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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孩子的礼赞--赠组缃女孩

  小鸠子,李长之

  我从孩子们那里得的是太多了,可是我常对孩子不起。在孩子们的群里,我得着解放,我忘怀一切,可是我常不知不觉,露出多于他们的心眼儿,在玩上胜了他们,事后想想,这胜利都是可耻的,而且感到悲哀。

  前几天吧,有几个孩子,是不相识的,登门来要画片。画片是我所爱的,来的是同好,我当然欢迎。可是界限也是有的,便是以我不太欢喜的画片为限,太大的牺牲,我是舍不得。我先把极其喜欢的画片藏着,谁知孩子们是不客气的,抽屉里的都翻出来了,我要禁止,不过因为我向来是不会摆尊严的面孔的,尤其对于我愿意亲近的孩子们,我也只能束手了,这是每每使我想到我那曾经在小学校教过一小时的书的经验,我看着那些像海里的珍珠样的一群眼,他们起始就嬉笑地望着我,我不能装模作样,我摆不出教师的架子,我就先笑了,他们也笑起来,于是我和他们哄然地下了堂,我说我不能教你们了,你们太顽皮了,可是他们一点也不是和我过不去,倒是太好感了,许多孩子来拉我的手,我俯着身子应接不暇,他们还有跳在我肩头的,抱着我的脖颈的,前边是些孩子挡着去路,后边是些孩子拥着,我于是陷在沉思里了,我觉得孩子是对的,我也没有错,可痛恨的却是现在的教育制度,因为在沉思,而且在倾向他们,我便一句责难他们的话也没有了,就是在这种场合,我有所屈服,我更不能尊严。这回也是的,孩子们嬉笑着,把我的画片都把在手里了,这时我就对不起孩子了,我说画片上有故事,得我讲才行,先把画片哄到手,把自己心爱的就隔过去,倘如被他们的小手指画着,意在暴露我的破绽时,我就说一个“那张不好”以了之。

  不多时候,我却发觉我的失败了,因为他们并不感到我那顺口瞎溜的故事的兴趣,他们对于画的好坏之感,也没听了我的指挥,我以为狗猫是他们喜欢的,在我又是想扔了的,我便大夸其好,以便他们要,好送给他们。可是他们很冷淡。也仿佛是多半引起了另外的野心,倒把目前的放过了似的,我在这里说狗猫,他们却说要看牛,翻着牛了,他们却说要看马,马我是有的,我不能示弱,必要向他们炫耀,我那张是法国达维(David)画的拿破仑骑着的一匹马,一向是爱着的,我一定要炫耀一下了,可又怕被孩子们要了去,终于炫耀的心强,战战兢兢地给他们看了,果然他们很喜欢,都跳了起来,我刚担心他们是要拿走的,其中的一个孩子却向我提出更进步的要求了,他说画上一匹马的他不要,他要两匹的,接连着就有一个孩子要三匹的,于是四匹的,五匹的都来了,我才知道他们并不是死死地要占有一张画,他们却是有理想的,只追求一种理想,他们实在是高尚多了,我在惭愧中,我说着:等我画吧,要多少匹,画多少匹,他们于是跳着,高兴地逞能地把匹数加多起来,就跳着去了。

  这回我在孩子们那里不是得的很多了么?我知道孩子们如何的爱美,又如何的纯洁,更如何的近于纯粹的审美的观照,在我自己,却是如何的狭小,如何的不及他们光明都证明出了。

  我常对不起孩子们的,可是孩子们并不冷淡我。我每每感到在孩子们前头而惭愧的,孩子们却像依然对我加以原宥。孩子们依然是给了我许多许多知识和德性。正如歌德说,我们当以他们为师。

  现在在一起的孩子们中,我得益顶多的,又彼此知道姓名的,是小鸠子。也许是我锐感或过敏,这孩子和我颇有交情。孩子的爸爸组缃,真是如我们几个朋友所加的徽号,是一位感伤主义者,他看一件什么事物,无往而没有感伤的色彩。连他的声调也是感伤主义的,虽然在锐利的幽默中,甚而哪怕是讥笑的态度,也有怜悯的伤感的同情在。他的夫人和孩子刚来北平不久,他曾向我介绍过他的孩子,据说是非常想家,常模仿在家里的祖母想她的光景,而且还感到孤寂,因为那时还没有在一块玩的小孩,孩子才多大呢,不过六岁。我心里想,组缃的话是不能不承认的,因为有他这样伤感的爸爸,孩子难以不伤感,而且纵然不伤感,由感伤主义者的爸爸看去,也会伤感了的。

  孩子是聪明的,大眼睛,像她的母亲。她母亲有一般的母亲的习惯,爱记得孩子在各种才能上初学时的情况,而且爱和人说,我没想到这小鸠子会那么对我有好感,因为我就不大能讲故事,连孩子的语言也很不熟悉,可是,她是可以把故事讲给我听的,而把孩子的语言和我说的。不但这,有次我看见她画的画,是画人,头都是圆头圆脑的,两个耳朵挂在头皮上,像茶壶盖一样的鼻子,腿照例是单线的,脚是和手没有分别。我看她是画得那么用心,我想起来了,不光她,一般的孩子,在会使用笔以后,没有不施展创作的才能的,人类对于艺术竟是这么根本而且普遍的呢!这发现,就是从小鸠子得来的。我那时继而想,孩子的像爱艺术样的好倾向,是一切孩子共同着的。在反面,孩子的坏习惯,却是决不一律,这个会偷钱,那个会撒谎,便绝不是共同的,就可见人是善的,所谓坏不过是不好的环境中一些适应的方法而已,我从而知道,孩子,艺术,善,是三而一,一而三的宝贝了,这认识也是小鸠子给我的。

  从孩子们那里,我们才减少了对人类的失望,我们才更坚决了社会新建设的急需与志愿。

  孩子们那里有光明。孩子们那里有温暖的爱。又一回,是我坐着听音乐,我正和朋友搭讪着讲话呢,忽然有两只拖着我衣襟的小手,在笑声里是“找着你了!找着你了!”的喊着,我一回头,却是小鸠子,圆圆的脸上,那么出之衷肠的高兴。

  最近,我却真的对她不起了,那是晚上,在路上碰见她父母和她三人了,请他们在屋里坐了坐以后,送他们回去。我抱着她,我先和她说说这,说说那。我慢慢一种顽皮的孩子的野性恢复起来了,我问她:“为什么没见你哭?为什么没见你闹?”她说:“我不哭,我不闹。”在嬉笑里持着正经的作答。我向来是反抗的,我是诅咒于孩子的被了成人的教训的,成人是教育、不过是想把孩子弄驯,驯得像自己一样枯燥、奴性才罢休。所以我一有机会,便想煽动孩子,使他们也偏不驯一下,和成人示示威。当时我就说:“不好。好孩子没有不哭不闹的。你的同学,也不哭不闹吗?”“也不,”她笑了。“不好!”我说。“怎么没有哭的,闹的?没有一个好孩子么?”还是我说。“有,”她说,“金国良闹来,挨打,哭来。”“好,好,那是好孩子!”我们都笑了。在她听了我的论调后,还有种新奇的表情,大概会感觉清新而又惬意的吧,我可以看出来。我们转换了论点。她说她要把我拖到她家里去,我说我抱着她不撒手,一会就再可以抱回来,并不让她回去了。她听见了,可真急得要挣下来,我没放她。我说:“我不能去的。你爸爸你妈妈都不让。你不信,一到门口,你爸爸就说请回,把我请回来了。”她又新奇的表情地笑着了。我说:“你听,你爸爸要说请回了。”我放下她,她还拼命地拖着我,组湘果然说着“请回”,我说着“再见”,就打算回来了,小鸠子不让了,组湘要来抱她,上去就打起爸爸来了,也哭也闹,好容易她妈妈才抱着去了。组湘说着:“Irrational!Irrational!”我轻轻地说着:“正是rational!正是rational!再见!”回来的路上,还听见哭声和闹声。

  我正感激那纯真的可敬爱的珍贵的泪之余,我觉得我只惹起反抗的情绪,并没有进一步的积极的长远的办法,不免落了幼稚的革命家的巢臼。但孩子却还是我们的导师,究竟当如何谋他们的解放和福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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