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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我们都是寓言的主角

  弋舟 王小王

  弋舟:作家

  王小王:作家、编辑

  王小王:评书先生把醒堂木一拍,说我要开始了--以这种方式开始谈小说,我就会有点儿失语,拍完木头自己也变成木头。我自我分析了一下,大概有两个主要原因:一个恐怕是自己天生地上不了台面,另一个便是对“说”本身怀有疑虑。“说”出来的总是“正确”的,尤其是当知道它可能还要被发表,说得就更正确了,会自觉不自觉地努力显得高瞻远瞩,动用储备以示渊博。

  弋舟:不错,这是普遍人性上的事儿。既然是普遍人性,咱们也就不需要格外苛求自己了吧?文学之事能不能说?我想是应该能的。问题是怎么说,用什么态度来说。当我们对他人、对自己那种大而无当的述说感到厌倦甚至憎恶之时,其实应该清醒,并不是那个被说之物很糟糕,而是我们这些说的人很糟糕。同时,我们不应当惧怕空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我看来,空泛,乃至空虚,亦是文学的题中应有之义,这个我们避免不了的,就像我们避免不了人生一样。而且我们还得做好准备,当我们说文学时,同样也避免不了陈词滥调,因为,离开了陈词滥调,我们已经几乎无法把一件事说得稍微明白点儿了。

  王小王:不久前参加研讨会,面对一个有正反观点的议题,很多作家评论家都谈得很好,各有角度,各有反思,各有结论,但正是这种“好”,让我突然对这种讨论的意义产生了不信任。因为虽然表面上似有争议,但你会发现只是角度和说法不同,根底都是一样的,都是极为“正确”的文学观。研讨会如果开得足够长,最后就会沦为辩论的模式--没有对错,只有争执技巧上的输赢。就是说,我觉得我们现在的文学圈有些喧嚣,各种文学事件层出不穷,各种文学讨论五花八门。评论家们说作家说得太少,总是评论家在发言,可我认为我们的作家还是说得多,外在的东西多,遵从内心的东西少。这导致很多作家的作品跟从所谓的文学形式,缺少内在的恒力。

  弋舟:评论家说作家说得太少,这是陷阱和圈套。如果不把这个“说”字局限在“评论腔”的范畴内,显然,对于文学的表达,作家们远远“说”超了搞评论的。但似乎,评论者并不把一个作家的具体作品当做是他们眼中的那种“说”。什么意思呢?这种漠视具体作品、言不及物的评论,也许是我们当下文学生态的必然景致。这种生态,需要并且滋生这种喧哗,几乎就是内在逻辑规定好了的。由此,一个别样意义上的枝繁叶茂的图景就成为了可能--挺繁荣的。你的感觉不错,在这种生态下创作的作家们,的确是说得太多了,并且是在用那种非作品的方式在说。但也许我们应当宽宥和体谅,因为我们同处于这样的生态之中,不拔高一个音节,实在就会给吞没掉。当然,这一定不能成为作家们声嘶力竭的正当理由。我相信,一个有尊严感,有自制力,有雄心和壮志的作家,自然会秉持着自己内心的操守。这就是你所说的“恒力”吧。

  王小王:很多作家都怀着可爱的天真,面对某些不负责任的肯定,他们常常信以为真。有多少作品刚出来时被冠以瑰丽名头,被评论界毫不吝啬地授予至高无上的夸奖,甚至被誉为某类巅峰,但是却很快就销声匿迹了,被遗忘了,下一个,下下一个“巅峰”又在不断产生着。当然,这里面有出版界过度宣传的因素,但问题是,会有一些作家真信,他们从此会以“大师”自居,起码会觉得自己离大师仅仅咫尺之遥了,不再学习,不再训练自己,开始随随便便地写了。我见过一些取得一点儿成绩就觉得中国文坛已经装不下他了,张口闭口斯德哥尔摩在等着他的作家,可是再没有见到他的好作品。

  我觉得更有意思的是我们眼下的作品研讨会。作家评论家请来一群,围着你夸,偶尔委婉地提些无关痛痒的小毛病。究竟是什么原因形成了这样的氛围,这不好说,分析起来可能是个大议题,涉及到中国社会的特点等等吧。这不是短时间也不是几个人可以改变的。但是至少,我想,作家们应该清醒,应该有自知之明,应该多向自己的内心发问,有怀疑才能有进步吧。

  弋舟:我其实一直比较怀疑评论的意义。对一个成熟作家最妥帖的评判,也许只应当来自另一个对等的作家,并且这里评论的意思都不太多,完美的话,应当是一种切磋与探讨。因为,同样是在干一个工种,并且级别相当,这样才能形成那种比较有效,同时也令当事者相对买账的气氛。就好比两个钳工,在技术职称上大家都是三级或者四级,一个对另一个加工出的零件提些意见,彼此促进一下,提高一下,重要的还有温暖一下,岂不是种最舒服的局面?我也开过不少的研讨会,有个发现,如果会场上真的有比较恳切的声音响起,那大多都是出自一个严肃作家的口中。虽然如今连这样的声音都日渐稀缺了,但我想,我们不应当低估作家们的操守,向内自省的目光,必定恒久地存在于那些真正的偏执者身上。

  王小王:2008年我在北京参加帕慕克的作品研讨会,帕慕克简短发言之后,研讨会即将正式开始,他却起身离座,然后竟一路走了出去。后来主持人解释了他的意思,大概就是他觉得面对这么多人,听大家谈他的作品觉得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我当时觉得非常尴尬。我觉得他说得很委婉,而实际上心里是对这种研讨怀着不屑的。在座的学者、作家于是面对一把中国的椅子,展开准备好的发言稿,一个接一个地读下去。这种研讨,对于帕慕克有什么意义?

  弋舟:我曾经说过,那种巨大的“羞怯”,对于一个小说家是何其重要,这几乎就是一种世界观和生命态度了,这种态度对于一个商人或者官员无关紧要,甚至会是妨碍,但对于一个有志于小说这门艺术的人,却是堪称紧要的基本气质。在这个意义上,任何一场针对小说家的会议,都是伤害,是压迫和取闹。好在帕慕克携诺奖之威,给我们捍卫了一下小说家的尊严。这也就是我所说的不要低估作家们操守的一个证明。

  王小王:对,你说了不应当低估。是的,不低估,不急躁,不杞人忧天。总是看到不如意,总是挑毛病,是不是也是人性的普遍劣根?其实想想,今天真是文学的好时代。80年代文学极盛是一种时代的意外,是“非常”现象。现在文学这样不温不火,我倒觉得是一种“正常”的状态。艺术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对有些人来说大一些,对有些来说小一些,没必要为它争取主角的地位,那是不现实的。

  弋舟:文学的好时代?这个我得有所保留。这个时代对文学的干扰并不少多少,不过是面目不同而已。同时,在我看来,文学的好时代已经永不再来。这本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好比京剧的好时代已经永远消逝在我们背后,一两出大戏,根本无法挽回一个时代的远去。无论从创作者还是到阅读者,我们都已经无法复原托尔斯泰的时代,卡夫卡的时代,甚至曹雪芹的时代和塞万提斯的时代。文学日益像一个古董或者标本了,放在博物馆里供少数人瞻仰和凭吊,并且心生安慰--我们也阔过。当然,我们这里所说的“文学”,是一个特指,那种范式和模样,如果还要生发与延宕,以配合这个时代,必然是另一种价值之上的东西了。由此,也可见你我之荣幸,在这样的时候,耽情此事,并且自得其乐,实在是奢侈。我们感到了异常的幸福,就是被上帝眷顾的一个确据,在上帝眼里,将此事看为宝贵。

  王小王:真正的文学就是奢侈品。我们既然承认喜欢贝多芬的是少数人,就没必要痛心人们不理解莎士比亚。艺术是整个人类的需要和灵魂表达,但通往其深层之美的路径却是难以窥破的神秘所在。我发现有很多“文化人”都是不屑于读小说的,他们认为是瞎编乱造,认为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干的人才去读小说,更没事儿干的人便去写小说了。现在人人都或多或少读过些名著,但是绝大多数都是只看到里面的“故事”,看不到“故事”的里面。所以你问他名著怎样,他也不觉得怎样,就那么回事吧。没办法,你替人家惋惜,人家还觉得你傻。你体会不了他的欢乐,他也理解不了你的幸福,这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

  弋舟:对啊,这还是各自按各自的路数出牌、没必要相互谴责的事。不过我发现了,我们今天的对话之所以如此困难,根源就在于大家所持有的标准往往截然不同,但两种不同的标准,往往又借着同一个名目,比如文学啦,作家啦,小说啦,这些名堂的概念已经非常混乱。你所说的这些“文化人”,可能在我这里并没有这样一个身份上的认同,在我这里,毫无歧义,一个文化人是不会排斥小说艺术的,起码他不会藐视和不屑于。当然我这个标准你可以忽略其中的褒贬之意,我只是陈述一个自己的标准,并不说明,人家不读小说就天然地不高级。

  王小王:所以出于寻找家园的内心需求,我们不得不需要辨识出和自己标准相同的人。我原以为起码搞文学的人都跟我是自己人吧,后来发现也不是,这个圈子里照样有令我恐惧的,令我鄙视的,令我烦恶的,同样,我肯定也被别人鄙薄着,厌嫌着。而你,是我气味相投的人,这不是人与人接触之后得来的结论,而是文字之间的私下结盟。我第一次读你的小说(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就觉察到了心底的感动,我想,这是一个自己人。小说就是有这种力量,它给人无限丰富的人生感受。有时候一部好作品真的是能把你填充得一瞬间好像要涨开来,这样的好东西读得多了,一次一次被涨开,整个人就真的被涨大了,真的更丰富了。

  弋舟:听了这样的话,实在是温暖人。如果说我们做的这些事情,能够有所回报,那一定就是这样的吧--以“文字私下结盟”,如同找到亲人般的,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支队列。所谓圈子,一定是不能涵盖这种情感的,起码大多数时候,圈子并不能让我们支取到正当的力量。对于我的小说,你当然有发言权,我也庆幸,自己发在刊物上的两部长篇,都是你做的责编。其实当我们力图用小说这门艺术来打动所有人时,实际上,我们能做到打动同类就已经堪称安慰了。于是,自己人终于会合,穿着蓬蓬裙,或者赤着脚,跳舞,或者跋涉。

  而且你还准确地说出了读小说这件事对人的裨益。这种感触不是读一两本名著便可以收获的,而是将阅读浸淫到那么一个相对充分的地步,才可以获取的曼妙滋味--以有限的生命去体察无限的岁月,然后,卑微的自己便得以丰盈。

  王小王:有时候我们会说写作是出于内心的需要,但是,如果写出来没有一个读者,我们内心的需要是否会得到满足呢?假如写出来没有一个人看,或者没有一个人喜欢,你是否还会写呢?

  弋舟:这个可能会出现两种状况:不写了,彻底承认,自己干不了这个;继续写,写到愤世嫉俗,没准会变成个疯子。在我,估计会是第一种局面。首先我不能算是一个非常有恒心的人,其次,我也不算心智彻底非理性的人--没人读便去怀疑别人的水准。但这种局面不太容易发生,写作之初,那么一点点自信,还算是有,也因此,才有提笔的动力,何况,真要庆幸,最初我便得到了那些弥足珍贵的声援,总有些渠道,可供我们承荫蒙泽。这说明世上令人绝望的事儿还是有限度的,总有些跟自己相仿佛的家伙吧。

  王小王:我自己觉得其实作家都是有大野心的人,这种野心不以名利啦物质啦权势啦什么的来衡量。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终极野心,是有神性的。作家的内心是想把人看明白,并告诉世界,人是这么个样子。假如有一种别的方式,可以让人真的抟捏人性,甚至具备一种“造物”的能力,我想作家们便不会再采取这种无望而又无奈的“写”的方式了。

  弋舟:这也许就是现代作家和古典作家的分野了?那种不期待被阅读的作家,起码不热烈期待被阅读的作家,一定有,但看来只属于古典时期了。而且,那部分作家已经被证明,不乏杰出者。但是,文学到了今天,实在是被裹挟着前进,也愈发接近于一门职业了。这里面并无优劣,不能说当我们盼望读者时,就一定比古典作家埋汰了一些,当然,庸俗一些可能是会有,但是没有办法,人在时代面前就是这么卑微,即使你是个野心勃勃的作家,也不能不潜移默化地接受时代给出的一些准则和方式。其实我觉得,一个作家的野心,往往都是隐而不发的,甚至往往都是不自知的。从我的写作经验来看,我没有明确地要去堪破或者改造什么的目的,但那份根本的动机一定是有的,否则如此无望和无奈,谁还会去为之颠倒生命?如果再往最根本的地方说,显然,我们如今的文学生态,几乎已经没人敢这么追根究底了。起码大多数人,是羞于甚至耻于这样表态了,我们已经习惯语焉不详或者躲避比较高级的诉求。比如寓言这种文体,如今几乎没人喜欢了,好像这东西有些幼稚,在我们日益完备的大脑里,多少已经不屑于这样的方式。但殊不知,这个世界的本初,便是建立在寓言之上的,神也借着寓言来向我们显明上帝自己。文学之事,从来是,而且永远是高级的东西,那种终极性的、神性的方向,也永远借着寓言般的“幼稚”,在根本上哺育着一切艺术,否则,时风之下,若没有这样一个根基,文学早玩完了。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呢?我们这些自己人心怀野心,无望而又无奈地写着,本身便是一个寓言,并且,我们“私下结盟”的那个角落,原来就是在寓言的地盘上,在那里,我们是天然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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