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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葛底斯堡

  李木生

  A(战争)

  认识美国有一条捷径,那就是去葛底斯堡,去重新经历葛底斯堡战役的硝烟,重新谛听1863年7月1日至3日鲜血在这里的喷溅。

  这是美国南北战争中最为重大的战役,也是十九世纪死伤最为惨重的战役,它不仅标志着代表黑人奴隶制的南方从此走向失败,而且这一战役还深刻地影响着整个人类进步的走向。

  400万黑人奴隶的命运,成为这次战争的焦点-北方认为黑人也是人,应当获得人的自由与解放;拥有着黑人奴隶的南方,则强势地坚持并试图扩大黑人奴隶制,认为黑人奴隶是牲口,是财物,可以买卖与役使。而对美国黑人的命运抱着巨大同情并对黑人奴隶制坚持批判态度的林肯的当选总统,则成为南方宣布脱离联邦并挑起这场战争的导火索。

  这是教科书反复确认并为我们所熟知的关于这场战争的政治原因。结论当然是正确的,却不是惟一的。我在骨头般醒目的政治因素的四周,还体察到了好多常常被赫然的骨骼所遮蔽的血肉神经,发之于人性之上的人道的血肉神经。总统、议员、将军们,固然掌握着理性的“骨骼”,而百姓与士兵,则拥有着感性的血肉神经。没有后者,前者只能是纸上谈兵。

  2009年的年底,我与朋友郑光召从华盛顿北上70英里,直达葛底斯堡,将一整天的时间全部泡在这块20平方公里的昔日的战场上。数不尽的纪念碑,风格独具的各种雕塑,还有散落在原野上的似乎依然“活”着的大炮。

  只是三个昼夜,北方联军死伤2.3万人,南方同盟军死伤2.8万人。7月3日里有一个小时,双方一下子就阵亡了1.4万人(北方联军4000、南方同盟军10000),被称为“世界军事史上最血腥的一小时”。战场上的树木,几乎没有不中弹的,最多的一棵竟然中了250颗子弹。遍布在草地上的白雏菊,几乎没有不被马蹄与脚印践踏的。而在长达四年之久的南北战争中,全美300万人参战,伤亡112万,其中阵亡62万(北方36万,南方26万),一万个村镇惨遭蹂躏。

  这个国家,为了避免分裂与内战,曾经向南部的黑人奴隶主们有过重大的妥协与让步。1850年的国会妥协法案,重申并强化了1793年的《逃亡奴隶法》,规定逃到自由州的奴隶仍将是奴隶并要被送回原地去继续接受奴役,奴隶主可以跨州追捕奴隶,并在州或联邦法院确定其所有权之前就把逃奴强行带走。

  在根本问题上的妥协无异于投降,只能助长邪恶的变本加厉。于是,黑人的血泪愈发地积聚,整个社会的不平与愤怒也在不可抑制地蓄涌。

  对于这场战争的本质性解读,1854年的奴隶安东尼伯恩思案件有着代表性的意义。

  安东尼伯恩思是弗吉尼亚州一个种植场主的黑人奴隶,不堪百般的奴役与折磨,躲在一艘开往北部自由州的船上,逃到了波士顿,在一家服装厂开始了人的自由的生活。可是他最终还是被抓,联邦政府的官员竟然勒令把他押返弗吉尼亚。波士顿人愤怒了,汹涌的人群甚至冲进法院试图救他。但是这位已经过了一段人的自由生活的黑人,没能逃脱重新沦为奴隶的厄运。据说当这位奴隶,被龙骑兵、海军陆战队、12个步兵连押送至弗吉尼亚的轮船时,孤独无助的安东尼绝望地甚至熄灭了眼睛里的怒火。可是,当他看到波士顿全城的商店为了他停业抗议,所有的门窗尽皆为他披上哀痛的黑纱,无言的人群则拥挤在街道两旁默默地为他送行时,这个又要成为奴隶的人,终于让空洞而又木然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人心的指向,就是上帝的指向,或曰上帝的指向就是人心的指向。这场战争,既是南北政治对峙的不可调和的必然,也是对人性底线屡屡粗暴践踏后的触底反弹。而人心,则最终决定着这场战争的胜负。

  消除奴役与压迫的苦难,让人类的脸上心上开放自由的笑颜,有时是要血流成河的。骄横的锁链,不会顾忌时间的风化与销蚀,压迫的镣铐,最怕血的火焰。

  在葛底斯堡战役中遭受重创的南军最高军事长官罗伯特爱德华李将军,不得不带着溃不成军的败军向南逃命。可在他南逃的起始处,涨满洪水的波托马克河横亘在面前。与此同时,北方军队在南方首府里土满附近的维克斯堡大获全胜,南方的3万守军于7月4号全部向格兰特将军率领的北方军队投降。此时,如果葛底斯堡战役的总指挥米德将军,乘胜追击,歼灭被波托马克河阻截的李将军残部,南北战争也许会就此结束。可是米德将军的北军,看到横七竖八地横陈在原野上的同胞的尸体,看到蜿蜒了四十多公里的南军装载伤员的大篷车在泥泞里爬行,他们甚至不顾林肯总统的催促,不忍追歼,停止追击,眼睁睁地看着南军等到洪水落下,从容逃去。

  在这里,仅仅用对与错的概念,已经无法解释、更不能涵盖米德将军所指挥的北军的态度与行为。我们当然熟知“农夫与蛇的故事”、“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可是,当对方不是蛇也不是狼而是活生生的人、甚至是自己的同胞的时候,我们还有没有第二条第三条路可走呢?

  林肯毕竟就是林肯。他曾为此给违背了他的意愿的米德将军写过一封词严句厉的信:“我认为你没有估量李军逃脱所造成的严重后果。罗伯特李本已成了你可以轻取的猎物,你如跟踪合围,就可将其全部捕获。如果做到这一点,再加上我们最近取得的其他胜利,战争本可以结束。”但是这封信始终没有发出,林肯还特意在信封上批了这样几个字:“此信从未签发。”宽容的林肯私下里给陆军部长西蒙凯麦隆说:“我们难道能仅仅因为他没有再多做一点事而去责备他吗?他已经替国家做了不少工作。”也许,林肯透过当下胜负的权衡,往前往后看到了没有尽头的远方?看到了远方处那千古不磨的闪闪发亮的人性的光辉?不然,他也不会在南方残忍地虐待北方俘虏的时候,仍然我行我素,坚持去看望被俘的南方伤兵,并不无痛惜地说:“是他们自己无法控制的环境驱使他们成了我们的敌人”。

  又过了将近两年的浴血岁月,当李将军率众投降之时,受降的北方军最高长官格兰特将军甚至怕降将罗伯特李的尴尬,而故意先拉起了家常,并为自己刚刚从战地赶来、不能像李那样衣挺靴亮而表示抱歉。降军将士全部释放,没有一名羁押,没有一名受到虐待,甚至当降军士兵经过胜利者营地的时候,格兰特将军专门命令部队不要大声地欢庆胜利。当然,还让28231名来自南方的这些个“手上沾满着鲜血”的降军中的骑兵与炮兵,各自带回自己的骡马,因为南方正是春耕农忙的季节,离不开这些个牲口。一旦和平来临,不用“宜将剩勇追穷寇”,勿需“再踏上一只脚”,没有一名叛乱分子在投降之后被追究与“肃反”(包括南方另立政府的“总统”杰弗逊戴维斯),没有一个叛乱分子的家人受到株连,就连总统在白宫里庆祝胜利,也提议演奏南方各州喜爱、也是歌唱南方各州的歌曲《迪克西之歌》。

  奴役不能用奴役来消除,被压迫者不能用战争而成为压迫者。只有如此,战争的火焰才会化作和平的旗帜。不然,无异于用汽油去救火,再多的血也只能是白白抛洒,而且会使人间的苦难加深加重。

  因此,美国的葛底斯堡宛如一面明镜,照出世界一切专制者的丑陋。只有残暴、贪婪、自私的专制者,才会羞辱、镇压、株连手无寸铁的人(包括战争的失败者)。有时这种羞辱、镇压与株连会平地而起,小题大做甚或是没有来由的“莫须有”,就为了嗜血的快意和“莫非王臣”的权力感。只是人们很难体察到这些专横跋扈者的色厉内荏罢了,其实他们的残暴永远与懦弱相联,作恶多端者就连睡梦里也不会安稳-越是如此,越发地要以血腥来壮胆提气。在他们一项又一项的基本原则里,绝对不容许有丁点儿对人来说如空气粮食一样要紧的自由与平等。

  当浸透着战士鲜血的葛底斯堡成为国家烈士公墓的时候,北方与南方各州,都平等地为自己流血的将士在这块土地上建造纪念碑与雕塑。而在这些数不尽的纪念碑与雕塑上-不管南方北方-出现最多的形象,就是那个自由女神。

  B(林肯)

  林肯是个想起来可以让人流泪的人。

  而在4年的南北战争中昂首不屈、坚如磐石的林肯,又是一个为了这个国家的战士屡屡流泪的人。

  卡尔桑德堡的《林肯传》里,有几个林肯流泪的细节让人过目难忘。南北战争中联邦军的第一个牺牲者是埃尔斯沃思,他是在冲上一座楼顶扯下南方分裂者的旗帜时,被南方联盟的一支双筒猎枪近距离击中胸膛而死的。看到尸体的刹那,林肯便不顾总统的身份,失声痛哭。这是整个华盛顿都为埃尔斯沃思下半旗致哀的上午。下午,他又领着夫人来到埃尔斯沃思的尸体前,久久地凝视,像凝视着自己的儿子,是否他觉得这个年轻战士的灵魂需要母亲的温暖?凝视着呜咽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难道非作出这样的牺牲不可吗?”南北战争中牺牲的第一个将军是爱德华迪贝克。当林肯一接到这个不幸的电报,便被悲痛所淹没。一名记者这样记述他的亲眼所见的情景:“五分钟后,林肯先生独自一人走出办公室。他低垂着头,热泪顺着他布满皱纹的双颊直往下淌,胸部沉重地起伏着。他走上街道时,差一点摔倒。我们赶忙从座位上跳起来跑上前去搀扶他,但他并没有倒下去。”就是负伤的战士,也会引起总统的疼爱之情。在这次战争中的海战中第一个负伤的是英勇的海军士兵沃登,眼睛受伤,头缠绷带。当一个海军上尉向总统报告这位负伤的海军士兵已经救下并抬到了自己家中的时候,林肯立即中止了内阁会议,赶到沃登躺卧的床前。上尉大声地告诉眼睛被绷带包扎着的沃登,“总统看你来了”。意外的沃登感动了,说:“你给了我极大的荣誉。”可是许久,人们都没有听到总统的回答,这时上尉才发现总统眼里噙满了泪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林肯知道受伤的沃登在等待着总统的声音,他强抑心上的疼痛,缓慢地清楚地对沃登说:“不是那样,是你给了我和咱们的国家极大的荣誉。”

  这个常常为了战士流泪的人,有着一副世上最为温柔的心肠。只有如此温柔,才会在国家与人民的巨大苦难与危险之中,锻造出钢铁一般的意志。他说:“他们可以把我吊死在那棵树上(指了指窗外),但是,上帝保佑,我将永远不会放弃我的岗位。”(《林肯传》454页)

  即使在一再失利、而南方的攻势更加咄咄逼人甚至首都华盛顿都面临沦陷的重压下,总统的林肯依然让他的思想砥柱般屹立于激流之中。这个谦逊得会深深地弯下腰、低垂双肩与个子矮小者说话的人,这个谁走在他的前面他都不会介意的人,这个可以在演说的讲坛上、当着黑压压的听众与一个满身污垢的挑煤工比个子高低的人,却高傲地坚守着自己的主张:“作为一个国家,我们是从宣布‘一切人生来平等’开始建国的。我们现在实际上是把它读成‘一切人生来平等,但黑人除外’……我宁可移居到某个并不自诩为热爱自由的国家去-比如,到俄国去,在那里专制政权可以赤裸裸地横行肆虐,而无需掺杂卑劣的伪善成分。”(同上72页)

  是的,黑人,被奴役的黑人,是这场战争的核心问题也是他心中最不能释解的痛伤:继续奴役还是砸碎奴役。虽然联邦的统一与完整,始终是林肯考虑的首要问题,但是黑人们的命运正与整个联邦与全美人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我们给奴隶以自由,就是使自由人的自由得到保证-我们给别人以自由和维护自身自由,两者同样是崇高的事业。”(林肯1862年向国会提出的国情咨文)。总是对别人怀着真挚的尊重的林肯,一生里竟然也有过一次毫无遮拦地咒骂,那是他在新奥尔良看到过一次拍卖黑人的情景之后。一个好好的黑人家庭,竟被奴隶主“卖”得四分五裂:丈夫被卖给一个种植场主,妻子卖给另一个种植场主,而孩子们则被分别卖给了出钱更高的买主。

  美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因为贩卖奴隶而被判处绞刑的案子,就是林肯批准的。这个名叫戈登的奴隶贩子在公海上被捉获时,其船上就装载着900名从非洲贩来的黑人。嚣张的戈登自以为有着强大的蓄奴势力的保护,根本不把联邦宪法和联邦法庭放在眼里,他甚至认为就是对于敌人的伤员都给予深切同情的总统,也会为他网开一面。仁慈的林肯,浏览过证词和那一长串著名人士签名的请求赦免书,不为所动,断然签署了执行绞刑的命令。

  当400万黑人奴隶获得了人的自由,当叛乱的南部各州重新回到美利坚合众国的怀抱,当长达四年的南北战争结束、和平终于降临的时候-1865年4月14日晚10时15分-刚刚重新当选新一届总统的林肯,就倒在血泊之中。地点在华盛顿福特剧院,凶手是奴隶制的残忍精神豢养出来的万恶之徒约翰威尔克斯布斯。

  林肯专门置有一个大信封,封面上写着“暗杀”两字,里面专装暗杀恐吓信。遇刺之前,装在这个信封里的恐吓信已有80封。他知道,从他当选总统的第一天起,暗杀的阴云就没有离开过。但是他从不退缩,也没有过一丝一缕的退缩的念头,犹如一名无畏的战士。他说:“我知道我处在危险中,但是不想把这种恐吓放在心上。”

  是的,只有大树倒下,人们更能量得清楚它的长度。迄今为止,在人类追求自由与平等的道路上,林肯也许是最为伟大的一个人。世界都在为失去他而悲痛不已。他的同时代人列夫托尔斯泰认为他具有“独特的精神力量和伟大的人格”,“他的地位相当于音乐中的贝多芬,诗歌中的但丁,绘画中的拉斐尔和人生哲学中的基督。即使他不曾当选为总统,他也将无可争辩地和现在一样伟大,但是这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

  最为悲伤的当然是美国人民。在巨大的痛苦之中,全国默然,就连正在欢庆胜利的数十万军队,也在听到他们的林肯遇刺的同时,就让全部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下子陷入于寂静之中。当他的灵柩走过1700英里的路途,从华盛顿回到他四年零两个月前的出发地伊利诺尹州的普林菲尔德的时候,沿途的每一个村庄、每一个路口、每一座城镇,都自发地集合着致哀的人民。

  啊,船长,我们的船长!起来听听钟声;

  起来,旗帜正为你飘扬,军号正为你发出颤音;

  为你,送来了这些花束和花环,为你,岸上的人们在拥挤;

  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为你欢呼,他们的热情的脸转朝着你;

  这里,船长!亲爱的父亲!

  我这只手臂把你的头支起;

  在甲板上像是在一场梦里,人已倒下,已完全停止了呼吸。

  (惠特曼《啊,船长!我的船长!》)

  只是,在已经完全停止了呼吸的林肯的心里,还存放着一个未能兑现的诺言,一个本来已经答应要在第二天的4月15日完成的诺言:为一位叫南希布什罗德的黑人妇女签署领取丈夫军晌的条子。那是他遇刺的当天上午,南希布什罗德忍着饥饿步行5英里来到白宫大门,非要进去见一眼总统,却被卫兵拦下。争执间林肯先生出现了,“使人感到幸福的脸上露出了奇妙的微笑,”他深情而温和地说:“我有时间同所有需要我帮助的人交谈。让这个善良的妇女进来吧。”原来南希布什罗德是来向总统询要丈夫的军晌的。她的一家本是里土满附近老哈伍德种植场的奴隶,是林肯签署的《解放宣言》让他们来到华盛顿,丈夫托姆参加北方联军,家里却留下一对双胞胎男孩和一个女婴。自己找不到工作,又好久没有领到丈夫的军晌了。悉心听完南希布什罗德的倾诉,总统肯定地对她说:“你有权利得到你参军丈夫的军饷。明天这个时候再来吧,我将把签好的条子交给你。”南希布什罗德满意地走了,簌簌地淌着眼泪走了。她还没有走出白宫,又被总统叫住了。叫住了,满脸皱纹的总统又细心地叮嘱她:“我善良的妇人,也许你还会遇到许多艰难的日子,家里的全部食物只有一块面包,即使那样,也要分给每个孩子一片,并把他们送去上学。”说完,总统又向着这位黑人妇女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位黑人妇女惟一的遗憾是没能看清楚她的总统的面容,因为止不住的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饿着又流着泪的南希布什罗德,可能不会知道她的林肯总统曾经在葛底斯堡有过一次著名的演说,但是这深深的一躬,却是对于葛底斯堡演说的最好地诠释。

  C(历史)

  1863年11月19日,葛底斯堡战役过去四个月之后,这片渗透着鲜血的土地被正式地奉献给死难烈士,以国家烈士公墓的形式作为他们的安息之所。就是在这次落成典礼上,林肯总统发表了感动世代人心的葛底斯堡演说,听众一万五千人。

  虽然他在演说中诚恳地说“全世界将很少注意到、也不会长期地记起我们今天在这里所说的话,但是全世界永远不会忘记勇士们在这里所做过的事情”,可是全世界像铭记勇士们的所作所为一样地深刻地记住并领会了林肯的演说。因为,这一演说就是勇士们的鲜血所凝成的结晶:民主值得人们用战斗去争取,平等值得人们用鲜血去战取,自由值得人们用生命去换取。

  虽然那天的主讲人是全美著名的演说家、曾任国会参议员、马萨诸塞州州长、国务卿、哈佛大学校长的爱德华埃弗雷特,虽然这位令人尊敬的埃弗雷特发表了长达一个小时又五十七分钟的精彩演讲,虽然林肯总统只讲了两分多钟、二百多字、甚至摄影记者还没能弄好相机他就已经结束演讲,但是他的演讲,还是成为了整个人类前进途中的金声玉振-

  “八十七年前,我们的先辈们在这个大陆上创立了一个新国家,它孕育于自由之中,奉行一切人生来平等的原则。”

  “现在我们正从事一场伟大的内战,以考验这个国家,或者任何一个孕育于自由和奉行上述原则的国家是否能够长久存在下去……我们要在这里下定最大的决心,不让这些死者白白牺牲;我们要使国家在上帝福佑下得到自由的新生,要使这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长存。”

  自由,平等,民主;其保障便是要有一个“民有、民治、民享”的真正的人民的政府。而这一切最为核心的便是人,人的权利。林肯将自己思想的根系,直接伸展到1776年杰佛逊所主撰的《美国独立宣言》:“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类才在他们之间建立政府,而政府之正当权力,是经被治理者的同意而产生的。当任何形式的政府对这些目标具破坏作用时,人民便有权力改变或废除它,以建立一个新的政府,一如人民应以最大努力追寻安全与幸福。”

  在这里,一切人生来平等,生来平等的人有着自由的权利,当然也有着组建“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和废除推翻危害人的平等与自由从而成为专制政府的权利。林肯在十九世纪的葛底斯堡,几乎是在用一种宣誓的庄严,向烈士向美国也向全世界宣告:黑人奴隶也是人。

  七十五年之后的1938年7月3日,罗斯福总统亲自主持了葛底斯堡主碑的建成与揭幕仪式并发表了讲话,听众二十万人,最前面则坐着两千名葛底斯战役的幸存者-北方和南方的当年的战士,黑人的与白人的当年的战士。葛底斯堡静卧在苍黛如梦的坎伯兰山脉间,麦穗般金黄的阳光抚慰着地下长眠的精魂,如雪的白发覆盖着两千颗沉静无比的头颅。而此刻,法西斯专制的魔掌,正在一步步扣紧着世界人民的喉咙。

  是英国对希特勒法西斯一再退让的绥靖主义,终于导致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在这世界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口,葛底斯堡又让自己的总统面向世界,发表关于牺牲与自由的言说。言论自由,信仰自由,免于匮乏的自由,免于恐惧的自由,在整个人类笼罩在法西斯阴云的当口,罗斯福总统提出了著名的四大自由。而这个国家,则用50万名烈士的鲜血,于二战的硝烟里在欧洲、亚洲与非洲,在太平洋、大西洋与印度洋,书写自由。

  那个叫张伯伦的人,一定是忘记了当年英帝国在北美的殖民地上有个叫帕特里克亨利的人,忘记了他的那篇每每让人心潮澎湃的传世演讲:不自由,毋宁死!在英国殖者的压迫面前,在庞大的舰队的恫吓面前,多少“绥靖主义”者幻想以屈服换取和平。可是美国独立战争的号角就要吹响了,1775年3月23日,在里士满圣约翰教堂的弗吉尼亚议会上,这位被称为美国革命之舌的帕特里克亨利登台演讲。

  我们请愿过,我们抗议过,我们哀求过;我们曾拜倒在英王御座前,恳成他制止国会和内阁的残暴行径。可是,我们的请愿受到蔑视,我们的抗议反而招致更多的镇压和侮辱,我们的哀求被置之不理。我们被轻蔑地从御座边一脚踢开了。

  “囚禁我们的咖锁已经铸成。叮叮的镣铐声已经在波士顿草原上回响。战争已经无可避免-让它来吧……我们的弟兄已经奔赴战场!我们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袖手旁观呢?先生们想要做什么?他们会得到什么?难道生命就这么可贵,和平就这么甜蜜,竟值得以镣铐和奴役作为代价?全能的上帝啊,制止他们这样做吧!我不知道别人会如何行事,至于我,不自由,毋宁死!”

  这是英雄的呐喊,也是人的自由的声音,当然也成为了美国独立革命战争中的号角与鼓声,并使得这个人成为美国的开创者之一。为了维护自由与人权,他甚至对于独立于英国的-也是美国人自己的-强大的中央政府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政府太强大,人民就弱小。华盛顿总统请他做国务卿,他拒绝,请他做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他还是拒绝。就是为了能够保持一个独立的、清醒的自由的声音。

  与葛底斯堡遥遥相望的,是纽约自由岛上落成于1886年的“照耀世界的自由女神”,她右手高举着自由的火炬,左手抱着包含着“人人生而平等”内容的《独立宣言》。而她的脚下,则是打碎的手铐、脚镣和锁链。

  葛底斯堡战役结束的第二天,即1863年7月4日,暴怒的雷雨昼夜不减地席卷了这块被战士的鲜血浸染的土地,而后便将这蓬勃着新鲜力量的永不凝滞的鲜血汇入波托马克河,汇入大西洋,也为人类带去再不凋谢的曙光。

  此后不久,经过战火与雷雨洗礼的葛底斯堡迎来一位名叫哈丽叶特伊丽莎白比彻斯陀的小个子夫人。被马蹄践踏的白雏菊,已经恢复昔日的容颜,自由地伸展着。她摘下一朵,擎在手上,眺望着婴孩般宁静童贞的坎伯兰山脉,再轻轻地将纯然的白雏菊插在发间。这是一个像战士一样勇敢的女子,她用她的《汤姆叔叔的小屋》参加着战斗。不像我们的一些衣冠楚楚的知识者,只要吃饱喝足,就可以无视苦难与不公,尽职尽责地去做为专制者吠叫(或曰“喉舌”)的走狗。在这部书中,她用黑奴乔治的口,愤慨地宣告:奴隶没有国家,奴役他与他的妻子、孩子的美国不是他的国家,“哪里的法律会承认我和保护我,那里就将成为我的国家”。但是,站在被战士的鲜血洗涤过的葛底斯堡,斯陀夫人欣慰地笑了,她知道,这个国家就要成为黑人的国家了,因为它给了他们以解放与自由。她当然还记得年初与林肯总统在白宫的那次相见。那样高的个子,那样佝偻下身子伸开长长的双臂欢迎她,称赞她:“啊,你就是写了那一本引起这次大战的那个小夫人。”只是斯陀夫人没有想到,林肯总统竟然能够记诵《汤姆叔叔的小屋》结尾处这些话:“每一个包含着严重不义现象而未能得到平复的国家,都蕴藏着这种最终大动乱的因素”,“要拯救这个共和国,不能靠勾结起来袒护不义和残暴行为,不能靠利用罪恶牟利”。

  十八世纪过去了,十九世纪过去了,二十世纪过去了。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们,该怎样面对葛底斯堡?虽然黑人奴隶制早已被埋进历史的坟墓,就连拦挡着自由之风的柏林墙也早已倒掉塌垮,可是专制与奴役的阴云-那头嗜血的怪兽-不是还在竭尽全力地试图布成阵势、扼杀自由的阳光吗?“绥靖”的暖风,又已渗入在万花筒般的日常生活之中,那时的鲁迅就已看穿了现在的“我们”-“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住于这生活。”(鲁迅《南腔北调集漫与》)

  即便没有“不自由,毋宁死”的血性,我们起码应当……

  葛底斯堡就在那边向我们睁大着眼睛。

  选自《海燕城市美文》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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