今来蹙到行原州。

  去京五百而近何逼,天子县内半没为荒陬,

  西凉之道尔阻修。连城边将但高会,

  每听此曲能不羞!

  白氏、元氏,都是诗中圣手,也都是反讽名手。白居易以目下将军与伎人之乐,来道失地之痛和朝廷的无心无肺;而元稹更绝,把当年西凉的盛况如数家珍,说得人梦中都在偷着乐呢,笔锋一转,那都是城南旧事了,极度的繁华,彻底的荒寒,前者着墨多多,后者用笔少少,狮子大甩头,就在那凛然一瞥。

  元、白二人,在唐时,诗名相当,世称元白,他俩在边务的事上想到一块了,他们都是进士出身,都当过高官,元曾任宰相,白领过刑部尚书,可说到底,都是一腔诗人情怀,国衰则边乱,自古宜然呀。

  更一声塞雁凄切

  宋朝是个词的时代,那些绝代词人们的绝代华章,几乎要把晦暗落魄的宋朝天空照射得阳光灿烂了。一个不太著名的词人写得一首不太著名的词,这词与宋朝的命运,与宋时陇上的处境有些暗合。作者叫万俟雅言,词牌词题名为《忆少年·陇首山》。

  词曰:

  陇云溶泄,

  陇山峻秀,

  陇泉呜咽。

  行人暂驻马,

  已不胜愁绝。

  上陇首,

  凝目天四阔,

  更一声塞雁凄切。

  征书待寄远,

  有知心明月。

  是的,陇上已经有三百年看不见中原衣冠,听不见中原乡音了。这一次,大军来了。不是久违的唐军,唐朝已经风飘云散多少年了,五代十国一个个都远去了,大宋已经定鼎多少年了,长安已经不是京城了,现如今的京城还在长安东去千里的东京呢,而这个东京也非当年的那个东京洛阳,而是黄河边的那个汴京,也就是开封。无论叫什么名字,兰州是离首都、离朝廷越来越远了啊。中原大军来一趟多不容易啊,这一别,竟是三百年!

  这中间兰州倒是经常打仗,先是吐蕃各部落打,党项兴起后,吐蕃与党项打,北宋的势力西进后,三方互相打。宋真宗咸平六年(公元1003年),吐蕃凉州六谷部大首领潘罗支,被西夏奸细杀害,西夏以为此举可使这一支吐蕃人群龙无首,但他们立即拥立厮铎督为六谷部首领,联合龛谷(今榆中小康营)、兰州、宗哥(今青海乐都)一带的吐蕃各部,与西夏周旋。这时,宋军的触角也伸到了伏羌三都谷(今甘肃甘谷),吐蕃各部便挥军东进以挡宋兵,结果被宋将曹纬击败。但宋军也未能西进一步。

  兰州成为热点地区,西夏要东进,必须拔除兰州据点,吐蕃守住兰州,方可保住河湟,宋朝拿下兰州,方可在西北立足。在三家交锋中,宋军明显处在下风,而西夏风头正健。宋仁宗时,党项首领李元昊攻破兰州吐蕃诸部族帐,沿阿干河而上,南至马衔山,筑瓦川会城,留兵戍守。过了几年,又攻占吐蕃康古城(即龛谷),占据了兰州黄河以南地区,成功切断了青唐蕃部与宋朝的联系。宋神宗时,借王安石改革带来的新气象,朝廷任用王韶经营洮水流域。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王韶收取临洮,置熙州,又收复河州,置熙河路。史称“熙河之役”。宋夏间形成以兰州马衔山为界的南北对峙局面,宋处山南,夏在山北,兰州城还在夏手中。

  这次战役规模不甚大,战果也有限,但这仍然是宋朝对外战争中获得的为数不多的大胜。宋朝积贫积弱,在军队建设中又有着许多体制性弊病,但宋朝的军事压力却超过了任何一个统一王朝,北边有辽(后为金),西边有西夏,两者任何一方都足以与宋抗衡,实则其军力都超过了宋。宋在对两国的战争中屡战屡败,北边,与辽结城下之盟,割让幽云十六州,等于把北部大门的钥匙交给辽人了,每年还要送上大量财物入贡。在西北,与西夏的争斗中,更是一败再败。延州之战,宋败;好水川之战,宋惨败,连损几名大将;定川之战,宋先小胜后大败。宋朝屡败,但天朝上国的面子还抹不开,每败都明明在给人家赔款,让步妥协,还非要说成是:“授”、“策封”和“赐”!从宋真宗开始,在对西夏失去控制后,便“授”李德明为定难军节度使、西平王,每年“赐”银万两、绢万匹、钱二万贯,并重开边境市场;仁宗朝,夏更强大,宋“册封”元昊为夏国主,每年“赐”绢十三万匹、银五万两、茶二万斤,另在各节日和仁宗、元昊生日时,还要“赐”银两万两、银器两千两、绢、帛、衣着等两万三千匹,茶一万斤,边贸如常。

  宋朝“授”一次,西夏前进一步,“册封”一次,西夏迈上一个新台阶,“赐”一次,西夏壮大一次,而宋朝却日见其蹙。败得憋屈,败得让人痛心疾首。庆州(今庆阳北部三县)大败后,大文人苏舜钦专门写了首《庆州败》以抒悲愤。如下:

  “无战王者师,有备军之志。”

  天下承平数十年,此语虽存人所弃。

  今岁西戎背世盟,直随秋风寇边城。

  屠杀熟户烧障堡,十万驰骋山岳倾。

  国家防塞今有谁?官为承制乳臭儿。

  酣觞大嚼乃事业,何尝识会兵之机。

  符移大急搜卒乘,意谓就戮如缚尸。

  未成一军之出战,驱逐急使缘。

  马肥甲重士饱喘,虽有弓箭何所施!

  连颠自欲堕深谷,虏骑笑指声嘻嘻。

  一麾发伏雁行出,山下奄截成重围。

  我军免胄乞死所,承制面缚交涕涕。

  逡巡下令艺全者,争献小技歌且吹。

  其余劓馘放之去,东走矢液皆淋漓。

  首无耳准若怪兽,不自愧耻犹生归。

  守者沮气陷者苦,尽为主将之所为。

  地机不见欲侥胜,羞辱中国堪伤悲。

  王韶、种谊等人在西北打了胜仗,而且生擒吐蕃一部首领鬼章,京城献俘,宋朝人那个扬眉吐气呀。宋朝武功不怎么样,但却是大文人辈出的时代,面对如此空前的、鼓舞人心的胜利,文士们能不一展才学?名气最大的文人苏轼写了《获鬼章二十韵》,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写了《刘晦叔许洮河绿石砚》《以团茶、洮州绿石砚赠无咎、文潜》《启至大寨,闻擒鬼章,捷书上奏,喜而为诗》等,游师雄写了《生擒鬼章,庆忻偶成》,张耒则写了《鲁直惠洮河绿石砚冰壶次韵》等等。一战获胜,事隔千年,我们仍可感受到当年的举朝庆祝盛况。

  实话实说,苏轼之才学文章,千古以来,能与他比的,说纯粹没有,可能会引发争论,但屈指可数,总是没问题的。可是,他这首《生擒鬼章二十韵》,写得实在不怎么样。黄庭坚一门心思在写字作诗,打下了洮州,友人送他几方洮砚,他也不忘与同好共享,特送张耒一方,张耒双喜临门(宋军得胜,山谷赠砚),自家又是诗坛名手,纵情唱和一首,乃题中应有之义。游师雄名气没有以上三人大,可恢复洮州,他是参与者,且居功至伟。他奉诏赴熙河措置边事,瞅准机会,派种谊一战而下洮州。所以,按现在说,他的诗有生活,有切身感受,因而,在这批庆贺诗中,窃以为,独领风骚。诗曰:

  王师一举捷于雷,

  顷刻俄间破敌回。

  且喜将门还出将,

  槛车生致鬼章来。

  诗是赞美种谊的,将门出将之语乃写实之笔,种谊一门几将,其父种世谊,其兄种左、种谔皆为将。《水浒传》中说,鲁智深为延安小种经略相公帐下提辖官,据考,便是托名种谔。

  宋夏兰州大斗法

  宋军攻取兰州山南地区,虽兰州制高点马衔山还在西夏人手里,但此山海拔达三千五百多米,且远离兰州城区,防守起来并非易事。宋军夺取山南,既可北上直取兰州,又可西进河湟,出击河西,威胁西夏大后方。宋朝举国欢庆,西夏大惊失色,忙来争夺熙河。当川堡乃宋军据守要塞,一方志在必得,一方死命拒守,两军苦斗经年,夏兵不能获胜。宋军挟战胜之威,由熙河路经制使李宪率军五万北上,以部将李浩为先锋,从熙州出发,避开兰州正面,从侧面走捷径越马衔山围康古城,宋兵势大,夏兵弃城而逃。这是西夏在兰州黄河东南最重要的据点,屯积了大量军需物品,尽为宋军所得。宋军反客为主,进一步,巩固一步,再取下一步目标。前面就是西使新城(今榆中三角城),这是兰州东南部第一道门户,守城将领为吐蕃人俞龙琦,他心知不敌,便开门迎降。兰州东南部只剩最后一道天然关口女遮谷(即榆中苑川河谷)了,夏兵数万人蜂拥而来,宋军已取有利地形,凭险拒守,待夏兵势沮,再全力猛攻,夏兵不支,向西溃逃。

  九月秋高,李宪率大军浩浩荡荡开进兰州。

  这是三百年间第一支以胜利者姿态入主兰州的中原王朝军队,也是宋王朝在西边获得的最大的一次胜利,标志着宋王朝恢复了对陇右地区的管辖。李宪大军一入兰州,便设立帅府,以李浩知兰州事,紧锣密鼓加强城防。隋唐时的兰州城在黄河南岸约二里许,即今五泉山一带。黄河北仍为西夏控制,两军隔河对峙,宋军随时有遭偷袭威胁。李宪便命部将率先渡河偷袭,夏军不支,撤离北岸。李宪便命李浩将兰州旧城向北扩展一里,迫近河南岸,使渡河攻击之敌无立足之地,又在兰州城东西筑东关堡、西关堡,互为犄角。

  宋得兰州,西进可取河西,北上可直抵西夏腹地,西夏人为此卧不安席,决心全力争取。兰州对宋夏都太重要了,清代学者胡广成在所著《西夏书事》中已说得很明白:

  “昔人谓兰州控河为险,隔阂羌戎。自汉以来,河西雄郡,金城为最,岂非以介居戎夏,攸系陇右安危哉!晋元康后,河陇多事,金城左右,岁无宁宇;隋唐盛时,驰逐河湟,未尝不以兰州为要害;广德以后,州没吐蕃,而西凉不复为王土;大中间虽尝收复,亦仅羁縻。宋兴,兰州不入职方,至是,宪始复之,筑城以建帅府。后元佑初,夏人求复此地,朝议欲割以畀之。孙路言:‘自通远至熙州总通一径,熙之北已接夏境,今自北关辟土百八十里,濒大河,城兰州,然后可以扦薮。若捐以敌,则一道危矣。’穆衍言:‘兰州弃则熙州危,熙州危则关中震动。唐失河湟,西边一有震动,惊及京师,今若委兰州,悔将何及?’遂不果弃,夏人率无以逞。”

  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三月,冰河初开季节,夏兵大举来争兰州,他们先截杀投宋的蕃部首领,断宋羽翼,然后在黄河渡口攻杀兰州供奉官孙晞,然兰州城防已今非昔比,夏兵久攻不下退去。经过一番周密准备,次年二月,西夏兵又来。此时,黄河尚在封冻,宋军凭借的天险已被天解除。夏兵万人踏冰过河,直扑城下。他们先攻东西两关,相继告破后,合力围攻主城。李浩闭门坚守,夏兵用强大的冲车攻击城门,宋军则用滚木擂石铁水火箭还击。两军死伤惨重,夏兵仍死战不退。李浩在敌楼观察半日,觉得死守挨打不是办法,应主动出击,攻防结合,方为上策。他心生一计,叫来钤辖官王文郁,密授计策。

  当夜,连日攻城的夏兵正在围着篝火驱寒休整,准备来日再战。王文郁率七百名敢死队员,手抓绳索,缒城而下,突然一片声呐喊,城头鼓角大作,一队宋兵已杀至眼前,夏兵猝不及备,来不及拿兵器,更顾不上乘马,回头便争先恐后往黄河边跑。跑得急,跑得猛,人又多,万脚杂沓声中,咔嚓一声巨响,一尺厚的河冰居然被踏裂了,一处裂口,处处响应,夏兵纷纷惊叫落水,冻死,淹死者无数。天明,宋军站在城头远望,河水又封冻,冰面上,被冻僵的夏兵尸体与河冰连为一体,在惨白的阳光下,令人心寒。

  夏军本想乘河冰之利,却吃了河冰的亏,可兰州城必须拿下。五月天暖,黄河解冻,岸边杨柳依依,万里晴空,一览无余,南北两山夹河相望,宋军以南山面河守城,夏军凭北山面河扎寨,一场大战又将开始。夏军渡河,再围兰州,宋军死战不退,两军相持九日,夏兵败退。暖阳高照,城下死尸臭气熏天,宋军出城打扫战场,掩埋敌尸,堆积如小山。

  又过了一年,即元丰七年(1084年),春暖花开时节,兰州建城以来最大规模一次战争拉开大幕。夏军步骑八十万复围兰州。八十万,当然是号称,意在壮我志,丧敌胆,但也足以投鞭断流。宋军凭城北望,黄河北岸平坦的台地上,帐篷像雨后的毒蘑菇,一夜之间,密布河滩。旌旗蔽日,天地失色,人喊马叫,流水呜咽。宋军相顾失色,但有前几战取胜树立的信心,宋军也打起精神,准备恶战。

  据《西夏书事》载,兰州城的那场攻防大战,“矢如雨雹,云梯革洞,百道并进,十昼夜不能克,军中粮尽,乃解围。”“兵既退,城下得敌尸几十万。”

  几十万,当然也是夸张之语,真有这么多,尸体摞起来,不知要高出城墙多少。但,死人绝不在少数,夏兵几番攻战,几番受挫,而兰州城必须拿下来,此番,孤注一掷,不惜任何代价;而宋军又哪里不知道兰州城对自己的重要了,兰州一失,西北防线必然全线崩溃,有如大河决堤,跑都来不及了。宋朝军队以往对辽夏屡战屡败,败在了体制。赵匡胤以军事将领黄袍加身,最怕的也是别人照猫画虎,因此防军人跟防贼一般,国家有事,方才任将招兵,事毕,解除军权,士卒多为临时招募而来,缺乏训练,像苏舜钦在《庆州败》中写的那样,士卒连马都不会骑,临时任将,临时招兵,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大违中国传统的以感情凝结军心的将兵之道。而且,宋朝一代,重文轻武,武将地位甚低,在各朝大臣中,还真挑不出来谁曾出于将而入为相。文人治国,这是现代国家基本的治国理念,这本没什么不好,可那是宋朝,宋人的治国理念也忒超前了些,何况其从立国之初,就一直是强邻压境,兵连祸结,没有一支强大的军队也只剩下割地“赐”款以求和之一途了。

  兰州这边,情形不同,李宪、李浩辈,专任军将多年,军队骨干为多年同一战壕战友,互相知根知底,屡次取胜,将信任兵,兵信任将,团结一心,这是克敌制胜之关键。仅固守黄河南岸,压力毕竟太大,尤其是河水冰封后,一次冰裂,那是运气,不可将运气当本事使。王文郁乘夏兵退去时,在河北岸筑金城关(今黄河铁桥北),后复经钟传、苗履等加固,金城关便成为兰州河北最重要的军事支撑点,夏兵攻兰州,必须先取金城关,否则,必受腹背夹击,而金城关依陡山而建,紧邻河岸,攻取殊为不易。从此后,夏军也再未敢渡河围攻兰州。

  西夏直接取兰州是不容易了,可兰州必须得取,兰州是颗钉子,钉在西夏的要害部位,一日不拔去,一日不舒服。硬拔是拔不下了,夏军便把攻击目标放在了兰州以东地区,意在切断兰州与关陇地区的联系,使其成为孤城。宋哲宗时,夏兵攻东关堡、龛谷寨,宋军死九百五人,阵地未失。过了两年,夏兵攻破质孤堡和新筑的胜如堡,但均为兰州外围据点,兰州城未曾易手。

  虽如此,兰州东部、南部有广大地区可回旋支撑,西部则直接在夏兵视野中。宋徽宗崇宁二年(公元1103年)六月,岷州统制、权知兰州事高永年,率兰州、岷州、通远军汉蕃联军,沿黄河南岸出京玉关(今市西四十五公里处河湟交汇口),一举收复通川堡,命部将沈言屯守京玉关。兰州以西,宋军有了支撑点。

  人都说,宋徽宗朝有四大权奸,这四个家伙最终导致了北宋的灭亡。现在,奸臣之一童贯来兰州了。他是太监,如今却是大宋熙河兰廓路、秦凤路两路经略安抚制置使,统管陇右军政。按宋时在西北管辖的地盘,说他是西北王,一点都不过分。政和五年(公元1115),童贯命熙河经略使刘法攻打西夏占据的古骨龙城(今永登连城)。这是河湟谷地的枢纽。夏军数万人迎战。此战,宋军获胜,阵斩夏军三千人。攻占该城后,宋军进行了大规模扩建,改名为震武军,又加修了外围工事,四堡拱卫一城,成为宋在湟水以北最大军事据点。这等于又给西夏安一枚钉子。三年后,西夏大军围攻震武城,镇守兰州的刘法迅速驰援,西夏只好解围而去。

  第二年,西夏军攻占统安城(今永登通远),震武城侧翼暴露,刘法赶去救援,却遭夏兵伏击身死;夏军乘势围攻震武,遭宋军强力抵抗,只得撤围。刘法算得上北宋末年的名将,可统兵大将却是童贯。打了胜仗的夏人,也不忘了分析宋的败因,说是:“其失在恃胜轻出。”不知童贯听见没有,听见也没用了,北宋大厦将倾,少一个刘法,多一个童贯,在西边,少一座城池,多一座城池,都挽救不了金人南下、攻破东京、掳走徽钦的结局。

  七年以后,金攻宋正急时,西夏攻兰州也急,夏兵这次占了便宜,攻破了通川、园子二堡,《西夏书事》说:“力攻五日,大俘二堡人畜而还。”

  北宋灭了,兰州却非西夏所有,金人灭了北宋,占了兰州,与宋隔河对峙达半个世纪之久的西夏,现在又与金人隔河对峙了。而北宋的残余势力还在,等待兰州的又将是什么呢。

  金夏兰州再斗法

  宋朝不可挽回地要将腐败进行到底了,驻守兰州的宋军无论怎样英勇善战,也是无力回天,因为宋朝的天塌了。在灭方腊时,大书画家宋徽宗似乎有振作之意,罢免了几个奸臣,方腊灭了,奸臣又回来了,而且比先前更奸。天怒人怨的朝廷应奉造作局又恢复了,花石纲当然也恢复了,全国各地又是变本加厉拉丁派款。

  起变化的还有北方。大宋的死敌大辽的背后兴起了金国,金国与辽为敌,打得辽人捉襟见肘,西夏支持辽对付金,宋徽宗和他的奸臣班子蔡京、童贯之流心里也起了意,要与金联手夹攻辽,借机收复燕云十六州,给金许诺,原来给辽的“岁贡”,灭辽后如数给金。金当然高兴啦,没有岁贡也是高兴的,平白添个盟友有何不好,灭了眼下的敌人,以后的事再说。辽已是日薄西山了,可宋军仍不堪一击,因为统帅是童贯,还有那个只知吃喝玩乐、字也写得不错、蔡京的儿子蔡攸作副帅。这帮根本不懂行军打仗的爷们,带着二十万大军到了燕京,辽人自行烧营逃跑,他们以为辽人打来,也烧营逃跑,辽人知道是咋回事后,从后追杀,二十万大军全线崩溃,将宋神宗、王安石变法以来积攒的家当一战送尽。

  燕京是金人攻下的,金人自然要责宋违约,好办,燕京给你,你得掏钱。掏就掏,宋朝给人掏钱早掏惯了,宋每年除向金贡献原来献辽的五十万外,另加一百万给金,名曰:燕京代租钱。宋得到的是一座空城,金在退走时,财物、人口都带走了:“城市丘墟,狐狸穴处。”童贯打仗不行,抓狐狸如何?

  童贯抓的狐狸自然是宋徽宗这个傻狐狸了。童贯在“复燕奏”中,将此举说成是“不世之功”,败仗都说成是胜仗,现在凯旋班师了,一帮奸臣加官进爵,百官上表庆贺,还立了块“复燕云碑”。

  金人灭辽后,掉头南下,宋徽宗的太平繁华梦彻底醒了,又赶忙罢除花石纲,解散内外制造局,还下了个“罪己诏”,号召各地军民勤王,承认自己:“多作无益,侈靡成风。利源酤榷已尽,而谋利者尚肆诛求。诸军衣粮不时,而冗食者坐享富贵。”“追惟己愆,悔之何及。”“望四海勤王之师,宣三边御敌之略。”最后,他相当自信地表示相信:“岂无四方忠义之人,来徇国家一日之急。”

  古代圣人说,过而能改,德莫大焉。宋徽宗承认错误倒是挺诚恳,他原来什么都明白,知道他错在哪了,人说他是昏君,真冤他了。可是,改正错误的机会不再有了。金人快速南下,他想不通,拉着蔡攸的手说:“没想到金人会这样!”当场气得昏了过去,救醒后,急忙要纸笔写了一句话:“皇太子可即皇帝位,予以教主道君退处龙德宫。”

  可是,金人是不许他出家修道的,大军紧逼,徽宗和六大奸臣狼狈逃窜。国破了,人民也不再害怕谁了,六大奸臣被杀的杀,病死的病死,年已八十多岁的蔡京也在流放途中病死了。可对宋朝又有何补呢,对徽钦父子又有何补呢,只好让金人用绳子拴着,带着他们的三千名后宫佳丽,几十个金枝玉叶,也许还有一肚子的艺术修养任金人作贱去罢。

  宋朝丢了北半部江山,躲到江南,直把杭州作汴州,又继续腐败的事业了。而金人也没忘记兰州,因为西边还有一个强敌:西夏。

  北宋初灭时,金人挟灭辽灭宋两大国之威,占了兰州,西夏人不敢轻举妄动。金人把北宋政权灭了,没想到陷入了中原地区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又有南宋在那吆喝着要北伐,金朝内部也是你踢我咬,力量分散不少,夏金在兰州基本保持着相对稳定态势。直到金宣宗时(公元1213—1223年),西夏发兵攻东关堡,金将库里长寿击退夏兵,并因功升为都统。但第二年冬月,金人内部出了问题,先是兰州驿人程察逊聚众叛金降夏,打破龛谷,遣统制董九,招降据守西关堡的都统王狗儿,攻占阿干县(今阿干镇)。不久,王狗儿反过来又杀董九降金,被金任为都统,命其率兵抵抗程察逊。坐观其变的西夏,此时,觉得时机成熟,便发兵三千人救援程察逊,占领兰州。

  夏金兰州争夺战于此拉开大幕。

  过了一年,退出兰州的王狗儿联合河州提辖曹记僧会攻兰州,程察逊力不能支,向西夏求援,夏出兵,双方互有胜负。正面对抗不能取胜,夏兵采用轻兵偷袭战术,打破西关堡,携胜攻第五将城时,反被金兵击败。这年年末,夏军远距离袭破渭源堡,切断了临洮与外界的联系,目的在于巩固兰州。金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夜遣壮士偷袭夏营,夏军溃败。

  如此,你来我往,大打小斗,几年不歇。金宣宗兴定三年(公元1219年),夏军又攻龛谷,被金人击退,再攻质孤堡,复遭败绩。兴定五年,西夏又分三路大军,分攻龛谷、定西、积石等地,金分兵对抗,双方为各自目的反复争夺,但有一点却不约而同:祸害老百姓。夏军过来夏军抢掠,金兵过来金兵烧杀,战后,千里白地,略无孑遗。这也是所有末世王朝的通病,所谓最后的疯狂是也。因为,两年以后,西夏亡于蒙古铁骑,野无噍类,再过几年,金同样亡于蒙古铁骑。

  程察逊叛金事件,引发金夏在兰州打打杀杀近二十年,无数平民被杀,无数财物被毁,作战双方谁也没占到什么便宜,西夏所占地方,除兰州城外,不过南及阿干,东到今榆中县黄河南岸,这样一条狭长地带而已。战场上,双方你死我活时,又在谈判桌上称斤论两,终于在金哀宗正大二年(公元1225年)九月,议和成功时,蒙古大军的铁蹄也快要踏到双方的头上了,议和文件也只能是一张废纸,而无数平民的生命也只好用这张废纸招魂了。

  孟子说,春秋无义战,夏金兰州争夺战,也无义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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