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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上午,一轮热烘烘的太阳从东边的山脊上跃起。两辆大P股越野吉普车停在了乡政府的门口。张金树穿着洗熨一新的干部服,意满志得地走下楼,大声问:“哪辆车子是送我到县城发稿子的?”

  司机都说不知道。一个稍老一点的司机说:“张记者你要下山啊,那还了得?你愿意坐哪辆车就坐哪辆车!”

  张金树很有风度地笑笑说:“那我就坐你的车吧。”说完,一扭肥臀坐上了驾驶员右侧的座位上。

  司机俏皮地说:“张记者亲临本车,不胜荣幸之至。我一定集中精力,保障首长安全。”

  张金树说:“中午我请客。”

  黄河支队三个连队共有四辆吉普车,但都是大车厢方P股,这种车既当指挥车又当运输车,为了多坐人也为了多放东西,后面的座位不是横的而是竖的,两排可坐六个人。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只要车上有干部,前面那个最佳的位置便是干部的;如果车上有指挥组的干部,连队的干部又要将那个位置谦让给指挥组的干部。张金树寻思自己一是写稿有功,黄科长说过要亲自调车送他去发稿;二是自己在黄河支队代理新闻干事似乎已成定局,基本上可以看成是指挥组的干部了,所以便当仁不让地占据了“首长”席。

  没想到P股还没坐热,便看见马参谋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兵。马参谋走到车前,诧异地看着张金树,笑了笑说:“张金树啊,这个位置是你坐的吗?这辆车是我调给安干事慰问伤员用的。”然后他收敛笑容,脸色一板说:“你到后面去。”

  老马的眼皮子张金树是不敢翻的。几个月的相处,张金树掌握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不跟马参谋找别扭。这个人是个大炮,加上资格老,是指挥组里唯一的正营级干部,常常倚老卖老地给人难堪。

  张金树没有迟疑,当即把自己从车里拖了出来,想了想,又屁儿颠颠地跑到后面一辆车子里,没想到还没有坐稳当,又听见马参谋一声断喝:“张金树你往哪里坐,那个车子是我到前指领装备的,你跟我到前指吗?下来。我让你坐到后面去,是让你爬厢板,没让你去带车。”

  张金树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声,只好又回到前面那辆车子上。

  这时候安子蓼下来了,后面也跟着几个兵。

  安子蓼跟马参谋打了个招呼,见张金树坐在厢板里,便说:“老张你坐在后面干什么?你比我吨位大占地方,还是坐在前面合适。”

  张金树朝马参谋瞟了一眼,心里一虚,赶紧回答:“不不不,我坐这里挺好,你那是首长席,咱消受不起。”

  安子蓼笑笑,开了一个玩笑说:“那我就只好给首长当警卫,在前面带路了。”

  车子还没有开出集镇,又见到路边花花绿绿的一片,原来是供销社的宋晓玫要回城,众姐妹起哄,一道堆在路边帮她拦军车。

  安子蓼让车子停下来,招呼宋晓玫说:“小宋,中午的伙食谁安排?”

  宋晓玫赧颜一笑说:“我请你们吃米线嘛。”

  安子蓼钻出车子说:“那好,一言为定了。你到前面来。”

  宋晓玫连忙摆手:“那怎么行,你是当官的,坐在后面不相宜。”

  安子蓼说:“有什么不相宜?解放军让座让了几十年,遇上漂亮的姑娘就不让啦?不像话嘛。你小宋往前面一坐,咱们这一车子人都亮堂了。”

  说着,一趔身子,不由分说地把宋晓玫挤到了前面。

  这一切,张金树看在眼里,心里就有一种酸酸的滋味。他没想到安子蓼跟宋晓玫这么熟套,而且还熟得那么自然,那么随便,就像老朋友。在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面前,安子蓼怎么就没有一点拘谨呢?想想自己,心理素质还是差把火候,自己跟漂亮的女孩子打交道,就像心怀鬼胎似的,就是不敢正视人家的眼睛。可是转念一想,归根到底还是一个身份的问题,我张金树要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军官,还会这么没出息吗?

  中午的饭自然不会让宋晓玫安排。路过县城,安子蓼让司机先把宋晓玫送回家,又顺便将张金树卸在邮局门口,然后在附近的市场里买了一些慰问品,直奔设置在新界的野战医院。

  回金东乡驻地的时候,还是原车人马。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天色忽然阴沉下来,起先只落了点零星小雨,后来逐渐升级,有了昏天黑地的气势,视野里顿时混沌迷茫,玻璃窗上出现了若干瀑布般的溪流,路面也变得泥泞不堪,坑坑洼洼都蓄上了水,比来的时候更难走了。

  安子蓼仍旧坐在后面,和张金树共同把着大P股车厢的后门口,两眼却紧紧地盯着前方的路面,不断地提醒司机注意。

  怕出问题,问题偏就发生了。

  是在出城不到十公里的地方,汽车上了一道陡坡,坡势刚刚平坦下来,又连着旋转了几个弯子。安子蓼隐隐约约听见哪里有瓮声瓮气的轰鸣,刚要提醒,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一团庞然大物从前方三十米的山臂上倏地闪出,借着惯性呼啸而下,迎面扑来,一声“不好”还没有出口,两车相撞已在刹那。好在司机反应灵敏,急打方向,避开了势不可当的大卡车,再手脚并动,将车刹死在路边。

  然而险情还没有完全排除。就在众人惊魂甫定之际,司机又失声叫了起来——啊,车子!……车子!……

  安子蓼身体纹丝不动,只是将脑袋略微前倾,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天呀,车子正停在悬崖的边上,而且右前轮已有一半悬空了。

  车上的其他人也很快意识到了新的危险,全都瞠目结舌,张金树更是脸呈死灰色,拉开架式就想开门跳车。倒是搭车的宋晓玫危险临头还浑然无觉,身在一群阳刚的男人群中,天塌下来自有个头高的顶着,漂亮的脸上仍旧飘扬着平静的矜持。

  安子蓼镇静了一下,低沉地喝道:“任何人不许乱动,谁敢跳车我毙了他。”

  张金树这才战战兢兢地缩回了已经伸出去的手。

  危急已是千钧一发的危急。安子蓼声音不高不低地说:“大家听着,车子前轮悬空了。不能跳,后面的人一跳,车子失重,就有坠下去的危险。大家听我指挥。”

  然后他就开始实施指挥:“小宋你先听着,动作不要太大了。右手抬起来,摸到腰侧的把手,对,轻轻地向下拧,对,再慢一点,向外推,好,开了。身体不要动,两条腿轻轻地往外挪,挪出车门,挨着地。”

  宋晓玫似乎在这个时候才看出严峻的危险,也明白了安子蓼的用心,反而没有太多的恐惧,泪水却迅速盈满了眼眶,带着哭腔说:“安干事,你……你说过不许跳的,我要是……我要是跳下去,惊动了车子……你们可怎么办……”

  安子蓼喝道:“别说话,听我的。脚挨地了吗?好,摸摸身边,有没有被剐着的地方,好,上体向外移动,脚上用力,把重心移到脚上,脑袋钻出去,身体离开座位。好,你出去了,往边上走两步。”

  将宋晓玫支配出去,安子蓼已是冷汗淋漓。他比别人更清楚,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车轮悬空一半,车身歪斜,重心失去均衡,只凭借一点点着地的优势维持着眼前欲坠未坠的态势,就像一个势均力敌的跷跷板平衡在空中。如果此时稍微有一点外力作用,哪怕是有一辆汽车路过,引起路面颤动,也极有可能摧毁这种脆弱的僵持。那么,后果便是车毁人亡。宋晓玫坐在最前面,她下去了,使安子蓼的负重感减轻了不少。可是往下的问题还很棘手,他最担心的就是张金树猛然一跳。按照现在的布局,他和张金树都占据着最有利的逃生位置,他们完全可以一跳大吉。也许正是因为有他们,尤其是有张金树这样的分量在后面坐镇,才使得车子没有马上把脑袋低下去。如果他们跳了,后面顿失重力,车子一动,重心前移,拉也拉不住就要栽进深不见底的山谷。

  安子蓼用目光逼视着张金树说:“老张,咱俩是老兵,你一定不能动,你一动,这一车人全都报废了。你看着我,我一定等你安全地下去了之后才跳,请你相信我,只要听指挥,我们都能够脱险。”

  张金树的眼睛是闭着的,浑身仍然在哆嗦,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但是安子蓼分明看见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为了他这个不易察觉的动作,安子蓼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好样的,老张。”

  然后恢复常态,指挥司机离开了驾驶座。

  现在,最危险的人已经下去了,前面的重量也减轻了,情况似乎好了一些。车子里只剩下五个人了,安子蓼、张金树,一个采买的给养员,还有两个战士。如果组织得好,动作配合得默契,这几个人都有可能脱险。

  但是安子蓼仍然不让跳,他自己端坐如磐石,命令车厢里坐在最前的战士转移,进一步减轻前面的重量。这个战士蹑手蹑脚地挪到了后面,灵巧地翻身落下去了。然后是给养员,再然后是姓黄的战士。至此,安子蓼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终于轮到张金树了,为了减轻张金树的心理压力,安子蓼还咬牙切齿地说了句俏皮话:“老张咱俩可是前世无冤今生无仇啊。你得悠着点,可不能一条腿下一条腿蹬,你要是稍微用力蹬一下,我这条小命就被你开了玩笑了。”

  张金树在关键的时候还真没有太孬,他面部肌肉虽然生硬,但还是把话说出来了:“安干事你够种,我又不是他妈的阶级敌人,我一定轻轻地下。”

  在兵们的接应下,张金树终于艰难而顺利地离开了车厢。

  安子蓼在心里叫了一声好,二话不说,一蹽长腿,身轻如燕,底下的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落在地面,又开始指手画脚了。他让所有的人都解下身上的绳索,皮带、挎包带、冲锋枪带、菜篓上的绳子,统统系在一起,拴在车P股后面的挂钩上,另外一端系在对面的树上。又让两名战士分别到两边把住路口,遇车就拦,暂时不准车辆通行,拦着人了就请来帮忙。

  一个小时后,拦住了四辆车子,并且聚集了二十多个人,工具自然也就有了,几乎葬身深渊的大P股吉普车终于又吼叫着回到了人间。

  再往回走,司机心有余悸,磨磨蹭蹭地老是想找个人替换。安子蓼说:“看来生姜的确是老的辣,老张你怎么样?”

  张金树拨浪鼓般地摇头晃脑连连说:“不行不行,让我来大家恐怕也不答应。”

  安子蓼说:“那我就亲自下手了。不过得把话说清楚,我的驾驶技术是三流水平,上天堂下地狱可都是由我说了算啊。”

  一向不怎么爱说话的宋晓玫此时却态度明朗,说:“安干事,你就开吧,你就是往地狱走,我们也跟你一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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