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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冤家路窄

  郑风华让李晋在酒桌上急风暴雨般猛猛击了一顿,沉默里窘成了一副无地自容的神态,他的心颤动了……白玉兰是倾心爱着自己的恋人,自己确确实实没有起到应有的保护作用。如果当真像李晋说的那样,也可能使她免遭沉痛的折磨。忍不住,他竟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笨蛋!我真是笨蛋呀!”

  小小餐桌上再也荡漾不起说说笑笑的生气,薛文芹和钱光华倍感扫兴,无论怎么引逗和挑话,气氛仍然是尴尬的,很快便散伙了。

  郑风华踉踉跄跄地回到宿舍,焦躁不安地钻进了被窝,身子佝偻着,用被头把脑袋使劲一裹,想努力镇静自己,却像有梦魔在脑海里乱闯乱逛,一时也宁静不下来。白玉兰被奸后痛不欲生的各种神态不断地迭现着,使他比当时还难受--是绞心的,是沉痛的,是在心底深处的。那番描绘白玉兰去场部后美好前途的幻景,让惆怅和渺茫模糊了……

  他思忖着,思想有了飞跃,说谎欺骗本来和超级盗贼一样卑鄙,可到了白玉兰这地步也无所谓卑鄙不卑鄙,因为卑鄙已经囫囵个儿玷污了她,以卑鄙反卑鄙也不应受到良知的谴责。前途未卜,魔影缠绕,劝她办病退也未尝不可……可,可是,可是谁又知道倘若真的病退了,那感情纠缠的乱麻又怎么梳理呢!白玉兰的妈妈小瞧自己,压根不赞成女儿和自己的婚事;自己的妈妈呢,起初同意,听说白玉兰让王明明奸污了,而且生了孩子,来信中态度暖昧了。病退后,自己一时半时回不去,这感情的折磨将会更深地刺痛着她,她临近年根儿奔来过革命化春节,大概并不排除那种空气的压抑吧?

  留亦忧,退亦忧。常言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吗?

  李晋的刺激使他内疚,那初恋时的钟爱里又深深蒙上一层不可动摇和背叛的负疚之爱,道义之爱。然而,眼下难过至极的是无论如何也揣摸不透白玉兰埋在深处的微妙心理隐藏着什么。

  爱情是一支歌,是一朵花,是一片云,也是一个谜。

  郑风华辗转反侧了一夜,失眠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到小煤矿更房接完潘小彪的班,坐不是卧不是,给愣虎系上脖套绳,拴在门口,贸然脱岗,匆匆搭车来到了场部。

  颇有小城镇风采的场部,沐浴着初春的柔弱的阳光,静静地、色彩单调地躺在这北大荒原野上,默默展示着孤寂和苍凉。

  郑风华一算,白玉兰来到场部才一个多星期,还没有联系过,估计是住在招待所,下了搭乘的汽车便直接走去。来到门口,门旁正停着一辆京吉普。他正要拉门,忽然门被推开,拥出一群穿着警服、满脸酒气、嘻嘻哈哈的人,目光相撞的竟是一张这么熟悉的脸--王大愣。

  他脸一沉低下头便往门里迈,被王大愣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肩膀头:“你先等等!”接着一转身,往前迈一步,对站在吉普车门跟前的一伙人喜笑颜开地说:“好啦,王肃主任让我当全权代表接待你们,也不知你们喝没喝好。招待不周的地方,请多多包涵啊。王明明的事,好,我就不多说了……”那一群人个个脸红得像关公,嘴里喷着酒气和王大愣寒暄,握手后,一一往吉普车里钻,最后一个要往前位钻的大胖子双手紧紧握住王大愣的手,咧着嘴说:“嘿,还没喝好?!再喝就丢砢碜啦,请你转告吧,谢谢王主任啦,一言为定,下次到我们那儿,我一定陪你喝好,我们那儿是劳改农场,怎么喝都没说道……关照王明明的事儿,你就放心吧!”说完松开王大愣的手就往驾驶室里钻。

  王大愣松开手在脸前摆着:“谢谢啦,谢谢啦……”

  吉普车像耍威风似的猛喷两口黑气:“嘀嘀”两声,一溜烟地跑了。

  郑风华听着有些愣了,也明白了,王明明就在这个大胖子管的劳改农场服刑,那是国家的执法机关,也能关照?不可理解,太不可理解了……。

  “喂--郑排长,你来也不打个招呼,又不是不知道,我在这场部当办公室主任,不光管场领导的活动安排,管吃管住管车,你倒来个电话,我安排车去接你呀……”

  郑风华头皮咝地一声,像被开水烫了一样。他瞧着王大愣那得意忘形的样子,气愤极了。“排长”早让他巧妙地给革职了,还那么称呼并以刺激性的口吻相称,明明是在炫耀示威。

  他猛吸一口气,瞪了一眼王大愣,什么也没说出来,心在颤抖,在啜泣。

  王大愣俨然已不是当年在连队倒背手的时候了,常常眼眉眼角都是横气,今天倒像是酒家的大老板,或牲口市场的经纪人,衣冠楚楚,比过去胖多了,满脸堆笑里,那过去眉角眉梢都是横气的地方,闪浮着陌生人察觉不出的冷傲,嘴唇和脸颊再不是那种枯干色,而是油汪汪、红扑扑,神气而自得。

  “你有什么事?”郑风华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心里泛起一丝憎恶的颤抖。

  “你还在守护小煤矿工地?”

  郑风华仍不予回答,显出了不耐烦:“你到底有什么事?”说完,斜眼瞧瞧王大愣就要往招待所里走。

  王大愣笑着一把拉住郑风华,刚想问是不是来看白玉兰的,话到嘴边,随着眉角和鼻尖狡黠地一挑一耸,又咽进了肚里,脸颊上堆出两片笑说:“刚才我送走的那几个是一个劳改农场副队长和管教,王明明就在他们那儿,不开大解放了,可比开大解放还自在,当保管员,我和明明他妈都去过,比在三连时胖多了……”

  这显然是在气郑风华。堂堂的场部办公室主任,耍戏一个普通的知识青年还不是和玩一样嘛。

  “你也胖了--”一种不忍戏弄又加被捉弄的愤怒忽地涌上了郑风华的心头,“在这里,话应该反说了,叫做恶有善报!”

  “你--”在王大愣眼里,郑风华是一个任凭捏搓的软面团儿,不防这辛辣的话像冷棍一样劈头击来,身子往后一闪,阴下脸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对党对社会主义不满!”

  “任凭你怎么说吧……”郑风华扭头就要进招待所,又被王大愣嘎巴着嘴拉住了。

  别说讥讽挖苦,还轻视地扔下一通满不在乎的冷言冷语,就是稍有不敬,他都会恼羞成怒--因为他王大愣来到场部以后又恢复了三连时的神气,甚至比那时还要威风,动辄就代表王肃。那些王肃之下的副主任也要格外敬他三分。他在新的得势中,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常常思考留在三连的懊丧,竟在几个小小的泥鳅那里翻了船!曾难过,曾嫉恨,曾沉默,然而,他终于能够自得其慰了:常言不是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嘛,何况我王大愣是表面败而实质胜,一定要笑在最后--竭尽全力拆散郑风华和白玉兰,明明刑满出狱那天,就是和白玉兰结婚之日。王肃主任创造了一个多么好的机会,何况还有亲骨肉连着……这只是猜想,和老伴绞尽脑汁,多方派人打听,也没得到白玉兰将生下的孩子寄养在何处了。曾两次派人到省城白玉兰姑妈家,到乌金市,都没探访到一点点音讯。但,他坚信,那孩子活着,肯定活着……他终于想出一条毒计,偷偷把香水梨调来场部,许下重赏,让她设机关圈引郑风华上套,然后反咬一口,也定他个强奸犯送进笆篱子,谁知香水梨一次次报来信儿,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时此刻,他两眼紧盯着郑风华,满眼里都是愤懑与嫉妒。

  “你--”王大愣气急败坏地脸一横,恼羞成怒了,“我看,像你这样对现实不满、蔫嘎古咚的小知识分子,当排长不适合,当小煤矿的副矿长也不合格,别以为我不当连长就管不着你了……”

  郑风华的排长被王大愣蔫悄地替换掉以后,封了个当时还没有影的小煤矿副矿长,其实是光杆司令,要是王大愣不说,在他心里不知早埋在哪个旮旯里了,而王大愣还当个事儿记着。

  “王大愣--”郑风华脸憋得通红,镜片后的眼睛里像闪着两团火,激怒地说:“你可以想法撤掉我,把我请来的梁伯伯也撤掉!”

  王大愣完全恢复了当连长时的暴躁:“你--”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知道,王肃发现小煤矿即将成为往脸上抹的一把粉,已经在心里排上了位置,再说,场部已经投资好几万,要是折腾黄了,那还得了,急得一跺脚,指着郑风华怒斥:“你小子敢!你--小--子……”转身走了。

  “太蛮横霸道了,简直是骑人脖颈上屙屎!”郑风华直愣愣地瞧着王大愣的身影,倒觉得自己渺小了,越发感到应该增加点李晋的胆量和气魄。

  “郑--风--华--”

  他刚转身迈进招待所门里一脚,从身后沿着墙根传来了娇嫩细脆的打招呼声,把脚又缩回来,扭头一看,原来是姜婷婷。她又为时过早地脱掉了棉衣,一套银灰色的制服紧贴在身上,在过往行人的映衬下,显得那样妩媚,脸颊嘴唇似抹又没抹地泛着淡红,色彩适中。噢,姜婷婷才调场部这么短时间,就变得这么洋气,而且像文艺工作者了。

  “你来看玉兰姐?”姜婷婷凑上来笑着先开口:“实话告诉你,就别担心啦,场领导对我们可关心啦!”

  “真的?”

  “那还假了,特别是王主任!”

  “哪个王主任?”

  “能有几个王主任,场革委会主任王肃呗!”

  郑风华点点头:“噢--”接着说,“他是场革委会主任,这么一大摊子工作,关心能关心到哪里去。”

  “哎哟--”姜婷婷天真而热忱地说:“关心到哪里去?!问寒问暖,让跟前良种场给我们倒出两大间男女宿舍当排练场。说良种场伙食不怎么的,特意交待给王大愣,让我们都吃场部机关小食堂,王主任抽空常去我们那儿看彩排,指示我们队长要从政治上多关心我们,注意从我们文艺队里发展党团员,还说,发现人才就推荐给场部录用……”她说着说着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我已经被调到场部财务组当出纳员了!”

  “真的?”郑风华也很高兴,“我怎么没听丁悦纯说呢?”

  姜婷婷娇媚地一笑:“才不几天的事儿,我没告诉他。等正式坐上场部大楼出纳的交椅了,我突然告诉他,让他一下子高兴一跳!”

  “这么说你还没去?”

  “你来--”姜婷婷伸手拽拽郑风华,离开门口站在墙根旁,“那个老出纳员不愿意离位。”接着露出一股酸溜溜地味儿,“癞皮癞脸的!”

  “那--”郑风华有点不解,问:“人还没走,也不是空位,怎么就冷不丁选你当出纳?”

  “新陈代谢嘛,”姜婷婷有点骄傲的样子,“前几天,王主任到我们宣传队去看彩排,批了条子,指示队长给我们做队服时--”她拎拎一条衣袖,表示这就是:“问问用商店里最好的布料需要多少钱。队长真笨,吞吞吐吐还要拿笔算,我心算一下,张嘴就说出来了……”

  郑风华笑笑:“王主任就这么看中你了!”

  “嘻嘻嘻……”姜婷婷羞赧地笑出了声。

  “姜婷婷,”郑风华问,“那个人有啥错误没有?要是想不通可怎么办?”

  “哼,”姜婷婷脸上布满了气色:“要是叫我,早就痛痛快快地走了!她真是癞蛤蟆跳到脚背上--不咬人硌营人,癞拉吧叽的!”接着又闪出笑来补充:“主任说了,这是革命工作需要,通也得通,不通也得通!”

  姜婷婷俏丽而天真活泼,声音轻柔中带有甜脆,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燕子,在连队时,走路、说话、办事都给人以欢悦;如今说起话来,字字句句都带着傲气和生冷,在郑风华心里泛起一种疙疙瘩瘩的感觉。

  “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姜婷婷脑袋稍稍一歪瞧着郑风华,神采自得地说,“玉兰她有了好差使!”

  郑风华身子往外一顿,险些贴到她身上,急于想知道白玉兰的工作和生活又发生了什么变化:“你说什么?”

  姜婷婷身子往后一闪:“要不人家说,金子埋在土里永远也不能闪光,像玉兰姐这么内秀有才气的,要是在三连算是糟践了……”

  “姜婷婷--”郑风华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婷婷像是非常愿意讲,兴致勃勃地说:“那天晚上,我们正排练自编的小歌剧《一筐鸡蛋》,王主任去了,他对这个节目很感兴趣,坐在靠墙的长条凳上瞧着我们彩排,从玉兰姐手里拿过剧本,对剧本的抄写很欣赏,一问,听说是玉兰姐抄写的,就决定把玉兰姐调到场办当文书兼抄材料,这差使比我的还棒……”

  “抄材料?什么材料?”

  姜婷婷丝毫不打奔儿:“那可不是一般的材料!场子常开大会,那些秀才给领导写了报告,得有人规规矩矩抄好递上审呀,听说王主任有时自己也动手打讲话稿,勾勾划划,涂涂抹抹的,也得用人抄一遍。”

  郑风华心里一悸:“这不又到王大愣手下了吗?”

  “嘿--”姜婷婷知道郑风华的心思,用轻蔑的口气说,“他算个老几?别看明的归王大愣管,其实他管不着什么玩意儿,听说场部大楼里的干部出出进进,升升降降的,基本上都是场里几位领导定砣!”

  姜婷婷俨然像一个懂机关事务又很了解大楼里人情世故的小政治家了。

  “噢--”郑风华有点不解,“姜婷婷,白玉兰的字也不怎么样啊?”

  “王主任说,他就看着白玉兰的字体顺眼,说是挺秀气,有自己的风格。”

  郑风华皱皱眉头:“你们这是什么文艺宣传队,怎么人刚抽上这么几天就往机关里抽?”

  “哎呀,”姜婷婷更加得意地笑笑,“一个农场的文艺宣传队,也不能成为专业性的,只能半专业性质。再说,我和玉兰姐这两个差事都有弹性。王主任说了,我们俩因为在几个节目里有点角色,可以暂时和文艺宣传队不脱钩,排了这两个节目演出完就拉倒了。对啦,王主任说,文艺队宣传毛泽东思想重要,场部大楼选拔人才也重要啊……”

  郑风华每一疑问,姜婷婷都能有圆满的解释,把一无所知的郑风华听得似是而非,说没道理又觉有道理,说有道理,又觉不是那么回事儿。

  姜婷婷把搭在胸前的一条辫子往背后一甩说:“王主任这人真有魄力,说话办事嘁哩喀嚓,一点儿也看不出拖泥带水,真有大将风度……”

  刚才那一番番解释,郑风华听来没觉得怎么的,越听越觉得陷入崇拜和感恩圈子里的姜婷婷比自己看问题、分析人更加单纯和天真。眼下,要说对王肃印象不好,她会不满意的。其实,自己所感印象不好,只不过那么几点,一是官官相护,向着王大愣;二是给人印象滑头一点儿,对三连知青的献计献策活动,明里支持,另则批判“小资产阶级狂热病”,巧立名目排挤走了钟指导员。这也不过是感觉,一种根据诸多现象分析出的感觉……

  他来不及也没有更多的心思再和姜婷婷交谈,急切地问“白玉兰现在在哪儿?”

  “可能正在抄材料,也可能在文书室,也可能在王主任办公室。”

  郑风华怕是听错了,放大了声音:“现在正抄材料?”

  “对,”姜婷婷点点头说,“今天早晨,我和玉兰姐在机关小食堂吃饭,她告诉我,说是去年秋雨封地,冬天又连降大雪,场革委会召开抗涝抢播广播动员誓师大会,政治处的几个秘书连夜把写好的动员讲话交给王主任了,王主任在上面又勾勾划划,改动挺大,让玉兰姐一笔一划地抄写一遍……”

  郑风华再也听不下去了,不告而辞,大步流星地朝场办公楼走去。

  “喂--”姜婷婷随后追着喊,“郑风华,郑--风--华--你可别直接闯进王主任办公室呀,这样对玉兰姐不好,先让收发室老头往楼上打个电话联系联系,啊?听见了没有?”

  郑风华像是没听见,理也不理地继续朝前走着。

  “嘿!好赖不知--”姜婷婷气得一跺脚,“玉兰姐算是走运弄上个好工作。我看哪,弄不好叫你给搅黄了,那主任办公室是随便去的呀……”

  她心里酸溜溜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郑风华已经走远了,还站在那里嘟囔。是为郑风华着想,还是维护王肃的尊严,她自己心里并不明确。

  郑风华进了大楼,收发室老头笑容可掬地把脑袋探向小窗口主动打招呼:“噢--你是找张副主任的吧,在办公室,去吧。”

  老头记性真好,郑风华只来找过一次张晓红,竟记住认出来了,大概也是因为第一次被挡驾费了口舌、张晓红听说噔噔噔下楼来那般热情的缘故吧?

  他陌生地扫视一下由大楼收发室分开的两面长廊,廊里一个个办公室面面相对,每个办公室墙上都横探出一根小棍儿,棍上吊挂着一个长方形小木牌,白底红字,写着“财务组”、“生产组”、“战备办”、“劳资组”等等。

  为何以组相称呢?这偌大个省属国营农场拥有五十多万亩耕地,四万多人口,文化大革命前改为国营农场时定为县团级单位,原本都是叫作科的,什么“生产科”、“财务科”等等,场部下属也曾是有分场,分场下又设连队的。这都是文化大革命要彻底砸碎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的产物,至于要改成叫“组”,据说是因为这“组”字时髦,可不要以为“组”字的含意小,就抹煞了这些部门的气魄。连中央都有什么文革领导小组、省和一些地方都有什么革命大批判领导小组、“三结合”领导小组……由原来的场部、分场、连队三级管理、三级核算变成场部直接对连队的两级管理、两级核算,是为了“精兵简政”的缘故。

  他顺着楼梯拾级而上,细细打量着这办公大楼的结构,过去来时并没这么在意过,当然是因为这大楼里多了一个白玉兰的缘故,在即将登上二楼的时候,步子缓慢了,姜婷婷追喊嘱告时虽然没有回头,却都灌进了耳朵。是啊,她说的并不无道理,不管是出于礼节,还是考虑影响,都不能直接闯进办公室去找白玉兰,应先去找张晓红,从他那里再了解了解情况。

  这二楼的办公室门墙上也挂着一个个小牌,什么“政治处”、“组织组”、“宣传组”、“政工组”、“青年组”等等,郑风华一撒眸便明白,一楼是场革委会的行政办公部门,二楼是政务部门。

  他登上三楼,靠右一拐,连着的几个门口挂着“办公室”、“文书室”、“打字室”等小木牌,里边传来“嗒嗒嗒”有节奏的打字声,这机关几乎总是保持着肃穆和洁静,常了,便觉得枯燥。也不知哪年哪月,也不知谁下的令,办公室里不准养花,说是怕干部感染上闲情逸致和小资产阶级情调,当然更不准喧哗或唱歌,这打字声便成了机关里优美的乐曲。

  那个挂有“革委会主任”小牌的办公室,定是王肃的地方了。旁边的文书室门虚掩出一条很大的缝,他站在楼梯口犹豫,真想过去窥视一下白玉兰是否在里边,也多么想在门口一晃,让里边的白玉兰听到脚步声,从虚掩的缝里能看到自己,谁也不惊动地约好下班后相会的时间和地点。

  “同志,你找谁?”

  郑风华正在犹豫,文书室里走出一个年纪大的女同志,捧着一沓子文件夹,和蔼地和他打招呼。这大概就是姜婷婷说的那种“文书”。噢,这工作果真挺好嘛,体面、文明,又有身份。给领导收收发发送文件,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大概在全场这该算个最好的工种了吧?

  “噢,我想找张晓红副主任。”郑风华回答。

  女文书指指楼梯分截成的另一半走廊:“张主任在那面,靠东面的第二个门。”

  “谢谢。”郑风华点头笑笑。女文书转脸去给每一个办公室送文件夹去了,瞧着她匆匆的身影,仿佛就是白玉兰,思绪刹那间纷乱起来,这个差使不是满好吗?自己有什么不安的呢?难道就是为了王大愣?姜婷婷说的不无道理,何况调白玉兰到这场部大楼来是王肃点的名,难道他还能有个儿子,也带着像王大愣那样的意图调白玉兰进机关了不,不可能,王肃不会不知道白玉兰已被王明明蹂躏,可怕的是王大愣和丁香仍不死心地纠缠着白玉兰……对,要向王大愣郑重声明:自己和白玉兰是铁心的一对!然后,再想法帮助白玉兰办返城或调到其他农场,自己协助梁伯伯将小煤矿开办成功,也随之调去。否则,自己亲自去城里将梁伯伯请来了,弄了个半半拉拉就溜之乎也,从哪方面也说不过去。

  他思绪纷乱,犹豫地站在张晓红办公室门口踟蹰不前了,欲伸手敲门又缩回了手,真不知见了这位新贵的面应该先说什么。

  这时,那位文书已给那半截走廊的领导办公室送完文件走过来,见他怯怯的样子冲着背后问:“你认识张主任?”

  “认识,认识。”郑风华转过身来,小声地回答:“我们是同学。”

  文书说:“那就进吧,张主任在屋。”说完朝里边的办公室走去了。

  郑风华应酬着,发窘地伸手去推门,里边传来了张晓红严厉的声音,又停住了:“……你好好想想,王主任亲自点名将你调到场部机关大楼里当话务员,主要是发现你心灵手巧,干这工作胜任,一个普通的知识青年,工人家的孩子,领导多么器重。你倒好,却不服从分配……”从声音听,开始有些激愤,说着说着才渐渐平缓了一些:“当然了,你说酷爱文艺,不愿意离开文艺宣传队,这倒是个小道理,不过,小道理得服从大道理呀!要是上纲上线的话,你自己问问自己吧,这是什么行为?连场领导的话都不听,还能听党中央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吗?!”

  这声音,这发问,使郑风华自然地在脑海里浮现出了他在三连时那春风得意威风凛凛的样子。想到这儿,真懒得见他,特别是李晋受冤枉被塞进二连学习班(实质是私设的土笆篱子),求他帮忙,他竟那般冠冕堂皇地推而拒之,从举止言谈的弦外之音里,让人可以听出处处事事都在保自己的乌纱帽,不,是想继续往上爬。这回来,本是没有什么事相求,否则,进这门坎更是令人尴尬的。

  张晓红声音刚落,传出了娇柔发颤的哭泣声:“张主任,我……知道……组织上是好……心,我确确实实是爱好文艺,就让我留在文艺宣传队吧?啊?你就帮帮我忙吧?我在芭蕾舞学校学了三年呢,求你和王主任好好说说……”

  从口音里,可以明显听出是名上海知青,简直是在乞求了。这种请求,作为一名对事业苦苦追求的有志者,是可以理解的。但对一般人来说,又是不理解的,文艺宣传队蹦蹦跳跳有什么意思?调到大楼机关当一名电话总机的话务员不也是很好的吗?又是从刚刚调到的文艺宣传队里选的,这样,不把文艺宣传队抽黄了吗?

  办公室里传来了张晓红的声音,调子又有点温暖了:“文艺宣传队毕竟不是专业性质的嘛,要叫我帮忙,我还是劝你来,这是对你好,现在觉不出来,以后就会觉得了……”

  噢,也有几分道理,张晓红的解释倒给人一种实在感。

  郑风华站在门口,真不想打断这番谈话,想等一等再进。

  前面一个办公室的门“吱扭”一声开了,他抬头一看,是那文书送完文件夹出来,并在注意地打量自己,看来不能再犹豫了,否则会让这文书产生猜疑了,反正他们交谈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随着敲门一推走了进去。

  “噢,郑风华--”张晓红笑容可掬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到。”郑风华回答着,发现张晓红桌前站着的女知青中等身材,婀娜苗条,姿容温雅,尽管眼泪模糊着两颊,也掩盖不了超群的俊秀,比白玉兰要漂亮得多,就像从年画里走出来的。

  这时,文书推门进来,笑着报告:“张主任,这位同志在门口站好一阵子啦!”

  “噢噢,”张晓红应酬文书一句,对郑风华说,“来到这儿还客气啥,咱们是老同学嘛。”

  “怕打扰你呗!”文书笑着,把文件夹放在桌上走了。

  “风华,快请坐!”张晓红走过来,待郑风华坐下,对女知青说:“你看,我来客人了,好,就这样吧,抓紧时间报到。”然后用手点划着脑袋笑笑:“这个得通呀!”

  女知青不但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倒向张晓红又靠近了一步:“张主任,真的,我求求你们,就让我留在文艺宣传队吧,实在不行的话,我还回十连去,你就同意了吧?啊?”

  郑风华见女知青不想结束这场谈话,从沙发上站起来:“晓红,其实,我这次来也没什么事儿,来看看你,你忙着,我先走了。”

  女知青仍一动不动。

  郑风华转身走出了办公室,张晓红紧跟着走出来,边送着下楼梯边说:“真没办法,这个叫陈丹娅的知青真拧,王主任点名要她当话务员,也不知犯股子什么邪劲,说啥也不来,其实,当个话务员满不错的,杨丽丽对这工作可满意了。”

  郑风华截住话问:“杨丽丽到总机当话务员了?”

  “嗯。”

  “借你的光了。”

  “喂,”张晓红突然站住问道:“风华,见到玉兰了吧?”

  “没有。”郑风华摇摇头。

  “走,我领你去看,”张晓红转身要往回走,“我估计也没见着,玉兰正在王主任办公室里抄一份材料。”

  郑风华站着没动,心里产生了疑虑,狡黠地眨眨眼:“怎么还要到王主任办公室抄材料呢?”

  “秘书们写的报告稿倒是很清楚,到王主任手里一改,有些地方就飞了,加上王主任的字是狂草,不好认,随时抄可以随时问。”张晓红看出了郑风华有疑心,“王主任一直是这么个习惯。”

  “噢,这么回事,”郑风华笑笑,“上层领导的事,咱是一点儿不明白,以后,要靠你多关照了。”

  “那还用说!”张晓红这次比以往都热情,“喂,风华,你来一趟还没看着玉兰,怎么能走呢?”

  郑风华心里正在嘀咕着,是的,本来就是急切地奔白玉兰来的,有一肚子话要说,怎么能走呢?张晓红继续往下迈着楼梯:“这样吧,她很忙,我找个人给约一下。”

  他说着已下到一楼,推开大门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乌云已布满了天空,雨点正淅淅沥沥地滴落着。

  啊,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来得好早啊。

  本来去年秋雨封地,春节前又落了一场罕见的大雪,莫说再落场大雨,就是中雨,都将给春耕生产灾上加难了。

  “这样吧,”张晓红瞧瞧黑乎乎的天空说,“我再和那个陈丹娅谈几句,这是王主任交办的,你先到我家去。”

  “怎么?”郑风华感到突然,“你结婚了?有家了!”

  张晓红笑笑点点头:“是的,才没几天的事儿。”

  “哎呀!”郑风华埋怨道:“怎么也不给我们个信儿!”

  “今天你是回不去了,看来要下大雨,”张晓红表情语气都很诚恳,“你等着,我让杨丽丽下来领你到我家去,今晚吃完晚饭,让她给你找白玉兰,来一趟总得见个面呀!”他说着反身要走,又转过脸,“我估计,再有一下午,报告怎么也抄完了。”

  “总机室在楼上?”

  “在三楼,就和王主任的办公室斜对着门。”没等郑风华再说什么,张晓红匆匆地上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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