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眼

第一章

　　清晨，南方正如常洗漱完拎起公文包就往外走，正忙着做早饭炒菜的老伴程林秀听见如同往日的开门声，拿着炒菜铲急忙探头门外：“老南，你还干什么去呀？”南方正一回头，觉得老伴问得奇怪：“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老习惯嘛。这是怎么了？”程林秀听见锅里滋滋直响，回厨房边翻炒着芹菜炒肉边冲儿子卧室喊：“南信，快，快把你爸叫回来，他怎么又去办公室了呢？”南信急忙跑出去追上南方正：“爸，昨晚阚书记领着市五大班子不都给您开完荣退欢送会了嘛，您怎么还去办公室呀？”他说着顺手从南方正手里拿过公文包：“爸爸，回家。”

　　“哎呀！”南方正倒嘘一口气：“就是啊！”当市长这五年多，每天早晨去办公室看《晨报》，回来吃早饭再去上班，走顺腿习惯了。他说得很清醒，脑子里却觉得混沌沌一片，跟着南信进屋带上了门。

　　“爸--”南信把公文包一放，以后，我天天早起一会儿给您买份《晨报》就是了。

　　程林秀正在摆早餐桌，儿媳靳玉娇身着晨练装，汗水渍渍地推门进来：“爸，给您《晨报》。”南方正接过报纸：“噢，是不是有欢送我荣退的消息？”靳玉娇边洗脸边回答：“有，还有幅大照片呢。那标题是引用阚书记话立的，写得特耀眼，说您廉政敬业德高望重，磊落荣退是榜样。”

　　南方正从公文包里取出花镜刚要看，程林秀端完最后一碟菜一把拿过报纸：“吃完饭再看，这会子你有的是时间了。今天，我们统战部要迎接一批台商来考察，快吃完我好收拾桌子去。”南方正瞧瞧老伴笑笑：“好，吃完了看，吃完了看。”顺手又把花镜放进了眼镜盒里，最后一个坐到了餐桌前。

　　南信盛上一碗大米粥先放到了南方正面前：“爸，报上那些官话、套话连篇，您都听了，见了，有什么好看的。等我给您买几张美国大片，还有国内正流行的几部好电视剧没事儿看看，消遣消遣，锻炼锻炼身体。退了就退了，别去操心了。”

　　“我说老南，咱不管是消遣，还是儿子说的什么破玩意儿，”程林秀接过靳玉娇盛完递过的粥碗，一本正经的样子，“咱家有续办的三件事情，你是当着我和孩子面许过愿的，可千万得办好，办利索，可别忘了！”

　　“知道，知道--”南方正喝口粥，夹一丝蒜茄子放进嘴里说：“你就放心，怎么能忘了，我给你背背，第一件，王风耀帮我自费出版的那本书款要回来；第二件是玉娇调进司法局的事；哦！还有什么？”

　　靳玉娇接话：“爸，第三件是倩倩今年八月份上学进市重点小学的事儿。”

　　“瞧你们说的！”南方正毫不在乎地喝了一大口粥，又吃一口馒头，“这还算一件事儿嘛--”他停停咽利索嘴里的东西。“昨晚的欢送会上，阚书记单独给我敬酒时说，有事儿给他打电话。时市长敬酒时连喝了三杯，让我只喝一杯，一再表示，家里有什么事儿，他包了。当时，我喝着酒都是甜的。你爸这一辈子不贪不占不搞歪门邪道，就是培养人了。别说这些应该的，就是有点不应该的，我说说他们也得办！”

　　“爸--”南信吃口菜边盛粥边说：“谁知道这些话有多少含金量呀！我们单位一把手退休欢送会的时候，我们都参加了，我听着怎么也是这些话，我就觉得他们说这些话像是给别人听的，而不是要去做的。我们单位一把手退了这些年，找他们他们什么都说办，可就是不动真的，后来人家再也不找了。”

　　南方正一仰脸，话是爸爸的口气，也像是市长的口气：“你怎么能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看成这样。他要是提些不合理的人家还能给办吗？”

　　“哎呀，我的老爸--”南信说：“现在不少人都太现实了，您一天让那些红头文件、周围阿谀奉迎的人用迷魂汤给您都弄迷糊了。”

　　南方正生气了：“混小子，你再这么说以后有什么事儿别找我。”

　　程林秀也责怪儿子：“南信，怎么和你爸爸这么说话！”

　　“妈--”南信辩解说：“我过去不是也没少这么说嘛，爸爸待人就是诚诚实实一根肠子，连一点弯都没有。我是在家里说话！好，爸，我不对，我不对，您不要介意，我说惯了，别生气呀！爸，我再说一句。”

　　南方正瞧着南信：“没关系，你说！”

　　南信说：“爸，我这脑袋是让市场经济给搅的，让周围的人给熏的，您可能又要批评我是什么资产阶级自由化了，说话不讲政治了。其实，我骨子里也是相信马克思哲学理论的--存在决定意识，物质决定精神！我和您处的位置不一样，看的想的角度可能就不一样。”

　　南方正轻轻一推碗：“别给我讲这一套空理论。南信呀，你还是嫩。”

　　靳玉娇在一旁说：“爸，南信说的事情也不是没有一点理由，现在不少人都现实着呢。比如说，以往我出去晨练的时候，出门一跑，那大道上不管是我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主动和我说话，问我你干什么呢？问我怎么样？我觉得几乎都是没话找话。您刚退就明显不一样了，今天早晨我出去就有感觉。有好几个明明看见我，天天打招呼的，都装没看见一样。”

　　南方正漫不经心地说：“玉娇，你也太神经质了吧？让南信给你传染了。”

　　“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程林秀收拾完餐桌，“我要上班去了，反正，不管怎么说，老南哪，你可把这几件事情办了。重要的是王风耀帮你出版的那本自费书，拿走的那六万块钱可是儿子和媳妇准备买高层要等后期交款用的，要是交不上就违约，合同上写的，交的那三十万，只退50%。”

　　“啊？”南方正奇怪，“交的时候怎么没和我说呀？”

　　南信在一边回答：“妈和您说了，您没入耳，我妈听王风耀和您那么一算账，也挺体贴您的。您干了一辈子了，想要留下点笔墨，觉得可以理解，就和玉娇一商量，我们就都同意了。”

　　南方正点点头：“知道了！”

　　“爸--”南信牵着倩倩的手，靳玉娇在身后：“我们要去上班了。”这是过去没有的，他看出了爸爸有点失落，觉得这样似乎也是一点点抚慰。

　　南方正还是点点头：“好，有些领导对你就有议论。到班上可别像在家里，嘴上有个把门儿的，实在看不惯就记在心里，别坏事儿坏在这张嘴上。”

　　“爸，我也上班了。”靳玉娇回回头：“您放心，南信就是在家里和您说说，在外面不能。”她和南信走出大门，那条长绳子拴着的大黄狗巴巴摇着尾巴起来，南信一伸脚，大黄狗跑了，他叹口气说：“玉娇，我爸这个人哪，怎么说呢！还有件事儿我怎么都觉得老人家不对味儿，我一掰扯他就得骂我。时市长，没提副书记的时候要提我当科委副主任，爸就是不同意。时市长说，那就给你安排个科委后备干部，排第一名，你爸爸注意影响是对的。没关系，等你爸爸退了我来办，也不知道能不能成了……”

　　靳玉娇牵起倩倩的另一只手：“估计问题不大吧！爸爸为了提拔时尚当市长，弄得他那两个对手直告爸，他时市长有点儿人心都得帮这个忙。再说，你的能力、水平也够。”

　　“就是，排也排上了，我真盼着爸快退。”南信说：“这事要不我怎么没说呢，就是说，爸爸还是那套嗑儿！什么现在我当的是市长，代表的是市长形象，等他这个形象一没我就自己去找。”

　　程林秀推开门瞧瞧天喊：“玉娇，要下雨了，你俩怎么不拿伞？”巴巴围着她转来转去直摇尾巴，她冲屋里：“老南，巴巴没喂呀？你看它饿的。”

　　南方正走出门，巴巴又围着他转起来：“每天都是王风耀接我上班，顺便从宾馆拎些油水大的剩饭菜喂，新市长刚上任他肯定忙，过会儿就能来--”

　　程林秀拎着小兜和伞边走边回头：“王风耀要是一时忙忘了不来，你就喂喂巴巴，锅里有饭。”

　　南方正点点头，瞧着宾馆的方向，看看手表，心里在嘀咕：要是往常王风耀早来把巴巴喂了，就是把时市长接到办公室也该来了。

　　天空晴晴的，一阵凉爽的轻风吹来，他并不感到惬意，甚至没有感觉。不就是没来喂狗嘛！这件他当市长时根本不在意的事情，退下来第一天的南方正第一次感到从心里不愉快。至于南信和儿媳妇说的那些话，他不苟同，当然也就不往心里去。

　　南方正瞧着瞧着还是不见王风耀来，他耐不住了，回屋里拿起电话拨了六位数又放下了，到厨房盛上一碗饭和一碗菜端出来。刚走到门口又送了回去，觉得这好饭好菜喂狗有点儿可惜了，索性还是要等王风耀来喂。他很自信，王风耀会来，想回屋等着，又坐不住，还是出来站在了门口。

　　这幢宅子是独门独院，平房。巴巴拴在宅门口，由于绳子长，能蹿到院门口，恰好挡住大门，闲杂人很难进来，全县的大干部小干部几乎都知道南方正有拒礼的两招儿：一是谁一进办公室，他就敞开门，然后喊来王风耀说“某某来汇报工作了，你记个录。”送礼的人自然就不敢了。二是这家门口的巴巴，生人一到门口就汪汪两声给拦住了。要说，王风耀五年如一日，连年三十都不忘来喂巴巴，就像学雷锋的无名英雄一样喂完就走。今天，也就是在南市长退休的第一天第一顿就不喂了？忙有情可原，招呼应该打一个吧！打个电话总有时间吧！要是这么蔫退那可真是太说不过去了。他在南市长身边当秘书，从副科一步步提到正处当了办公室主任，应该说多半功劳是南市长的提拔。尤其在提办公室主任的时候，和他竞争的对手方运财尽管也得到了成全提了正处，却是去秦皇岛当了办事处主任，也是为了他王风耀。更鲜为人知的是，王风耀在官场，还大大地借了巴巴的光。通过让巴巴不挡道，让和南市长想联络感情的人能安然无恙地进这大宅，那是他常年训喂巴巴摸索出的经验。他要知道谁想去坚决不让进，就在晚上这一顿多放剩肉剩菜，把巴巴喂得饱饱的，巴巴吃饱了，一到天黑就瞪着大眼珠子瞧着门外，竖直着耳朵听着，远处传来一点动静它就开叫。你要硬进，非咬你个血肉模糊。有人急得团团转，非要晚上去南市长家，当然就要先来和王风耀套近乎。王风耀自认为好赖也是个正处，自然不会领着去。再说，领着去了，要是死皮赖脸跑官或要财政钱的让南市长不高兴，还要落埋怨，所以他就向跟他套近乎并有表示的人传授办法：带上一小口袋他从市宾馆泔水缸里弄来的剩饭菜，交给要去的人，一到南市长院门口就敞开袋口，让它散发香味儿。巴巴叫第一声的时候，一面举着散发香味儿的塑料袋，要一面说，是王风耀让我来的，巴巴就会摇摇尾巴吃带去的残菜剩饭。当然这里要有事先的铺垫，谁要给他王风耀“表示”得够意思，他晚上就干脆不喂巴巴了；谁要是表示得一般，收的不满意，弃之又可惜，他就也收下。可有一条，事先要把巴巴喂个半饱，就是能进去，也得让巴巴给他点儿颜色看。神不知，鬼不觉，王风耀偷偷地借巴巴捞利了。至于进去的人怎么和南市长联络感情，他就不知道了。估计找他和进去都是一锤子买卖。

　　南方正站在院门口正胸闷焦躁，巴巴围着他直打转的时候，王风耀拎着泔水塑料袋悄悄地来了。他刚看准就高兴地喊：“风--耀--”

　　“南市长--”王风耀快跑几步，我知道巴巴到现在肯定还没吃东西，给我急得呀！他摸一把额上的汗珠子。“时市长这上任第一天就要开政府常务会，那些琐琐碎碎的事儿您是知道的。”

　　南方正顿时心胸开朗的样子：“我和时市长交代工作的时候说，王风耀这个干部不错，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我也得嘱咐嘱咐你，一定要伺候好新市长。”

　　“南市长您真通情达理！”王风耀问：“南市长，您要出去？”

　　南方正不说是在等他，却说：“我在门口站一站，我这一退呀，无官一身轻，这个舒服呀！”

　　王风耀把泔水倒进狗食盆子里，难为情地说：“南市长，今天我就不能陪您了，那里马上就要开会，我有空就来！”

　　“好！”南方正脱口而出：“快去吧，工作要紧。”王风耀刚跑走几步，南方正招手：“喂，风耀--”

　　王风耀往回跑，南方正往前走：“风耀，自费出的那本书--”

　　“噢，知道了，”王风耀洒脱地说：“南市长，您是不是说书款？书都有买主了，就是有的还没取。明天，明天上午吧。”

　　南方正点点头：“好，我知道了，心里有底儿就行了。快去吧，工作要紧。”他瞧着王风耀跑走的身影，边点头边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心想，还是有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