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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有关禾呈的故事

  禾呈是一个尖下巴的人。尖到小时候外祖母做鞋一旦找不到锥子,他的表姐雪青就说,用禾呈的下巴吧。禾呈而且还是个招风耳,中学体育课一逢跑步,禾呈便跟不上队伍。他的同学则笑道,关键是禾呈的耳朵阻力太大。禾呈的眼睛偏还近视,几乎小学一年级起他就戴了眼镜,为此“四眼狗”的绰号几乎伴随了他的一生。

  禾呈的父亲是个喜欢穿中式布衫的中学老师。虽然毕业于大都市的学校,可行为做派却十分老套。而禾呈的母亲却是个时髦女性,并且漂亮。她一辈子都梦想成为一个诗人。故而经常外出交游,与一些落拓的、自称才华逼人怀才不遇的真正诗人一唱一答。这使得老派的禾呈父亲始是边忍边劝,终是拂袖而去,从此再未露面。禾呈的母亲是生活在丈夫工资里的人,如此一来,就只能抛弃诗歌诗友而顾及温饱。禾呈的母亲也做了老师,她教的是小学。家里没男人,免不了被人欺负。那时刻,禾呈的母亲便在家摔花瓶、砸茶杯,以及披头散发地哭诉自己的不幸和悲哀。所有的这些场面,都只有一个观众,那就是她的儿子禾呈。

  禾呈经常坐在墙角,透过他厚厚的镜片,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的母亲纵情发泄。

  慢慢地,禾呈就长大了。长大了的禾呈在人们眼中成了一个寡言少语、性格古怪的人。既不像他的父亲,也不像他的母亲。他习惯眼睛盯着一处呆想,却永远没人知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初识他的人都在暗地里说禾呈这个人很阴。这种印象主要根源于中国的一句老话,叫做“不叫的狗咬人”。而同禾呈相处长的人,却从未感到他阴出什么名堂。这意思便是说谁也没有吃过禾呈的亏,禾呈也从未比别人多占过什么便宜。既然如此,这样的“阴”也就没有多大的意义。

  其实,禾呈究竟在想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可以说他想的东西实在太少。他大约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想过一种很安静也很安全的日子。他对他的表姐雪青说过这个愿望。表姐雪青那时就用一种十分怜惜的口气对他说,那是你小时候从未有过的日子。

  表姐雪青的聪明,为禾呈整个家族所公认。外祖母说,如果雪青没有大出息,那么天下就没人能有大出息了。

  只是很奇怪的,表姐雪青没有考上大学,而禾呈却考上了。

  禾呈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表姐雪青嫁了人。表姐夫是个中学校长,表姐雪青也就进了那所中学教语文。表姐雪青像她的姑妈也就是禾呈的母亲一样,很想当个诗人。

  禾呈比表姐雪青晚结婚几年。禾呈的老婆是他的大学同学。她初始追求禾呈时,令禾呈茫然不知所措。禾呈其貌不扬言语木讷,人多之地从不露面,学习成绩在班上也是平平。如此平庸之辈竟然吸引女孩奋而追之,委实令大众不解。好在禾呈习惯顺从天意,心想既有人愿与他相好,又何必坚拂其意,令大家都不愉快呢?便顺水推舟,与之成了一对情人。直到毕业前夕,才有风声传出,说那女孩之追禾呈,乃是她在少年时期被其继父奸污过数次,否则犯得着跟禾呈?禾呈听后有几分懊丧,但也未浮到脸上。缘故是假期之中,禾呈糊里糊涂地同她过了夜。禾呈被女人温热的鼻息和芬芳的体香所震惊,他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所以他想他将来不能没有女人而活,而他又没有胆量和能力去追求别的女人,那么眼前这一个现成的,也该满足了。于是他就真的满足了。

  禾呈老婆的个子比禾呈高出一头,这不能怪她。主要是禾呈自己太矮的缘故。大学的同学有了点文化,喜欢追逐风雅,便戏称禾呈的老婆为“明月”,称禾呈为“故乡”。禾呈所学专业为历史,对文学素无兴趣,领悟力颇差,一时间也猜不透同学们为何如此而叫。直到有一天表姐雪青来看他,禾呈方才解开绰号之谜。表姐雪青是语文老师,又极喜欢诗,自然懂得其间奥妙。她说这是李白的诗呀,“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说罢便捂嘴自笑。禾呈怔了怔,抬头望望老婆,恰那一刻,老婆也正低头顾他,不觉恍然。两人皆感叹“明月”、“故乡”一称,还真神似。

  禾呈大学毕业后,留了校,隔年便登台讲课。禾呈专讲魏晋南北朝。这是一段非常热闹的历史。原来为禾呈他们讲这段历史的老师是一个极爱冲动的老先生。讲到战乱惨状他声泪俱下,讲到权力争斗他感慨万千,讲到帝王的荒淫无道他咬牙切齿,而讲到贪官污吏鱼肉百姓时,他更是按捺不住跺脚拍桌地大骂出声,如那贪官就在眼前。所有的学生都爱听他的课,仿佛在课堂,能真切地感受到历史上一幕幕真实的场景。只是老先生在为禾呈这个年级开完课后,忽有一天死在了自家的饭桌上,死时手上还拿了一壶酒。

  禾呈留校后便接替了这老先生的课。禾呈几次试着像老先生这般将历史的情绪带到讲台上。但怎么都不行。禾呈不是个能将内心东西尽兴表述出来的人,他只能以史料的翔实、推论的严谨和资料的丰富一节节往下讲。禾呈很热爱教书这一行。每往讲台一站,便想起他的母亲是教小学的,他的父亲是教中学的,而他们的儿子禾呈,教的却是大学。由此,一股自豪之感便由腹内直冲头顶。禾呈千万遍想过,这一生,他一定要对得起自己的职业。他要好好地干,争取尽早地当上教授。有了如此的思想基础,禾呈便极其认真地备好每一次的课。纵然所有的史料都烂熟于心,但在每次的课前,他仍然要把教案从头至尾温习一遍。他老婆常嘲笑他,说他做人做事做到这样一个笨的地步,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禾呈的老婆毕业后分配到了政府机关。在那里,她渐渐将她学的历史忘了个一干二净,而学会了喝茶看报织毛衣以及写总结报告和领导讲话。

  系里领导对禾呈的教学态度早有所闻,故经常大会小会加以鼓励。每逢此时,青年教师皆撇撇嘴,以示不屑,有刻薄的甚至还脱口一句“书呆子”。当然,不屑和议论不会传达到禾呈耳朵里。他对领导的表扬总是心存感激。只是他永远也不知道学生们对他的讲课充满牢骚。其症结不在于禾呈的水平,而在于禾呈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学生们发牢骚说禾呈讲话像鸟语,每堂课都令耳朵劳累不堪,甚至知其在言却不知其所言。尤其女生,一听说禾呈上课,便纷纷称头疼肚子疼。禾呈言语难懂,外貌又毫无英俊潇洒可言,实在是没有一点魅力去吸引那些虚荣心十足的女学生。至于禾呈,少有女生听课,他觉得极其自然。按他的思路,女人懂什么历史?女人有什么必要去懂历史?中国的历史是男人的历史,女人在其间只是少有的几个丑角而已。禾呈虽然怕老婆,心里却十分大男子主义。

  有一回一帮学生在一起议论,说像禾呈这样的老师怎么会留校任教呢?当年留他的领导可是具有非凡的听力?其中某一父母均在大学工作的学生深谙其故,说他家成分肯定是贫农,那时候留校就看这个而不介意是否说得好普通话。于是这一伙学生便毫无顾忌并且不知天高地厚地抨击了一通当年如何如何。其实,他们也没有经过当年,他们对当年的了解和认识也是许多因贫农而留校做先生的人在课堂上讲述给他们听的。他们在讲述者的语言笼罩下遥想当年,又哪里真能看清当年到底是什么样子?所以现今的人好说学生娃儿狂妄,委实是一点也不冤枉。

  禾呈的家显然不是贫农。否则他的母亲就不会去写诗和交际,而是去喂猪或是以不让肚皮空闲的速度去生孩子了。禾呈的父亲也不会为了女人的风骚背井离乡。他多半会把老婆打得半死然后在夜里继续压她在自己的身下。正因为不是贫农,禾呈的父亲不会伸手揍人,可又脸皮薄得忍受不了他人的耻笑,便只好一走了之。而今他或许业已黄泉作古,或许仍怀着曾有过的羞耻远居他乡不愿回来。这一切都不得而知。总之禾呈留校肯定不是因为贫农。

  禾呈留校说到底还得归功于他的老婆。他老婆的伯伯多少有一点职务,觉得上天待他的侄女太不公道。小小年纪丧了父亲,又遭人蹂躏,实在是不幸。为此他动了怜爱之心决意帮她一把。其实他这个帮忙也不费多大劲,只稍加活动,便将禾呈留了校。这是他问侄女需要什么帮助时,侄女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侄女说我将来只要做个教授夫人就什么都满足了。

  禾呈的老婆在公布分配方案的头三天告知了禾呈他将留校。禾呈欣喜若狂。因为像禾呈这样成分不硬、学业一般的人总是只能去人人都不想去的地方。那天夜里禾呈便留在了他老婆家里。当时他们没结婚,一切都是秘密地进行。这主要是禾呈老婆的胆子大,毕竟她比禾呈多一些经历。禾呈因为兴奋而显得激情万丈。那夜,他有些放纵,致使次日一整天都疲惫不堪。

  禾呈上班一个月后,他的老婆,准确地说还应该是女朋友,慌慌张张来找禾呈,说月经该来没来。禾呈说这有什么好紧张的,等它来就是了。禾呈老婆说哎呀你真笨,可能是有孩子了。禾呈这才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两人一道去找表姐雪青。

  表姐雪青那时业已生养了两个女儿。她不断地打量禾呈老婆的肚子,说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赶紧结婚,越快越好。

  禾呈也就如此照办了。一个星期后,他们开始了家庭生活。像许多小说里写的那样,他们是将两张小窄床拼起来做的婚床。蜜月之中,禾呈不敢欢情做爱,他的老婆不准他放肆,说是怕小孩没站住脚,一下子流产了。掉了孩子事小,脸面却必将丢尽。禾呈一想到后者,不寒而栗,便只能拼命压抑自己的欲望。每夜与老婆皮肉相贴,却不能释放,心中的痛苦自不必说。好在久之成习惯,欲望渐渐随梦而去。

  禾呈的老婆为禾呈生的是双胞胎,一对儿子。这俩小东西占去了禾呈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光是起名,禾呈便三天三夜没顾上别的。禾呈是有学问的人,自是不会给儿子起名大宝二宝或大双小双之类,否则就显得禾呈俗了。长考之后,禾呈终于想出两组名字,以供老婆选择。一为“惟妙惟肖”,一为“亦步亦趋”。那时正是半夜,隔壁人家有隆隆的鼾声传来。禾呈摇醒老婆,以他少有的冲动之情说,起了两个,你看哪个更好些?老婆睡意正浓,懒得搭理他,就说前一个即可。其实老婆早已提出一组名字,其为“有权有势”,遭到了禾呈强烈的抨击,老婆遂有些怄气,放弃取名权。最后小孩的名字终究还是按禾呈起的,叫了“惟妙”和“惟肖”。

  小孩到了三岁之后,禾呈方感到两个小孩相貌是惟妙惟肖,性格却完全两样。惟妙好静,喜读书,惟肖好动,爱打架,仿佛一文一武两大将。禾呈的老婆便常讥笑禾呈起的名字,说何苦想几天几夜叫惟妙惟肖,不如叫南辕北辙来得形象。禾呈哑口无言,只能任由老婆取笑。

  禾呈家住一楼,这是结婚三年后分到的一个十四平方米的房间外加一个小厅。一楼的门窗正对着马路。为此除了蚂蚁、毛虫易入外,各种惊人的消息亦频频光顾。有一阵子路上总是匆匆行走着面孔惶恐不安的人。忽传张家教授自尽,李家老先生放牛,又忽传王家讲师批判老婆白专,邓家助教掴了其老师一个大耳光。禾呈听得头皮发麻,日夜担心有一天什么事会轮到他头上。几次提出要把门窗改向,另从屋后开孔。禾呈的老婆严厉地叱责了他一遍,依然令门窗如旧。幸而没多久,禾呈即去了干校。走时,表姐雪青去送了他。表姐雪青说去了那里还是要好好改造自己,争取脱胎换骨。禾呈连连点头,但却不知自己应改掉什么再换上什么。

  表姐雪青那时已不在中学了。她因有一回批判稿写得漂亮被登了报纸,于是进了一个什么写作班子。经常住进宾馆为公家写社论以及其他具有什么指导意义的理论文章。据说各级领导都十分赏识她、重用她。她的文章总是再三再四被人琢磨,力图从中悟出新意。至于竞相模仿者那更是不胜枚举。这使禾呈想起当年外祖母所说的关于大出息的话。禾呈想外祖母果然是有眼力的人。

  禾呈从干校回来没多久,时局便产生他意料不到的变化。这倒让禾呈常去回味《三国演义》开篇第一句话:“话说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学校又开始热闹起来,禾呈又屡屡登台讲课,纵然他的口音仍使学生们耳累,但学生们还是喜欢听他的课,因为他们已经太久太久没坐课堂了。禾呈很快就做了讲师。

  禾呈当讲师的那天,心情特好,两个儿子为之庆祝,买了些许酒肉。儿子举杯与之相撞时,禾呈才感到儿子已经长大了,而且从背后看,全然与大人无二。

  这一年禾呈的大儿子惟妙考入了大学,子承父业,学的亦是历史;小儿子惟肖则参加了工作,在学校车队里开车。禾呈的心便明显地偏到了惟妙一边。但实际上,能给家里解决问题的却全是惟肖。于是惟肖总说,幸亏我跟惟妙长得一模一样,要不然我真怀疑爸爸是不是我亲爸爸。惟肖的话令禾呈一愣一愣。

  过年的时候,禾呈例外地同老婆一起去看表姐雪青。他听说表姐雪青停职反省了好几个月。禾呈想她现在倒了霉,可她到底还是亲戚呀。去的那天,突然飘起了雪,惟肖就说一定要去的话,我用车送。禾呈说公家的车,怎么可以!惟肖说副院长的媳妇回娘家,要了我的车接,我顺路捎你们一脚就是了。禾呈坐惟肖的车几十分钟就到了表姐雪青的家。若不如此,他们在路上至少得耗两个小时。

  表姐雪青出乎禾呈意料地意气风发。她面色红润,眼睛发亮,眉毛上且着了点淡妆。给她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人人手上提的礼物都令禾呈带去的两盒点心猥琐不堪。但表姐雪青还是只留了禾呈而没留别人用饭。表姐雪青说,血浓于水,自家人当然不可同一对待。

  表姐雪青见禾呈一脸疑惑不堪的样子,便宽容地笑说,你以为我正苦着,是不?禾呈点点头。表姐雪青看人心思的确是不同寻常。表姐雪青说,现在已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时代啦。禾呈还是不明白,问为什么不是。他知道历史从来都是一朝人马替换一朝人马地往前走的。表姐雪青笑,就你还活在历史里头。

  禾呈品不出她的话音,连一向自恃聪明的禾呈老婆也不明白表姐雪青为什么总是比他们活得好,而且尽说些谜语似的话。

  惟肖后来说,表姑雪青办了家公司,名叫“新世纪”,人少而精,满天下赚钱。生意已经做出了国境线。禾呈听得目瞪口呆,他不由又想起外祖母当年的话,心里暗叹表姐雪青真真是个人才。

  春天的时候,表姐雪青来禾呈这儿。一想到表姐雪青已经是什么公司的总经理,禾呈连手足都不晓得该往何处放。

  表姐雪青是来请惟肖做她的私人司机的。虽说是私车,但也是公司出钱专门为总经理雪青所买。许多公司小车司机常因与老板关系不睦或因比老板赚钱要少而起心谋害老板。表姐雪青说这样的事既有发生便应早早预防。惟肖是自己亲戚,自然可靠得多,每月的工资按学校工资的三倍支付,另外还有奖金。惟肖听罢一蹦三尺高,他早就在学校车队憋不住了,又穷又累不说,还不顺气,动辄要看院领导的老婆闺女以及媳妇的脸色。表姐雪青说,我是你表姑,自然亏待不了你,但你也别指望赚得同我一样多。惟肖说我明白。

  禾呈说惟肖你是公家的人,怎么能走呢?领导不准假怎么办?惟肖神气地一扬头说,辞他妈的职!禾呈甩甩耳朵,似没听清。惟肖便又重复了一句。禾呈说,你这样胡来,领导会不高兴的。惟肖说,我辞了职,他就不是我的领导了。我的领导就是表姑,她高兴就行。表姐雪青又像当年送禾呈去干校那样,谆谆教导禾呈。表姐雪青说你不能老是去为领导着想,你得集中精力想自己。天重要地重要都不如自己重要。禾呈想起当年去干校前她的教导,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便追问一句,是不是自己善变重要?表姐雪青笑,说真是夫子,也算是吧。中国第一本书,叫《易》,易者变也。中国人全都善变。

  禾呈又一次对表姐雪青产生钦佩之情。

  惟肖一下子成了家里顶神气的人物。原先这份神气是他的哥哥惟妙的。惟妙已读到博士这一档,每次回家便与禾呈谈历史上的什么什么。惟肖便叼着一支洋烟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他的衣装已经都换成名牌了。有一次拿回一个打火机说是好几百一个,不过,是一个老板送的,那老板想通过他与表姑雪青沾上关系。禾呈和惟妙听之都如天方夜谭。惟妙在惟肖面前渐渐地变得谦卑起来,而且不得不放下架子捡着惟肖淘汰的旧衣来穿。穿去了学校,同学还都道时髦。

  在惟妙毕业的那年,禾呈参加了评职称。他申报了副教授,以为把握很大,可到了高评委那儿却第一个被刷下。禾呈一听傻了眼,忙跑去找系主任。系主任说以你的资历是应当做副教授的,可你的科研成果太少,比那些青年教师少得多,我们无法为你据理力争,如果明年你还无专著,弄不好仍上不去。

  禾呈辩解不了什么,扫兴归去。见他的学生以及学生的学生皆趾高气扬地做了副教授,心里的滋味委实难受。禾呈再淡泊也有些按捺不住。三十五岁以下的破格,四十岁以下的也破格,而禾呈五十岁以上了,什么都轮不到他。原先想着好好教书,顺着走也总会有一天做教授的,现在却又不讲这个。易就是变,表姐雪青说的还真是。

  禾呈想,看来他只有去写一部专著了。因为即便他不想去争做副教授,他的老婆儿子也不允许。老婆天天没完没了唠叨屋子窄小潮湿,乃非人住地。这是讲师级别的房子,不改变地位就没得搬家的机会。惟妙惟肖亦牢骚满腹。惟妙说家里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惟肖说交了女朋友都不好意思往家里带。矛头一致对准了禾呈。禾呈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能和渺小,于是他决心写一部专著。

  实际上禾呈是一个很适宜做学问的人。一旦咬紧了牙齿,伏案操作,焉有写不出来的道理?更何况魏晋南北朝一段历史,他了如指掌,光是史料和引证丰富的教案就足可以修正成一本巨著。如此想想,禾呈便心头松快了许多。禾呈老婆说,书嘛,好写。不都是你蒙我,我蒙你的,哪有什么真才实学,你要写了半点也不比别人差。禾呈遭此一打气,多出许多信心。于是将他的教案重新归纳、调整以及充实。禾呈埋头笔耕时,只觉得自己才思如泉,汩汩而出。大有言语妙天下,理论惊四座之感觉,心里无端地自得起来。洗了十几年的碗,例外地甩给了老婆;买了十几年的菜,也例外地由惟肖代劳。一时间弄得邻居皆纷纷打探,说禾呈老师怎么了,也不见他买菜,可是在生病?老婆响亮地回答,没病,在写书!老婆的语气从来没有这样充满自豪感,这叫禾呈感动万分。

  禾呈用去了五个月零七天,终于完稿。给书取名为《魏晋风云》。禾呈用一张硬纸壳,很精致地做了封面,而后挟了它去出版社。

  令禾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出版社连看都不看一遍书中内容,即答复说这绝对不能出。干脆得让禾呈讨价还价央求说情的余地都没有。

  返回时的禾呈恰如一只遭雨打过的蔫鸡,一瘸三拐去乘车。糊涂中竟反了方向,下车后四顾茫然,全然不知自家身在何处。研究了半天站牌,方知去表姐雪青家已经很方便了,便索性到了那里。

  表姐雪青差不多什么书都出过,比方《乐府诗研究》《宋人小说艺术研究》,又比方《经济改革与企业家》《企业文化论》,还有传记《将军的一生》,畅销小说《玫瑰不该凋谢》,女性读本《女人心态与眼态》,而最受欢迎的一本乃为《钓鱼十八法》。禾呈不明白出版社每次是怎么给她答复的,或说是不明白她是怎么同出版社交涉的。

  禾呈到表姐雪青家时,她尚未归家。问及表姐夫,表姐夫说她那些书全都是些狗屁胡扯。表姐夫一直都在教中学,现已退休在家。表姐雪青想让他去公司兼个职,赚点外快。表姐夫拒绝了。表示宁可没钱,也不行商。他天天泡在围棋书里,一个人打谱,显得其乐无穷。禾呈心想,表姐夫此言当属实。只是他不明白出版社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版这些狗屁。

  后来表姐雪青回来了。一张粉脸差点叫禾呈没认出。表姐雪青说,拿钱买书号呀。禾呈说得多少钱。表姐雪青说至少三千吧。禾呈大惊,说这么贵?表姐雪青说还不一定弄得到哩。禾呈想起老婆的唠叨和老婆的自豪,心一横,便托表姐雪青帮忙。表姐雪青说帮你弄书号,我答应,但我不能再借钱给你。我们要向美国人学习,经济账分清。而且我也晓得你的偿还能力。禾呈有几分尴尬。他心里正欲找表姐雪青借钱,不料却叫她一语点破。禾呈忙说,我自己筹钱,自己筹。哪能叫你又出力又出钱呢?表姐雪青淡淡一笑,说这就好。

  禾呈将此言说与老婆听,老婆先骂了几声表姐雪青狐狸精之类的话,而后便坐在床边叹气。睡觉前,从抽屉找出存折,跟禾呈说全取出来吧。禾呈见上面是两千一百块钱。禾呈说还是不够哇。禾呈老婆说找惟肖再借九百块钱好了。

  三千块钱凑齐了,还没来得及给表姐雪青送去,就接到惟肖捎来的表姐雪青的信。信中就一个内容,即买书号的钱已经涨至五千。禾呈拿了信发呆,缓过劲来方想,也不一定非得去做那个副教授。

  禾呈老婆激烈地抨击了他的倒退思想,并说教授夫人是她的一个梦,她一定要实现。次日一早,禾呈老婆找来几个人,把电冰箱拖走了。那时候,禾呈还在早市上买菜。回家见电冰箱不翼而飞,急得如热锅之蚁。中午,老婆回来,又给了他两千块,说是卖了电冰箱,还卖了录音机。禾呈这才发现不翼而飞的还有录音机。禾呈有几分激动亦有几分感慨,却什么也没说。拿了钱,下午即送去了表姐雪青家。

  入夏之后,书便出来了。装帧得还挺漂亮,着实令禾呈一阵振奋,老婆儿子也都翻阅得爱不释手。出版社不管销售,亦不付稿酬,只是将所印的几百册书一并发给了禾呈,算是两清。

  禾呈托惟肖将书拖回。因尚不知何人何处会买他的书,便只能将几百册书皆堆在小客厅里。这个结果是使原先很窄的屋子更窄了。惟妙惟肖牢骚更大且不说,连禾呈老婆都开始怀疑,这事干得值不值。

  书堆在屋角的第一天,禾呈仍处在激动中,不时地去翻几下他的专著。晚上十一点多,仍无睡意。半夜起来如厕,经过客厅,见一堆黑乎乎的影子,一想此乃自家所著之书,油然而起自豪。

  便是在那时,禾呈发现书上有东西。他取了手电筒,弯下腰仔细照了照,却见书堆上爬了两条鼻涕虫。禾呈不觉浑身汗毛一耸。倘书上显示出那样些痕迹,谁还肯买他的书呢?

  禾呈战战兢兢用火钳和草纸,弄走了那俩家伙。但他知道,不会没有后续部队。他住一楼,阴暗潮湿,实乃鼻涕虫世界的大本营。想到这个,他所有的自豪和做副教授的自信,统统被焦虑和忧愁所替代。

  打那之后,禾呈每天夜里打着电筒抓鼻涕虫。

  打那之后,禾呈也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而评定职称的日子还遥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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