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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1

  贾述生忙乎着做饭。桌子上摆放着书包、文具盒和小学生方格本,嘉嘉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她显然是写得很不顺利,写完了,用橡皮擦去,擦完又写,写完又擦,反反复复,始终是开头的一行字。

  贾述生端着饭菜走进来,摆在地中间的饭桌上,回头招呼嘉嘉:“吃饭了,大学生,等会儿再用功吧!”

  “不嘛,我写完再吃。”

  “嘉嘉真用功呀,写作业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了。”贾述生笑着走过来,说,“来,让爸爸看看,都写些啥?”

  贾述生到桌前俯身一看,吓了一跳。嘉嘉的方格本上,开头一行是歪歪斜斜的几个铅笔字:剥开魏晓兰的画皮。

  贾述生一把抢过方格本,厉声说:“你写这干啥,谁让你写的?”

  看到贾述生生气的样子,嘉嘉吓呆了,她怯生生望着贾述生的脸说:“我们老师让写的……”

  “你们老师……你们老师让你写的?”贾述生更感到奇怪了。

  “是呀,我们老师说,要办黑板报,谁都得写,不写就不给小红花。”嘉嘉胆子大了起来,用手中的铅笔指着方格本说,“爸,我这是照黑板上老师写的抄的。你知道啥叫画皮吗?”

  “胡闹,纯粹是胡闹,不写了!嘉嘉,明天我上学校找你们老师去。不教孩子正经上课,搞的都是些啥名堂?乱七八糟的。”贾述生把方格本扔在桌子上,伸手去拉嘉嘉,“走,吃饭去。”

  开门了,王俊俊出现在门口。

  “俊俊阿姨。”嘉嘉挣脱贾述生,高兴地扑上前去。

  “哎哟哟,我们的嘉嘉又出息了,将来一定出落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王俊俊把嘉嘉抱起来,瞧瞧她的小脸蛋,摸摸她身上干净的小衣服说:“你看你爸把你打扮得多干净,浑身上下,顺顺溜溜。”

  王俊俊抱着嘉嘉,把她放在椅子上说:“你们还没吃饭哪?”

  贾述生笑着说:“你也没吃吧?来,一块儿吃吧。”

  王俊俊对嘉嘉说:“嘉嘉,你一个人先吃好吗?阿姨找你爸有事,一会儿就回来。”说完拉着贾述生就走,“贾主任,我看,这事只有你出头,才能处理得了。”

  2

  傍晚,连喜正在自己做饭。

  连喜往锅里加了一瓢水,把帘子放上,又把锅台上的剩菜和馒头摆进去,盖上锅盖,然后,蹲下来,往灶坑里填豆秸,灶坑的火旺了起来。

  “嘭嘭”,从屋子里传来重重的摔椅子、拍桌子的声音。

  连喜一哆嗦,握着烧火叉子,忽地站起来,脏兮兮的脸上充满了愤怒。

  3

  方春家的卧室气氛正紧张。

  地中间一把摔倒的椅子。

  方春侧身坐在炕沿上,用放在炕桌上的左手支着下颏,脸上的表情木然而无奈。

  王大岭一只脚踏在椅子上,用手指着方春说:“不要以为你是什么狗屁主任,把我惹急了,老子照样不理那套胡子。你说,魏晓兰到底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方春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她回山东老家了。冲我发什么火?有本事,你到山东找去嘛!”

  “你以为我不敢?”王大岭猛地一踢椅子,蹿到方春面前,手指头差点就指到方春的鼻子上了:“你告诉我,她老家在山东什么地方?”

  看了王大岭一眼,方春侧转身子,躲开差点碰到鼻子的手指头,没好气地说:“档案里有,你们自己去查。”

  “你欠揍!”

  蔡滨生赶紧跑过来,拉住王大岭扬起的拳头,说:“唉,方主任,你何苦还替她瞒着,值得吗?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们哥儿几个是下了决心了,一天找不到她,你这个家一天就别想消停。”

  “她造孽,你找她说去!跟我罗嗦什么?起来,我要做饭去了,你们不让我吃饭,还不让孩子吃饭?”

  方春伸手一扒拉王大岭和蔡滨生,站起身要走。

  王大岭劈手抓住方春的脖领子,红着眼睛吼道:“想吃饭?做梦!不交出魏晓兰来,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在这儿坐着!”

  “放开我爸!”

  卧室门猛地打开,连喜举着烧火叉子冲了进来。

  贾述生右手一抓叉子,左手一揽连喜肩膀,从身后拉住了要同王大岭拼命的小连喜,他身后面紧跟着神色紧张的王俊俊。

  “王大岭,你把他放开,还没王法了呢!”贾述生把连喜往王俊俊身边一推,抢上前去,破开王大岭的手,就势将他往外一推,让他离方春远了一步。

  看看王大岭,又看看蔡滨生和另外两个满面怒容的知青,贾述生严厉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白天追到办公室,晚上撵到家里,都几天了,还有完没完?”

  王俊俊把连喜送到门外,说:“去吧,先到你二妮阿姨家坐会儿去。”她看连喜站着不动,便生气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听话,有你贾大爷在这儿,怕啥?你快去吧,告诉席姥姥,就说,我一会儿就过去。”

  看着连喜开门出去,王俊俊转身进屋,把摔倒的椅子搬起扶正,掸掸上边的灰,说:“坐吧,小蔡。你们这些孩子也是,事情都过去了,就别没完没了的了!杀人不过头点地,魏晓兰也吓跑了,还咋的?”

  贾述生说:“组织上现在不是正在处理吗?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跟组织上说,不能自己在下面瞎折腾。你们要相信组织,一定能把这件事情处理好。”

  “组织?组织不就是革委会那几头蒜吗?”王大岭上下打量着贾述生,“顶多不就是再加上你贾主任。就凭你们几个人,我对你们是毫无信心!”

  贾述生眉头拧了起来,愠怒地说:“我可以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们,这魏晓兰是有些太过分。不要以为就你们几个小青年有意见,我们老职工里也有很多人对魏晓兰有意见。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不是你们在城里搞文化大革命,有我们在,就不能让你们这样胡乱来!”

  王大岭激动了,双手攥拳,歇斯底里一样在胸前抖着双拳:“假如蓝蔚蔚她是你的亲人呢?是你的女儿嘉嘉呢?假如蓝蔚蔚是你的妻子马春霞呢?”

  王俊俊满脸通红,怒目圆睁,指着王大岭怒喝道:“王大岭,还不住嘴,你看贾主任……”

  王大岭转头一看。

  呆坐着的贾述生已经是泪水盈眶了。

  4

  六分场场区的办公楼前面的大道上,周忠东在暮色里表情木然地慢慢走着,嘴里唱着京剧《红灯记》的一段唱:“十七年风雨狂,怕谈以往……”

  5

  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教室。

  周忠东在给孩子们上语文课。

  连喜神色木然、落落寡欢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他身后的几个小同学不时看他一眼,鬼鬼祟祟地议论什么。

  一个纸团从最后排一个传一个地传到连喜身后的难得手上。

  用课本挡着脸,难得打开纸团,“扑”地一乐,打开文具盒,拿出颜色笔,在纸上左涂右抹。

  “你们谁可以给这几个字加上拼音?”周忠东在讲台上转过身来,指着黑板上刚刚写完的“要斗私批修”五个大字说。

  同学们齐刷刷地举起小手,前排的嘉嘉举得最高。

  环视教室一周,周忠东的目光落在惟一没举手的连喜身上,“方连喜,你,你上来,给这几个字加拼音。”

  连喜一愣,好像突然清醒过来,起身离座。

  小颖一把没拦住,难得把涂抹过的彩纸贴在连喜的后背上。

  连喜慌慌张张来到讲台上,拿起粉笔,刚一转身,教室里哄堂大笑起来。难得笑得前仰后合。

  “笑什么?谁笑谁自己上来写。”周忠东目光投向教室,生气地喊。

  嘉嘉起身跑到讲台上,一把揭下连喜背后的彩纸,交给周忠东,生气地说:“周老师,你看,他们欺侮连喜。”

  这是一张魏晓兰印发的向八姐妹学习的传单。八名女青年的胸前每人画上了一朵大红花,而魏晓兰则被加上了一副眼镜,两撇胡子,背后插上了四面膏药旗,胸前打了五个叉。歪歪斜斜的四个字:连喜他妈。

  连喜“哇”地哭了起来,伸手就去抢传单。

  周忠东把传单一扬,说:“上课时间,不许胡闹。”

  小颖站起来,指着难得说:“老师,是他,李难得干的。”

  周忠东一摆手,示意小颖坐下,说:“好了,别闹了,我们继续上课。方连喜,你回座位上去。”连喜抹着眼泪,站在讲台上不动。周忠东生气了:“你哭什么?没完了?要哭,外边哭去。”

  连喜含着眼泪,愤怒地看着周忠东。

  周忠东指着连喜说:“我说你哪,回座位上去坐好。怎么的,不服怎么的?不服你去找你爸去。”

  连喜一转身,拔腿跑出教室。

  6

  天高云淡,大雁南飞。

  五花山的色调又加浓了。

  贾述生和王大岭来到了小虎头山。

  王大岭:“贾主任,那天真对不起你,我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了。”

  贾述生:“王大岭,不要再提这个,我主要是让你陪我,也可以说是我陪你,看看这北大荒。你看看山下,有种什么感觉?”

  贾述生用手指指一望无际的秋翻地,黑油油,片连片。

  王大岭凝神注意起来:“贾主任,我才发现,这北大荒不光是碧绿无边的田野和金黄的田野那么可爱,这秋翻后的黑土地也是一景呀!”

  王大岭望一眼无边无际的黑土地,吁口气,一抿嘴感叹:“是挺让人开阔胸怀的。”

  贾述生:“我倒不是觉得开阔,而是充实。想到作为北大荒人,想到席皮,想到让全国那么多人不饿肚子,不管遇到什么委屈,忍忍就过去了。”

  王大岭点点头,瞧着右侧一片微微泛黄的土地,手指指问:“我领着学大寨,挖那些河泥起点作用吧?”

  贾述生:“不能说一点作用不起,总的看是劳民伤财,或者说是事倍功半,得不偿失。”

  王大岭:“贾主任,那些白浆土产量低怎么办?”

  贾述生瞧瞧王大岭,拉他一下:“来,坐下。”王大岭和贾述生对面坐了下来。

  贾述生:“蒋英俊和蔡滨生他们研究出了两种办法,开发水田的白浆土地,播种前第一遍放水灌田前,用粪汤子灌,让粪汤水都浸进地里,然后放水灌田,这样可以增强地力。还要靠秋翻地,把稻茬子深埋在土里。种大田的白浆土,靠增加有机质,小麦茬留高一些,靠深翻埋进地里……”

  王大岭点点头,疑惑地问:“贾主任,这是你出的招儿吧?”

  贾述生摇摇头:“不不不,是他们自己研究出来报告给我的,我准备明年一定采纳。”

  王大岭悔恨地说:“贾主任,我真是昏了头脑,我怎么跟着魏晓兰这娘们儿瞎混呢。你放心吧,再有这事儿,我把‘王’字倒着写!”

  贾述生哈哈一笑,拍拍王大岭的肩膀说:“倒着写,不还是‘王’字嘛。小伙子,不光是你,也包括我,我们要在魏晓兰的事情上吸取教训。我这些年的路,就是从不断的教训中走过来的。北大荒人有条规矩,遇到艰难的时候,回顾走过的教训路,使它成为度过艰难的桥,不走绝路,也不把别人往绝路上逼。”

  王大岭凝神瞧着贾述生:“遇到艰难的时候,回顾有教训的路,不走绝路……”

  姜苗苗高兴地张口气喘喊着,跑上山来:“述生--述生--”

  姜苗苗:“我就知道,场子里没有就跑到这里来了。局里来文件了,撤销魏晓兰的一切职务,方春的工作另行安排。我们打赢了这仗!”

  贾述生笑了,“你和大喜是大功臣,要不是你们俩带着群众的意见直接去省里、部里汇报,这还真不知道要拖到哪一天呢!听说了没有,新来的头头叫啥?”

  姜苗苗说:“就是你和大喜呀。大喜去总场,你还留在这儿,主要是水稻开发离不开你。吴局长这个人脑瓜子活,转得真快,专门点了你俩的将。”

  贾述生说:“要真是让我走,我还舍不得呢!怎么样,方春知道了吧?”

  姜苗苗说:“文件就是他给我的。哎,述生,连喜丢了,连着三天都没回家了,也没去上学,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这孩子!方春都快急死了。”

  贾述生闻言一愣,随即说:“怎么会出这事?这个老方,他怎么不早说呢?”

  7

  方春家的屋子里挤满了人。方春、王俊俊、王继善、李开夫、姜苗苗、王大岭和贾述生,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焦急的神色。蒋英俊神色不安地望望这个,看看那个。

  贾述生坐在地桌边的椅子上,一手扶着茶杯,一手夹着烟卷,生气地看着周忠东说:“你这个老师是怎么当的?怎么能这样处理问题?”又转脸问坐在炕沿边上发愁的方春:“老方,有没有可能是找他妈去了?我看这孩子平时有主意,能不能偷着上火车去关里家了。”

  没等方春张嘴,王俊俊急着插话说:“开始,我也这么估计。可是后来一想,不对呀,连喜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姥姥家在哪儿。再说,他们家里那点压箱底钱,都让魏晓兰一下子给连窝端了。这几天的伙食钱,还都是我给垫上的。”

  方春突然起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造孽呀,造孽呀,老天爷啊,你惩罚我还不行,惩罚孩子干什么呀?连喜犯啥错误了?你把他逼到哪儿去了……”

  贾述生站起来,把烟头扔掉,用脚一踩,打断方春的话说:“老方,你别瞎说八道。我说,这么的,咱们把范围再扩大一点。就在这附近,凡是能去人的地方,都去找一遍。王俊俊,你就在我的办公室打电话,请各分场都帮帮忙。”

  8

  小河里,一条小渔船在缓缓地逆水前进着。

  衣衫破烂但是不再蓬头垢面的连喜手脚勤快地帮助渔夫甲、乙拉起丝挂子,从挂子上摘下一条又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

  渔夫甲收拾好鲜鱼,将它们装进网兜,放进水里,从船舱里拿出一个大苹果,用衣襟擦了擦,递给连喜,说:“歇歇吧,小家伙。”

  “谢谢。”连喜擦擦手,接过苹果,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

  “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渔夫甲坐在船头上,望着连喜的眼睛说。

  连喜一愣神,翻了翻眼皮,没说话。

  “你骗不了我,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都多。你告诉我,你是这附近哪个农场的?我让你爸、你妈来接你。”

  连喜听了一愣,随即抓起船板上刮鱼鳞的小刀,冲着渔夫甲吼道:“你敢!你敢去农场我就跳进河里!我没爸,也没妈。”

  “算了吧,这小爷们儿不愿意回去就算了。”看连喜不顾一切的样子,渔夫乙站起身,拍拍连喜的肩膀,“小爷们儿,正好,我老婆不生孩子,你就留下认我和媳妇做个干爸、干妈吧?”

  连喜一瞪眼睛:“湿的都没意思呢,还认干的?那玩意儿有没有没啥意思!”

  渔夫甲、乙都愣住了。

  9

  一组画面:王俊俊在办公室里打了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

  李开夫开着胶轮拖拉机来到养鹿场,向养鹿人询问。

  方春将吉普车停到“四海人民公社”办公室前,向人出示连喜的照片。

  王大岭、黄兴桥骑着马在野甸子上搜寻。

  蔡滨生、程思瑶在白桦林里到处寻找。

  10

  林边的养蜂场上,蜂飞蝶舞,好美丽的景色。

  小颖和嘉嘉急匆匆穿过蜂飞蝶舞的油菜地,来到正在俯身准备打开蜂箱的养蜂人身边。

  养蜂人抬起头,惊讶地说:“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到别的地方玩去,小心让蜂子蜇了。”

  小颖:“叔叔,我们找人。你见没见过一个小男孩儿,叫方连喜?”

  养蜂人连连摆手,“方连喜?没有,没有。你们快走吧,不戴蜂帽,在这儿待长了可不行。”

  嘉嘉要哭了,拉着小颖说:“姐姐,怎么办啊?连喜哥跑哪儿去了?”

  小颖眨巴着眼睛,望着路旁盛开的扫帚梅说:“别急,你让我想想。”突然小脚一跺,拉起嘉嘉就走,肯定地说:“走,他一定在那儿。”

  11

  河边上,木桩上拴着渔船,岸上一座孤零零的瓜窝棚。

  小颖、嘉嘉沿着小路一路走来。

  两人走到窝棚前,向里一探头,看见疲惫的连喜熟睡在一堆乱草里。

  惊喜万分的嘉嘉张嘴要喊,被小颖一把将嘴捂住。

  小颖附在嘉嘉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望着沉浸在梦乡中的连喜,嘉嘉连连点头。

  睡梦中的连喜翻了一个身,被一阵汽车的马达声惊醒。

  连喜一骨碌坐起来,起身跑出瓜窝棚。

  “看你还往哪儿跑!”气势汹汹的嘉嘉绷着小脸站在连喜面前。连喜呆住了。

  “你们看,那儿,不是连喜?”小颖跳下汽车,指着瓜棚冲车上的方春和贾述生说。

  “好你个小兔崽子,我让你跟着捣乱!”方春三步两步冲过来,拽住连喜,扬手就是一大巴掌。

  嘉嘉冲上前,把方春又要举起的手死死拽住,拼命地喊:“爸,你快来呀,叔叔把连喜哥打死了,爸,快来呀--”

  12

  一辆吉普车开到方春家门前停住。方春和连喜走下车来。

  贾述生跳下车,握着方春的手说:“老方,我先回去了。不过,有句话,我可要跟你说清楚。到家里,你可千万不能再打孩子,再打,那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看你说的,人都回来了,还舍得打?还打什么?我也是一时气的。”方春松开连喜,满脸堆笑地说,“他没出事儿,我心里也就踏实了,还不多亏了你们大伙儿了。老贾,今晚过来吧,到我家喝一杯,我这儿还有瓶好酒呢。”

  贾述生笑了:“可惜呀,我都安排完了,今晚上要开个小会。改天吧。”

  “不行,不行,一定就是今天。”方春拉住贾述生的手,满脸悲愤的神色,“贾主任,你要理解,你看我现在,成啥样了?走到哪儿,都有人往地上吐唾沫。我说一句话,你要是跟他们一样,不把我当人,不理会我,不给我个改过的机会,那你就别来。我现在一根肠子似的,什么也不想,就想让你今晚就过来一趟,咱们两个好好唠扯捞扯。你要是不来,我的这根肠子就要断了。”

  贾述生想了想,说:“好吧,我把嘉嘉安排好就过来。”

  13

  天黑了。

  贾述生走到方春家,门敞着,走进去,屋里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炕上原来散乱的被子现在叠得四棱四角,晾衣绳上的衣服全部收拾起来,地柜上的瓶瓶罐罐全部擦拭得一尘不染。

  方春穿了一身整齐的军装,神色肃穆地坐在迎门的椅子上,他面前的饭桌上,摆着四盘菜,一瓶酒。

  “老方,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连喜呢?”

  “我让他到席奶奶那儿去了。坐,述生,里面坐,你坐下,我有话说。”

  方春赶忙站起身,连拉带扯,把贾述生按在椅子上,然后,转到贾述生对面,整整衣襟,正正军帽,“啪”地一个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举手礼:“指导员,犯过严重错误的老兵方春请你原谅。”

  贾述生一下子感动得热泪盈眶:“哎呀,老方,你这是干啥?坐坐坐,坐下来,边喝边聊。”

  方春执拗地站在那里,口气坚定地说:“指导员,你不原谅我,我决不可能坐下来。咱们一起在上甘岭打仗,又一起转业来到北大荒。我冒着胆找你,就是因为你说过,北大荒人把走有教训的路,看成是继续前进的桥,不走绝路。要是没有你这句话,我真的不敢找你,也觉得再活着实在是没滋味了。这些年,我的教训太深了,让个娘们儿给弄得五迷三道的,十多年了,连自己是啥人都忘了,干了些昧着良心的事……”

  贾述生:“方春,有教训的路多,再往前走就顺利了。”

  方春止不住了,一下子抱住贾述生呜呜大哭起来。

  王俊俊出现在门口,惊讶地说:“哟,你们这是在干啥?”

  “好,我原谅你。”贾述生站起身,神态庄重,严肃,“现在我以老指导员的身份命令你,一,不许背上包袱,只要你自己用当兵的标准约束自己,走北大荒人的路,你仍然是一个合格的士兵,是一个骄傲的北大荒人;第二,以后要特别关心连喜,他妈走了,对他的打击够大的了。我们说什么都不能往孩子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好,十多年过去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走过了有教训的路,继续往前走,做堂堂正正的北大荒人!你说是吧,王俊俊?”

  王俊俊手里拎着一个篮子,看了一眼泪涟涟的方春,说:“老方,是啊,已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开发北大荒最艰难的日子过去了,好日子就要来了,挺起腰来,咱们一起往前奔呀!”

  特镜:方春抽搐着,激情万般,热泪盈眶的脸。

  钟声:当当当,响了十二下。

  贾述生兴致勃勃:“来,咱们喝方春的酒!”

  三人围桌而坐,同时举起杯。他们刚要碰杯,王俊俊撤回杯子,一哈腰打开提篮,端出一盘饺子,又端出一盘四种菜拼在一起的小拼盘:“老方,这是连喜死活缠着我,让我送来的。唉,这孩子真让人心疼,跑了这几天,脸成了一长条儿,眼睛都饿绿了。席妈妈,还有二妮煮好饺子,做了小菜让他吃,可倒好,他连嚼都不嚼就吞了好几个,烫得龇牙咧嘴。哎,他吃着吃着,突然不吃了,埋着头,吧嗒吧嗒掉起眼泪来,问了半天才吭声说,给我爸爸端一盘饺子,我们家两年多没吃饺子了,我都快忘了饺子是啥样了……”

  贾述生激动得用手敲击着桌子:“好,好啊,是咱北大荒人的骨血,是北大荒人的后代,连喜就像咱们一样。北大荒冬天的风再刺咱们的骨,就多穿点儿,北大荒的雪再堵咱们的路,就扒开再走,北大荒,她也毕竟是养育咱们的母亲呀!”

  方春也很激动:“贾主任,你说得太好了,连喜这孩子,我没白养他一回呀。”

  王俊俊:“我看,通过这些事儿呀,咱们得好好掂量掂量了。这个魏晓兰联合你方春,又圈弄上王大岭那些人,就这么瞎搅和,你们看看整个分场,都成啥样子了!”

  贾述生吸口气呼出来说:“是啊,前几天,我早晨起来溜达,一看,猪舍里快没猪了,羊圈里快没羊了。过去,那大食堂门口啥时候不都是柴火垛一垛垛像小山似的,现在可倒好,现用现找地方对付!我走着看着,心疼啊……”

  方春、王俊俊愣愣地瞧着贾述生要发作的样子。

  贾述生:“这几年,别看我不管分场的事了,可是,有些事情不能不关心,不能不琢磨呀!从五八年起,国家无偿投入建场,到六三年完成了开发规划,咱们盈利了两年,从六六年到现在靠贷款种地、发工资,到现在,已经贷款五千二百三十多万了。”

  贾述生说着说着激动地敲敲桌子:“你们说,就算咱们是社会主义的铁打江山,债务这么一年年往上垒,就是钢山、金银山,也不抗压呀--”

  方春:“贾主任,这回,你当分场的书记兼场长了,分场这边和开发水田的事情一起抓,你就好好琢磨吧!有了办法,我一定卖力干!”

  贾述生端起杯笑笑:“光卖力干不行,你毕竟是开发北大荒的老人,有些经验,有事儿还得找你商量!”

  方春:“好啊!”

  方春接着举起杯:“来,光说话了,我敬你们二位一杯!”

  特写:三只杯子碰到了一起。

  14

  美丽的北大荒晴空万里,和风徐徐。

  一队排成人字形的大雁飞来。

  迎春花开在虎头山阴坡边上。

  开江了,冰排“咔啦啦”的冲撞声。滚滚的大江水。

  15

  贾述生家。

  客厅的两道门都是敞开的,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的嘉嘉人没进屋,声音先送进屋里:“爸,今天下午,你的车有空没空?”

  围坐在饭桌边喝酒的贾述生、高大喜、姜苗苗闻声,都把头转向门口,他们明显地见老了。

  嘉嘉踏进门说:“高伯伯,姜阿姨,你们都在这儿啊?”

  姜苗苗站起身,笑着招手:“来,嘉嘉,到阿姨这儿来坐。刚才我正问你呢,你爸说你中午都是在单位吃。”

  “公事,还是私事?”贾述生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边嚼边说,“公事就有空,私事就没空。”

  “你们看我爸,多有意思。”嘉嘉冲着高大喜、姜苗苗说,“好像我老沾他的光似的!我啥时候因为私事借过车呀?不过,今天这事也不能说是纯粹的公事,也不能说是纯粹的私事儿,半私半公吧。连喜回来了,我到火车站去接他。”

  姜苗苗奇怪地问:“连喜他们学校放假怎么这么晚?小颖都回来快一个月了。”

  嘉嘉:“放得不晚,是连喜自己耽误了。他们的校刊相中了他的毕业论文,要给他公开发表。他在学校改稿子,改了好多天。”

  贾述生:“哎呀,连喜都大学毕业了?真快呀!”

  姜苗苗:“我也寻思呢,嘉嘉工作都一年了?再有一年,我们家小颖也回来了。”

  高大喜端起杯子,“来吧,老伙计,时间就是这么不禁混哪。眨眼的工夫,你我都是奔五十的人了。”

  “是啊,是啊,刚刚赶上好时候,咱们这老一茬的也没有几年干头了。‘四人帮’早几年垮台就好了。”举起杯子和高大喜一碰,贾述生对着嘉嘉说,“迎接北大荒土生土长的第一个大学生,这理由也算说得过去。行了,下午这车就给你用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不同意。”话没说完,嘉嘉的脸就转向姜苗苗,“姜阿姨,我小颖姐呢?我想和她一起去接。听说连喜回来了,她也一定很高兴。”

  “你要找她呀,那得到总场科研站去。她从学校回来,在家里住了一个晚上就跑了。好像她不是放暑假回家,而是到农场来搞实习来了。这丫头,对北大荒的水稻,比对她爹她妈都亲。”姜苗苗似贬实褒地对嘉嘉说。

  “小颖姐学的就是农作物栽培,不去科研站去哪儿?”嘉嘉顶了姜苗苗一句,又对贾述生说,“爸,晚饭你自己弄吧,我们几个同学今晚上要聚一聚。高伯伯、姜阿姨,你们慢慢吃,我走了。”

  目送着嘉嘉走出门去,姜苗苗对贾述生说:“述生啊,当初你要是听大喜一句话,把嘉嘉也送去上大学,现在不是也快毕业了?你看现在整的,小时候一块儿长大的孩子中,就她不是大专生。”

  “你以为我不想啊?”贾述生说,“我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肚子里墨水太少。可是你不想想,那时候的大学生也不考试,就那么干推荐,一年就那几个推荐选拔名额,都让咱们农场子弟占了,知青们会咋想?你也不是不知道,有一个是从后门走的,青年们都差点翻了天了。”

  “别说了,别说了。”高大喜不耐烦地插嘴说,“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的,你们一提,我就心烦。不是我说你,述生,你办事,有时候考虑得也实在是太多。推荐大学生优先知青,招工、征兵也优先知青,说是要稳定他们的情绪,可是,你稳定住了吗?从他们来的那天起,就转点往大城市附近调,搞曲线返城,他们是挖门子盗洞地想办法返回城里。你看看,现在的知青里,有几个真正安心在农场干的?”

  16

  六分场办公楼门前挤满了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等待签字的病退、困退申请报告。

  看见荒妹走过来,人们忽地把她围起来。

  蔡滨生挤在最前面,着急地说:“王干事,我的病退报告,你今天一定要给我签了。不然,你走到哪儿,我跟到你哪儿。”

  荒妹一扒拉他递上来的报告,不耐烦地说:“蔡滨生,你又耍二皮脸了,是不是?你不敢找贾场长,光缠我有什么用?贾场长不吐口,我敢签吗?我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蔡滨生:“刘天亮的你咋签了呢?还有黄兴桥的,周忠东的,你都签了。为啥到我这儿就非要贾主任批呢?”

  荒妹生气了,大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理,你怎么能跟黄兴桥他们比呀?人家上海市有文件,只要上海青年家里有点情况要求返城的,有一个收一个,你们哈尔滨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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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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