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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我愿意帮她这个忙

  惟肖到底还是比惟妙先结婚,因为马小珍很快就怀孕了。未婚先孕,禾呈和他老婆都没说什么,当年他们也是如此。私底下两人竟有十分的开心,马上要当爷爷奶奶,那种兴奋,比之做父亲母亲来得更猛。禾呈老婆说,如果也是双胞胎怎么办?这回该叫南辕北辙了。禾呈说,按你原先起的,叫有钱有势吧。禾呈老婆笑了起来,去你的!老两口不苟言笑地过了大半辈子,到这时候,竟然开始相互打起趣来。禾呈蓦然有一种幸福感,觉得这感受年轻时反而从未有过。

  惟肖把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婚前特意开车接爹妈和惟妙前去参观。途中表姐雪青的秘书打来电话,说董事长也会前去,她要亲自陪她的表弟看新房。

  禾呈夫妇先到,惟肖没让他们先上楼,说是等董事长来了一起上去。惟肖已经不喊表姐雪青叫姑了,而是像所有员工一样,只喊董事长。随表姐雪青的车一起到来的还有另外两辆,一辆开道,一辆殿后。她的车一停,前后两辆车下来几个跟班,清一色的黑西服,鞍前马后地伺候她的出场。

  表姐雪青头发业已全白,她不再染黑,而是漂得更白。她的衣着明亮典雅,脖子上系着一条丝巾,衬着一头白发,反而更有气度,更加俏丽。见到禾呈夫妇,满面笑容,倒比以前愈发亲热。一个跟班说,我好感动呀,董事长这样高贵的人对自己的穷亲戚一点架子都没有。说得禾呈老婆一脸的不悦,心想她算什么!她有资格在我们面前摆架子?想完便说,是呀,我们家的人都是这样。我先生是大学教授,看到商人,也都是不会摆架子的。说得那个跟班一脸茫然,不知这两个寒碜的老家伙是何方神圣。

  电梯的门开着,早有跟班抢在一行人到来之前,呼来电梯,守候在此。一跟班拦着别人,请表姐雪青先上。禾呈也心生厌恶,觉得这些下人颇是犯贱。电梯上升时,禾呈老婆忍不住说,怎么有这么多拍马屁的。这话说到了禾呈的心里。表姐雪青莞尔一笑,说别介意,企业是这样。等级森严,为的是便于管理。这些服务也都是他们的工作。一番话,倒说得禾呈暗生惭愧。

  惟肖的房子经过精致装修,自是与禾呈家不同。吊灯壁纸窗帘还有卫生设备,无处不散发着温馨气息。禾呈老婆不由叹道,难怪小珍要找惟肖,换了我,也会这样选择呀。禾呈对她这番议论十分不满,说你们女人,就是讲虚荣,图实惠。

  表姐雪青知道马小珍择偶的来龙去脉。于是说,话还真不能这么说。按世俗的眼光,小珍应该选惟妙,他是博士毕业的大学老师,文凭高又有地位,而惟肖不过早先当司机现在卖房子,并且连本科文凭都没有。但马小珍却选择了惟肖。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惟肖虽没文凭,但却有钱。在今天这个社会,文凭和钱摆在一起,孰轻孰重,各人自知。

  禾呈说,嗯,文凭不值钱了。表姐雪青说,错。文凭是金招牌,它很重要,但它换不来钱。而钱却可以买来一切,包括这个金招牌。禾呈说,拿博士靠的是学问,要做论文,要答辩,要过导师的这一关哩。表姐雪青笑得哈哈响,与她一身的优雅不太匹配。她说,从小到大我都说你跟不上时代,到老了,你还是这样。禾呈老婆说,你确定不是在说笑话?博士也能用钱买到?大学校长不怕下台呀。表姐雪青笑了笑,说我这把年龄,博士我倒是不屑于了。

  在一干人的称赞和羡慕中,房子参观完了。表姐雪青得先走,她还要去工商联开会。走前说,当个工商联副主席,平白要开许多会。今天的会,副省长亲自点名要我参加,真是没办法呀。禾呈和他老婆,便是呀是呀地点着头送她到电梯门口。

  电梯门刚关,一个跟班又说,董事长这么忙还亲自陪你们看新房,这得是多大的荣幸呀。禾呈老婆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说了一句,放屁!我让她在我面前显摆,已经给她天大的面子了。吼得那跟班脸色煞白。禾呈说,你这又是何必。

  回家还是惟肖开车,一路上禾呈老婆都不高兴。惟肖说,妈你别这样,表姑这个人,就是这毛病,喜欢在亲戚面前炫耀,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公司做得这么大,她也有资本呀。禾呈老婆说,耍威风也别在我们面前耍呀,又不是没见过她过去什么样子。你看看她那些跟班说了些什么话。就算这是企业的习惯,可马屁话说到这份上是不是也无耻了?而且怎么可以不顾及我们的自尊呢?真是没文化的一帮东西!惟肖说,妈,这就是你不懂了,我们这叫企业文化。企业文化最大的目的就是消灭你的自尊,让你除了顺从就是顺从。禾呈老婆说,这也叫文化?这叫奴隶制。禾呈老婆离开专业无数年了,这一刻突然想起了她早年学过的概念。

  从踏进新房就没怎么说话的惟妙这时候开了口,他说:无知者无畏,无畏者无识,无识者无信,无信者无德。

  惟妙出言凶狠,二十个字比禾呈老婆啰唆一百句都狠得多。换了平常,惟肖非大声武气与惟妙论战一场不可。但这回,他忍了。他以很大度的方式作了退让。因他觉得自己到底亏欠了惟妙,惟妙有气也是应该,自己少说几句权当是弥补。有了这念头,惟肖决定无论惟妙怎么说,他都不还击。实力不是靠嘴巴,是看真家伙。看你住什么屋,拿多少钱,用什么车。惟肖觉得他即使不说,跟惟妙比,他哪头都是赢家。既是赢家,又何必跟输家计较?惟肖心想,他们除了有文凭,什么都没有;而他自己,除了少张文凭,却什么都有。文凭这东西,却不过一张薄纸而已。惟肖有满心的优越感垫底,所以惟妙的话根本不影响他的心情。

  而惟妙却也根本不会介意惟肖的心情若何。他一脑子只有自己的想法。惟妙说,企业就是企业,文化就是文化。没文化才会扯出个什么企业文化。几个二百五凑在一起,胡编点东西,蒙那些啥也不懂的官员和老百姓,说这是企业文化。企业屁话差不多!训练出一帮奴才和马屁精,比没文化还不如。

  禾呈没有插言,但他心里却是完全站在惟妙一边。他也觉得企业文化这东西基本上是一个笑话。这东西就是表姐雪青这类文化半桶水瞎编出来了。禾呈一向所受教育是看不起商人。商人重利轻义,商人薄情寡义,商人唯利是图,商人利欲熏心,如此等等,他在书里读得太多了。并非说凡商人本性皆如此,而是他们所做的商事使他们只能如此。既然这样,他们在书里被诅咒和蔑视,也就是活该了。赚大钱而失名声,可谓得失相抵,好孬都得自己扛。禾呈一向这样理解那些自认为活得风生水起的企业家。何况,所谓企业家这些人,就是他所知根知底的表姐雪青们。文化是什么?他们哪里明白。

  禾呈心里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惟肖反击惟妙,他就站出来支持惟妙。就算老婆反过来又维护惟肖,他也要坚定地帮惟妙理论。因这问题已触及他历史观的底线:设若企业文化用来培养奴才,要它做甚?

  然而惟肖却不做声,一边开车一边倒自得其乐地吹起口哨。这架势令禾呈和禾呈老婆面面相觑,不知他心里有什么更厉害的底牌。

  其实什么都没有,惟肖把他们送到家,继续吹着他的口哨又开车回家去了。望着小车后飞扬的尘土,他们三人都强烈地感觉到惟肖对他们的不屑。

  惟肖和马小珍结婚没多久,惟妙也结了婚。女朋友还是马教授介绍的,长得颇有几分姿色。马教授真心觉得在马小珍一事上对不起惟妙,几次发誓,一定要帮惟妙介绍一个更好的女孩。结果他老婆当年下乡时所居农家房东的女儿即将大学毕业,不想回老家,托了马教授看看能不能在大学找个对象,以方便留城。马教授见过女孩,觉得她长得不错,便立即将惟妙隆重推出。对方一听就同意了。虽然惟妙比女孩子大了近十岁,但女方一心想留城,并且渴望在城里有一份安定生活,也就不介意这个。

  马教授倒也如实说了女孩心思,禾呈和他的老婆颇有点不情愿,觉得女孩目的太清楚,这样的结果一定不会太好。

  但惟妙却同意了。惟妙说,能踏踏实实生活就行,何必介意她有无目的?禾呈老婆说,她找你不过是为了在城里找个下家落脚哩。禾呈也说,是呀,她的目的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跟你我这种安心过平常日子的想法会不一样。惟妙说,这有什么不好?他们这类人,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的使命,那就是改变自己的穷苦命运。所以他们一直负重而行。我们呢,一生下来就觉得自己过得还行,所以就很愿意一直还行的活着。如果能提升,自然好,如果提升不了,也无所谓。这就是我们和他们的差别。

  这样的人,未见得不珍惜自己的生活。再说了,历史是靠他们这些人强烈的使命感来推动的,而社会却是靠我们这些人平淡的无所谓来稳定的。我愿意帮她这个忙。

  禾呈听惟妙这番话,有些目瞪口呆。马教授却一拍大腿说,有理有理。历史就是在一代一代穷人的奋斗和推动中前进的,你们就算帮助历史吧。

  禾呈回味一下,觉得惟妙的话不太对味,却又驳不出来,便说,你如这样想,我也没得说。婚姻像是小裤衩,贴身不贴身,只你自己说了算。禾呈老婆却哭笑不得,找个媳妇,儿子说当是帮忙,两个教授,一个说是帮助历史,另一个说是小裤衩。她表态都不知道如何去表,只好咬着牙说,听来听去,都是些疯话。我懒得管你们了。

  就这样,从见面到认识,大约不到半年,女孩也怀孕了。禾呈与他老婆又一次面面相觑。夜晚躺在床上,禾呈老婆突然说,两小子还都像你。禾呈说,我正想说两媳妇都像你哩。说完,两人竟都笑起来,情不自禁回忆当年。回忆中,似乎身心也回到那时,又情不自禁小小亲热了一番。老夫老妻,这样的事已经很少见了。

  惟妙很快就结了婚。禾呈和他老婆对这个新媳妇也算满意,虽然觉得她来者不善,但来了之后,各处表现倒也大善。特别惟妙对她的热情,竟远超过以前对马小珍的。禾呈老婆见到马教授便嘀咕说,缘分这事,真是说不清楚。

  惟妙婚后便搬出家,他也分到了一室一厅。于是独立门户,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她要的也是你想要的?

  和平时期,校园经常是波澜不惊的。学生流水一样来了又去,变无止境。可在上课老师的眼里,这却是永远固定的风景:大体相似的面孔和几乎一致的神情,年轻,率真,还有点稚气。惟妙以不变应万变,每一学期都按照他的排课表,定时出现在讲台。无论学生听与不听,他都永远从容而耐心地讲述那些自己早已滚瓜烂熟的历史,仿佛定格,不觉时光之流逝。

  但是每天早晚出门散步的禾呈,却清晰地看到日子一天天在改变。校内的旧舍开始拆除,建筑工地如雨后春笋。新的教学楼日渐气派和豪华。校领导已不再骑自行车,走在路上与校长偶遇的事亦不会再有。他们的小汽车在校区和员工宿舍来来回回地穿梭。房子一律改革成自家的。教授们的钱也明显多了起来。尤其能接科研项目的理工科教授和眼下时髦的经济金融教授,一个个吹气似的变得肥胖肥胖。太阳下满脸油光,倒让历史系瘦骨嶙峋的一干人马,与之相撞,多少显出些萧瑟。最让禾呈觉得时间如飞的是他当了爷爷。有了一个孙男一个孙女。两个小东西一年一变样,仿佛眨眼之间,便已满地乱跑。

  表姐雪青但凡年节,还会过来小坐。毕竟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更兼表姐雪青集荣华富贵于一身,也需有亲人欣赏和羡慕。禾呈便是最好的人选。他总是安静地听讲,间或引用历史上某某某如何了。他的搭白不过是表姐雪青高谈阔论的花边。禾呈老婆每逢她离开后,都要牢骚一通,说她是特意来炫给咱们看的。禾呈此时多不接话,因为无论表姐雪青来的目的为何,见她依然与自己亲近,心里还是十分高兴。上了年龄,所有的话都是废话。聊东或聊西,聊名或聊利,不过是给时间填空。所以,姑妄炫之和姑且听之两者之间是等号。如此而已。

  与学校的变化相比,雪青的公司更是一日千里——用这样凶猛的词汇形容都觉得不足以尽兴。在禾呈尚不知房地产这一概念时,雪青的贸易公司就改做了房地产;在他刚弄清怎么回事时,雪青的公司又已上市。为这“上市”二字,禾呈询问了许久,把表姐雪青都问得不耐烦了,说算我知道你是个书呆子,不然还以为你在审讯我。

  上市后的表姐雪青,据说钱多到她自己已然不知有多少钱的地步。她有阔气的办公大楼,有数不清的汽车,有豪华的别墅。她已涉足各行业,无论南方或是北方,都有她的分公司。她在全世界到处谈判,跟那些著名得令禾呈觉得与自己相距十万八千里的世界名流一起喝咖啡以及饮酒。电视里也常有她的身影,领导或名人都朝她满脸堆笑。而表姐雪青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显示出高贵得体以及心满意足。

  禾呈始终不明白表姐雪青怎么就能赚到这么多钱。有一次当着面问她,说我就是不明白,你既非权贵,又非家族遗产,怎么能在这么短时间赚到这么多钱呢?表姐雪青说,跟你这书呆子说不清,这叫市场经济。禾呈更不解,说市场经济就可以空手赚钱?表姐雪青说,当然也得要本事。惟妙一边插嘴说,这时代,哪要什么本事,跟领导关系好,他老人家一拍大腿说,行。你就可以赚到钱了。表姐雪青笑了,说能让领导拍大腿,难道不是本事?禾呈说,这叫什么本事?

  表姐雪青还是笑,说我跟你们这种人还真是说不清。你就记住毛主席的一句话,“与人斗,其乐无穷”。我就是与人斗,斗赢了,就有了今天。禾呈听得更是一头雾水,心想你一个弱女子,怎么跟人斗?难不成你还打架?问惟妙,惟妙也听得糊涂,说表姑的话玄机太深,我参不透。

  等惟肖回家时,又问惟肖关于与人斗的玄机,惟肖大大咧咧地说,连这都不明白?把那帮人搞定,什么事做不成?禾呈说,哪帮人?惟肖说,有权的呗。你只要想搞定,就都能搞得定。禾呈说,搞定了呢?惟肖说,给你政策呀,给你土地呀,给你一系列好处,你不就赚钱了?讲老实话,这几年我们做房地产,卖房子像卖豆腐,每天都有几百上千万进账,让我觉得钱就跟草纸似的,太不值钱了。

  禾呈还是有困惑,说所谓搞定,是指什么?惟肖一压低嗓音,说简单。请他们吃饭喝酒,送礼、出国、送女人,还有塞钱。禾呈大惊,说这像什么话?这哪是社会主义,这岂不是黑社会么?你表姑怎么可以这么做?惟肖不屑道,爸你也别大惊小怪,都是这么干的。你以为就只表姑一家?你还教历史哩,历史上这样的事少了吗?禾呈说,这么做,是要杀头的。惟肖说,谁杀?杀谁?连这都杀,那满街都是没头的人。说罢自己觉得很形象,竟哈哈大笑起来。

  禾呈这天的夜晚没有睡好觉。他的心一直咚咚咚地跳。他十分不安,担心他的表姐哪天出大事,又担心跟她做事的惟肖受到连累。次日跟惟妙说到这事,惟妙说,爸你这真正是杞人忧天。看看表姑,她经过多少风浪?哪次不是比别人活得更好?这世界就是为表姑这种人准备的。正人君子都是悲剧人物。你就好好养你的老吧。

  惟妙说的是大实话。从小到大,禾呈屡次为表姐雪青担心,没有一次担对了。这世界就仿佛一塘水,而表姐雪青就是那里最自如的鱼。

  有一天,校长给他打来电话。禾呈吓了一大跳。他自进入这所大学起,就从没跟任何校长有过直接联系。在此教了一辈子书,也从未被校长注意过一分钟。现在校长居然亲自给他打来电话。禾呈接听电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他心里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校长说,学校今晚有一个重要宴请,想邀请您和您的夫人参加。禾呈更是吃惊,说邀请我?还有我老婆?校长说,是的。学校要接待一位重要贵宾。贵宾点名希望你们能前去作陪。禾呈觉得一定有某个人在暗中开他的玩笑,脱口道,不会吧?我不认识什么贵宾呀?校长说,请您一定不要拒绝,晚上六点有车过来接您二老。

  校长挂了电话好半天,禾呈还拿着话筒发怔。放下电话后,来来回回在家踱步,嘴上叨叨自语。他想不透这是怎么一回事。

  禾呈老婆问清缘故,说瞧你这出息,不就是吃顿饭吗?吃就吃,何苦紧张成这样。禾呈说,我不是紧张,我只是不明白,是什么贵宾会非要我们作陪呢?

  禾呈和老婆最先想到的是他们的大学同学。但这代人一直在运动中打滚,好容易运动结束,可年龄也到了尾声。所以他们中运气好的并不多。当官的少,做生意的更少,就连专家也没几个。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掰着指头一个一个算。数了一下午,都觉得不像。最后禾呈老婆说,管他娘的什么贵宾!吃就吃,不吃白不吃。今晚我不做饭!禾呈老婆这么豪气地一宣布,禾呈倒也心定了,心想,也是。吃了再说。

  禾呈被老婆用西装革履打扮起来,禾呈老婆虽然老了,但也把自己的当家旗袍找出来套在身上。两人出门时,互为镜子。老婆说,你衣服大了,好像人往回长似的。禾呈说,你旗袍紧了,老都老了,还长这么胖。虽是嘲笑对方,却也都有一种满心欢喜之情。毕竟是去吃宴请,毕竟还有人记着他们。

  接禾呈夫妇的车准点抵达,上车一路,两人都还怀有喜悦。但见到贵宾,却齐齐地咧开了嘴。

  禾呈的吃惊程度莫若有人告诉他你父亲回来了。而禾呈的父亲若还活着,至少已满一百岁。禾呈的老婆更是如此,脸色当场就挂不住。因为他们见到的贵宾不是别人,正是经常去他家炫耀自己的表姐雪青。

  表姐雪青浓妆艳抹,看上去不像老人,倒有风姿绰约之态。见到他俩,异常不过地表达着热情。表姐雪青说,今天学校请我当特聘教授兼博士生导师。校长还要亲自为我发聘书。这样的喜事,必须至亲的人一同分享。所以我要校长务必请到你们两人。

  禾呈更加吃惊,说博导?你当博导?你能当个什么博导?表姐雪青说,学校再三邀请,我也不能过于推辞。校长一边也忙说,是呀是呀,经管学院能请到雪青女士,真是学校的荣幸。表姐雪青便莞尔一笑,说这也是我的荣幸哩。以我多年从事经济管理的经验,的确可以指导学生们将来少走弯路。禾呈老婆有些冷冷地说,他们不走弯路,但会走斜路。

  这话校长和表姐雪青都没听见,他们已谈笑风生地跟别的来宾握手寒暄去了。这顿晚宴,据说专门请了五星酒店的大厨过来掌勺,菜肴丰盛得禾呈这辈子没有见过。但坐在席间的禾呈却味同嚼蜡。校领导们和表姐雪青来来去去地敬酒,相互恭维着对方,语言甜腻到肉麻。细心的表姐雪青偶尔也会兼及禾呈夫妇,且轻拍着禾呈的肩说,你要放松一点,社交场所,不必这么拘谨。

  禾呈淡淡地应付着,于这一桌人,他像个局外人。他也不是不放松,只是不知道自己要去跟这些人说什么。他心里的话是不能在这里说出来的。况且,他心里也确有满心的不舒服。他不明白,为什么表姐雪青什么都想要,而且什么都能要到。你赚到大钱了,你享受荣华富贵了,你成为权贵名流了,你在这城里呼风唤雨了,这些也罢,你怎么连属于他禾呈这种书生的教授位置也不放过呢?博导是什么角色?他需要什么文凭和水平?他得有怎样的科研成就?你雪青一个高中学历,无非钻体制的空子赚了大钱,你怎么就可以跻身博导的队列呢?

  而禾呈攻读多年,刻苦地做了多少学问,做到退休都还没有博导资格,甚至教授职称还是老婆以死要挟才得到,眼下,他的连大学校门都没进过的表姐雪青却轻易就博导了。

  这天的夜晚,禾呈没有睡着,这种睡不着的缘由他找不到。躺在床上,心里似乎乱七八糟,无数念头窜来窜去,像飞蚊一样飞舞无序,却一个也抓它不着。类似状况,似乎只在“文革”期间有过。禾呈一向是随遇而安者。如果有世道的拳头朝他伸去,他所做的只是退缩,拳头伸多远,他便退多远,一直退到他认为拳头够不着的地方。他的幸运在于退到了墙角,拳头就果然没有再挥过来。这样,他便安然地待在这个角落里。平静地看书,间或做做学问。那样的时候,倒也并非学问还需要他,而是他需要学问。把自己从茫然失措中解脱出来的最好办法,就是走进魏晋的历史。去东林寺跟和尚慧远谈谈轮回,或到金鸡峰找道士陆静修探究简寂,再或寻得陶渊明隐居的乡下,听他吟诗以及被他叱一声:我醉欲眠君且去。禾呈都是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得以静心。倘有一晚他睡不着,这件事就应该有点大了。

  夜半三更,月明星稀,禾呈想得最多也最不解的就是:为什么他这辈子踏踏实实做学问,认认真真教学生,却从未得到过尊重。而表姐雪青既无文凭,又不学无术,全靠交际,却能如鱼得水。甚至还被学校高薪聘请为博导。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先前还觉得她就算有钱又算什么?她永远都没有教授学者得人尊重。现在却在突然之间发现,人们,甚至校长尊重的人都是她,轻视的却是自以为有崇高地位的自己。自己学富五车,有本事仿佛没本事一样,雪青八面玲珑,却成了最有本事的人。莫非真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禾呈的老婆自然也是相当的愤怒。回家来便直截了当地骂了半天娘,生生是一口气硬咽不下去。嘴里反复叨着,凭什么?这老妖精凭什么?但咽不下也得咽,她不过一个退了休且无人搭理的白发老太太。这一晚,禾呈的老婆也没有睡好。早起一看禾呈的脸色,发现受伤更重的原来是禾呈。禾呈一生看重什么,何处最为脆弱,她了然于心。禾呈看重的,也是她所看重,而禾呈脆弱的,却不是她的软肋。她不由对禾呈多出几分担心,立马打电话叫惟妙回来一趟。

  惟妙赶回家里,获悉此事根由,便用一种平淡的口气对禾呈说,这世上有无数诱人的东西摆在那里,有人要这,有人要那。难道表姑所要也是爸爸的所要?

  禾呈心里轰了一下,胸中块垒,瞬间破碎。他想,就是了。他这辈子跟表姐雪青所要的东西都不曾一样。到老没跟她同道,难道还想不开?想罢有点惭愧。心道自己其实也并非忌妒表姐雪青,只是有些悲凉这世道。如此而已。

  惟妙不知禾呈心事,继续说,连表姑都想要的东西,爸爸应该不屑才是。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爸爸,在我的印象中你是这种人。禾呈便释然,说你妈当回事了,其实没什么事。过眼烟云,不足谈不足谈。

  禾呈又复归淡然。毕竟郁闷牢骚烦恼诸如此类,于他都没有意义。表姐雪青所得这些,其愉悦程度,也抵不过看孙子捣蛋瞧孙女撒娇。

  表姐雪青却在三天后来到禾呈家。她坐的是经管学院院长的小车。她自己的车空着,跟在那小车之后。经管学院院长当着禾呈的面,哈腰点头地跟她握手别去,留下表姐雪青在这里走亲戚。

  此刻的禾呈家里,正坐着马教授。

  马教授是来发脾气的。中文系一青年教授,几乎每节课都要爆粗口。其粗口直指生殖器。马教授得知此况,便去院长处投诉。马教授说,怎么能在课堂上爆粗口呢?一个大学教授,还讲不讲文明。叫下面坐着的女学生怎么听讲?院长非但不重视,反倒劝他说,算啦,这年代都这样。电影明星电视台主持人不论男女,大多也说下流话,报纸标题都带脏字哩。这是他们的个性。马教授不服,当面去指正那位青年教授,青年教授满脸带笑,说我们不就是活在一个肮脏的时代吗?加我一个,也干净不了。让它脏透了,或许会有人想起来打扫。

  马教授对禾呈说,这这这,这都是些什么话?禾呈说,我也不明白呀。

  两人正说时,表姐雪青娉婷而来。禾呈忙介绍马教授与之相识。马教授面带怒气,握手时也没有缓冲。表姐雪青便笑道,我来了马教授不高兴?

  禾呈忙说,不不不。然后把马教授先前一番话说给表姐雪青听。马教授不等表姐雪青开口,便又继续自己刚才的话题。马教授说,这叫什么个性?耍个性的话回家耍呀,对老婆对朋友都可以,怎么能在课堂上耍个性?要耍你也耍得雅一点呀艺术一点呀有智商含量对不对?耍得这么粗鄙,跟街骂有什么差别?算什么大学教授?

  马教授一通激烈,倒让表姐雪青在一边朗声笑起,笑完说,你们这些教授呀,一辈子都不肯变。这世道是变化的,你们怎么总也不明白呢?马教授毫不示弱,回辩道,看朝哪方面变。如果是朝毁灭方向去变呢?

  表姐雪青抬手到胸前,作十分之优雅态说,实事求是地讲,这世界还真是朝着毁灭方向在变。但毁灭的过程很长呀,现在离毁灭的底部远着哩。等落到底了,你我的骨头都打鼓了,毁不毁灭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这个毁灭在中途减了速呢?那时怕连你所有亲人都已出了五服,你们何苦替那些不相干的人操心?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定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宿命。时代和人,他们彼此相互欣赏,不就够了?我们都老了,一边看看就行啦。不用管他们的事,更不用跟他们生气。像马教授所说那位爆粗口的年轻教授,很可能他的学生特别愿意听他爆粗口哩。他们会觉得男人脱口而出说脏话是性感的象征。换一个文雅而不爆粗的,没准他们根本不想听讲。为什么呢?他们是一个时代的人,并且他们都是同类。

  禾呈和马教授一时间都听傻了。马教授说,这这这……他这了半天没这出后面的话来。便转头对禾呈说,这就是经管学院新聘的博导?学校真是疯了!说罢,也没对表姐雪青打声招呼,便掉头而去。

  禾呈有些不好意思,忙对表姐雪青说,他就是这样的个性。表姐雪青依然一脸笑容,说老派教授的个性是耍傲慢,新派教授的个性是爆粗口。叫我看,文明程度也是旗鼓相当呀。

  禾呈的老婆听清了表姐雪青的每一个字。她这回才明白,这位她一直看不上眼的表姐原来眼光有毒,看事情看得是这样通透。而禾呈和马教授这些读书读僵化的老东西早已过时,实在不配评价这时代这社会如何如何。她心里高兴起来,忙不迭地起身为表姐雪青续茶。她的脸上洋溢起热情,这是表姐雪青很少见到的表情。表姐雪青说,弟妹想必会赞同我的说法。因为弟妹没有读这么多的死书。禾呈老婆说,是是是,我觉得你说得非常对。

  禾呈的老婆主动留下表姐雪青吃饭。表姐雪青又让他的司机去酒店买了几份精致的大菜,有鲍鱼和雪花牛肉什么的。笑着说都是亲戚,别介意我叫菜,主要是怕弟妹累着了。禾呈自小听由她指挥惯了,自然也懒得在乎,吃就是了。这天的菜比那晚学校的宴请好吃得太多。禾呈觉得,他是真的把曾经困扰他一夜睡不着觉的事放下了。

  像年轻时一样,走之前,表姐雪青又给禾呈以赠言。她说,你没有拿到博导,是你人太老实。而这个时代根本不是让老实人好好活下去的时代。所以,人不能跟时代拧着干,要跟它合作,要顺着它的水流走。它在弯曲,你却偏走直线,这怎么能走顺?你可能不赞同我的说法。当然,时代可能改变不了你,但它能淘汰你贱看你无视你。就这么简单。你要跟惟妙说,让他不能像你这样过一辈子。

  禾呈和他老婆都觉得表姐雪青的话诚恳在理,果然在惟妙回家时,把这番话转述给他。惟妙冷笑了一声,反问道,你这样的一辈子有什么不好?表姑这辈子又好在了哪里?钱多?还是那句话,你想要的和表姑想要的,是一样的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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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