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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音乐迷杨科

  1905年获奖作家

  [波兰]亨利克显克维奇

  Henryk Sienkiewicz(1846--1916)

  摂摂

  “对!”另一个女人说,“该马上给孩子受洗礼,看来他等不到神父来就会死去。不要让孩子死了成野鬼,让他安心走吧!”

  她一边说,一边点着了蜡烛,随后便抱起了孩子,把水洒在他的身上,使他眯了眯眼睛,然后她又说道:

  “我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给你洗礼,并赐名为‘杨’。现在你已经是天主教徒的灵魂了,你可以从什么地方来就回到什么地方去啦!阿门!”

  然而,这个天主教徒的灵魂一点也不想回到他来的地方去,也不想离开他那瘦弱的躯体。相反的,他两只小脚拼命乱蹬,还啼哭起来,不过哭声是那样的微弱和悲哀,连在场的妇女们都说:“这真像是只小猫在叫哩!”

  他们派人去请神父。神父到来后,干完了他那一套仪式,便马上离开了。病人的情况慢慢好转。过了一个星期,她便下地干活了,婴儿虽然是奄奄一息,但还是活下来了,直到第四年的春天,当布谷鸟开始咕咕叫的时候,他的病情才有了好转,时好时坏地活到了十岁。

  他的身体一直都很瘦小,皮肤晒得黑黑的,肚子鼓得很大,两颊凹了进去,一头差不多全是淡白色、像亚麻那样的头发,遮盖着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这双眼睛看起东西来,仿佛在眺望遥远的地方。冬天,他时常坐在炉子的后边哭泣,不是由于寒冷,便是因为肚子饿的时候母亲没有把吃的东西放在炉子上或者锅里。夏天,他只穿着一件衬衣,腰上系着一根布条子,头上戴着一顶草帽,他常常像小鸟那样,从草帽的破边下朝上仰望。他的母亲是个贫穷的雇工,天天像寄居在别人屋檐下的燕子那样度日。虽然她按照自己的方式很爱她的孩子,可是她也经常打他,还把他叫做“窝囊废”。他才八岁的时候,便开始去放猪羊了,家里没有什么东西可吃的时候,他便到树林里去采菌子,树林里的狼没有把他吃掉,那只好说是上帝对他的怜悯。

  他是一个非常迟钝的孩子,像别的乡下孩子一样,和别人说话时,喜欢把一个手指放进嘴里。谁也不相信他能长大,更不信他将来会成为他母亲的安慰,因为他很懒惰。他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大家都摸不着头脑。他只有一种爱好,那就是音乐,他到处都能听到音乐。等他稍稍长大一些,除了音乐,他就什么也不想了。有时,他到树林里去放牲口,或者拿着篮子去采野果子,就常常空手回来,还嘟哝说:

  “妈妈,树林里在奏什么音乐?啊!啊!”

  母亲便回答他说:

  “我给你奏音乐,我给你奏音乐,看你还怕不怕!”

  于是她就拿起木勺来敲他,给他“奏”了一顿音乐,孩子便哭喊起来,连连保证他以后不再犯了。但他心里还是想,树林里确实有一种音乐在演唱……到底是什么在演唱呢?他搞不清楚,只知道松树、山毛榉、白桦、黄莺,一切都在歌唱,整个树林都在歌唱。

  回声在歌唱……田野上艾草也在歌唱,麻雀在房边的果园里啾啾叫,连樱桃树也在摇动,奏出音乐。傍晚,他听到村里发出的那些声音,就认为整个村庄都在演唱。有一次人家派他去干活,让他扬粪,风吹着木杈,他也认为是在奏乐。

  有一次,监工看见他头发散乱,呆呆地站在地里听那风吹木杈的声音……监工一看到他这样,就解下皮带,给了他一顿教训。可是这对他有什么用呢!大家就叫他“音乐迷杨科”……春天,他从屋子里跑出,到河边去吹牧笛。夜里,当青蛙咯咯地叫鸣,秧鸡在草原上歌唱,苍鹰迎着露水在呀呀高叫,公鸡在篱笆后面引颈啼叫的时候,他便睡不着觉,一心一意地听着,他到底听到了什么音乐,那只有上帝才能知道。他母亲不敢带他到教堂去,因为风琴一响或甜蜜的歌声一起,这孩子的眼睛就仿佛蒙上了一层浓雾,真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晚上,巡夜的人在村里转来转去,为了不打瞌睡,就数起天上的星星或者对狗低声地说着话。他常常看到杨科穿着一件白衬衣,在茫茫夜色中跑到酒店那里,他不进酒店,而是到酒店旁边便停住了,藏在墙下听着。酒店里面的人在跳“奥贝列格舞”,有时一位跳舞的青年会高叫一声“乌哈!”,还可以听到皮靴的踢踏声,或者听到姑娘们的“想要干什么”的声音。小提琴轻快地唱着:“我们吃,我们喝,我们多快活!”大提琴用低沉庄严的声音伴和着:“上帝赏赐!上帝赏赐!”窗户被灯光照得通亮,酒店的每一根柱子好像在颤动、在歌唱、在演奏,而杨科在倾听……

  若是他有这样一把能轻快地奏出“我们吃,我们喝,我们多快活”的小提琴,他会多么高兴啊!就是要这样一些会歌唱的薄木板,唉!他能从什么地方找到它呢?什么地方会做这样的提琴?只要让他拿一拿,他就会心满意足的……可是他只能听,直听到巡夜人在他背后的黑暗中叫了起来:

  “还不快回家去,你这个夜游神!”

  于是,他只好赤着脚,尽快地跑回家去,在他身后的黑暗中正传来小提琴的声音:“我们吃,我们喝,我们多快活!”还有大提琴的庄严的低音:“上帝赏赐!上帝赏赐!上帝赏赐!”

  只要在收获节上或者在别人的婚礼上能听到小提琴的演奏,那对他来说,就像过“盛大的节日”一样了。过后他便坐在炉子后面,整天都不说一句话,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像猫一样在黑暗中望着。后来,他自己用薄木板和马尾做了一把小提琴,虽然不能拉出像酒店小提琴那样优美动听的音乐来,但还是能发出轻得像苍蝇和蚊子叫那样的声音。就是这样的提琴,他也从早到晚地拉着。为了这事他挨过不少的拳打脚踢,甚至被打得像一只伤痕累累的不成熟的苹果。他就是这样的天性。这孩子越来越瘦,可肚子还是那样的胀大,头发越来越浓密,经常流泪的眼睛鼓得越来越大,而他的面颊和胸膛凹陷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他完全不像别的孩子,倒像他那把刚刚能发出一点声音的用薄木板做的小提琴。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他差点饿死了,因为他常常只能靠吃生胡萝卜和占有一把小提琴的愿望来过活。

  但是这种愿望并没有给他带来好处。

  庄院里的仆人有一把小提琴,他有时在暮色苍茫的时候拉起来,以博得女仆的欢心。杨科常匍匐在牛蒡中,尽量接近饭厅那敞开的大门,以便很好地看看小提琴,它正好挂在门对面的墙上。这当儿,孩子通过眼神把自己的整个灵魂都奉献给了小提琴,因为在他看来,那是他最最珍爱的东西,也是他一件无法得到的圣物,甚至连摸一摸都不配。可是他又非常渴望得到它,哪怕在手中摸一摸,或者在近边饱看一顿也好……这颗可怜的小小的农家孩子的心,被这种欲望激动得颤抖起来。

  一天晚上,饭厅里空寂无人,地主夫妇早就到国外去了,仆人也到女仆那边去了,房子显得空荡荡的。杨科蜷伏在牛蒡丛中,通过敞开的大门,久久地望着他那个寄托着全部愿望的目标。正好这时候皓月当空,月光透过窗子斜照着饭厅,在对面的墙上映出了一个明亮的大四方形,这个四方形慢慢地靠近小提琴,最后完全照在琴上。在黑暗中,这小提琴好像发出了一种银光,特别是它那凸出的琴腹被照亮得如此强烈,使得杨科几乎都不敢对直看它。在这皓洁的月光中,凹进去的琴腰、琴弦和弯把,所有这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晰,琴钮亮得就像圣约翰节的萤火虫那样,旁边挂着的琴弓就像一根银条。

  啊哈!所有这一切真是美妙而又神奇,杨科越看越入迷。他蹲在牛蒡丛中,两只肘臂支撑在瘦骨嶙峋的膝盖上,张着嘴,望着,望着……恐惧使他止步不前,难以抑制的欲望又推着他向前。不知是魔力还是什么,那小提琴在月光中像是在向他靠近,仿佛直向他游来……有时显得暗淡,有时又亮得耀眼。这是魔力,毫无疑问是魔力!这时候,风在吹,树在簌簌地响,牛蒡在轻微地摇曳,杨科清楚地听到:

  “去吧,杨科!饭厅里没有人。快去吧,杨科!”

  夜色清晰而明亮,夜莺在花园的池旁时而轻微、时而大声地歌唱:“快去!快进去!把它取下来!”诚实的猫头鹰却在杨科的头上轻盈地盘旋,对他说:“杨科,不要去!不要去!”后来,猫头鹰飞走了,夜莺留下了,牛蒡便大声地嘟哝着:“那里没有人啦!”小提琴又光芒四射……

  可怜的杨科缩着身子,缓慢而谨慎地向前移动,此时夜莺又低声地唱了起来:“快去!快进去!把它取下来!”

  白衬衫越来越接近饭厅的大门,黑色的牛蒡已经遮不住他了。饭厅的门外听到了杨科有病的肺部发出的急促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白衬衫消失了,只有一只赤脚还露在门外。徒劳啊,猫头鹰!虽然你又一次飞了回来而且叫着:“不要去,不要去!”可是这时候,杨科已经走进了饭厅。

  在花园池塘里的青蛙突然一齐大声叫了起来,像是受了惊,过后又静默了。夜莺停止了鸣啭,牛蒡也不再低语。杨科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可是恐惧笼罩着他。他在牛蒡里,就像野兽在原始森林中一样悠然自在,现在却像掉进陷阱里那样。他的举动仓皇,呼吸急促而带嘶响,同时黑暗又围困着他。夏天的闪电从东方掠向西方,又一次把饭厅里面照亮,照见杨科匍匐在小提琴的前面,仰望着。可是闪电消失了,鸟云也遮住了月光。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过了不久,一种低微的、像是哭泣那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了一下,好像有人不小心把琴弦碰响了。

  于是,突然……从饭厅的角落里发出了一个粗壮的睡意惺忪的声音,怒气冲冲地问道:

  “谁在那里?”

  杨科屏住气,粗壮的声音再次问道:

  “谁在那里?”

  火柴在墙上擦着了,照亮了饭厅。后来……哎呀!我的上帝!传来了咒骂声,殴打声,孩子的哭声和“啊,上帝!”的呼叫声,犬吠声,窗内拿灯照亮的人的跑步声,整个庄院一片喧哗……

  第二天,可怜的杨科受到了村长的审讯。

  他们要把他当做小偷来审讯吗……那是毫无疑义的。村长和陪审员们都注视着杨科,他站在他们前面,把手指放进嘴里,睁着一双受惊的眼睛。他又瘦又小,伤痕累累,污迹斑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些人要对他干什么。为什么要审讯这样一个只有十岁、刚能站立起来的可怜孩子呢?难道要把他关进监牢还是怎么的?对于孩子应该有点恻隐之心啊!让巡夜人把他带到一边,打他几棍子,叫他第二次不敢再偷就行了。

  那是当然的!

  他们把巡夜人斯塔赫叫来:

  “你把他带走,给他一顿教训。”

  斯塔赫点了点他那愚蠢而粗笨的头,把杨科朝腋下一挟,像挟住一只小猫那样,把他带到谷仓里。这孩子不知是不懂事,还是吓坏了,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像小鸟那样望着。难道他会知道他们要怎样对付他吗?直到斯塔赫把他带进了谷仓,按倒在地上,掀起了他的衬衣,狠狠地打他的时候,杨科才喊叫起来:

  “妈妈!”巡夜人每打他一下,他就“妈妈!妈妈!”地叫了起来,可是他的叫声越来越低,越来越弱,直到最后孩子沉默下来,再也不能叫“妈妈”了……

  可怜的被人摔破的小提琴啊……

  哎呀!这个愚蠢的坏家伙斯塔赫,哪有这样打孩子的?况且这孩子又瘦又小,身体一直不好。

  母亲赶来了,要带走儿子,可是她只好把他抱回家去了……第二天,杨科没有起来,第三天傍晚,他已经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盖着一条棉布毯。

  燕子在篱笆外的樱桃树上歌唱。太阳透过窗玻璃照了进来,把金色的阳光洒在孩子的乱发的头上和毫无血色的脸上。这阳光好像一条大道,这孩子的灵魂便沿着这大道渐渐地离去。至少在他死的一瞬间让他走在这条金光大道上,那也是件好事,因为他生前走的是一条荆棘小路。这时候,干瘪的胸中还有呼吸,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倾听窗外传来的村子里的声音。

  因为是傍晚,割草回来的姑娘们唱起了《啊,在绿色草地上》这支歌,从溪水那边也传来了阵阵笛声。这是杨科最后一次在听村里的音乐了。在他身旁的棉布毯上放着他那把薄木板做的提琴。

  垂死的杨科脸上忽然发光了,从他苍白的嘴唇里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妈妈!”

  “什么呀,我的儿子?”母亲噙着泪水回答。

  “妈妈,在天堂那里,上帝会给我一把真正的小提琴吗?”

  “会给你的!孩子,会给的!”母亲回答说。她再也不能说下去了,因为从她那结实的胸中突然迸发出郁积的悲痛,她只能呻吟地哼着:“啊,耶稣!耶稣!”她伏倒在箱子上像发了疯似的号啕大哭起来,就像一个人眼看自己心爱的人被死神抓走而又无法救援。

  她并没有救出他来,当她抬起头来再看看他的儿子时,这位小提琴手的眼睛虽然仍旧睁着,但已经呆滞了。脸色肃穆、忧郁而僵硬,阳光也消失不见了。

  安息吧,杨科!

  第三天,地主夫妇从意大利回来了,回来的还有地主小姐和一个追求她的男青年。那青年说:

  “意大利,多美的国家啊!”

  “那是一个艺术家荟聚的民族。在那里,有才能的人能够得到发现和保护,那真是幸运!”小姐补充道。

  白杨树在杨科的坟上簌簌地响着……

  (林洪亮译)

  1907年获奖作家

  [英国]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

  Joseph Rudyard Kipling(1865--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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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群关入小屋和牛栏,

  因为直到黎明我们放纵自由。

  这是骄横和暴力的时刻,

  长牙利爪一起使劲。

  呵,听那召唤!-好好狩猎,

  遵守林莽法律的全体子民!

  -林莽夜歌

  狼大爹歇了一天醒来的时候,正是西昂尼山区一个暖洋洋的夜晚的七点钟。他搔搔痒,打打呵欠,一个接着一个地伸伸爪子,把脚尖儿上的睡意甩掉。狼大妈躺着,她那灰色的大鼻子垂下。横过她的四个翻滚着、尖叫着的狼崽子。月亮朝着他们全家居住的山洞口里射入光芒。“嗯!”狼大爹说,“又是狩猎的时候了。”他正打算跳下山坡,这时一个小身影儿拖着毛茸茸的尾巴跨进门槛嘀咕道:“祝你好运气,狼主儿;祝你那高贵的崽子们好运气,长一副坚实洁白的牙齿,让他们永远不要忘记这个世界上挨饿的子民。”

  这是老豺塔巴克-舐盘儿的家伙-印度的狼瞧不起塔巴克,因为他跑跑颠颠,到处作恶,搬弄是非,在村里垃圾堆上啃破布和碎皮块。可是他们也怕他。塔巴克比丛林里无论哪一个都容易发狂,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忘记自己的胆小了,他跑遍丛林,一路上见到什么就咬什么。小小的塔巴克发狂的时候,连老虎也逃跑躲避,因为疯狂虽然是件最丢脸的事儿,但是却能够吓退猛兽。我们把这叫做瘈咬病,可他们说这叫疯癫,遇见了便赶紧逃开。

  “那么,进来瞧吧,”狼大爹生硬地说,“这儿没有什么可吃的。”

  “对一头狼来说,是没有什么可吃的,”塔巴克说,“可是像我自己这样低贱的家伙,一块干骨头就是一顿好牙祭。我们豺民还挑剔什么呢?”他急忙钻到山洞深处,在那儿找到一块带点肉的鹿骨,坐下来乐滋滋地啃这点儿残羹剩饭。

  “多谢你这顿美餐,”他舐着嘴唇说,“高贵的崽子多么漂亮!他们的眼睛多大呀!还这么娇嫩!真的,真的,我可记得头儿们的崽子打一开始就是人。”

  塔巴克知道得很清楚,没有什么比当面恭维别人的崽子更坏事的了。他看见狼大妈、狼大爹那副不舒服的神气,心里觉得很得意。

  塔巴克一动不动地坐着,为他刚才干的坏事儿感到高兴,接着他又怀着恶意说:

  “大头儿舍尔汗已经换了狩猎场地。下次满月他要在这些山地上狩猎,他已经这样对我说了。”

  舍尔汗是一头老虎,住在二十英里以外的万根戛河附近。

  “他没有权利!”狼大爹怒气冲冲地开始说,“根据林莽法律,他不先提出警告是没有权利改换狩猎地点的。他会把十英里以内的每头猎物吓坏的,我-我这些日子得为两个小狼崽子打猎呢。”

  “他妈妈不是无缘无故地叫他瘸子的,”狼大妈平静地说,“他生下来就有一条腿瘸了,所以他只杀耕牛。眼下万根戛的村民对他冒火了,他又上这儿来惹我们的村民冒火。等他走远了,他们就要搜索森林找他,草点着的时候我们跟崽子们就得跑。哼,舍尔汗待我们真是太好了!”

  “要我告诉他你们的感激吗?”塔巴克说。

  “滚开!”狼大爹厉声喝道,“出去跟你主子一起狩猎吧。你一晚上干的坏事够多的了。”

  “我走,”塔巴克轻轻地说,“你们可以听见舍尔汗在下面丛林里。我本来可以不给你们捎这个信儿的。”

  狼大爹听着,他听见一头老虎在下面通往一条小河的山谷里发出愤怒粗暴、干涩单调的号叫。老虎什么也没有逮着,即便把整个森林都吵醒了他也不在乎。

  “傻瓜!”狼大爹说,“一开始干活就那么吵吵嚷嚷!他以为这儿的小公鹿跟他那些胖胖的万根戛小公牛一样傻吗?”

  “嘘!他今晚猎捕的不是小公牛,也不是小公鹿,”狼大妈说,“是人。”那号叫已经变成一种哼哼唧唧、心满意足的叫声,你都分辨不清是从哪个方向发出来的。这是迷惑那些睡在野外的樵夫们和吉卜赛人的一种喧嚷,有时候会使他们恰好跑到老虎嘴里去。

  “人!”狼大爹龇着满口白牙说,“哼!难道槽里的甲虫、青蛙不够,他还得吃人,而且要在咱们的地盘上?”

  按照林莽法律颁布的任何规章绝不会是毫无理由的,它禁止每一头野兽吃人,除非他向自己的崽子们表演怎样捕杀,那他也得在他这个兽群或部落等地以外的场地上猎捕。这样规定的真实原因是:吃了人迟早会招来骑着大象、扛着猎枪的白人,以及几百个带着铜锣、火箭、火把的皮肤褐色的人。这样一来,森林里的每一个子民都得遭殃。按照野兽之间自己的说法,人在一切生物中是最弱小、最没有防御能力的,去碰他是不道德的。他们也说,吃了人是要害疥癣,掉牙齿的,这倒是真的。

  那心满意足的叫声渐渐大了,最后老虎突然发出扑杀时的一声猛叫:“啊!-”

  可是接着舍尔汗又发出一阵哀号-那可不像老虎的声音。“他没逮住,”狼大妈说,“这是怎么回事?”

  狼大爹跑出去几步,听见舍尔汗在树丛里滚来滚去,一面气呼呼地乱哼乱叫。

  “这个傻瓜没有头脑,竟跳到一个樵夫的篝火堆上,把脚给烫了,”狼大爹咕噜道,“塔巴克跟他在一起呢。”

  “什么东西上山来了,”狼大妈抽动着一只耳朵说,“准备好。”

  丛林里的灌木沙沙地响了一下,狼大爹蹲下腰腿,准备跳跃。如果你一直在观察,你就会瞅见世界上最奇妙的事儿-那狼跳了一半停住了。原来他没有看清目标就跳了,然后试着让自己停住。结果他笔直地蹿入四五英尺的高空,又几乎正好落到他离开地面的那个位置。

  “人!”他急促地说,“一个人的娃儿。瞧!”

  就在他前面,一个赤身露体、皮肤褐色、刚会走路的婴孩,抓住一根低矮的树枝站在那儿。他仿佛是夜晚什么时候滚到狼窝里的一颗柔软而微微起皱的小圆粒儿。他抬头望着狼大爹的脸,笑了。

  “那是人的娃儿吗?”狼大妈说,“我从来没见过。把他叼过来吧。”

  狼是很会叼自己的崽子的,必要时可以嘴里衔着一只鸡蛋而不把它咬碎。尽管狼大爹的牙床紧挨着娃儿的背部,当他把娃儿放在狼崽子中间时,娃儿的皮肤一点也没有破。

  “多小呀!光秃秃的!又是多么大胆呀!”狼大妈温柔地说。那婴孩在狼崽子中间推推挤挤,去挨近暖和的狼皮。“哎!他正在跟他们一起吃饭呢。这就是人的娃儿。嗨,哪一头狼能夸口说有个小娃儿混在她的崽子中间呢?”

  “我常常听说有过这样的事儿,可是在咱们狼群里或者在我这一辈子,却从没听说过。”狼大爹说,“他压根儿没有毛,我的脚一蹬就能杀死他。可是,瞧,他抬头张望了,他一点也不害怕。”

  洞口的月光给挡住了,因为舍尔汗的大脑袋和宽肩膀插在进口处。塔巴克跟在他后面尖声叫嚷:“我的老爷,我的老爷,他从这儿走进去了!”

  “舍尔汗赏脸光临啦。”狼大爹说,可他的眼睛充满了怒意。“舍尔汗需要什么吗?”

  “我的猎物。一个小娃娃往这儿走过来了,”舍尔汗说,“他的爹妈跑掉了,把他给我吧。”

  正如狼大爹说过的,舍尔汗跳到一个樵夫的篝火堆上,脚烫疼了,很生气。可是狼大爹知道洞口太窄,老虎进不来。就是蹲在那儿,舍尔汗的肩膀和前爪也挤得难受,如果一个人想在木桶里打架,就会尝到这种滋味。

  “狼是自由的子民,”狼大爹说,“我们只接受本族领袖的命令,不听从随便哪个有条纹、杀牲口的家伙的吩咐。这个小娃娃是我们的-要是我们愿意杀我们自己会杀的。”

  “你们愿意不愿意!这是什么话?凭我杀死的那头公牛起誓,要我站着向你们的窝探寻我应得的东西吗?知道吗?说话的是我,舍尔汗!”

  老虎的咆哮仿佛雷鸣一般充满了山洞。狼大妈离开崽子们朝前跳去,她的眼睛像在暗处的两个碧绿的月亮,直对着舍尔汗冒火的眼睛。

  “答话的是我,恶魔,知道吗?这个小娃娃是我的,瘸子-我的!我们不杀他。我不让你杀掉他,我要让他跟狼群一起奔跑,跟狼群一起狩猎。你瞧着吧,你这猎捕赤裸裸的小娃娃的家伙,你这吃青蛙、杀鱼儿的家伙-到头来他要猎捕你!你马上给我滚开,不然我就要凭我杀了的那头大公鹿起誓(我可不吃挨饿的牲口),让你回到你妈那儿去,你这森林里挨烫的野兽,你比你出世的时候瘸得更厉害了!滚吧!”

  狼大爹惊奇地望着。他几乎已经忘掉了过去那些日子了,那时狼大妈在狼群里奔跑,为了表示敬意大伙不叫她恶魔,他跟其他五头狼决斗赢得了她。舍尔汗也许对付得了狼大爹,可他敌不过狼大妈,因为他知道狼大妈占据了有利的地形,她会战斗到底的。于是他咆哮着退出了洞口,他脱身以后大声叫嚷:

  “每条狗在自己的院子里都敢大声吠叫!让我们看看狼群对抚养小娃娃这种事情会怎么说。这小娃娃是我的。最后他总会落到我牙缝里来的,哼,尾巴蓬松的贼!”

  狼大妈在崽子中间躺倒下来,直喘气。狼大爹一本正经地对她说:

  “舍尔汗说的倒是实话。这小娃娃怎么办,必须让整个狼群来决定。你还想留他吗,妈妈?”

  “当然要留!”她气吁吁地说,“他夜里光着身子走来,又饿又孤单,可他并不害怕!瞧,他已经把我的一个小崽子推到一边去了。那个瘸腿屠夫要是杀了他,然后逃到万根戛,这儿的村民就会搜遍咱们的洞穴,作为报复!留不留?我当然要留啦。安静地躺下,小青蛙。呵,你莫格里-我要叫你青蛙莫格里-舍尔汗今天猎捕你,你猎捕舍尔汗的时候也会来到的。”

  “可是咱们的狼群会怎么说呢?”狼大爹说。

  林莽法律十分明确地规定,无论哪一头狼结婚的时候,可以退出他所属的狼群,可是当他的崽子们一旦长得能够站立,为了让别的狼认识他们,他必须把他们带到狼群大会上去-这种会大体上每月满月那天举行一次。这次检阅以后崽子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自由奔跑。在他们杀死第一头公鹿以前,狼群里的成年狼若是杀死了一头小狼崽,那是绝对不能宽恕的。在哪儿找到了凶手,就在哪儿把他处死,这样做的道理是不言自明的。

  狼大爹等他的崽子们能稍稍跑点路了,就在举行狼群大会的那天晚上,带着他们,莫格里和狼大妈来到会议岩-那是在铺满大石块、小石头的一个山顶上,在这儿可以躲藏一百头狼。独身的大灰狼阿克拉在力气和狡黠上都是整个狼群的首领,他伸直了身子躺在岩石上,在他下面蹲坐着四十来头各种大小和毛色的狼,从长着獾色毛皮、能够独自杀死一头公鹿的老猎手,到自以为也能这样干的三岁小黑狼,全在那儿。这头独身狼率领他们已有一年了。他青年时期曾两度落入捕狼的陷阱,有一次他挨了一顿好揍,人们以为他死了,扔下他不管,所以对于人类的举止习惯,他是很懂得的。会议岩上谁也不怎么吭声。崽子们在他们爹妈坐着的会场中心互相打滚,常常有一头老狼悄悄地走到一头狼崽子面前,仔细瞅瞅他,然后脚步轻轻地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有时候狼妈妈把她的崽子推开去,让他呆在月光下,免得大家忽略了他。阿克拉总是从他的岩石上嚷嚷:“咱们有咱们的法律-咱们有咱们的法律。瞧仔细了,狼啊!”焦急的妈妈也接着叫嚷:“好好瞧瞧-瞧仔细了,狼啊!”

  最后-这时候狼大妈脖子上鬃毛直竖-狼大爹把“青蛙莫格里”(这是他们给他起的名字)推到会场中心。他坐在那儿发笑,拿着几块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石子玩耍。

  阿克拉始终没有从他的爪子上抬起头来,只是单调地继续叫喊:“好好瞧瞧!”岩石后面传来一声发闷的咆哮-那是舍尔汗在叫嚷:“那崽子是我的,把他还给我。自由子民要一个小娃娃有什么用?”阿克拉连耳朵也没有抽动一下,他光是说:“好好瞧瞧,狼啊!自由子民只需听从自由子民的命令,别的它什么也不用管。好好瞧瞧!”

  会场上响起一片深沉的咆哮声,一只四岁的小狼用舍尔汗提出的问题来诘问阿克拉:“自由子民要一个小娃娃有什么用?”林莽法律规定,如果狼群对一个崽子被接纳的权利有争论,至少得有两个不是他爹妈的成员替他说话。

  “谁替这小娃娃说话?”阿克拉说,“自由子民中有谁说话?”没有回答。狼大妈知道如果事情发展到必须战斗的地步,这将是她的最后一次战斗,她为这次战斗做好了准备。

  这时唯一准许参加狼群大会的异类动物巴罗踮着后腿站起来哼哼唧唧地说话了。巴罗就是那头教小狼林莽法律的懒散的褐色老熊。他能够任意来往,因为他只吃硬果、树根和蜂蜜。

  “小娃娃,小娃娃?”他说,“我替小娃娃说话。小娃娃没有害处。我笨嘴拙舌的不会说话,可我说的是真理。让他跟着狼群奔跑好了,让他加入狼群好了。我自己来教他。”

  “咱们还需要另一位发言人,”阿克拉说,“巴罗已经说了,他是咱们小狼的老师。除了巴罗还有谁说话?”

  一个黑影跳入圈内。这是黑豹巴格希拉,他全身墨黑,可是星光使他那身花纹丝绒图案似的豹斑显露了出来。大伙都认识巴格希拉,谁也不想阻拦他,因为他像塔巴克那样狡猾,像野水牛那样勇敢,像受了伤的大象那样无情。可他的嗓音却像从树上滴下的野蜂蜜那么甜蜜,他的皮毛比绒毛还要柔软。

  “呵,阿克拉,还有你们这些自由子民,”他愉快地说,“我没有权利参加你们的大会,可是林莽法律规定,如果对于一个新的娃儿有怀疑,而问题又没有到要把它杀死的地步,那么这娃儿的生命可以出价购买。法律并没有规定谁可以买,谁不可以买。我说得对吗?”“对!对!”老觉得肚子没吃饱的小狼们嚷道,“听巴格希拉的话。这娃儿可以出价购买。这是法律。”

  “我知道我在这儿没有发言权,我征求你们的同意。”

  “你就说吧。”二十个嗓子叫嚷。

  “杀死一个赤身露体的娃儿是可耻的。再说,他长大了也许会替你们捕获较多的猎物。巴罗以他自己的名义说了话。如果你们遵照法律接受这个小娃娃,我可以再给你们加上一头公牛,一头刚杀的肥嫩的公牛,就在离这儿不到半英里的地方。这样行不行?”

  几十个嗓子吵吵嚷嚷地说:“有啥关系?他会在冬天下雨的时候死去的。他会被太阳烤焦。一只赤裸裸的青蛙会给咱们造成什么损害?让他跟着狼群一起奔跑好了。那头公牛在哪儿,巴格希拉?接受他吧。”接着传来了阿克拉深沉的声调:“仔细瞧瞧-仔细瞧瞧,狼啊!”

  莫格里还在兴致勃勃地玩石子,当狼一头一头地来瞧他的时候,他没有注意。最后他们全都下山去找那头死公牛了,只留下阿克拉、巴格希拉、巴罗和莫格里自己那一伙狼。舍尔汗还在黑夜里咆哮。没有把莫格里交给他,他十分恼火。

  “嗨,好好咆哮吧。”巴格希拉在他那撮胡子的掩盖下悄声说,“这个裸体的家伙让你用别的声调号叫的时候会来到的,否则我就算是一点儿也不了解人了。”

  “这事儿办得好,”阿克拉说,“人和他们的小娃娃是很聪明的。到时候他可能是个帮手。”

  “急需的时候真是个帮手,因为谁也不能指望自己永远率领狼群。”巴格希拉说。

  阿克拉一声也不吭。他在考虑每群野兽的每个头儿到了筋疲力尽、日益衰老时的下场,直到最后他被狼杀死,一个新的头儿上来,然后又轮到这个头儿被杀死。

  “把他带走,”他对狼大爹说,“把他训练成一个合格的自由子民。”

  这就是莫格里凭一头公牛的代价和巴罗的好话被接纳进西昂尼狼群的经过。

  我只好请你们跳过整整十年或者十一年的岁月,自己猜想一下莫格里在狼群中的神奇生活是怎样度过的。因为要是把它写出来,那真得用去好几本书的篇幅。他和狼崽子们一起长大,可是他们,当然罗,几乎在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已经长成了。狼大爹教他各种本领,让他明白森林的各种事物的意义,直到青草的每一声响动,夜晚每一股温暖的气息,猫头鹰在他头上的每一声叫唤,蝙蝠在树上栖息片刻时每划一次脚爪的声音,以及小鱼在池塘里的每一次溅水跳跃,在他看来,就跟办公室的事务对一个商人那样,有各种各样的意义。不学本领的时候,他就在外面阳光下睡觉、吃饭、吃完了又睡觉;他觉得脏了或者热了,就在森林水池里游泳;他想吃蜂蜜(巴罗告诉他蜂蜜和硬果就像生肉一样可口),就爬上树去取,巴格希拉教他怎么取蜜。巴格希拉躺在树枝上叫唤:“来吧,小兄弟”。最初莫格里像一头懒熊那样粘在树上,可后来他几乎像一头灰色的人猿那样勇敢。纵身一跃,就能穿过树枝。狼群开会时他也在会议岩那儿占一个位置。在那儿他发现如果他紧盯着无论哪一头狼,那头狼就被迫垂下眼睛,所以他惯常盯看他们取乐。有时候他帮朋友们从他们的爪垫上摘掉长刺。狼由于扎在皮毛上的刺和石子感到非常痛苦。夜晚他下山走进耕地,十分好奇地瞅着小屋里的村民,但他不信任人,因为巴格希拉曾指给他看一个在森林里隐蔽得非常巧妙的装着活动门的方笼,他差点儿走进去了。巴格希拉告诉他那是个陷阱。他最喜欢跟巴格希拉一起进入黑黝黝、暖洋洋的丛林深处,白天昏昏沉沉地睡上一天,晚上观看巴格希拉如何捕杀猎物。巴格希拉饿了就到处捕杀,莫格里也这样干-但是只有一样东西他们不杀。他稍稍长大有点懂事时,巴格希拉就告诉他永远不准碰牛,因为他是以一头公牛的生命为代价卖给狼群的。“整个丛林都是你的,”巴格希拉说,“凡是你有劲儿杀死的你都可以捕杀,可是为了那头用来买你的公牛,你永远不准捕杀或者吞吃任何一头小牛或老牛。这就是林莽法律。”莫格里忠实地听从了。

  他长大了,长得像别的男孩一样壮实。他不知道要学习什么功课,在世界上除了吃的东西以外,别的他什么也不想。

  狼大妈曾有一两次对他说,舍尔汗是不可以信任的,有一天他得杀死舍尔汗。虽然一只小狼会时时记住这个忠告,可莫格里却忘掉了,因为他只是一个男孩-不过,要是他会说任何一种人的语言,他会把自己叫做狼的。

  他在丛林里老是碰见舍尔汗。随着阿克拉一点点年老体衰,这瘸腿的老虎已经跟狼群里那些年轻的狼成了好朋友,他们跟着他吃他剩下的东西。如果阿克拉还能充分行使职权,他是决不会准许他们干这种事儿的。舍尔汗总是吹捧他们,说他感到纳闷:这些出色的年轻猎手会甘心让一头垂死的老狼和一个小人儿率领。舍尔汗总是说:“听说在大会上你们连正眼都不敢看他。”这时年轻的狼就会鬃毛直竖,咆哮起来。

  巴格希拉耳目灵通,这件事他知道了一些。有一两次他说了许多话,警告莫格里说总有一天舍尔汗要杀死他。莫格里听了总是笑笑,回答说:“我有狼群,我有你,还有巴罗,他虽然那么懒,可为了我也会动几下手的。我干吗要害怕呀?”

  这是一个十分暖和的日子,巴格希拉想起了他听到的一件事。也许这件事是豪猪伊奇告诉他的,当他们在丛林深处,莫格里把脑袋枕在巴格希拉漂亮的黑皮上躺着时,他对这孩子说:“小兄弟,我警告你舍尔汗是你的敌人,有多少次了?”

  “就像那棵棕榈树上的硬果那么多,”莫格里说,他自然不会数数。“这有什么?我困了,巴格希拉,舍尔汗不过是尾巴长,嗓门高,就像孔雀莫奥一样。”

  “可这不是睡觉的时候。这事儿巴罗知道,我知道,狼群知道,连那头傻里傻气的鹿也知道。塔巴克也已经告诉你了。”

  “哈哈!哈哈!”莫格里说,“不久以前塔巴克来过,他大模大样地说我是个赤身露体的小娃娃,不配挖花生吃,可是我揪住塔巴克的尾巴,把他往棕榈树上甩了两下。教训他要注意礼貌。”

  “那是愚蠢的。因为塔巴克虽然是个作恶多端的家伙,可你还是可以从他嘴里打听到一些跟你有切身关系的消息的。睁开眼睛吧,小兄弟。舍尔汗不敢在丛林里杀死你,可是记住,阿克拉很老了,他不能杀死公鹿的日子快到了,到那时他就不能再当头儿了。你第一次去开大会时端详过你的狼,有许多也老了,而年轻的狼相信,一个人的小娃娃是不应该加入狼群的,这是舍尔汗教他们的。你不久就要成长为一个人了。”

  “为什么一个人不该和他的兄弟们一起奔跑?”莫格里说,“我出生在丛林里。我一直遵守林莽法律,我们狼群里的狼没有哪一头我没替他拔过爪子上的刺。他们当然是我的兄弟啦!”

  巴格希拉伸直身子,半闭上眼睛。“小兄弟,”他说,“在我下巴下面摸摸。”

  莫格里举起他那壮实的、黝黑的手,就在巴格希拉柔滑的下巴下面、浓密的细毛遮住大片肌肉的部位,他突然摸到一小块秃了毛的地方。

  “丛林里没有哪一个知道我,巴格希拉,有这个记号-这是戴项圈的痕迹。小兄弟,我出生在人中间,我的妈死在人中间-那是在奥狄奥尔王宫的兽笼里。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当你是个赤身露体的小娃儿的时候,我在大会上为你付了那笔价钱。是啊,我也是在人中间出生的。那时候我从没见过森林。他们在栅栏后面用一个铁锅喂我,直到一个夜晚,我觉得我是黑豹巴格希拉,不是人的玩物,我用爪子一下砸碎了那把没用的锁,跑来了。因为我学会了人的本领,我在丛林里比舍尔汗更加可怕。对吗?”

  “对,”莫格里说,“整个丛林都怕你,除了莫格里全都怕你。”

  “嗯,你是个人的小娃娃,”黑豹挺温柔地说,“正像我回到丛林这样,如果你在大会上没有被杀死,你最后也得回到人那儿去,回到你的兄弟们那儿去。”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想杀死我呢?”莫格里说。

  “望着我。”巴格希拉说,莫格里直盯着他两眼看,大黑豹一会儿就掉开了脑袋。

  “就是为了这个,”他在树叶上挪动着爪子说,“就连我也不能两眼正视你。我还是在人中间出生的呢。我爱你,小兄弟。别的家伙恨你,因为他们的眼睛不能和你的目光相遇-因为你聪明,因为你能从他们脚上拔掉刺,因为你是个人。”

  “我以前一点也不明白这些事儿。”莫格里忧郁地说,他皱起了又浓又黑的眉毛。

  “林莽法律是什么?是先打了再吼叫。就是由于你粗心大意,他们知道你是个人。你得变得聪明些才行。我心里估计,当下一次阿克拉没有打中猎物的时候-他现在每次狩猎得花更大的劲儿才能逮住公鹿了-狼群就会反对他和你。他们要在会议岩举行一次森林大会,然后……然后……可我有办法了!”巴格希拉跳起身来说,“赶快到山谷里人住的小屋那儿去,取一点他们在那儿栽的红花。这样,到了那时候你就有一个强大的朋友了,他比我、比巴罗,或者比狼群里爱你的那些伙伴都更强大。去取红花吧。”

  巴格希拉说的红花指的就是火,不过丛林里的动物都不会用这个词儿。每头野兽都对火怕得要命,想出了上百种方式来描绘它。

  “红花?”莫格里说,“天黑时在他们小屋外面发亮的红花?我去拿一点儿。”

  “这才是人的小娃娃说的话呢,”巴格希拉骄傲地说,“记住,它是栽在小盆里的。快去拿一个,留在你身边,需要的时候用。”

  “好!”莫格里说,“我去。可你拿得准吗,呵,我的巴格希拉。”他伸出胳膊去搂住黑豹漂亮的脖子,仔细瞅着那对大眼睛,“你能肯定这都是舍尔汗在捣鬼吗?”

  “凭那把释放了我的破锁起誓,我肯定是他在捣鬼,小兄弟。”

  “那么,凭那头买了我的公牛起誓,为了这我要跟舍尔汗算总账,也许还会让他多偿还一点呢,”莫格里说,他跳跃着走了。

  “这的确是个人,是个地地道道的人。”巴格希拉自言自语地说,一面又躺了下来。“哼,舍尔汗,从来没有一次狩猎比你十年前那次猎捕青蛙更倒霉的啦!”

  莫格里远远地穿过森林,拼命奔跑,心里很急躁。夜雾升起时他来到了狼窝,吸了口气,往下面山谷里瞧瞧。狼崽子出去了,可是狼大妈在山洞深处。从喘气声就听出有什么事儿在困扰着她的小青蛙。

  “什么事儿,儿子?”她说。

  “是舍尔汗唠唠叨叨地说了些蠢话。”他回答,“今晚我要到耕地里去狩猎。”于是他向下跳过灌木丛,到山谷底的溪流那儿。在那儿他停住了,因为他听见狼群狩猎的嚎叫声,听到一头被追捕的大公鹿在吼叫,以及他陷入绝境时的鼻息声。接着他又听到了小狼们邪恶、刻毒的嚎叫:“阿克拉!阿克拉!让那独身狼显显力量。给狼群头儿一个机会!跳吧,阿克拉!”

  独身狼准是跳了,但是没有逮住大鹿,因为莫格里听到他牙齿咬空的声音,接着又听到大公鹿用前足蹬倒他时他发出一声短促尖利的喊叫。

  莫格里不再等待什么了,他拼命地向前猛冲。当他奔入村民居住的耕地时,他背后的叫喊声渐渐微弱了。

  “巴格希拉说的是真话。”他趴在一所小屋窗边的牲口饲料堆上气喘吁吁地说,“明天对阿克拉和我都是个重要的日子。”

  然后他把脸紧贴在窗上,观看炉上的火。他瞅见一个庄稼人的妻子夜间起来给炉子添上黑块儿,到了早晨,在一片白茫茫、冷丝丝的漫天大雾中,他瞅见一个人的孩子捡起一个内圈抹上泥土的柳条盆儿,往里添上又红又热的木炭,放在毯子下面,接着又出去照料牛栏里的几头牛。

  “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莫格里说,“要是一个小毛孩都会侍弄这东西,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于是他绕着屋角大步走去,碰上那个男孩,从他手里夺走盆儿,接着又消失在大雾里,把那个男孩吓得大哭。

  “他们倒挺像我的。”莫格里说,一面朝盆里吹气,他刚才看见那个女人就是那样干的。“要是我不给它喂点东西,这玩意儿会死去的。”他把树枝和干树皮扔在火红的东西上面。在半山腰上他遇见巴格希拉,清晨的露水像月长石似的在他的皮毛上闪闪发亮。

  “阿克拉没有击中目标,”黑豹说,“昨晚他们就想杀死他的,可他们也要杀你。他们在山上找你来着。”

  “我在耕地中间。我准备好了。瞧!”莫格里举起火盆。

  “好!对了,我见过人们把一根干树枝扔到那个东西里,红花就会一直开到树枝末梢。你不害怕吗?”

  “不,我干吗要害怕?对了,我记起来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梦-我变成狼以前,曾经躺在红花旁边,又暖和又舒服。”

  那天莫格里整天坐在狼窝里照料火盆,把干树枝放进去,看它们燃成什么模样。他找到了一根使他满意的树枝。晚上当塔巴克来到狼窝,十分无礼地通知他,要他上会议岩去开会时,他哈哈大笑,吓得塔巴克跑了开去。接着莫格里去参加大会了,他一直是笑呵呵的。

  独身狼阿克拉躺在他那块岩石旁边,表示狼群头儿的职位空缺着,舍尔汗和追随他吃他的残羹剩饭的狼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十分得意。巴格希拉挨近莫格里躺着,火盆夹在莫格里双膝中间。他们大伙都聚集在一起时,舍尔汗开始说话一一这是阿克拉壮年时期舍尔汗从来不敢干的事儿。

  “他没有权利,”巴格希拉悄悄地说,“你这么说好了。他是狗的崽子。他会害怕的。”

  莫格里跳了起来。“自由子民们,”他大声说,“是舍尔汗率领狼群吗?一头老虎怎么能领导咱们?”

  “看到头儿的职位还空缺着,我被请来说话……”舍尔汗开始说。

  “谁请你的?”莫格里说,“难道咱们全是走狗,要去讨好这个宰牲口的屠夫吗?谁领导狼只有狼群才能决定。”

  响起一片叫嚷声,有的说:“住嘴,你这小娃娃!”有的说:“让他说话。他一直遵守咱们的法律。”最后几只年长的狼吼道:“让‘死去的狼’说话吧。”当狼群头儿没有击中猎物,只要他还活着就叫他“死去的狼”,可这照例是不会长久的。

  阿克拉疲倦地抬起苍老的脑袋说:

  “自由子民,还有你们,舍尔汗的走狗,好多个季节我领着你们去捕杀,领着你们回来,我当头儿的这些年月里谁也没有给逮住或者受过重伤。现在我没有击中猎物。你们知道那个阴谋是怎么搞的。你们知道你们怎样把我带到一头精力还很充沛的公鹿那儿,暴露我的弱点。这事儿干得挺巧妙。眼下你们有权利在会议岩这儿杀死我。那么,我们要问问,谁来结束独身狼的生命?林莽法律规定我有权利,和你们一个一个地斗打。”

  一片长时间的沉默,因为没有一头狼愿意独个儿和阿克拉决一死战。接着舍尔汗咆哮了:“呸!咱们理这个没有牙的傻瓜干吗?他反正快要死了!是那个小娃娃活的时间太长了。自由子民,他本来就是我的猎物。把他给我吧。我对又是人又是狼这件蠢事儿感到太腻味了。他打扰丛林已经有十个季节了。把这个小娃娃给我,要不,我就老是在这儿狩猎,连一根骨头也不给你们。他是个人,一个小娃娃,我可恨透他了!”

  于是一半以上的狼嚷道:“一个人!一个人!人跟咱们有啥关系?让他回到自己的地方去。”

  “让所有的村民都反对咱们吗?”舍尔汗吵吵嚷嚷。“不,把他给我。他是个人,咱们谁也不能正眼瞧他。”

  阿克拉又抬起头来说:“他吃了咱们的东西。他跟咱们睡在一起。他替咱们追赶猎物。他并没有违反林莽法律。”

  “他被接受的时候,我还为他付出了一头公牛。一头公牛是算不了什么,可是巴格希拉的荣誉不是件小事,说不定得为它血战一场。”巴格希拉用他最文雅的嗓音说。

  “十年前付出的一头公牛!”狼群咆哮。“十年前的骨头还值得一提吗?”

  “那么信守誓约又怎么说呢?”巴格希拉说,他嘴唇下面露出了自牙。“你们叫做自由子民。倒是叫得怪好听的!”

  “小娃娃不能跟丛林的子民一起奔跑,”舍尔汗咆哮。“把他给我!”

  “除了血统不同,他完全是咱们的兄弟,”阿克拉继续说,“而你们要在这儿杀死他!我确实活得太久了。我已经听说你们中间有些家伙在舍尔汗的教唆下吃牲口和其他动物,你们黑夜到村民门前的台阶上抓走孩子。所以我知道你们是胆小鬼,我是在对胆小鬼说话。我肯定要死,我的生命没有价值,要不,我就会代替人崽子献出生命。可是为了狼群的荣誉-由于没有头儿你们已经忘记的一件小事-我答应如果你们让这个人崽子回到他自己的地方去,等我的死期到来时,我连牙也不对你们龇一下。我不和你们争斗就死。那至少会替狼群省下三条性命。别的我也无能为力了,可是如果你们愿意,我能让你们不做一件丢脸的事,那就是去杀害一个没有过错的兄弟-一个我们根据林莽法律替他说了话并把他买了进来的兄弟。”

  “他是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狼群粗暴地叫嚣,大多数的狼开始聚集在舍尔汗周围,他的尾巴正在摆动起来。

  “现在事情得由你自己来办了,”巴格希拉对莫格里说,“除了战斗咱们再也没有别的可干了。”

  莫格里笔挺地站立着-他双手捧着火盆。然后他伸出胳膊,面对着大会打了个大呵欠,但他悲愤交加,因为狼按照狼的脾气从没对他说过他们怎么恨他。“你们听着!”他大声说,“你们没有必要像狗那样唧唧喳喳嚷个没完。今晚你们一再说我是一个人(真的,如果你们不说?我倒愿意和你们在一起,一辈子当一条狼),我觉得你们的话是对的。所以我再也不把你们叫做我的兄弟了,而是像人该做的那样,叫你们狗了。你们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可不是你们自己能决定的。这事得由我说了算。为了让我们把这件事看得清楚些,我,作为人,带来了你们狗害怕的一小盆红花。”

  他把火盆扔在地上,有几块火红的炭点着了一簇干枯的苔藓,烧了起来。这时,在跳动的火焰面前,全场一片慌乱,吓得倒退。

  莫格里把他那根干树枝插进火里,直到细枝点着了,劈劈啪啪地响,他就在哆哆嗦嗉的狼群中间,把它举在头上旋转。

  “你是主人,”巴格希拉低声说,“你得保全阿克拉的性命。他一直是你的朋友。”

  阿克拉这头一辈子从没祈求过宽恕的坚强的老狼,这时朝莫格里乞怜地看了一眼。赤身露体的莫格里站得笔挺,他那头长长的黑发在树枝熊熊火光的照耀下,在肩头上飘荡,这火光使那些身影儿跳动战栗。

  “好!”莫格里慢慢地凝视着周围说,“我看你们是狗。我离开你们到我自己人那儿去-如果他们是我自己人的话。丛林向我关闭了,我必须忘掉你们的谈话和友情,可我要比你们仁慈。因为除了血统不同以外我完全是你们的兄弟。我答应当我成了人群里的人之后,我不会像你们出卖我那样,把你们出卖给人们。”他用脚踢火,火花迸发。“我们人绝对不会跟狼群作战。可是我走以前这儿要讨还一笔欠债。”他大步走向坐在那儿笨拙地朝着火焰眨巴眼睛的舍尔汗,抓住他下巴上的虎须。巴格希拉跟随着,生怕会发生什么意外。“起来,狗!”莫格里大声说,“一个人说话的时候,你得站起来,要不,我把你那身皮毛烧掉!”

  舍尔汗两耳直挺挺地贴在脑袋上,闭上眼睛,因为熊熊燃烧的树枝挨得很近。

  “这个屠杀牲口的家伙说,因为我小时候他没有杀死我,他就要在大会上杀死我。既然如此,那么,我变成了人的时候我也得打狗。瘸子,你敢动一根胡子,我就要把红花塞到你喉咙里去!”他用树枝在舍尔汗脑袋上抽打,吓得老虎痛苦地嗥叫。

  “哼!这头林莽里的野猫叫了-滚吧!可是要记住,我下次作为一个人来到会议岩的时候,我脑袋上就会披着舍尔汗的皮。至于别的野兽,阿克拉可以随他自由生活。不许你们杀害他,因为我不愿意这样。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们坐在这儿了,你们伸着舌头,好像你们不是我要轰走的一群狗,而是什么重要家伙似的-好了!滚吧!”火在树枝末梢炽烈地燃烧,莫格里左一下右一下绕着圈儿挥舞,火花烧着了狼的皮毛,他们嚎叫着逃跑了。最后只剩下阿克拉、巴格希拉,还有站在莫格里一边的十来头狼。接着有什么东西开始刺痛莫格里的内心深处。他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他气哽咽住了,泪珠从他脸上滚落下来。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他说,“我不希望离开丛林,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我要死了吗,巴格希拉?”

  “不,小兄弟。那不过是人常流的眼泪,”巴格希拉说,“现在我知道你是个人,不再是一个小娃娃了。从此以后,丛林的确向你关闭了。让它流下来吧,莫格里,那只不过是泪水。”于是莫格里坐下大哭,仿佛他的心要碎了,他这一辈子从来还没哭过。

  “现在,”他说,“我要到人那儿去了。可我首先得向我的妈妈告别。”他到狼大妈和狼大爹住的山洞里去,扑在狼大妈的皮毛上号啕大哭,那四头狼崽子也痛苦地在一边嚎叫。

  “你们不会忘记我吧?”莫格里说。

  “只要能找得到你的踪迹,我们是决不会忘掉你的,”狼崽子们说,“你当了人以后要到山脚下来啊,那样我们就可以跟你聊天,夜晚我们也会到耕地上去跟你一起玩儿的。”

  “快点儿来!”狼大爹说,“啊,聪明的小青蛙,快点再来,因为你妈和我已经很老了。”

  “快点来呀,”狼大妈说,“我的赤身露体的小儿子,你知道吗,小娃娃,我爱你,超过了爱我自己的狼崽子。”

  “我一定会来的,”莫格里说,“我来的时候,就要在会议岩上摊开舍尔汗的毛皮,别忘掉我!告诉丛林里的伙伴们永远不要忘记我!”

  莫格里独自走下山坡去会见那些叫做人的神秘家伙的时候,天开始破晓了。

  (施竹筠 译)

  1913年获奖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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