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琴馆诗文集笺注

序、缀言、题辞

　　《昭琴馆诗存序》

　　王 易

　　尝论战国之世，时变云扰，学术纷歧，为有史以来所仅见，顾第其术之优劣(1)，有三品焉：上焉者博爱群生，叙饬伦纪，苦心劳形，以济天下，儒墨是也；中焉者明分定位，控名责实，严辞专断，以正天下，名法是也；下焉者托饰富强，窥慕禄利，夸言诡辩，以乱天下，纵横是也；儒墨旨主兼善，其道行则福被众而己不与；名法执一为治，民不咸便而国可兴；独纵横者譸张穷奇(2)，不顾流祸，凡所为速亡迫乱而已。于此有人焉，澹乎埃壒之外，超乎云霓之上，变化无常，芒昧未尽，而非三品之所得囿者，庄周是也。夫世乱之极，儒墨之道不行，名法之体亦敝，所乘以颠倒播弄、猖獗不已者，惟纵横之徒耳。庄周具达观、外死生、无终始，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1）倪于万物(3)，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可谓特立者矣。然世犹有以玩世不恭、放言无当讥之者，独不思其高举出世、皭然不滓(4)，以视彼乱天下者贤不肖为何如哉！

　　吾友都昌胡孟舆，今世特立之士也。其所为文章歌诗，沉郁绵邈，长言无穷，既早见而异之，甲寅识于章门(5)，神意萧散，不似并世间人。其三十前尝贡优行(6)，授盐经历，未赴，遭会时变，遂淡驰骛。平居旷达自许，养之以沉，莫窥其际。稠人丛坐，有时伸眉抵几，慷慨论故事者，则席间无俗士也。否则穆然敛容，默默隅坐而已。近更屏迹里门，罕与世接，世亦几忘其人，而吾知孟舆，兹益远矣。日前寄示近定《昭琴馆诗》数卷，属易弁以言。易维孟舆之为人与诗，有识者自知之，独其生乎今日，不为治世之学，而以末艺自遣，宁免壮夫不为之讥？然返观于屈身丧志以役禄利者，其高下之品迥殊，且推其素所蕴蓄，与彼譸张穷奇、不顾流祸之伦，趋舍既分，善恶亦有不相容者矣！呜呼，乱者治之反也，世不乱则治矣。好乱者多，则乱日深，治于何求？君子观于战国之祸，不病颜阖、鲁连之不出(7)，而深痛仪、秦、轸、衍之日以肆也(8)。欧阳修曰：“处夫山林而群麋鹿，虽不足为中道，然与其食人之禄，俯首而包羞，孰若无愧于心，放身而自得。”洵笃论也。昔庄周尝却楚聘，而取喻于神龟(9)，今之君子，苟能绝外求，安内养，自得而不滓于物，亦庶几庄氏之旨，此易序孟舆诗所不能已于言者也。

　　孟舆自言幼习声韵，早得世父香玖公之教(10)，其后尝以诗受知侯官沈涛园、长乐林簃疏两先生，皆藏之心、不敢忘者，则其渊源亦有自矣。世有诵其诗而知其人者乎？愿持吾言质之。

　　己未十月（10） 南昌王易 简庵

　　校：（1）敖：当为“傲”。

　　笺注：(1)顾：只是。(2)譸张：虚诳放肆。《尚书无逸》：“古之人，胥教诲……民无或胥譸张为幻。(3)傲倪：傲视睥睨。《庄子杂篇天下》：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4)皭然：同“皎然”不滓：在泥里而没有被污染，比喻人不得志但不丧失节操。《三国志蜀书秦宓传》：有补于事，泥蟠不滓，行参圣师。(5)甲寅：民国三年（1914）。章门：即南昌，城西古有豫章门。(6)贡优行：即优贡。(7)颜阖：颜回闭门不出。阖同合。颜回，孔子大弟子，贫而好学，笃于存仁。居陋巷而不改其乐。鲁连：战国时齐人，常为人排难解纷。长平战后，秦围赵国邯郸，他力主义不帝秦。平原君欲封官爵，他再三辞谢，后逃隐海上。(8)仪：张仪，魏国人，游说入秦，首创纵横，惠王以为相，封武信君。又离秦相魏，引韩魏事秦制齐楚。遭公孙衍合纵排斥。复返秦。后奉命使楚，破坏齐楚同盟。秦：苏秦，字季子，东周洛阳人，游说燕昭王，奉命入齐搞反间活动，又与赵奉阳君发动韩赵魏齐燕五国合纵，迫使秦国废帝请服。赵封为武安君，秦约齐伐赵，他献策齐王，离间齐秦关系。后被车裂死。轸：陈轸，战国时纵横家，曾游说入秦，受惠王礼待。张仪为相。他离秦至楚，途中劝魏犀首北连燕赵，胁刘为从亲，共制强秦。衍：公孙衍，晋人，一称犀首。早年赴秦游说，任大良造。返魏后为将，倡韩赵魏齐燕合纵抗秦，佩五国相印。(9)庄周尝却楚聘：《庄子秋水》：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塗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塗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塗中。’(10)香玖公：即其伯父胡廷玉。（10）己未：民国八年（1918）

　　此序重在论庄子之学说与胡雪抱为诗之旨的联系，并叙及胡雪抱的性情与诗学渊源。

　　《昭琴馆诗存缀言》

　　胡雪抱

　　一、余诗旧稿，于宣统元年由彭泽欧阳木初及仲兄苏存校印于日本东京，殆千馀册，辗转持赠，颇快一时。今原册早罄，遂以暇日重定此本，增缀近稿，复删旧作，拟更梓印成帙，非日以广流传，仍欲取娱同志也。

　　一、余学诗最早辛丑以前(1)，为古近体诗，合填词及功令诗计二千馀篇。此稿陆续删毁至于净尽，壬寅至庚戌秋(2)，计诗八百六十首，今存什之一二，馀亦删毁净尽。平生于删诗失之琐碎，愈删愈无足观，姑记其概于此。

　　一、稿诗文词赋约十五卷、诗话随笔若干卷，皆于戊申之冬决然毁弃(3)，而于诗复稍存录。非谓存者特佳，稍存其诗，若有与之俱存者、有与之俱存即有不与之俱减者，此意傥得解人。

　　一、东京印本旧有沈涛园题辞及李、戴、刘诸序。卿云之奏(4)，异曲同工，但悉按原稿立言，今从割爱。惟名师畏友、两兄及诸姊妹往反订正，匡益殊多。又长乐林簃疏、荆山马云门两年伯师、同乡南城王石云、彭泽欧阳笠侪、新昌胡漱唐、本邑黄百我、袁毅庵诸丈并于文字知契独深。夐阻人天(5)，弥殷向往，列此以识馀思。

　　一、庚戌九月，留滞京师，闻先君子病耗，车路适坏，航海遄归(6)，抵家竟不获面，精神震毁，骤失故常。居忧未祥，世变纷起，所触益深，计二十馀月，觞吟辍废(7)。壬子岁杪(8)，偕友客会城，复偶为诗，龆龀以来辍诗(9)，独此二载。平生变故，殆无逾于此庚、辛者(10)。痛定思痛，聊复识之。

　　辛酉三月 自识

　　笺注：(1)辛丑：光绪二十七年（1901）。(2)壬寅至庚戌：光绪二十八年（1902）至宣统二年（1910）。(3)戊申：光绪三十四年（1908）。(4)卿云之奏：《卿云》歌，相传虞舜所作。此指高雅之作。(5)夐（xiong音兄的去声）阻：犹言远阻。夐通迥。(6)遄归：速归。(7)觞吟：犹言饮酒赋诗。(8)壬子岁杪：民国元年（1912）年终。(9)龆龀：垂髫换齿之年，指童年。(10)庚、辛：庚戌、辛亥年，即宣统二年、宣统三年。

　　此为雪抱自叙作诗经历与刊印二集情况，对考证其生平与心境极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