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2

  科技馆的收发员把这封写着地址内详的许小彗来信,放在景予飞办公桌上的时候,他正在觥筹交错的酒席上意兴横飞--省科技馆馆长来藩城了,作为藩城的科技馆长,景予飞自然得设宴款待。而且,自然得首先喝好,这才算得上敬意。一来二去,这酒就难免喝高了。

  所以,当他把客人送进酒店午休,自己打着连串的酒嗝回到单位,想在沙发上眯上几分钟的时候,免不了就有点步履踉跄,头重脚轻。好在脑袋还算清醒,胸臆里更充斥着难得的暖洋洋的幸福感。以至上楼梯时,虽然差不多已是一步一晃,脑子里却还在悠悠乎乎地大发其感喟--

  这不是吗?饭局越来越多,酒席越来越高档,应酬越来越常态,甚至成为相当一族人的一大负担,早已是当下这个人称盛世的时代一个鲜明而普遍的时代特征。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无论是有钱没钱,还是公款私囊;也无论是婚丧嫁娶,还是迎来送往、联络感情,聚一聚,整几盅已成了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种常态,正所谓家常便饭是也。

  而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喝酒是不是属于能出状元的一行,说不准。说得准的是,善饮在中国是为数不多的可以令人崇敬、可以与世界上任何国家一争高下的壮举,也是一件可以派上大用有时甚至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大本事。洋人拿XO当琼浆,假模假式地在鼻尖上嗅啊嗅舌尖上滚啊滚的,十天半月也不舍得喝下一瓶去。看看省馆那个展示中心陈主任,上来就是一大杯,转眼就是多半瓶。

  洋人也有酗酒嗜烟的,但却小气巴拉地舍不得劝酒敬烟,也没听说敢和人拼酒的。咱们多了不起:生命诚可贵,人格价更高,若为斗酒故,两者皆可抛啊……而自己好醉的人,还好让别人和他同醉。晋代酷吏石崇为逼人喝酒,竟以杀人相要挟。你喝不喝?不喝,就杀一个丫环给你看。再不喝,就杀一双……现代则不用说了,多少万物种都已灭绝或濒临灭绝了,席上还在叠盆架碗地猛上珍禽异兽之类保护动物。喝酒之风亦推陈出新愈演愈烈。

  民间如此,官场尤为“模范”。许多机关你到午后去看看,晃晃悠悠的净是红脸关公。许多超豪华酒家你到晚饭时去看看,不用进门,停车场黑压压亮锃锃躺着的,大多是头头脑脑的高档座驾。民谣不也说吗?“能喝半斤喝四两,这样的干部不能要。能喝四两喝半斤,这样的干部要重用”……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刚好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挣扎着扑到桌前,想去拿茶杯喝点水清醒清醒,不料那手在中途猛地缩了回来,他像骤然见了怪物一样止住了呜咽,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躺着的许小彗的来信,怔怔地看了半天,终于确信,那不是幻觉。

  那“景予飞先生亲启”几个字,烧成灰他也一眼认得出是谁的笔迹!

  他竭力站稳脚步,一把抓过信来,就那么一晃一晃地倚在桌前,一目十行却字字人心地一口气把信看完后,随着一声近似于哀鸣的长叹,他的脸色早已由红转白,由白而青,脑门上的热汗也早已变成细密的虚汗,淋淋漓漓地沁个不停。

  来了,果然又来了!

  他喃喃地嘟哝着:我就知道她不可能放过我的……

  鬼话!满纸鬼话!什么三年,最多只不过两年多一点。就这两年,你也何曾放过我?居然还在暗地里监视着我的行踪,窥探着我的一切!

  一念及此,他倏然又打了个激灵,头皮上过电般一阵阵发麻:老天哪,好容易松快几天,后背上都有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暗地里盯着!我这都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景予飞再一次明白一个浅显而致命的道理--我这一辈子,都别想太平!我这一辈子都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乖乖地听命于许小彗的摆布了!

  而她又是怎样使我俯首帖耳的呢?她怎样迫使我顺从,我又为什么会屈从这种命运,会满足她的欲望,会战战兢兢地随着她的指挥棒和节奏去动作、去生存呢?是因为她有什么特别的地位和权力,是因为我在经济上或者其他方面依赖于她,还是她有什么特别过人的手段、力气或帮凶?毫无疑问,不是,不是,都不是!

  只因为她手里捏着自己的命门。这个命门的拉闩是儿子言真。门后还躲着一个狞笑着的,令景予飞不寒而栗的魔兽--环境或曰舆论。环境或舆论本身是并不可怕的,但它的后果却是致命的。这种后果是会杀人的。它杀人是靠枪炮或者匕首吗?当然不是。它只须酝酿或炮制一些儿口水、白眼和流言蜚语。感受到它或想象到它的人就可能无疾而终或身败名裂、惶惶不可终日!

  许小彗何等聪明之人?她明白自己根本不需要直接诉诸环境或舆论的威力就足以让景予飞乖乖就范。不到万不得已,她不需要任何明枪暗箭;她只需要针对景予飞的恐惧、心虚、懦弱和对儿子的愧疚,巧妙地吐出暗示或明令的蛛丝--一根两根蛛丝或可扯断,但现如今她的蛛丝已然编织成网,任你有多大的力气和意愿,本质上不过是只嗡嗡嘤嘤的苍蝇的景予飞,就再也无法从网中脱身了,而越是挣扎,结果也只能是越陷越深了!

  而眼下,即便什么都不去论它,就是许小彗的这封来信,在景予飞看来也是表面上温情脉脉,通情达理,实际却暗藏机锋,话语带着讥讽和怨怼,其对景予飞的心理压迫感,也丝毫不比以往那种剑拔弩张、明火执仗来得稍轻!

  不过,细细再想,许小彗的时间倒说得不算离谱。差不多就是两年半前吧,正是景予飞结束心理治疗,开始按医生嘱咐逐渐减量并最终停止药物,准备着以新的姿态,承受自己的命运之际,许小彗给景予飞打来了最后一个电话,从而也实实在在地给了他一个及时的心理缓冲。

  虽然这两年多里,他从来不相信许小彗会真的像她言之凿凿的那样,会从此消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毕竟,她确有两年半之久没有再露过一次面,也没有再来过片言只语或一个电话。也不知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她还真就这么毅然决然地人间蒸发了。

  那时,据许小彗最后的电话所言,正是言真从大学正式毕业的日子。“虽然我和言真从来不相信你是心甘情愿的,但你到底还算履行了你应尽的义务,使得言真能按期完成他的学业,我们会记得你这份情的。”

  确实如此。在此之前,新世纪开始前夕的那个夏季,言真满十八岁的时候,许小彗和景予飞见面取钱时,她也曾认真地表过一次态:到了十月份,言真就满十八岁了。你以后可以不用付他的生活费了。我今后也再不会和你有任何联系了。

  但是景予飞对此一口否决。当时他是这样说的:谢谢你们的体谅。实话说,如果按照法律规定,言真满十八岁后,我的确可以不承担他的生活费了。但是我不会这么做。因为他还没有生活能力,还要上大学。所以我将继续尽我的能力,给付他必要的生活和教育补贴。将来怎么办,至少到他大学毕业再说。费用也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许小彗当时似乎很受感动,因此同样态度决绝地表示谢绝:我知道你,收入应该比以前提高了不少,但你也有个儿子,正是花钱的时候。我们有你十八年的照顾已经感到很幸运了。不信你走着看,从此我们真的不会再要你一分钱!

  但景予飞并不赞成,也不相信这是许小彗的真心话。于是在下一个季度开始前,主动打电话给许小彗,表示要继续按两年前已调整为每月五百元的下季度生活费,和言真今年的生日红包两千元一并给许小彗。

  起先,许小彗在电话里表示拒绝,但最终还是按约定时间和景予飞见了面。

  如是,又是四年。

  至此,景予飞依然表示,只要言真还没有成家,只要自己条件许可,他将继续给言真以补贴。这不是责任的问题,而是对自己骨肉的感情问题。

  记得许小彗当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任何话,掉头就走了。

  景予飞以为过不了几天她自会与自己联系的。没承想,这一次她却真的一去不复返了。景予飞打过她的寻呼没有回应,此后也始终等待着她的出现,而这一天居然真就破天荒地等到了两年半之后!

  而这些在景予飞看来,都还属次要。令他深感突兀而不无遗憾的是,再也没想到,言真才刚过二十三岁呀,居然就结婚了?无论是出于感情,还是某种现实的考虑,一个刚走上社会的男孩这么早就结婚成家了,未免太有些草率了吧?而且他们事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似乎这种时候自己就不再是她口口声声的“生父”了!

  唉,言真的人生似乎永远在走着一条使自己感到陌生而无奈的路径。那么,他现在起码是有工作了?这工作理想吗?他具体又是在干什么呢?

  关于这一点许小彗信中没有提起,以前也从来没提起过只言片语。言真读大三的时候,景予飞偶然小心翼翼探问过,并暗示如果今后就业有困难,自己可以帮忙想想办法。但许小彗一句话就把他封住了:我们的事不用你操心。

  景予飞对此的理解是,许小彗不想让他插手言真的就业问题,可能是他们对此有信心,更可能的是她怕会泄露言真的工作单位等信息,自己会甩开她暗中与言真产生联系。或者,真像她一贯的说法,是言真不愿见他,因而不允许她透露与言真有关的任何信息也未可知。

  其实,景予飞也愿意这样含糊着。再说,他始终有一个深深的隐忧,就是担心长期接受许小彗对自己妖魔化熏陶的言真,会在某一天找上门来,和自己算账或变本加厉地索取什么。如果他人品好、能通情达理倒好,如果也像许小彗那样胡搅蛮缠就太可怕了,那样,经济上还不是太担心,社会影响什么的就难以预料了。至于言真的工作,如果当初他真想找自己安排,自己其实是没有多少关系和办法的;更麻烦的是,即使自己有办法帮他解决,但是经由自己安排的工作,那必定是熟人关系,接收者会怎么想,长期来看,言真是不是会在单位里露出些什么来,都是很难预料的。现在这样也好,省去很多麻烦和隐患。

  但总这样含糊着,终究不是一回事。将来究竟怎么与越来越大的言真相处,能否相见,或相见后能否平安和睦,已然成了景予飞心中最沉重的一块石头。许多时候,这种隐忧大大超过了他与亲骨肉关系正常化的渴望。以至有时候他竟会暗自庆幸,幸亏言真不是个女孩,否则,女孩的情感更脆弱,其生活肯定比男孩更糟糕;而自己后来又生的是儿子,那还不更让自己牵肠挂肚啊?

  也幸亏自己从小没带过言真而感情模糊。如果共同生活过几年却又长期不得再见,那滋味,岂不更糟?所以每每看到电视上那些做父母的痛不欲生地苦苦寻找被拐卖儿女的情景,他总会感同身受地特别为他们揪心,同时也常会在心里对自己说:卡耐基说得真是没错啊,“我忧愁,因为我没有鞋;可是那个人,他没有脚”。--比比这些不幸的父母吧,他们含辛茹苦带大的孩子却一朝失踪,生死未卜,毫无找还的希望。而我,至少还知道言真的下落,无论如何也还算是幸运的吧!

  现在,看到许小彗的来信,景予飞虽然万分惊讶而惶恐,却也不无喜悦地暗想:这么说,言真至少应该有了过得去的工作,否则,谈何婚娶啊?如此看来,言真的生活现状至少还是可以的呀……

  可是,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毕竟言真刚毕业两年,才将二十四岁的人啊,怎么居然就匆匆忙忙地结婚了?这样看来,他的人生岂不也太过平庸了些吗?

  不,许小彗的话从来就该打上个问号的!所以事实到底怎么样,恐怕还得走着瞧。而且这信的意思里,分明又充满着某种暗示甚至是威胁呢……

  咝,我怎么越想越觉得这是个不祥之兆啊……

  恐怕又有什么新的图谋在等着我了?

  没错,我敢百分之百地肯定,这封看起来温情脉脉的来信,绝对是一轮新的厄运的开始。不信你就走着瞧吧!

  啊,这可太可怕了……

  胸口越来越紧迫,胃里也一阵阵剧烈地翻江倒海。他一把揣起信件,赶紧钻进卫生间里,冲着马桶就是一阵狂呕。红红的酒液,绿绿的菜叶,黏稠的胃液哗哗啦啦地喷薄而出--若不是及时蹲下去,双手抱住马桶沿口,他恐怕会一头栽在地上,人事不省……

  混蛋!混蛋!混蛋!

  他忘乎所以地嘶吼起来,同时疯了般双手拼命撕扯着头发,仍然觉得心里躁闷得慌,索性揪着头发,将自己的头往马桶盖上狠撞--嗵,嗵,嗵,沉闷的响声震得他的心像一块块巨石,接二连三地坠入万丈深渊。

  所幸,离下午上班时间还有一会儿,走道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