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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一个人的遭遇

  [日本]川端康成

  Kawabata Yasunari(1899--1972)

  的学生帽,在蓝底白点布褂下面系条裙子,肩挎书包,只身一人在伊豆旅行,到那天已经是第四天了。我在修善寺温泉住了一夜,在汤岛温泉住了两宿,然后,足登高木齿木屐,攀临天城。纵然那层峦叠嶂、原始莽林和苍石崦岩的秋色是那样令人赏心悦目,但我还是为另一个期待而心头乱跳,两腿加快了速度。这时,豆大的雨点迎面扑来。我向蜿蜒曲折的陡峭山坡健步疾行,终于到达山顶北口的一家茶馆,舒了一口气。江湖艺人一行弓端坐在那儿小憩,我因心中的期待过于出乎意料地得到实现,不由得伫立在门口愣怔着。

  舞女发现我伫立在门口,忙不迭把自己坐着的坐垫抽掉,翻个个儿放在一旁。

  “噢……”我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坐到坐垫上去。由于翻山爬坡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加上对舞女这一举止的惊诧,“谢谢”这句话竟卡在嗓子眼,没有说出来。因为和舞女面对面坐得很近,心中慌乱,便从衣袖摸出香烟来。于是,舞女又把她同伴的烟灰缸,向我这边移了移,我依然没吭一声。

  这舞女大约十七岁的模样,梳着我全然不知的奇异古式发型。

  尽管这发髻使她那张矜持的蛋圆脸庞显得很小,却也和谐协调,那美姿妙态就仿佛是一幅把浓密黑发夸张地画成为稗史般的仕女画。舞女的同伴,除了一位四十岁妇女和两位妙龄女郎,还有一位二十五六岁的男子,这男子穿件衣领和后背印有长冈温泉旅馆商号的罩褂。

  截至目前,我已经同舞女她们打过两次照面了。最初一次是在去汤岛的途中,在汤川桥附近,她们去修善寺的路上。当时有三位年轻女子,舞女手里拎着鼓。我回过头向她们瞥了一眼,游子感觉顿袭心上。第二次是我住到汤岛的第二天夜里,她们走街串巷到旅馆卖艺。我坐在楼梯当中,聚精会神看舞女在前厅地板上翩翩起舞。如果说她们昨天还在修善寺,今晚在汤岛,那么,明天大概要翻越天城南侧,去汤野温泉了。估计在天城南侧七里的山路上,我一定会追上她们。我在心中这么盘算着,匆匆赶路,却在茶馆不期而遇,一时不知所措。

  须臾,茶馆老太婆把我领到一处房间。这房间好像从未有人居住,没有门窗。俯瞰山下,是美丽的壑涧。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牙齿打颤,浑身缩瑟发抖。我向端茶走过来的老太婆表示冷,她说:

  哎呀,少爷,您不是浑身都湿透了吗?请到那边去烤下衣服吧。她像是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到她的居室。

  这房间生着火,打开纸格门,一团热气迎面扑来。我站在门口迟疑了半刻。仿佛是个水鬼的老叟,全身青肿,盘腿坐在炉旁。

  这老叟两眼浑浊,黄眼珠好似腐烂了一般,惶惑地翻了一下眼皮觑了我一眼。身旁旧信纸和旧纸袋堆积如山,说他埋身在废纸堆中亦无不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他是个活人,毋宁说是个怪物。我呆立在那儿,怔怔地望着。

  “让您看见他这副丢人的模样……可,他是我家的老头子,您放心好咧。样子很脏,动弹不了啦,您就包涵点吧。”

  老太婆先这么打了个招呼。据她说:老叟长年中风,全身不遂。堆积如山的纸头,是各地寄来的医治中风的信件,和从各地邮购来的药袋。老叟或者打听过往旅客,或者根据报纸上的广告,无一遗漏地向全国各地寻求中风疗法和药物,并把这些回信和药袋完整保存在身旁,看着它们打发日子。日久天长,这些废纸就堆起一座小山来。

  我无言以对,欠身走近炕炉,坐了下来。爬山越岭的汽车震撼屋宇。我在心中暗忖,现在还只不过是秋天,山上就已这么冷,不久,大雪就要覆盖山巅,这老叟为什么不下山呢?我的衣服散发出水蒸气,炉火正旺,把人烤得头昏脑涨。老太婆向店堂踱去,同江湖女艺人攀谈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上次带来的小丫头,现在已经长得这般模样啦。闺女出息了,您也熬出头啦。出落得这么水灵灵的,还是女孩子长得快呀。”

  将近一小时后,传来江湖艺人整装待发的动静。尽管这已经不是我应当沉住气的时候,但我也只能干着急,鼓不起站起来的勇气。虽然说她们对旅行已经习以为常,但毕竟是妇女,即使落在她们身后十町或二十町,只要跑上一会儿,肯定会追上的。我在心里这么合计着,在炕炉旁如坐针毡。正因为舞女们不在我身旁,我的思绪反而像是松弛下来,陷入遐想之中。老太婆送走她们回到屋来,我便问她:

  “今天晚上,那些艺人住在哪儿呢?”

  “像她们那种人,天晓得会住到什么地方,少爷。只要有客人,管它什么地方都得住。今天晚上哪有什么准地方。”

  老太婆对她们的鄙夷之情溢于言表,甚至挑起我在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真是这样,今晚干脆让舞女住到我房里来算了。

  雨变小了,峰峦清晰可辨。等了十分钟,雨霁天晴,尽管老太婆苦苦挽留,我怎么也坐不住了。

  “老人家,多多保重,天要变冷的。”我由衷地这么说着,站了起来。老叟吃力地翻滚着混浊的黄眼珠,微微颔首。

  “少爷,少爷。”老太婆边喊边追了上来,“赏了这么多钱,实在不敢当,太对不起您啦。”

  她把我的书包抱在怀里,并不打算递给我,我推辞再三,她总说再送一程,执意不肯回去。她步履蹒跚地跟着我走了一町多路,反复絮叨着:

  “不敢当啊,怠慢了,我把您的模样记得一清二楚,下次来一定好好谢谢您,下次一定来啊,我不会忘记您的。”

  我不过给她留下五角银币,她就如此受宠若惊,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我急着要追赶舞女,就觉得老太婆那蹒跚的步履,反而拖累了我。终于到达山顶隧道旁。

  “非常感谢。留下老人家一个人在家不好,就请留步吧。”经我这么一说,老太婆才撒手放开了书包。

  我走进黑洞洞的隧道,冰凉的水珠滴滴答答流了下来。通往南伊豆的隘口,在前方是那样的窄小,却很明亮。

  二

  走出隧道,山坡路旁一侧竖立着白栅栏,山道有如闪电般迤逦而下。在这有如模型般的眺望中,山麓那方,艺人们的身影隐约可见。我还没走完六町,就追上了她们,但又不好突然放慢脚步,只好板着面孔赶到她们前面去。在十间前单独走着的汉子,看见了我就停下脚步,说:

  “走得好快呀……看样子,天晴了。”

  我放心大胆地同这男子并排走去,他问长问短。女人们看见我们两个搭了腔,也从后面吧嗒吧嗒地跑过来。

  那男子肩扛大柳条包,四十岁的妇女怀里抱只小狗。年纪最大的女孩,手里拎着包袱,年纪稍小的女孩提着柳条包,她们都携带着大件行李。舞女背着鼓和鼓架。四十岁的妇女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起话来。

  “是高等学校的学生哩。”最大的女孩同舞女喃喃低语,我回眸睇视,她边笑边说:“对吧,这点事,我还是晓得的,因为学生也到岛上来的哩。”

  她们是大岛波浮港人。据说,她们从春天就离开了岛子,一直漂泊在外,因为天冷起来,未曾作过冬的准备,计划在下田呆十几天后,从伊豆温泉回岛上去。听到大岛这地名,使我更加感到一股诗意,于是,又向舞女那轻柔明丽的发髻瞥了一眼,问她许多有关大岛的事。

  “好多学生到岛上游泳哩。”舞女对她的女伴说道。

  “是夏天吧?”我转过脸问她,舞女嗫嚅着说:“冬天也……”

  “冬天也游?”我又问了一句,舞女照旧顾盼她的女伴,嫣然一笑。

  “冬天也游泳吗?”我重复了一遍,舞女脸上飞起了一层粉红,一本正经地轻轻颔首。

  “傻着哩,这丫头。”四十岁的妇女嗔笑道。

  到汤野,要沿河津川的溪谷,向下步行三里多地。翻过山顶,山峦和天空的颜色,甚至宛若南方。我同那男子家长里短滔滔不绝,异常亲热。穿过荻乘、梨本等村庄,在望得见山麓下汤野的茅草屋顶时,我对男子表示,想同她们搭伴旅行到下田,他喜溢眉宇。

  当四十岁的妇女在汤野客店前,脸上透出就此分手的神情时,那男子说:

  “这位先生说,他想和我们搭伴哩。”

  “这敢情好啦,这敢情好啦。出门要结伴,处世靠人缘嘛。我们虽然是些下等人,但也可以帮您解解闷。您先上楼歇会儿吧。”

  她打着一串哈哈。姑娘们不约而同把目光射向我,在漠然的神色中,又好像有些娇羞腼腆,不言不语地看着我。

  我跟着她们上了客店二楼,把手里的行李撂到地下。此地的铺席和纸格门又旧又脏。舞女从楼下端来茶水,跪在我跟前,红晕浮上双颊,双手颤抖,茶碗险些从托盘掉出来,她用力使茶碗保持平稳,慌忙放到席上,然而水滴还是溅了出来。她的脸庞赧然一红,我也怔呆了。

  “哎呀,真讨厌!这丫头在男人面前也知道害羞了,嗳,嗳……”四十岁的妇女好像有点惊惶失措,蹙起眉头,把毛巾掷了过去,舞女拾起来拘谨地揩抹铺席。

  四十岁的妇女这意外的一席话,使我猛然反躬自省,被山顶老太婆挑起的邪念冰消雪融。

  蓦地,四十岁的妇女说:

  “这位学生,您这件蓝底白点布褂太好看啦。”她不住地端详我的布褂,“这位先生的白点,和民次那件是一个花纹,喔,是吧,不是一样吗?”

  她一再盯问身旁的女孩,然后对我说:

  “我把正在上学的孩子留在家里了,这会儿想起了他。你这件白点和他的一模一样。这阵子,蓝底白点可真贵,日子不好过啊。”

  “他念的什么学校?”

  “小学五年级。”

  “噢,才小学五年级……”

  “他在甲府上学。我们在大岛虽然住了很久,但老家却是甲斐的甲府。”

  大约休息了一小时,然后,那男子把我送到另一家旅馆。我一直以为,我和这些艺人都住在那家客店。我们穿过大街,绕过小河边一家澡堂旁的桥。桥那边就是温泉旅馆的院子。

  我进入旅馆的内部浴池,那男子也跟着进来。他告诉我说,他今年二十四岁,老婆怀过两次孕,都因为流产和早产,一个也没有活成。因为他穿件印着长冈温泉商号的罩褂,我一直以为他是长冈人。从他文质彬彬的仪表和谈吐来看,估计他可能出于好奇或迷上了卖艺的姑娘,才替她们提行李,跟着一道来的。

  洗完澡,我立刻去吃午饭。我是清晨八点离开汤岛的,这时已快三点了。

  这男子临走,在院子里仰脸同我告辞。

  “用这点钱买些柿子吃吧。我就不下楼了,请原谅。”

  话音刚落,我把钱用纸包好扔了过去。那男子本想不理睬这包钱,因为掉在地上,刚走两步又踅回,拾起钱说:“不要这样。”

  又把钱扔了过来,落在茅草屋顶,我又扔了回去,他拾起就走开了。

  从傍晚起,大雨滂沱。已无从辨认山峦的远近了,莽莽苍苍,眼前那条小河顷刻间混浊起来,一片黄色,流水的声响也变大了。

  雨这么大,舞女们哪里还会到这儿来卖艺,我这么想着,陡地坐立不安起来,几次三番到澡堂洗澡。室内阴暗。在通往邻室的纸格门开了个四方形窟窿,从门楣上吊了一盏灯,两个房间共用。

  咚、咚、咚,霪雨霏霏中,远处传来轻轻的鼓声。我拼着几乎把遮雨板砸烂的劲头,推开遮雨板,探出身去。鼓声好像近了些,风雨兜头袭来。我闭上两眼,屏息静听,想搞清那鼓声是从哪个方向怎样传过来的。不久,三弦的声浪由远及近飘然而来,中间夹杂着女人冗长的喊叫和喧笑,我终于搞清楚了,原来是艺人们被叫到客店对过的饭馆出局。从声音中可以分辨出,有两三个妇女和三四个男子。估计她们在席终人散后,可能兜到这儿卖艺,于是,静候她们光临,然而,那边的酒席已经不是什么热闹,而变成哄笑打闹了。女人尖啸刺耳的喊声,闪电似的不时尖锐地划过黑夜传来。我神经质地久久敞着门,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每听到鼓声,烦虑尽涤,心想:唔,舞女还呆在酒席上,坐在那儿击鼓哩。

  鼓声一停,我就心神不安,心儿沉向雨声的深处去。

  半晌,不晓得他们是在捉迷藏,还是团团围起翩翩起舞,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延续了好久,突然,戛然而止,一片岑寂。我把眼睛瞪得溜圆,想透过这黑压压的一片,弄清这静谧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为舞女今晚是否被玷污而捏了一把汗。

  关好遮雨板躺下,依然心绪烦乱,于是起来洗澡,烦躁地搅着水。暴雨初霁,新月当空。经过雨水浇洒的秋夜,凄凉萧瑟的此刻,即使光着脚悄悄溜出浴室,也什么都干不成了。已经过了两点。

  翌晨,过了九点,那男子来旅馆看我。我刚刚起床,约他同我一起洗澡。这是一个晴空如洗的南伊豆小春天气,小河因大雨而涨了水,横卧在浴室下面,洒满了阳光。我因为昨夜的烦恼,恍如做了一场梦,便问那男子:

  “昨夜搞得很晚,挺热闹吧?”

  “哪里。听见啦?”

  “听见啦。”

  “都是些当地人。当地人只晓得吵吵嚷嚷,一点也没有意思。”

  因为他若无其事,我也就不再言声了。

  “那帮家伙在那边洗澡哩……喏,他们好像看见了我,在笑呐。”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朝河那边的公共浴池投去一瞥。热气腾腾中,七八个赤身裸体的人,神情木然地浸泡在水里。

  我忽地看到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从昏暗的浴池犄角跳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她好像打算从脱衣处凸出的地方,向河岸纵身跳去,然而却没有跳,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用力高举双手,口中念念有词。赤身裸体,连条毛巾也没围,她就是那舞女。看到她那手脚发育得有如小梧桐树般的白嫩裸体,我的心仿佛是一泓清泉,猛地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她还是个孩子哩。因为看见了我们,竞高兴得光着身子直奔阳光之下,踮起脚尖,用尽全身的力气挺直腰肢,一派孩子气。我因为亢奋,脸上久久泛着一丝微笑。我的头脑异常清醒,就这么长久地微笑不止。

  舞女的头发非常浓密,看起来就像十七八岁,而且,打扮得像个窈窕女郎,我把她完全搞错了。

  我同那男子一起回到我的房间,少顷,年长女孩来到旅馆院内的花圃看菊花。舞女已走到桥的中间。四十岁的妇女离开公共浴池,向她们两个瞥去。舞女一边耸了耸肩,一边笑意盈盈,摆出一副不走就要挨说的神情,慌忙转身向回走去。四十岁的妇女来到桥旁对我说:

  “请过来玩啊!”

  “请过来玩啊!”年长的女孩也跟着说。女人们回去了,那男子一直坐到暮色垂落。

  夜里,我正同到各地批发纸张的行商下围棋,鼓声霍地在旅馆院子里响了起来。我打算站起,说道:

  “沿街卖艺的来啦。”

  “唔,没有意思,那玩意儿。喂,喂,该你走了。我在这里摆了个子儿。”纸商戳着棋盘,全副精力都贯注在输赢上。我正心不在焉,艺人们好像要走,那男子在院子里打招呼说:“晚安。”

  我去走廊同她们招呼。艺人们在院里窃窃私语一会儿,拐向正门。三个女孩也在那男子之后,相继道声“晚安”,像艺妓那样跪在走廊,手扶铺席行了个礼。棋盘上迅速反映出我处于败局的迹象来。

  “这盘棋没有什么好下的了,我认输。”

  “哪里,我才糟哩。不管怎么说,咱们是势均力敌,不相上下。”

  纸商连看都不看艺人一眼,一丝不苟地数着棋子,更加用心下起棋来。妇女们在屋角放好鼓和三弦,开始在棋盘上玩起五子棋。本来是我赢的这盘棋,不久却输了,纸商死乞白赖地硬磨:

  “怎么样,再杀一盘,再杀一盘吧。”

  然而,我只是漠然一笑,纸商也死了心,站起走掉了。

  女孩们向我们的棋盘走过来,我问道:

  “今天晚上还上哪儿转悠呢?”

  “倒是应当转悠的,”那男子望着女孩们说,“怎么办?今天晚上就不演出了,就在这儿玩玩吧。”

  “太好啦!太好啦!”

  “不会挨说吧?”

  “不会,就是出去转悠,反正也不会有客人。”

  于是,她们下起五子棋来,一直玩到十二点多。

  舞女走后,我毫无睡意,头脑异常清楚,于是,走到走廊试着喊道:

  “卖纸的!卖纸的!”

  “来了……”年近花甲的老汉从他房间快步跨出,斗志昂扬地说,“今晚搞个通宵,杀到天亮!”

  我也变得杀气腾腾了。

  四

  我们相约在翌日清晨八时从汤野出发。我戴上在澡堂附近买的鸭舌帽,把高等学校的学生帽塞到书包的最里层,向沿街的客店走去。那儿二楼的门窗四敞着,我从容地上了楼,艺人们还在睡梦之中。我很尴尬,站在走廊那儿。

  舞女就睡在我脚前,羞得脸红到耳根,霍地双手捂脸。她同那位年纪稍大的女孩睡一个被窝。昨夜的浓妆艳抹尚未消退。胭脂渗在嘴唇和眼角。这情趣盎然的睡态撩动了我的心弦。她睡眼惺忪,双手掩面一骨碌爬出被窝,坐到走廊,落落大方地行了个日本式的礼说:

  “昨天晚上,谢谢您啦。”

  我站在那儿,无所适从。

  那男子同年长的女孩交颈而息。在看到这副情景前,我压根儿就不晓得他们两人敢情是夫妻。

  “真是太对不住您啦。本来打算今天动身,但今晚还有演出,所以,决定推迟一天。如果您今天非走不可,咱们就在下田再见了。我们已在甲州屋客店订了房间,一问就知道。”四十岁的妇女在被窝里撑起半个身子说道。我产生了好像被她们遗弃般的感觉。

  “妈一定要晚走一天。您不能明天走吗?路上有个伴好些哩。明天一块走吧。”男子的话音刚落,四十岁的妇女又补充说:

  “就这么着吧。承蒙您同我们搭伴,我说这么任性的话是失礼的……明天就是下刀子也走。后天是跑码头当中生下的婴儿死去的第四十九天,老早就打算在七期到下田表一下心意,为了在那天赶到下田,才这么急着赶路的。说这些是失礼的,但我们总算是有缘,后天也请您替我们的孩子祈祷一下吧。”

  于是,我决定推迟动身,下了楼。我一边等着她们起床,一边坐在脏乱的账房同店里人闲聊。少顷,那男子约我去散步。大街南面不远的地方,有座美丽的桥。我们倚在桥栏杆上,他又谈起身世来。他曾经短期在东京搭过新派戏班,至今还经常在大岛码头献艺。他们的行李露把像是一条腿的刀鞘,有时还在宴席上比划几下演戏的动作给客人看。柳条包里装着行头和锅碗瓢盆等家什。

  “我因为误入歧途,闹得身败名裂,幸而哥哥在甲府继承家业。所以,家里倒不指望我。”

  “我一直以为你是长冈温泉的人哩。”

  “原来这样。那年纪大的姑娘是我内人。比您小一岁,十九。旅途中生的第二个孩子早产啦,活了一周咽的气,内人的身子还虚着哪。那位老大妈是内人的亲娘,舞女是我亲妹子。”

  “呃,你说你有个十四岁的妹妹,原来就是……”

  “就是那丫头。我实在不想让妹妹干这一行,可由于种种原因,不干不行啊。”

  然后告诉我,他叫荣吉,妻子叫千代子,妹妹的名字是薰。另外,那个叫百合子的十七岁姑娘,只有她是大岛人,是雇来的。荣吉忧伤得直想哭,望着河的浅滩。

  我们踱回客店,洗掉脸上白粉的舞女,蹲在路旁抚摸小狗的脑袋。我想回自己的住处,便说:

  “来玩啊。”

  “唔,可一个人……”

  “和你哥哥一起来吧。”

  “马上就去。”

  片刻,荣吉来到我的旅馆。我问他:

  “她们呢?”

  “姑娘们不来了,我妈管得严。”

  可是,我同他才下了一会儿五子棋,妇女们却踱过了桥,噔噔走上楼来。和平时一样,她们恭恭敬敬行过礼后,仍旧跪在那儿,犹豫不决,千代子首先站了起来。我对她们说:

  “这是我的房间,不要客气,请进吧。”

  玩了一小时,艺人们到旅馆的内部浴池去洗澡。她们一再约我一起去,我因为有三位女子,就扯谎说随后就去。少顷,舞女一个人洗完澡回来,带来了千代子的口信:

  嫂子说她替您搓背,请您过去。

  我没有洗澡,同舞女下起五子棋来。出乎意料,她棋艺高超。

  玩起淘汰赛,荣吉和其他女孩都被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杀得一败涂地。下五子棋,一般人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同她对垒,我却使出了浑身解数。我不必故意让她,这使我感到轻松。只有我们两个在下棋,刚开始她还从远处伸出胳膊挪动棋子,渐渐忘记了自己,潜心俯在棋盘上下棋。她那乌黑亮丽的秀发,光彩照人,几乎碰到我的胸口。倏地,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说:“对不起,我要挨骂了。”推开棋子急匆匆跑去。大妈出现在公共浴池前。千代子和百合子神情惊慌地爬出浴池,也没有上楼,便向客店溜去。

  这天,荣吉一如往常,从早到晚在我住的旅馆玩耍。淳朴而热情的旅馆老板娘,忠告我请那种人吃饭纯属浪费。

  夜阑人静,我去客店,舞女正跟着大妈学三弦。看见我,琴声戛然而止,她听从大妈的吩咐,又弹了起来。每当歌声略高些,大妈就说:“不是跟你说过别出声吗?”

  从这个房间可以望得见,荣吉被叫到对过饭馆,正在二楼侍候客人,唱着什么。

  “他唱的什么?”我问。

  “那是谣。”大妈回答说。

  “谣?不大像啊。”

  “他是个万金油,门门通,门门松。天晓得他在唱什么!”

  这时,在这家客店租间房子卖鸟儿的四十左右的男子,拉开纸格门,喊女孩到他屋中去吃饭。舞女和百合子拿着筷子走向隔壁房间,吃卖鸟的狼吞虎咽吃剩的火锅。鸟贩在送她们回屋的途中,轻轻拍了一下舞女的肩头。大妈正颜厉色地说:

  “喂,别动手动脚的,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哪。”

  舞女口口声声喊着叔叔,央告鸟贩读《水户黄门漫游记》给她听,然而,鸟贩只读了片刻就起身离去。她不好意思直接求我替她接着读下去,不住地同大妈唠叨这件事,言外之意是让大妈来求我。我拿起那本书在期待着,果然,舞女很快就凑了过来。我开始念起来,她把脸几乎贴到我的肩上,一本正经,两眼闪烁着炯炯光芒,全神贯注地盯望着我的天灵盖,眼睛一眨也不眨,这好像是她求人替她念书的一种习惯动作。刚才,同那鸟贩也几乎是脸贴着脸,是我亲眼目睹的。她那双晶莹靓丽的大眼睛,是她全身最动人的地方。双服皮的褶纹有说不出的娇美,笑起来仿佛花儿舒展一般。对她来说,花一般的笑意这句话是再恰当不过了。

  不久,饭馆女侍来接舞女。舞女换上衣服,对我说:

  “去去就来,请等着我,接着念下去。”舞女行了个日本式的礼说:“我走啦。”

  “可千万别唱啊。”大妈叮嘱道,舞女提起鼓轻轻点头,大妈转身对我说:现在正是变嗓子的时候……

  舞女正襟危坐在饭馆二楼敲鼓。看起来就好像在隔壁房间那么一清二楚。那鼓声使我的心在快活地跳动着。

  “宴席上有鼓,气氛就活跃起来了。”大妈也向那边瞟一眼。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到那边出局去了。

  一小时后,她们四人一起回来。

  “就这么几个大钱……”舞女把攥在手心的五角银币,哗啦塞给大妈。我替她继续念了会儿《水户黄门漫游记》。她们又谈起旅途中死去的婴儿,那孩子好像生得水灵灵的,尽管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还苟延残喘了一星期。

  我既不是出于什么好奇,也不含有轻蔑之意,好像把她们是跑码头卖艺这件事忘诸脑后,这种和蔼真诚似乎深深打动了她们的心。我在不知不觉中,答应到她们大岛的家中去做客。

  “要是到爷爷的家就好啦。那儿宽敞,只要把爷爷赶走就很安静,住多久都行,还能够读书哩。”她们互相商量着,然后对我说:“我们有两处小小的家,山那边的家闲着。”

  此外,我们还商定,由我资助,她们在波浮的港口演场戏。

  她们浪迹江湖的心情,并不像我当初想象那样艰辛、酸楚,我终于了解到她们还没有失去野性,而且是无忧无虑的。由于是母女姐妹,使人感到骨肉情深。只有那位雇来的百合子,生性羞怯,在我面前总是板着面孔。

  我在深更半夜才离开客店。姑娘们出来送我。舞女替我摆好木屐。她把头探出门外,仰望澄澈湛蓝的浩渺太空,说:

  “啊,月亮……明天到下田,太叫人高兴啦。明天给孩子烧七期,让妈给我买把梳子,然后还有许多活动。带我去看电影吧。”

  下田港口,对于在伊豆相模一带跑码头的艺人,是被当做客旅中的故乡,洋溢着亲切感的一个小镇。

  五

  艺人拎起翻越天城时各自手中的行李。小狗把前爪搭在大妈的臂弯上,一副习惯于跋山涉水的神态。走出汤野,又进了山。海上的朝晖,烘暖着山脊。我们向一轮红日举目望去。河津的海滨展现在河津川的前方。

  “那儿就是大岛!”

  “你看,真大啊,来玩吧。”舞女说。

  秋天的苍穹万里无云,大海依偎着太阳,就像春天那样,笼罩在柔曼的轻纱中。从这儿走到下田是五里的路程,在这段并不算太长的时间内,大海时隐时现。千代子逍遥自在地引吭高歌。

  途中,有段路有些险峻,她们征求我的意见:是抄那条需要穿山越岭的二十町多的近路,还是走平坦的干线大道。我当然选了近路。

  那是撒满落叶,坡陡路滑的林间小道。因为爬山坡累得气喘吁吁,我就用手支撑着膝盖,加快脚步。眼看着她们就落在后面,只能从树枝中间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那舞女孑然一身,高高撩起下摆,迈着大步尾随在我身后,不前不后,始终拉开一间距离。

  我转身同她讲话,她惶惑地抿嘴一笑,停下来回答我。舞女同我说话时,我为了让她赶上来,站着等她,她照旧收住脚步,在我迈步前,站在原地不动。山路七弯八拐,越来越难走了,我便进一步加快步伐,舞女依旧保持一问的距离,跟在我后面奋力攀登。

  山中幽静。其他人落在后面好远了,已听不到她们的声音了。舞女问我:

  “您家住在东京哪儿?”

  “不,我住在学校的宿舍。”

  “我也去过东京,在樱花节去跳过舞……那时太小,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接着,舞女断断续续问我诸如“有父亲吗?”“到过甲府吗?”等等。她说,到了下田就去看电影,还讲了死去的婴儿。

  登临峰巅,舞女坐到枯草丛的木椅上,放下鼓,用手帕揩汗。

  她本来准备抖搂脚上的尘土,却突然匍匐在我脚前,拍打我的裙裾。我急忙缩回身子,她趔趄一下,跪倒在地上了。她就蹲着替我浑身掸了一圈,还把撩起的裙摆替我放下来。我对站在那儿喘着粗气的舞女说声:“请坐!”

  一群小鸟飞落椅旁。幽静得只能听见小鸟飞到枝丫,碰撞枯叶的响声。

  “您为什么走得那么快呢?”

  看样子,舞女很热。我用手指咚咚弹了几下鼓,鸟儿展翅飞去。

  “啊,真想喝水。”

  “我去找找看。”

  少顷,舞女从枯黄的树林中空手而回。我问她:

  “你们在大岛净做些什么?”

  于是,舞女突然举出两三个女人的名字,让人摸不着头脑。好像不是大岛,而是甲府的事。好像是关于她只读过两年的小学同学的事,东拉西扯前言不搭后语。

  十多分钟后,三个年轻人才来到峰巅。大妈在她们来到的十分钟后到达。

  下山时,我和荣吉故意晚走一会儿,我们悠闲自在地边说话边上路,我们走了两町左右,舞女从山下跑过来说:

  “这下面有泉水。快去,我们没敢喝,等着您哪。”

  听说有水,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树阴下的岩缝泉水滚涌。妇女们团团围着清泉。大妈说:

  “请您先喝。手挨着,水要浑的,我们想,女人先喝,会把水弄脏。”

  我用手舀着清冽甘醇的泉水喝将起来。妇女们不忍遽然离去,拧着毛巾擦汗。

  下山进入下田大街,几处炭窑烟雾缭绕。我们坐在木堆上休息。舞女蹲在路边,用粉红的梳子替小狗梳理长毛。

  “要把梳齿弄断的。”妈妈阴着脸没有好气地说。

  “没关系,反正到下田要买新的。”

  打从汤野,我就想把她插在头顶的这把梳子讨来,觉得她不该替小狗梳毛。

  看到堆放在马路那边的许多捆毛竹,我和荣吉就说用它做拐杖最好,便踱过去,舞女也追上来,挑了比她身子还高的一根粗竹。荣吉问她:“拿它做什么?”舞女愣一下,然后把那根毛竹捅给我,说:

  “送您一根拐杖,我拔了根最粗的。”

  “不行,粗竹子一眼就看出来是偷的,让人发现了不好,给我送回去!”荣吉说。

  舞女走向竹堆,又跑了回来。这回,她拿了根中指般粗细的竹子递给我。然后,匍匐在田塍上,气喘吁吁地等待其他女人赶上来。

  我和荣吉始终同她保持五六间的距离,走在前面。

  “他只要把牙拔掉,镶上金牙不就得了吗?”

  耳朵里蓦地飘进了舞女的只言片语,我转身回视,她同千代子并肩而行,大妈和百合子稍许落在后面。她们好像并没有觉察到我回过身子。千代子说:

  “比您想象的要重,比您的书包重哩。”

  艺人们同客店的旅客热热闹闹地打着招呼。这些人几乎全是些艺人和跑单帮的客商。下田港口仿佛是这些候鸟的老窝。客店的孩子们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舞女赏给他们一些铜板。在我准备离开甲州屋时,舞女抢先跑向门口,一边替我摆好木屐,一边说:“带我看电影去啊。”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低声说。

  像是市井无赖的一个男子,领着我们走了一段路,我和荣吉来到前任町长开的一家旅馆,洗了个澡,并吃顿有鲜鱼的午饭。

  “明天做道场,请用这几个钱替我买把花吧。”

  我把包着身边仅有的一点钱的纸包塞给荣吉。我必须搭明早的船回东京,已经囊中羞涩了。我借口学校有事,艺人们也无法强行把我留下。

  吃完午饭还不到三小时,又吃起晚饭。饭后,我独自一人向下田北面走去,过了桥。爬上下田的富士山,眺望港湾。回来的路上,弯向甲州屋,艺人们正在吃鸡肉火锅。

  “哪怕您只尝那么一口也行,女人用筷子碰过虽然有点脏,但还可当个笑料哪。”大妈说着,就从行李里取出一副碗筷,“叫百合子去洗一下。”

  虽然她们以明天是孩子的七期为理由,劝我哪怕推迟一天动身也好,但我还是拿学校作借口,没有同意。于是,大妈一再说:

  “那么,寒假来吧,我们都到码头去接您。请事先通知一声哪天到,我们盼着那一天哪。千万不要先去旅馆,我们到码头去接您。”

  当房间里只剩下千代子和百合子时,我约她们去看电影,千代子捂着肚子说:

  “身子不舒服,走那么远,吃不消哩。”她脸色苍白,浑身无力。百合子拘谨地低垂着头。舞女正在楼梯那儿和客店的孩子们嬉戏。她看见了我,缠着大妈答应她去看电影,最后,脸色凝重地走向我身旁,替我摆好木屐。

  “怎么啦?就让他带你一个人去看算啦。”荣吉从旁插嘴说,好像妈妈不同意。为什么不准她一个人去,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行将离开大门时,舞女在抚摸小狗的头颅,闷闷不乐,使我连一声招呼都不敢同她打,她似乎失去了抬头看我一眼的力气了。

  我一个人去看的电影。那位女解说员,凑在小洋灯前读解说词。我的脚刚迈进影院就缩了回来,回到旅馆。我肘抵窗槛,经久不息地眺望街头夜景。幽暗的街巷。我好像听到从那遥远地方传来的轻柔鼓声,不知缘由的泪水悄悄地从面庞滑落。

  七

  我动身那天清晨七时用餐时,荣吉还没进屋就在半路上直着喉咙喊我。他身穿印着黑徽纹的罩褂,好像是特地为我送行而穿的礼服。

  不见女人的踪影,寂寥之感油然涌向心头。荣吉进屋后对我说:

  “本来大家很想送您,但昨晚睡得太迟,现在还没起床,请您原谅。她们要我转达,希望您冬天一定到大岛来。”

  清晨的街头,寒风砭人肌骨。荣吉在半路上,买了四盒敷岛牌香烟、柿子和卡奥露牌口服清凉液送我。

  “因为妹妹的名字叫薰。”他笑容可掬地说,“坐船吃橘子不合适,吃柿子没关系,可以防止晕船。”

  “把这个送给你吧。”

  我摘下鸭舌帽,把它戴到荣吉头上。然后从书包取出学生帽,一边揉搓褶皱,两人一边笑着。

  走近码头,舞女蹲在海边的身影映入眼帘。直到我们走近她身旁,她纹丝不动,默不作声地朝我们点点头。昨夜的妆还没有卸,更加使我感伤不已。眼角的胭脂,衬托着一脸愠色,增添了幼稚的矜持。荣吉问她:

  “她们来了吗?”

  舞女摇了摇头。

  “她们还在睡着哪?”

  舞女点了点头。

  在荣吉去买船票和渡船票的当儿,无论我同她说什么,她只是双目直盯那伸向大海的江堤,缄默不语。好几次,我还没有把话讲完,她就连连点头。

  这时,一个泥瓦匠打扮的人走近我身旁,粗声粗气地喊道:

  “大娘,我看这位最合适不过了!”然后对我说:“这位学生,是去东京的吧?我相信您才拜托的,能不能把这位老大娘带到东京去?这位大娘实在太可怜啦。她儿子在莲台寺银矿打工,这次,得了流感那玩意儿,儿子和媳妇全死啦,留下才这么大的三个孩子,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们大家商量了一下,让她回老家去。老家是水户,大娘什么也不懂,到了灵岸岛,劳驾送她坐去上野的电车。给您添麻烦了,我们在这儿给您作揖,拜托啦。您看她这副样子,也会觉得可怜吧。”

  呆若木鸡般站在那儿的老大娘,身背一个吃奶的孩子,双手还各牵着一个女孩,小的三岁,大的五岁。从外面就可以看到,腌的包袱里装着大块饭团和咸梅。五六名矿工在那儿安慰老太太。

  我不假思索地同意照顾老太婆。

  “拜托啦。”

  “谢谢。本来应当由我们送她到水户,可是办不到哇。”矿工一一向我致意。

  渡船颠簸不定。舞女仍在咬着嘴唇盯望着一处。我伸手抓住软梯,回转身,本想说声再见,却强咽了回去,只点了点头。渡船驶回。荣吉不停挥动我刚才送给他的那顶鸭舌帽。渡船驶向远方,舞女才摇起了一件白东西。

  渡轮驶离下田海面,直到伊豆半岛南端消失在身后,我凭栏凝望海面那边的大岛。同舞女分手,仿佛觉得是遥远的往事了。我向船舱内的老大娘扫视了一眼。人们好像已经团团围坐在她身旁,讲着各种安慰的话语。我放下心来,向隔壁的船舱踱去。相模滩浪涛汹涌。就是坐着,身子也不住前倾后倒。船员走来走去,把小铜盆分送给旅客。我头枕书包躺了下来。头脑空空荡荡,失去了时间的概念。眼泪扑簌簌流到书包上。面颊觉得凉,甚至想把书包翻个个儿。我身旁躺着一名少年。他是河津一家工厂老板的儿子,去东京准备升学,看见我戴顶一高的学生帽,肃然起敬。

  我们聊了一会儿,他问我:

  “出事啦?”

  “没有。刚同人离别。”

  我直言不讳。即使让人看见我在哭,也毫不在意。什么也不去想,我只想在安逸的满足中静睡。

  也不晓得海上是几时天黑的,网代和热海已经灯火阑珊。我感到又冷又饿。少年剥开竹叶。我似乎忘记了那是别人的东西,咀嚼着他的紫菜饭团,并钻进少年的斗篷中去。我对任何热忱抚慰都能泰然接受,沉浸在如此美丽的怅然若失之中。明晨很早还得陪老大娘去上野车站,替她买能去水户的车票,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觉得一切都融为一体了。

  舱内的洋灯熄了,船上的生鱼和船外潮水的腥味,变得浓烈起来。黑暗中,我被少年的体温所温暖,任凭两行泪水扑簌簌滚流下来。头脑变得有如一泓清泉,滴滴答答,渺无踪迹,涌起了无比甜美的快意。

  (李德纯 译)

  1972年获奖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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