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十章 孩子的马车

  鲁彦

  为了工作的关系,我带着家眷从故乡迁到上海来住了。收入是微薄的,我决定在离开热闹的区域较远的所在租下了两间房子。照着过去的习惯,这里是依然被称为乡下的,但我却很满意,觉得比那被称为上海的热闹区域还好。这里有火车,有汽车,交通颇方便,这里有田野,有树木,空气很新鲜,这里的房租相当的便宜,合于我的经济情形,最后则是这里的邻居多和我一样的穷困,不至于对我射出轻蔑的眼光来。

  于是我住下了,很安心地,而且一星期之后,甚至还发现了几个特点,几乎想永久的住下去了:第一是清静,合宜于我的工作;其次是朴素,合宜于我的孩子们的教养;再次是前后左右的邻居大部分是书店的编辑或学校的教员,颇可做做朋友的。

  但是过了不久我不能安静地工作了。

  “爸爸!爸爸!”……我的两个孩子一天到晚地叫着,扯我的衣服,推我的椅子,爬到我的桌子上来,抢我的纸笔,扰乱我的工作。

  为的什么呢?

  “去买一个汽车来,红红的!像金生的那样!”

  这真是天晓得,我那里去弄这许多钱?房租要付,衣服要做,饭要吃,每天还愁着支持不下来,却斜刺里来了这一个要求。

  “金生是谁呀?”

  “六号的小朋友!”他们已经交结下了朋友了。“红红的!两个人好坐的,有玻璃,有喇叭--嘟……”

  这就够了,我知道那样的车子是非三十几元钱不办的。

  “去问妈妈,我没有钱,”我说。

  他们去了,但又立刻跑了回来,叫着说:

  “问爸爸呀!妈妈说的!”

  我摇了一摇头。

  “我没有钱。”

  于是他们哭了,蹬着脚,挥着手,扭着身子,整个的房子像要被震动得塌下来了似的。

  “好呀,好呀,等我拿到钱去买呀!现在不准闹。”我终于把他们遏制住了。

  但这也只是暂时的。第二天,他们又闹了,第三天又闹了,一直闹了下去,用眼泪,用叫号,仿佛永不会完结似的。

  “唉,七岁了还这么不懂事,”妻对着大的孩子说,“你比妹妹大了两岁,应该知道呀!买这样贵的玩具的钱,可以给你做许多漂亮的衣服呢!”

  “那你买一个脚踏车给我,像八号的!”大的孩子回答说,他算是让步了。

  “好的,好的,等爸爸有了钱,是吗?”妻说,对我丢了一个眼色。

  我点了一点头。

  但这也是不可能的。像八号的孩子那样,就要八九元,而且是一个人坐的,买起来就得买两只。这希望,只好叫他们无限期的等待下去了。夏天已经来到,蚊子嗡嗡地叫了起来,帐子还没有做。我的身上的夹衣有点不能耐了,两件半新旧的单衫还寄在人家的屋子里。今天有人来收米账,明天有人来收煤账。偶然预支到一点薪水,没有留过夜,就分配完了。生活的重担紧紧地压迫着我透不过气来,我终于发气了,有一天,当他们又来扰乱我的工作的时候。

  “滚开!”我捻着拳头,几乎往孩子的头上打了下去,一面愤怒地说着,忘记了他们是孩子。“不会偷,不会盗,又不会像人家似的向资本家讨好,我到那里去弄这许多钱来呀……”

  孩子们害怕了,这次一点也不敢哭,睁着惊惧的眼睛,偷偷地溜着走了出去。

  他们有好几天不曾来扰乱我的工作。尤其是大的孩子,一看见我就远远地躲了开去,一天到晚低着头没有走出门外去。我起初很满意自己的举动,觉得意外地发现了管束孩子的方法,但随后却渐渐看出了我的大孩子不但对我冷淡,对什么人都冷淡了,他变得很沉默,没有一点笑脸。他的眼睛里含着失望的忧郁的光,常常一个人在屋角里坐着翕动着嘴唇,仿佛在自言自语似的。

  “为了一个车子呵,”有一天,妻对我说,“这几天来变了样子连饭也不大爱吃,昨夜还听见他说梦话,问你要一个车子呢!”

  我的心立刻沉下了: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孩子对于自己的欲望就有着这样的固执。真的,他这几天来不但胃口坏得很,连颜色也变黄了。肌肉显然消瘦了许多,额上、颈上和手腕上都露出青筋来。这样下去是可怕的,我这个做父亲的人须得实现他的希望了,无论怎样的困难。

  “好了,好了,爸爸就给你去买来,好孩子,”我于是安慰着孩子说,“但可只有一个,和妹妹分着骑,你是哥哥不能和她争夺的,听话吗?”

  他的眼中立刻射出闪烁的光来,满脸都是笑容,他的妹妹也喜欢得跳跃了。

  “听话的!我让妹妹先骑!”大的孩子叫着说。

  于是我戴上帽子,预备走了,但妻却止住了我:

  “你做什么要哄骗孩子呢?回来没有车子,不是更使他们失望吗?你袋袋里不是只有两元钱了,那里够买一辆车子呀!”

  “我自有办法,”我说着走了,“一定给买来的。”

  我从报上知道有一家公司正在廉价,说是有一种车子只要一元几毛钱。那么我的孩子可以得到一辆了。

  那是一种小小的马车,有着木做的白色的马头,但没有马的身子。坐人的地方是圈椅的形式,漆得红红的,也颇美丽,轮子是铁的,也有薄薄的橡皮围着。

  “是牺牲品呢!”公司里的人说,“从前差不多要卖四元,现在只有两辆了。”

  我检查了一遍,尚无什么损坏,便立刻付了一元七毛半的代价,提着走了。

  来去的时间相当的长,下午二时出门,到得家里已是黄昏时候。两个孩子正在弄堂外站着,据说是从我出门不到半点钟就在那里等候着的。

  “啊,车子!啊!车子!”他们远远地就这样叫着,迎了上来,到得身边,一个抱住马头,一个扳住圈椅,便像要把它拆成两截一样。

  “这车子,比人家的怎么样呀?”我按住了他们的手,问着。

  “比人家的好!比人家的好!这是个马车,好看,好看!”两个孩子一致地回答说,欢喜得像要把它吞下去了似的。

  “可不能争夺,一个一个轮着骑呢,听见吗?”

  “听见的。”

  “谁先骑?”

  “妹妹先骑吧。”大孩子说着放了手,但又像舍不得似的,热情地亲爱地摸一摸那马头上的鬃毛,然后才怅惘地红着脸退了开去。

  我不能知道他是怎样克服他自己的,我只看见他的眼睛里亮晶晶地闪动着泪珠。他的心显然在强烈地跳跃着。

  我发现这辆车子够好了,它很轻快,没有那汽车的呆笨,而且给大孩子骑不会太小,给小孩子骑不会太大。他们很快的就练习得纯熟了。

  “得而!得而!”他们一面这样喊着,像是骑在真的马上一样。

  这是我的大孩子记起来的,他到过北方,看见过许多马车和骡车。现在他居然成了沙漠上的旅行者了。而且他还很得意,说是六号的小汽车不如这马车。

  “我的是汽车呀!嘟……”六号的孩子说。

  “我的是马车!得而……”

  “是匹死马呀!”

  “是个假汽车哩!”

  “看谁跑的快!”

  “比赛--一,二,三!”

  我看见马车跑赢了,汽车到底是呆笨的,铁塔铁塔,既会响又吃力,不像马车的轻捷,尤其是转弯抹角,非跳出车子外,把它拖着走不可,尤其是跳进跳出,只能像绅士似的慢慢的来,不然就钩住了衣服,钩住了腿子。

  我和妻都非常的喜悦。我们以前总以为穷人的孩子是没有享受幸福的命运的。

  “早晓得这样,早就给他们买了,”我喃喃的说。

  我从此可以安静地工作了,孩子们再也不来扰乱,他们一天到晚在外面玩那车子,甚至连饭也忘记吃,没有心思吃了。

  然而这样幸福的时间,却继续得并不久。不到十天,那辆小小的马车完结了。

  我听见孩子在弄堂里尖利的哭号的声音,跑出去看时,这辆马车已经倒在地上。它的头可怜地弯曲着,睁着损伤的眼睛仿佛在那里流眼泪,它的前面的一个铁轮子折断了,不胜痛苦似的屈伏着。大孩子刚从地上爬起来,手背流着血。

  “是他呀!他呀!”我的五岁的小孩叫着说,用手指指着。

  那是六号的小孩。他坐在他的汽车里,睁着愤怒的眼望着我的孩子。

  “是他来撞我的!”他说。

  “是他呀!他对我一直冲了过来!”我的大孩子哭号着说,“他恨我的车子跑得快!”

  “要你赔!”小的孩子叫着说。

  “你把我车头的漆撞坏了,要你赔!”

  他们开始争吵了,大家握着拳,像要相打起来。

  “算了,算了,”我叫着说,“赶快回家!”

  “我早就说过,买车子不如做衣服穿!果然没几天就撞坏了!”妻也走了出来说,“没有撞坏人,还算好的呀!”

  我们拖着那可怜的马车,逼着孩子回到了家里。好不容易止住了大孩子的哭泣,细细检查那辆马车,已经没有一点救济的办法,只好把它丢到屋角去。

  “一定是原来就坏的,所以这样便宜哪!”妻说。

  “那自然,”我说,“即使不坏,也不会结实的,所以是牺牲品呵。这十天来也玩得够了,现在就废物利用,把木头的一部分拆下来烧饭吧。”

  “那不能!”大孩子着急地叫着说,“我要的!”

  他立刻跑去,把那个歪曲了的马头抱住了。许久许久,我还看见他露着忧郁的眼光,翕动着嘴唇在低声的说着什么,轻轻地抚摸着他所珍爱的结束了生命的马车。

  一连几天,他没有开过笑脸。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