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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小江南农场虽然是在原六分场的基础上从光荣农场派生出来的,却比光荣农场规模大,甚至大几倍。眼下,小江南农场已名副其实成了北大荒的水稻生产基地,颇有名气,是北大荒国营农场群中引人注目的一个。特别是那些过去的事情,像闪着幽光的古董,很难磨灭地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比如右派事件、放假回山东讨媳妇事件、上海知青八姐妹奋战火海事件等等。特别是北大荒水稻生产基地的建成,北大荒牌优质大米进京,也给小江南农场带来了声誉。知青大返城,贾述生号召北大荒新一代向着空缺的岗位冲上去,在北大荒国营农场群众中引起了强烈反响,许多农场都在效仿,为北大荒开发建设树立了复转官兵的群体英雄形象。这些,高大喜从心里佩服,小江南农场也有自己的心血和汗水呀,这一切,他都很高兴。这两天,有件事儿,他确实想不通了,昨天夜里,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忽地坐起来抽起烟来。他决定:一定要和贾述生理论理论,明辨出个是非。

  高大喜匆匆吃了点早点,没顾得上和其他场领导打招呼,给车队打电话招来司机,坐上北京吉普车直奔小江南农场。

  这是那条从场部通往原六分场的路,如今拓宽了,路平了。小江南农场成立的那一年,贾述生除提议拓宽修平了这条路外,路两旁还栽上了钻天杨。那笔直的钻天杨已经有五米多高,秋风已经使它的绿叶有的半黄半绿,有的边黄中间绿,还有的黄里透红,就像伸向天空的一枝枝彩笔,画出了最美的图画。

  贾述生给这条路取名叫友谊路,象征着两个农场的友谊。这条路对于光荣农场来说,是直通小江南农场的;对于小江南农场来说,又是直通光荣农场、直奔县城的。多年来,这两个农场不仅一路相连,两个场长仍是两心相通。这对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并肩下来的战友,从开荒建点开始到现在,一直情深谊长,没因工作和生活小事儿发生过一点点不愉快,就是在贾述生最困难的时候,高大喜也一直站在贾述生一边。贾述生被打成右派,高大喜也没把他看成右派,私下里没少照顾他和马春霞。

  公路来往送粮的车辆很多,有小江南农场的,也有别的农场的,送的全是新下场的小麦;也有附近农民赶着牛车、马车,开着小蹦蹦去交粮的。那送粮的汽车上,鼓鼓的麻袋装平了车厢,又垒出了个小山尖,给人以丰丰实实的感觉。麻袋上都用鲜红的字印着“小江南农场”、“光荣农场”、“丰收农场”等等字样。高大喜在车里坐着,瞧着这些,又瞧瞧那老牛车上、马车上、小蹦蹦车上的粮袋,心里油然产生了一种骄傲自豪的感觉。

  这种感觉鼓舞着他,憋了一宿的火更旺了,那股劲儿,更足了。看样子,他这回可要和贾述生翻脸了。

  一辆送粮的车在吉普车前面嘎的一声停住。高大喜一眼就看出是光荣农场的,便让司机停车摇下了车窗,问司机:“大张,什么事儿?”

  “高场长--”大张也摇下车窗,胳膊压着车窗沿,探出半个脑袋来急躁地问,“人家小江南农场全场正在讨论、动员,要像农村那样分地、办家庭农场了,咱们分不分、搞不搞呀?要是搞的话,我第一个响应……”

  “住嘴!”高大喜气得倏地摇上了车窗,吉普车开出老远了他还在嘟囔,“流毒太深,流毒太深了……”就像当年在战场上指挥失误一样难受。

  吉普车前进着,还没到两场的交界,左右大片的麦地、豆地,前边一片正在旱改水的地,还都属于光荣农场。高大喜紧皱眉头想:“哼,贾述生呀贾述生,小江南农场你说了算,光荣农场可就是我高大喜说了算了!这不比当年的开发水田,也不比发个文件允许复转官兵们回老家去讨出身不好的做老婆,那不过是一片地种什么,一个人娶谁当老婆的问题。要把堂堂正正、一个个偌大的国营农场拆哗啦了,办成一家一户的家庭农场,这可是大是大非问题。你想没想,国营农场是国营啊,怎么能和想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农民比呢……”他自言自语着摇摇头,“贾述生啊贾述生,你可不能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不管歪风邪气怎么刮,有我高大喜在,就有光荣农场的国营牌子在,就有社会主义的阵地--光荣农场在!”

  吉普车很快驶进了小江南农场,一打听,贾述生正在直属分场八号地参加抢收大豆的大会战。他令司机直奔八号地驶去。

  高大喜一下吉普车,贾述生就迎上来,对手持镰刀站在地头的人群说,“同志们,欢迎我们的老场长啊!”他一鼓掌,大家也跟着鼓起来。

  在这种场合,高大喜有气儿没法发,问:“贾场长,你们在开会?”

  “高场长,这么忙,你一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有事儿?”贾述生问完又说,“今天,机关干部和直属分场一起组织了一个大会战,我要开一个地头会,你要是不着急,就等我一会儿。”

  高大喜点了点头。他刚要走开,贾述生一把拉住他说:“别走别走!这块地曾是光荣农场的,两场是友谊农场,小江南农场洒着你不少汗水和心血,别看你不在这里,起码也是个多半拉场长。听听吧,没关系,也可以给大家讲讲。”

  高大喜连忙说:“我可不是你们小江南农场的什么半拉场长,当好我的光荣农场场长就行了。”

  贾述生察觉出了高大喜像有什么不愉快,说了声让他等等,就对着众人讲起来:“参加今天大会战的,除了总场、直属分场一些机关干部、一部分职工,还有一大部分,就是知青返城后主动从中学、中专、大学校园里杀回来的北大荒第二代,你们的行动,你们热爱北大荒的英雄行为,太使我感动了,同志们,孩子们,不能因为这个,我就见问题不说呀--”他说着指指眼前的几条割完的垄台说,“你们看,几乎每一个豆茬上都留一个或两个豆荚儿,”他说着又指指停在旁边的联合收割机说,“这联合收割机就更成问题,我多次说,要把割刀放低一些,像这样丢荚儿哪行啊。同志们,我们不能以为国营农场家大业大浪费点儿没啥,这可不是一点儿!大家算一算吧,咱不说多,如果按每棵豆上平均丢一个荚儿计算,一个角儿按最少量两粒儿计算,播种量要是每亩五公斤,一亩就浪费十公斤,全场三十万亩就是多少呢?咱北大荒农场又该是多少呢?不得了呀……”

  人群里鸦雀无声,人们都怯生生地瞧着贾述生。

  “喂--”贾述生指着一垄丢荚儿最多的问,“这一垄是谁割的?”

  石大庆低着头走上一步:“贾场长,是我割的。”

  “噢,石大庆?”贾述生感叹地说,“石大庆呀石大庆,我没记错的话,你是连续好几年的农场劳模呀,你这劳模的模范作用哪里去了?啊?”他很激动,也很生气。

  高大喜在一旁憋不住了:“石大庆,我虽然不是小江南农场的场长,也要问问,你还是席皮的亲密战友呢!为了开这些荒地,席皮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我们流了多少汗呀,你对得起牺牲的席皮吗?”

  石大庆低着头不吱声。

  贾述生问:“石大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你们不知道吧?”徐磊因为和石大庆闹了点儿口角,报复地说,“石大庆的心思呀,早不在咱国营农场上了,和他老婆秦小琦办了一个私人养猪场!”

  “养猪场?”贾述生问,“在哪里?”

  徐磊说:“在东山沟里,还在那里搞的小开荒种饲料,还盖了猪舍。”

  贾述生问:“石大庆,是真的?”

  石大庆胆怯地瞧瞧贾述生,没有回答,那样子是默认了。

  贾述生问:“养了多少猪?”

  “他说得不对,不是盖的猪舍,是直属分场办的那个养蚕场,赔钱黄了,我征得分场长同意,办了养猪场。”

  连喜站出来说:“贾场长,要批评就批评我,我知道这事儿。原分场场长答应的,我接任分场场长后也同意。你说,那蚕场办黄了,拉下了那么多债,闲着不也是闲着吗。再说,石大庆和直属分场还签了个君子协定,也不白用,那些房子,还给点儿租赁费。这样,可以用来偿还蚕场欠下的债。”

  贾述生问,“养了多少猪?挣没挣钱?”

  石大庆说:“去年共出栏了四百头肥猪,每头纯挣二十元钱,挣了八千块,扣掉雇工的钱,还挣五千多块。”

  “噢,”徐磊继续添油加醋,“你们看他老婆秦小琦了吗?嘿,这么忙,农场组织大会战都没来,要是来了,怕狼把他家的猪都吃光了!”

  一些人发出了嘿嘿的笑声。

  “这还得了呀!”感情这玩意儿真怪,高大喜一见贾述生,说上这么几句,早晨来时的那股子气撒了不少,很关心的样子凑到贾述生身边,着急地说,“贾场长,你可能也听说了,邓小平同志很快就要来视察咱北大荒,要是凑巧安排到你这里来,有人把这事儿捅出去,还得了呀!不好好办国营农场,竟偷偷办起了家庭养猪场……这社会主义还要不要搞了?这样,不就走到资本主义道路上去了吗!不得了啊,这不是像当年发个文件,允许复转官兵去关里找个媳妇,也不同于把旱田改成水田……”

  “哎呀,你说你--”姜苗苗走上来,既有当妻子的口气,又像是对领导、又向是对同志,“怎么还这么看问题,春风不度你光荣农场怎么的……叫我说呀,邓小平来了还可能夸奖我们呢!”

  高大喜瞪大了眼珠子:“你说什么?”

  姜苗苗重复了一句,故意把口气说重:“可能夸奖我们!”接着放缓了口气,“邓小平同志说过,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蚕场办得亏损了,黄了,石大庆把它办成家庭养猪场,变成赢利了,正符合邓小平这个‘猫论’。不管白猫黑猫,可以理解成不管个人还是集体,只要合法经营,能挣钱,也就是能抓住耗子的好猫。邓小平同志来了,要是批评我们,我们就用这个‘猫论’向他请教……”

  群众轰地笑了,高大喜让妻子说得无言以对了,不过,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辩解,干咂巴嘴儿,想要说,一时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这次赌气来找贾述生,就是要问问他为什么发动下边办家庭农场,要把好生生的国营农场搞哗啦了。这一来,叫姜苗苗拿出这一“猫论”,一些话都憋回去了,不服气是不服气,却一时不知怎么说好。还有一件事儿,就是小颖回家哭哭啼啼,再三追问,才囫囵半片地听出了点儿头绪,想聊聊连喜、嘉嘉和高小颖他们之间的事儿,可又一琢磨,这事儿怎么唠呢,孩子们的事情,爱怎么的就怎么的吧,也确实无从谈起。又一想,本来嘛,现在年轻人谈恋爱还能像复转官兵和山东支边青年刚进场时那样吗?已经是新时代了,让他们自己去互相选择吧。这个话题也憋了回去。

  他伸出手和贾述生握了握,寒暄了两句,瞧了姜苗苗一眼就要走。贾述生拉没拉住,他急步上车关上车门,让司机启车了,虽不是甩袖而去,也不是兴致勃勃而归。因为最噎他话的不是贾述生,而是妻子姜苗苗。对姜苗苗呢,又气不出火来,这些年来一直相敬如宾,还从没红过脸儿,他不想在这件事上开头……

  吉普车很快上路了,高大喜心情错综复杂,像坐在一条飘飘忽忽的小船上,晃晃悠悠行驶在茫茫无际的大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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