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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战事

  弋舟

  你总是在挑选着钥匙。

  --策兰

  第二次海湾战争的时候,丛好回到了兰城。十三年过去了,兰城变化自然不小。街道宽了,楼高了,但骨子里,还是那个兰城。在街上,甚至还能见到穿着那种叫做“健美裤”的紧身毛裤的女人。下车后丛好先去配了眼镜。出门时她和丈夫潘向宇吵了架,推搡中,摔碎了眼镜。那副镜架被她带着,只是重新配上镜片。兰城作协接待丛好他们一行,安排他们去周边的一些景点游山玩水。丛好对此没有兴趣,虽然作为一个兰城出来的人,这些景点大部分她都没有去过。她向负责接待的一个小姑娘提出要求,请人家给她借一辆自行车来,而且要那种男式的“二八”自行车。小姑娘当然感到奇怪,但还是满足了她的要求,心想,这些作家们自然有他们不同寻常的地方。

  丛好骑着这辆车子在兰城的大街上穿行,慢悠悠的,一副心无所属的样子。她的心里也的确是空着的,十多年的时间被抽去,她仿佛还是那个兰城齿轮厂技校的女生。丛好想,如果当年张树没有在技校门前拦住她,也许她就顺利地毕业了,然后顺利地成为一名齿轮厂的女工,接着呢,结婚,生子,下岗,无外乎就是这些吧。

  如今丛好回到了齿轮厂家属七区,居然还有人认出她。一个半老不老的妇女正坐在院子里织毛衣,看到她就瘪瘪地叫一声:

  “啊呀,这不是丛好吗!”

  马上就有人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跟她打招呼,却没有一个是她能认得出来的。他们问老丛--丛好的父亲--好吗,问老丛结婚了吗,嘻嘻哈哈的。丛好逃跑一般骑上车子走了,听他们在身后古怪地笑,想起了什么似的。丛好的车子拐进了家属区东边的那条小巷。这里依然阒无人迹,初春的风在里面形成一股阻力。迎着风穿越过去,丛好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心里的波澜大到夸张的地步,那种濒临绝境的情绪,令她自己都觉出一种戏剧感。她最终还是没有去张树的家,她没有那样的勇气去探听什么。好像是一个泥泞的陷阱,即使还埋藏着某些珍宝,也令人不敢涉足其间。丛好只是漫无目的地骑行着,仿佛就要一直这样骑下去,只是骑,一直骑到死去。出门时潘向宇的那记耳光,把她打到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中了。一切都是没有道理的,一切也都将向着没有道理而去。

  晚上回到驻地,同行的人已经回来了,拉着她出去唱歌,她就跟着去了。同行的有两个有些名气的评论家,一个叫何况,一个叫祝乃至,都是四十岁出头的男人,但还被归在“青年评论家”的范围内。丛好对这两个人没什么好感,知道他们喜欢和圈子里的女人搞出些名堂,平时多少对他们有些不屑。但是女诗人杨一坚决要她一起去,都有些要翻脸的意思了,只好就答应下来。在KTV唱歌的时候,好像商量好了,祝乃至挤住杨一坐,何况挤住丛好坐,分赃似的。这是两个聪明男人,连歌都唱得很不错。在KTV唱歌,五音不全不要紧,只要情绪饱满,该亢奋的时候能亢奋上去,该悲伤的时候能悲伤下来,就是一个好歌手。他们唱得尽兴,有股表演的味道在里面,自己感觉发挥得不错,就喝下去很多啤酒。女诗人杨一也很高兴,唱着,喝着,鼓掌着,就依在了祝乃至的怀里。丛好起来上洗手间,从他们身边经过,一眼看见祝乃至的一只手是探在杨一裙子下面的。她有些吃惊。虽然这种事情在圈子里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但他们这样明目张胆的,还是令丛好感到有些尴尬。从洗手间回来,却没了这两个人的影子,只何况一个人举着麦克风在唱《三套车》。

  丛好也不便问他什么,他也不解释什么,唱一句“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对着她心照不宣地挤下眼睛。唱完这首歌他就不唱了,坐回到丛好身边,一只手很自然就搭在丛好腿上。丛好点支烟夹在手里,茫然地看着电视机上的画面。从来没有哪个圈子里的男人试探过她,大家都知道她有一个有钱的老公。潘向宇的成功对他们构成了障碍,虽然他们也都是些自认为成功的男人,但和一个商人的成功比起来,就都有些缩手缩脚了。也许此时离开潘向宇几千公里了,那个成功商人的影子覆盖不到这里,所以评论家何况的手就自信起来。

  丛好感觉那只手渐渐在用力,渐渐放肆起来,越来越接近她敏感的地方。令她惊讶的是,她居然不反感这只手。她也喝了不少的酒,而且包房里的光线也暧昧,这些都令她沉溺。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丛好是一个不怎么会拒绝的人。她的冷漠其实有时候是种无能为力的表现。何况用另一只手搂在她肩头上,她也就靠进他怀里了。那种想要腐烂的愿望是一瞬间席卷上来的。丛好突然间渴望让自己或者变轻,或者变重,轻到浮起来,重到坠下去,总之有一个方向就好,下或者上,都是无所谓的。她感觉到了自己的欲望,腹部不自觉地在收缩。这么多年以来,在性事上,丛好基本上是没有过欢乐的,潘向宇那种单方面的索取一以贯之,她已经习惯了那种被“使用”的姿态,以为天底下就只这一种方式,但欲望却是真实地蛰伏在身体里。潘向宇不可谓不强,而且是那么强,但是,丛好总感到身体里流动的那部分东西对他关闭住,越积越多,没有释放的希望。

  何况的一只手伸进她的毛衣里,迂回着摸上去。丛好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柔,眼睛闭起来,忍不住发出呻吟。她感觉自己的衣服被卷了起来,胸罩被打开了,感觉被不停顿地吻在胸前,整个乳房被含进一张温热的嘴里。丛好觉得自己真的是浮起来了,也真的是坠下去了。突然左手的两根指头一阵刺痛,原来那支烟燃到了尽头,烫到了她的手指。丛好痛得张开眼睛,看到了这个爬在自己胸口上舔食着的男人。他的眼睛也是闭着的,脸上挂着一种类似手淫般的别扭的幸福感,微酡着,很陶醉。

  由于半天没人点歌,那台显示器自动换到了电视频道上。战争已经打响了,伊拉克驻联合国的代表,在电视里慷慨激昂地指责入侵者对于平民的杀戮,然后是军事专家对战争的预测,他们用一些确凿的数据作分析,结论却不是很确凿,他们给不出一个肯定的答案,赢,或者输。但是丛好在心里却作出了自己的判断。她已经不是那个兰城时期的少女了,对于世界,不但具备了基本的常识,而且可以算是有了比较透彻的理解。可是此刻,陷身在一个男人攻击下的丛好,再一次对自己强调:萨达姆侯赛因,这一次,你一定赢。电视里,这位大名鼎鼎的伊拉克领袖在发表讲话,内容被同期翻译出来:

  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并不感到任何胆怯和恐惧……

  我并不感到任何胆怯和恐惧--丛好在心里重复一遍这句话,从中汲取到一股力量。她恍然醒悟,十三年,原来自己的开始与结束,是夹在两场战争之间的。电视里的伊拉克领袖一身戎装,头戴黑色贝雷帽,神态漠然,甚至有种漫不经心的木讷。丛好呆呆地望着他,心里想,自己生命中的严峻时刻,居然总是和这个男人神奇地对应起来。与这一身戎装相比,丛好觉得他更应该是披着长长的阿拉伯白袍,衣冠如雪,松弛地骑在单峰骆驼的背上,嘴角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这样的形象,更符合三十岁的丛好对于一个勇士的设想。

  电视的画面切换到夕阳下的巴格达。整座城市陷入在寥廓的静寂中,伊斯兰建筑的圆顶在斜阳下划出高贵的弧线,如同一幅剪影。丛好感受到这座城市危如累卵的骄傲,心想,其实一切就是从这样的画面开始的。

  丛好被一下有力的啃噬惊醒。何况没了分寸,弄疼了丛好。她动作粗暴地推开了他。何况还没有明白过来,稀里糊涂地又往上凑,被她抬起的一只脚阻挡住,才愣在那里。丛好慢慢地整理自己的衣服,有种毁于一旦的痛彻。杨一和祝乃至突然从墙壁里冒了出来。原来这间包房是有夹层的,门开得很隐蔽,让人难以发现。这两个从墙壁里出来的人都软软的,一脸的散乱。丛好觉得自己陷入在一个“大变活人”的魔术表演里了,成为了一件道具。

  接下去几天,丛好依然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在兰城游荡。她的样子令人瞩目,穿着件烟灰色的薄羊绒大衣,用一双质地优良的小羊皮靴,蹬着一辆破旧的男式自行车。

  离开兰城的那天,丛好坐在火车上,看着站台上的那些兰城人,心突然揪紧。她摘下眼镜揉揉眼睛,然后戴回去仔细再看,心里就颤抖着叫出一声:

  妈妈!

  那个推着食品车在站台上叫卖的女人,的确是她的母亲。她明显地肥胖了,身材似乎也矮了下去,臃肿地裹着一件已经不是很白了的白大褂,剪得很短的头发已经白多黑少,胡乱地在风中支愣着。丛好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走下火车。母亲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兰城?又为什么到了这样的地步?丛好想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种没有余地的衰老,和那种绝对意义上的宿命。火车启动了,丛好满脸泪水地在心里和母亲作出了告别。

  一

  十七岁时的丛好,比同龄的女孩子高出一些,同时也瘦上一圈,留着很短的、蓬茸的头发,骑一辆庞大得足以使兰城齿轮厂技校女生们望而生畏的“二八”自行车,慢悠悠地往返在兰城的街道上。

  车子是父亲的,说不上旧,但绝对算不上是新。丛好从来不擦它。一个纤弱的少女,骑一辆巨大的男式车子已经很不相称了,如果这车子还不恰当地被擦拭一新,只会令人觉出滑稽。相反,家里被父亲骑着的那辆红色女车,却总是光彩耀眼。父亲把它的车圈擦出光亮刺目的效果,甚至动手给它的车梁缝了布套。这辆车子是母亲的。但是,两年前母亲不告而别,从这个家消失掉。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妻子,当然会颓唐沮丧。父亲表达他痛苦的方式,就是坚定地改骑母亲留下的这辆自行车。他骑着它,把它装扮得如同一位新娘。有一天,父女俩凑巧同时回家,一进齿轮厂家属七区的大门,就被一群孩子捕捉到了灵感,他们响亮地笑起来,其中一个非常朴素地总结出了他们父女的状况,并严肃地宣布出来:“公的骑母的,母的骑公的。”丛好恶狠狠地从车子上跳下来,逼视住父亲,等待他做出惩罚性的举动。其实她并不是很愤怒,她只是把这当成了又一次检验,看看她的父亲,是不是真的那么猥琐。没有出乎她的意料,面对检验的父亲,再一次被打上了“猥琐”的标签。他垂头丧气地从车子上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扛在肩上,自顾上楼去了。

  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能经历什么不幸呢?对于丛好来说,它们依次是:近视,痛经,学习成绩不佳(于是只能去读齿轮厂的技校),母亲离家出走,却留下一个“猥琐”的父亲给她。“猥琐”这个词丛好是在某本小说上读到的,母亲走后,突然就被她安放在了父亲头上。这个对于父亲的定义一旦落实,它所具备的那种凌厉的屈辱感令丛好不由得哭了一场。丛好真的是认为父亲是猥琐的。父亲的猥琐无处不在。譬如骑那辆女式自行车骑出的暧昧,譬如面对一群孩子的侮辱也只能忍气吞声。

  父亲在丛好心目中的形象,早已经在那个雨天崩溃了。丛好记得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甚至父亲被雨水打湿后耷拉在鼻梁上的头发--它们伏伏贴贴地低垂着,间隔很长的时间滴下一滴水,然后又间隔很长的时间,再滴下一滴水。能够被丛好这么细致地观察到,完全有赖父亲当时的造型。父亲目瞪口呆地静止住,在不该静止的时候。母亲和一个男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两颗头前后左右地交错,令丛好分辨不出你我。他们躲在厂区那排人迹罕至的仓库后面,挤在一台巨大的废弃车床的遮蔽之下。丛好忘记了,为什么会和父亲冒雨进入厂区,她只记得那把支撑在自己头上的伞,突然就被父亲扔掉了。雨水像一层冰凉的纱蒙上了她的脸。父亲仿佛是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脖子微微缩进肩膀里,头向前探出去,聚精会神地看车床下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他们非常忘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丛好紧张地观察父亲。她认为父亲应该发作,应该扑上去,应该采取某种她无法估计的残酷行动。但是父亲的态度令她迷惑。他那么安静,眼神里甚至有股自己做了错事的不知所措。丛好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胸口那种酸酸的滋味。这样的父亲是令人悲愤的。很多事情丛好不能够确定,但那股悲伤的滋味却非常确凿,直觉令她生出憎恶。母亲的面目被另外一颗脑袋所掩盖,但父亲的模样却历历在目。他呆若木鸡的面孔近在咫尺,并且被放大变形,像是照在游乐场的哈哈镜里,产生出古怪的扭曲。丛好憎恶这张脸,这张脸曾经蒙受过的所有羞辱都被唤醒:它对每一个人的讪笑;它的两道眉毛像两根中间被埋下了枕木的铁轨,永远没有聚合在一起形成那种叫做愤怒的表情的可能……

  父亲行动起来后的第一个举措,是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抹了一把,接着捡起雨伞(他居然还记得雨伞),扯住丛好的手回头便走。起初他的步子有些蹑手蹑脚的味道,像一个贼,走出他所认为的危险范围后,突然加速,丛好在后面被他拖得踉踉跄跄。

  回到家里,父亲扑向阳台上那只养了一年多的母鸡,左手掐在鸡脖子上,右手抄起盛着鸡饲料的搪瓷碗,表情麻木地砸向鸡脑袋。那只鸡凄厉的悲鸣戛然而止,尸体被重重地掷出去,兀自扑棱着翅膀跌跌撞撞地乱冲了一气,然后,才死不瞑目地栽倒。丛好第一次目睹这样的暴力,吓得缩成一团。她突然认为,父亲还是像个傻瓜那样地静止住好,因为她已经肯定地认为,母亲也会被父亲像对待这只母鸡那样地屠杀掉。

  少女的心就这样被恐惧攫住。这是一场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恐惧,除了恐惧,丛好丧失了任何其他的意识。结果却大相径庭。母亲一身泥水地回来,那只母鸡,被父亲加工成了一盘香喷喷的鸡块。他们坐在饭桌的两端,若无其事。父亲甚至夹了鸡块在母亲的碗里。他们像商量好了,都坚定地忽视坐在中间的丛好。如此出乎意料的局面,是丛好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她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觉得胸口更加壅塞。一想到自己的恐惧原来是一场代价昂贵的浪费,雨中蓄积成的那股憎恶,就空前地滋长起来。

  丛好把憎恶不留余地地给予了父亲。母亲最终选择离家出走,丛好没有感到多少意外,甚至都少有怨怼。在她眼里,母亲是能够被宽恕的。母亲和父亲总是在夜里搏斗,发出些沉闷的撞击声,然后就会披头散发地潜入她的房间。黑暗中,母亲的气息依然急促,刚刚进行过一场艰苦的抵抗,她无法做到令自己悄无声息。她总是躲得离丛好的床头远一些,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喘息。其实她不知道,丛好总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丛好从来都是醒着的,她的睡眠都已经交给了白天,她把黑夜用来聆听各种喑哑的对峙,用来凝视母亲像一个女鬼般的身影。

  这就是少女丛好的青春期,诸般不幸导致出一种浑浑噩噩的倦怠,令她在白天总是处在一种睡不醒的态势中。在学校里,丛好基本上是靠着睡觉打发掉时间的。她没有朋友,也不期望有,有了朋友,就意味着要把自己猥琐的父亲推荐出去。丛好只期望不受干扰地睡觉,结结实实地睡着比什么都好。

  二

  那年夏天,丛好无意中看到了这样一幕,心里才像个真正的少女那样泛起了涟漪:

  暑假是如此漫长,漫长到都使丛好睡得失去了倦意。一个午后,丛好在窗前漫无边际地眺望出去。越过烈日造成的氤氲,越过家属区布满尖锐玻璃的墙头,她看见十字路口被红灯阻拦住的车辆。在燠热到几近丑陋的空气里,在甚嚣尘上的街中央,这些挤作一团的家伙显得那么猥琐。是的,猥琐。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少年张树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庸常,而猥琐,成为他最好的衬托。被红灯阻拦住的,有一辆拉货的卡车,上面垒满了货物。少年张树从车后飞身而上,拎起两箱东西跳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奔而去。他是如此迅捷,如此从容不迫,以至于使他的偷窃行为具备了一股舍我其谁的正义气概。丛好震惊了,如同目睹了一个奇迹。她想立刻跑下楼去,她看到这个少年拐进了家属区东边那条小巷,她想去看看他,面对面地看看他。但是她不敢,一种绝望的恐惧,没有道理地攫紧她,让她的呼吸都局促起来。

  日后丛好不止一次地进入到那条小巷,骑着那辆巨大的自行车,飞快地穿越过去,像一个真正的贼那样,感受着那个少年英雄的内心。她希望有一天可以看到他的背影,幻想着自己像风一样从他身边刮过时的心情。但是,她再也见不到他了。有一段时间,丛好甚至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那不是一个梦吧,或者是一个少女在溽热的夏日午后,饱睡了一觉后产生出的幻觉?

  直到有一天,张树拦在她的车子前,嬉皮笑脸地问她骑的车子是不是偷来的,丛好的心里才呀地叫出了声:原来是他啊!

  张树是兰城齿轮厂一带有名的问题少年,只读到初中毕业,就开始在社会上为非作歹了。其实像张树这样的少年,在这一带像杂草一样的丛生并且茂盛,只是他更狠,更招摇,是杂草里独领风骚的那一棵。他突然盯上了丛好,这个瘦削高挑、留着男孩子般短发的少女,与齿轮厂技校那群处在青春期特殊肥胖的女孩子一对比,马上就显出了与众不同。张树把丛好比作“花儿”,这是这个问题少年心目中最高级的比喻。他决定追求丛好,用齿轮厂一带问题少年的话说,就是决定把这朵花“摘了”。

  他在技校门口拦住丛好,先调笑着问丛好骑的车子是不是偷来的,然后就开宗明义地说:“你给我做媳妇吧!”

  这也是齿轮厂一带的语言,任何处在恋爱关系中的女方,都可以被称为媳妇。由于那个夏日午后所目睹的一切,和其后一直贯穿在心里的那份盼望,使得丛好在听到这样尖锐的要求后,再一次陷入到迷乱的情绪当中。如今,当这个像闪电一样穿透猥琐的少年站在她面前时,她根本就无法拒绝什么了。她从车子上下来,交给张树骑上去,然后侧坐在后座上,被张树风驰电掣地载走了。

  张树带着丛好在一家路边店吃了面条。吃的时候两人告知了对方自己的名字。丛好知道了,原来张树也是齿轮厂的子弟,比自己大两岁。现在,她没有丝毫的紧张,刚刚坐在车子的后座上,她的不知所措,已经被速度造成的冷飕飕的风,逐渐地吹散了。眼前的张树又是这么松弛的一个架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着面条,真的像是一个在自己媳妇面前吃饭的男人。这种态度感染了丛好,让她也觉得心安理得,好像已经给张树做了一辈子的媳妇。吃完面,丛好又重新坐回到车子的后座上,继续被张树带往下一个地点。

  这就算是丛好初恋的开始了。没有其他少女那样的忐忑,虽然也缺乏那种巨大的喜悦,但却是被满满的踏实感填充着,也不失为一种美好。坐在后座上,丛好想,这辆车子终于适得其主了。

  张树把车子拐进了家属七区东边的那条小巷。他的这个选择,却在无意中讨好了丛好。这条她曾经多次怀着梦一般期待进入过的小巷,在一瞬间令丛好生出了甜蜜的感觉。小巷平时就鲜有行人,此刻已是黄昏,整条巷子里更是阒无人迹,却灌满了一个少女稀薄的梦。张树从车子上下来,丛好还没有站稳,就被他一把搂进怀里。失去驾驭的车子倒下去,砸在丛好脚面上,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却被张树的嘴热烘烘地堵了回去。某种复杂的气味和温度涌进丛好的口腔。她感觉张树是在给她的身体里吹气。那股气流被蛮横地送进来,一往无前,源源不断,甚至具备磅礴的气势,令她膨胀,身体被一点一点充盈着,渐渐地向上浮起。然后,她又感觉到了挤压。张树的手没头没脑地钻进她的衣服里,隔着胸罩,抓在她的乳房上。他在反复地挤压,将丛好的感觉置于这样的境地:像一只硕大的,并且在不断扩充的气球,却被塞进了逼仄的笼子里,随时都有破裂的危险。他的手试图从胸罩下挤进去,刚刚进去一点,却在一瞬间变得迟疑了,动作也变得缓慢,竟然有股缠绵悱恻的意味。他的手指试探着碰触到了丛好的乳头,就从衣服里抽了出来。

  他趴在丛好的耳朵边,热乎乎地说:“我怕你羞。”

  眼泪一下子从丛好的眼睛里涌出来,没有丝毫的征兆。

  他又窄着嗓子说一遍:“我怕你羞呢。”

  丛好的心被温暖地抚摸过去,她认为自己从来没有被人如此爱惜过。

  停止下来的张树变得有些忸怩,有些愤愤不平。他并不习惯这种所谓的温柔,所以扶起倒在地上的车子后,突然就冲着丛好发起火来:“你哭个屁,老子又没真搞你!”

  丛好没有一点反感,心里暖洋洋的,身体里有种酸酸的舒服,想立刻睡一觉。

  为了说明什么似的,张树又补充道:“老子摘过的花儿多了。”

  丛好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也不知道,听了张树这句话为什么就会破涕为笑,红着脸,偷偷地看着张树。这个大她两岁的男孩子,在丛好眼里,已经具备了一个男人的身板,牛高马大,热气腾腾,那辆“二八”自行车被他一对比,一下子变得委委屈屈。

  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丛好本来是有些紧张的,她从来没有回来晚过。但是一进门,就看到父亲蹲在客厅里,正在擦拭他的那辆女车。父亲全神贯注,甚至没有察觉到丛好的归来。于是,丛好吃惊地在父亲的脸上捕捉到诡异的表情。他的脸虽然平平整整,却无端地显示出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这种味道不但表现在脸上,而且贯穿在他身体的每一个姿态中。他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那辆车子,那团蘸了机油的棉纱,阴险地摁在放倒的车身上,怎么看,怎么像一种刑具正被施加在肉体上。丛好在父亲的行为里读出了狰狞。恐惧在鄙视中涌上来,丛好快速冲进自己的房间,把门插住,一头扑在床上。父亲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叫她,让她出去吃饭。她一声不响地趴着,眼泪洇湿了床单,心想,如果自己是母亲,也会离开这样的男人,他只会对着一辆车子发狠,把自己全部的尊严,寄托在对于一辆车子的惩罚上。这样想着,丛好就更觉得张树的出现对于自己是一件可贵的事。

  三

  兰城是个什么样的城市呢?若干年后,当丛好成为了一名作家,她是这样回忆兰城的:

  如果一定要区分,那么它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工厂,一部分是家属区。然而这两部分几乎是没有区别的,工厂像家属区,家属区像工厂。这样的状况就导致,家属区一样的工厂令人不能指望会产生出效益,而工厂一样的家属区同样令人不敢奢望舒适。你经常可以在工厂的某个角落里发现衣衫不整的偷情男女--他们把这里当成公园;你也可以在家属区里看到某个男人挥舞着工具加工某种精细的工业产品--他们把这里当成车间……生活在兰城的人,如果想要活得滋润,就必须具备一种‘不讲究’的作风,并且还得敢于出击,具备一种‘车间主任’的派头。

  兰城人在他们的大工厂里喝茶,打麻将,口音瘪瘪地开着玩笑,鼓励儿子早日把女孩子领回家,于是就经常上演这样的画面:一位具有少妇神态的少女穿着睡裙冲到马路上大声呼唤,被她召来的,也是一位少女,但你不要以为这是她的姊妹,这其实是她的女儿。

  “这就是我永远无法忘怀的兰城的画面。”

  这是女作家丛好记忆中的兰诚,也是现实中的兰城。

  张树的到来,深刻地改变了少女丛好青春期的轨迹,把她从相对封闭的状态带进了具体的兰城状态。他们几乎天天见面,为此,丛好开始逃学,坐在车子的后座上,被张树带着在兰城四处游荡。很快她就被张树带回了家。张树的父母同样是齿轮厂的工人,但他们并不认识丛好,因为兰城齿轮厂足够的大,大到半个兰城那样的规模。他们也不会干涉自己的儿子,这是兰城父母们的观点:只要自己生的是儿子,在这种事情上,总归是不会吃亏的。张树的家也几乎和丛好家一模一样,都是那种一层十户的格局,都是两室一间小厅,这是兰城统一的面目。他们在张树的房间里搂抱,亲吻,逐步开始相互抚摸。

  张树的手第一次钻进丛好的内裤,心虚地问她:“碰这里会不会很疼?”丛好也不太能确定,于是更有些紧张。这样一来,抚摸就带有了实验般的探索性质。张树粗糙的手虚张声势地拂过去,拂回来,“疼吗?”再拂过去,拂回来。渐渐开始用力,直到丛好发出了类似痛苦的声音。看来是疼了!张树立刻住手,不安地观察丛好。丛好的脸埋到他的怀里,不让他看到自己古怪的表情。他张嘴要问个明白,却被丛好的嘴堵了回去。丛好喜欢张树的亲吻,那种像打气一样的亲吻,汹涌澎湃,令她整个人都充实起来,血似乎都变浓了。

  少女丛好的脸上终于有了青春痘。而且,一直困扰着她的痛经,也似乎得到了缓解。但是,这个毛病还是给他们带来了一次麻烦。

  张树带着丛好去看电影。进场的时候,丛好突然捂住肚子蹲下去。疼痛来得不可理喻,让她丝毫没有分辩的机会。她在电影院的入口蹲下去,就像是给正在泄水的龙头塞进了塞子,正往里拥挤的人流一下子黏住。

  立刻就有人骂上了:“妈的X,怎么在这尿上了!”

  张树立刻不干了,梗起脖子往人堆里梭巡,嘴里狠狠地问:“谁?妈的X谁?”

  问着就确定了目标,隔着几个人就硬扑了过去。四周根本没有可供打斗的空间,人挤住人,被张树凶猛地一冲,哗地倒下一片。张树扑腾着揪住那个人就打,连同滚在地上的有五六个人,并且立刻又被挤上来的人淹没。骂声,怪叫声,沸反盈天。丛好的疼痛都被这巨大的混乱赶跑了,死命往人堆里挤,拖着哭腔叫张树。但她的呼唤像掉进沸水里的虫子,根本就没有挣扎的余地。更糟糕的是,这个时候治安人员出现了,一下子涌来十多个壮汉,仿佛平添出一股洪水猛兽,令局面更加地不可收拾。人群开始没有方向地冲撞起来,丛好被裹挟在里面,身不由己地往前涌动。等身边松懈下来,发现已经被挤到了电影院外的广场。她试图挤回去,但这显然无法办到,于是只好站在人流稀疏的地方哭。等到人群渐渐被疏导开,丛好冲进去,却不见了张树的踪影。刚刚厮打的地方,居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赶紧往外跑,她觉得张树一定是跑回家了。

  她气喘吁吁地敲开张树家的门,却被告知张树并没有回来。丛好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她想张树一定是被抓起来了,或者就是被打坏了,总之一定是出了危险。越想越怕,仿佛天塌下来了一样。她哭着又往电影院跑。兰城的夜晚总是刮着风,路灯半明半晦。丛好哭着往前跑,远远地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歪歪斜斜地骑着车子过来,面孔在路灯的变幻中难以辨认。等到了近处,一眼认出来,凄惨地叫一声:“张树!”整个人就倒下去。

  张树的额头上破了一大块皮,眉骨处也伤了,血痂凝固了半张脸。他从车子上下来扶丛好,丛好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一看到他满脸的血污,心更是拧成了一团。

  张树被她哭得发起火来,骂道:“老子又没死,你哭丧呢?”

  丛好还是止不住地哭,一股气上不来,又搅在了小腹,疼得她整个身子都窝下去。张树看她真的是要疼死过去的样子,就慌了手脚,围着她来回转。他不知道少女疼痛的根源,从身后揽起丛好,下意识地把一只手伸进她的衣服,贴在她的肚皮上轻轻地揉搓。丛好肚子里那股跋扈的疼痛,居然被他一下一下地赶走了。

  在兰城刮风的夜晚,在晦暝的路灯下,疼痛被满脸血污的张树温柔地驱散--这样的一个记忆,永久地刻在了丛好的心里,令她日后无论跋涉到哪里,仍然被那种巨大的、阳刚的温存包裹住。

  这天夜里丛好住在了张树家。张树试图脱光她的衣服,但丛好裸着上身死死地攥住裤腰,说什么也不愿意褪下裤子。张树不理解她的做法,试了几次不能得逞,手底下就没有了分寸,一只手把丛好的胳膊反扭过去,另一只手一拳捣在丛好的肚子上。丛好的眼泪涌出来,说不出的悲伤令她放声大哭。

  张树的母亲听到了吼:“在外面还没有打够,跑回来还要打!”

  丛好吓得止住声音,把一只拳头塞在嘴上去堵,肩膀起起伏伏地瑟缩。她也不清楚是什么令自己如此悲伤。

  说得出口的理由似乎只有一个,就呜咽着对张树说了:“我来月经了。”

  说完,所有的委屈都随着这个理由释放出来,眼泪顿时更加地汹涌。张树立刻被说服了,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而且还要表示出来。

  他理解地点头,窄着嗓子说:“早说啊,靠,有什么害臊的?”

  他们关了灯,挤在张树的小床上。丛好还在抽泣,张树就趴上去亲她,用舌头舔她的耳朵、颈窝、眼睛。丛好哭着哭着就去回应,用嘴去找他的嘴。终于找到了,那股磅礴的气息一点点被送进来,一点点挤走了悲伤。张树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喘息。他还有些不甘心,又试图去脱丛好的裤子,只是被丛好一阻拦,就收回了手,却把自己的短裤脱了,拉过丛好的手,放上去。丛好配合着抚摸他,感觉他一耸一耸地抵达着。这个时候张树的父母突然吵起架来,用瘪瘪的兰城话,响亮地相互谩骂。

  丛好紧张地停止住,张树呼哧呼哧地说:“别理他们,他们一会儿就日上了。”

  这句话突然让丛好浑身发冷,在黑暗中,泪水再一次涌出来。她动着,哭着。想,哦,这恶劣的家伙,我这热乎乎的情人!

  四

  第二天早上十点多钟丛好才醒来。身边已经没了张树的影子,她不知道张树哪儿去了,她从来不知道张树在外面都做些什么,只是隐约地判断,张树一定是在干那个夏日午后自己目睹的危险勾当。因为无业的张树兜里似乎从来没缺过钱,两百,三百,有时候更多,这绝不会是父母给的--作为兰城齿轮厂的职工,张树父母每一次凶猛的争吵,都是围绕着金钱展开的。对于张树在外面的营生,丛好没有恶感,甚至也没有多少担忧。她想,如果张树不去无畏地做坏事,他还是张树吗?少女丛好的心里,就是期望着这样一个男人,眉头能够拧起来,能够扑上去打人,胆大妄为,绝不会只对着一只母鸡或者一辆自行车耍威风。

  丛好很疲倦,身体有种空空如也的痛。她不想去学校,就直接回了家。家里也空空如也,阳光毫不吝啬地扑进来,就像她少女的身体,明媚,却空空如也。少女丛好突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散漫,寂寞。若干年后,她懂得了这种感觉,那就是一个少妇才经常会有的百无聊赖。她开始在自己的家里漫无目的地踱步,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这个家:各种各样的废罐子,墨绿色的旧式沙发,贴着旧挂历的门。她走进父亲的房子,母亲走后,她就很少进入过这个空间,于是产生出一些好奇。一张大板床塞满了她的眼睛。铺得平平展展的格子床单,叠得一丝不苟的被子,唯一的瑕疵是稍显零乱的枕头。丛好不由得就俯下身子去整理了,于是就翻出了枕头下的那本画报。她立刻被这本画报上的画面吓住了,肉,毛发,姿势,色泽,组合成一道密集的子弹,凶猛粗暴地射进丛好的眼睛里。这就是父亲的秘密!丛好骤然愤怒了,有一股撕碎这本黄色画报的冲动。但另一股欲罢不能的冲动又促使她翻阅起来。心是潦草的,手是潦草的,终于面红耳赤,心都要蹦出来。这令她更加愤怒,狠狠地把画报摔在地上,狠狠地踩,踩得它丑陋地翻卷起来。她奔回了自己的房间,扑在床上,又一次恸哭起来。

  她想起有一天夜里自己起夜,看到父亲站在漆黑的厕所里,背对着自己,双手放在前面,两个肩膀专心致志地耸动着。丛好以为他在撒尿,却听不到声音,在后面等了几秒钟,就带着迷迷糊糊的疑惑回房睡下了。现在,她恍然大悟出父亲古怪的行为,联想到昨天夜里,张树在她的抚摸下热乎乎的喷涌,就一切都明白了。她记起一些邻居总是拦住父亲说:“老丛啊,夜里又打飞机了吧?看看你这张脸,流出来的鼻涕都成稀的啦……”是的,“打飞机”!少女丛好在一瞬间破译了兰城的这些秘密的暗语,一个世界在她眼前骤然打开,除了一种莫名的悲愤,她找不到更准确的情绪。

  父亲回来了。兰城齿轮厂从来没有过严格的制度,所以他这个时候回来也不奇怪。

  他站在丛好面前,低声下气地问:“你昨晚去哪儿了?”

  丛好坐起来,满脸泪水地瞪着他,一言不发,只是瞪,只是,瞪。父亲被吓住了,吞了口口水,喉咙夸张地起伏一下,讪讪地回自己屋了。他越是这样,越是令丛好愤怒,心里的疯狂被纵容出来,她要闹得更凶一些,像是要砸烂一个旧世界。她开始翻箱倒柜,故意把声音搞得轰轰烈烈。她收拾好了自己的衣服,塞进一只大编织袋。当她拖着编织袋走到门前时,父亲终于出来了。他当然看到了被摔在地上的那本画报,此刻更是满脸的惶惑。

  他哆嗦着问:“你去哪儿?”

  丛好冷冷地看他,平静地说:“我要走,离开这个家。”

  父亲的声音拖着哭腔了,他说:“你要走,你要去哪儿啊?你妈有地方去,你去哪儿啊?”

  丛好突然爆发了,尖厉地叫道:“我去给人打飞机!”

  说完就冲出门去,她拖着包,包拖着她,踉踉跄跄地从楼梯向下冲。父亲在身后哇地大哭起来,声音像某种动物的哀鸣。他只是哭,却没有追出来。

  很多年后,丛好回到兰城齿轮厂的家属七区,还有记得这一天情景的人在她的背后指指戳戳。他们的记忆太深刻了,老丛家的闺女拖着一只大编织袋,几乎是从楼上滚了下来,她的脸上浮着微笑,却有种绿油油的杀气,以至挡了她道的人,赶快机敏地闪到一边。

  张树的家,在齿轮厂家属区的第四十三区。仅从数字上,就可以推测出距离的遥远。丛好就是这样面带着绿油油的微笑,一步一步地拖着沉重的编织袋,穿越了几乎半个兰城,走到了张树家。

  她在楼下喊张树:“张树!张树!”

  张树的父亲从阳台上探出头来,吼一声:“死了!”

  继而是张树的母亲,她口气比较和蔼,说:“还没疯回来呢。”

  丛好就坐在编织袋上开始等。一坐下她就感觉到了累。天气还不是太冷,她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更糟糕的是,小腹也搅痛起来。但她真的是困啊,居然在疼痛中迷糊过去了。直到感觉有人在揪自己耳朵。一抬头就看到了张树的脸,粗重的、向上卷起的眉毛,硕大的鼻子,宽阔的嘴。他正俯下身子看她。丛好圈住他的脖子,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埋进去。

  夜里丛好开始发烧,说了一夜的梦话。张树的母亲过来帮着儿子照顾她,听她断断续续地叫“妈,妈!”不由得也红了眼圈,说:“多可怜的闺女。”

  这样,丛好就在十七岁时辍学了,搬到大她两岁的张树家与其同居。在兰城,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五

  父亲在第二天找到张树家。张树是齿轮厂有名的人物,自然会有热心人告诉父亲丛好的去向。这不奇怪。令丛好奇怪的是,父亲真的会找来。他在黄昏的时候来了,站在外面谨小慎微地敲着门。丛好躺在床上,听自己的父亲被让进了屋,和张树的父母在客厅里热烈地交谈。主要是张树的父亲很热烈,大着嗓门,用瘪瘪的兰城话,一口一个“咱们厂”。当然是兰城齿轮厂了,他们虽然不认识,但拥有一个共同的兰城齿轮厂。父亲的话题被他的工友带上了歧路。他似乎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身不由己地附和着张树的父亲,声音嘶哑着拉起了“咱们厂”的是非。好像说了某位厂长的廉洁问题,还有某个车间昨天出了事故,一名工人的肚子被机床上突然飞出的零件击穿,“肠子哗就流出来了,有那么长!”--这是父亲的声音,音调突然高涨起来。丛好缩在被子里,想象父亲此时的神态,一定是兴奋了,什么时候听他说过这么多话呢?又有谁和他说过这么多话呢?这么想着,就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被置于了尴尬的境地。于是就悄悄下了床,走过去把门插牢,然后跑回床上,继续缩在被子里。

  张树的父亲让张树的母亲去做饭:“多炒几个菜,我要和老丛喝酒。”

  父亲好像突然间清醒了,声音一下子弱下去,说:“还是让我见见丛好吧,酒呢,就不要喝了。”

  张树的母亲就来敲丛好的门。丛好的心里矛盾着,她不能够确定,自己要不要见父亲。张树又出去了,不知道干些什么勾当,一想到这,丛好就无声地哭起来。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可怜,孤零零睡在别人家里,发着烧,唯一的一个亲人就站在门外,却不知道应不应该见面。

  张树的母亲在外面喊:“小好你开门,哪有这样的,自己的爹来了都不露个脸!”

  这就是指责了,张树的母亲当着父亲的面,指责她。丛好立刻觉得无地自容。这样的局面令她委屈万分,觉得自己真的是贱,似乎就没有人是袒护她的。她一言不发地躺着,身子微微抖起来。

  张树的母亲失去了耐心,开始用力拍门:“小好你插什么门?这还怪了,在我们家,你插的哪门子门?”

  这话像刀子一样割在丛好心上。她没有方向,无处可去,只有紧紧地缩住身子,大颗大颗地流着泪。

  “这孩子!简直是有毛病嘛,在我家里,倒把我关外面了!”张树的母亲气急败坏地嘟哝。

  父亲说话了,声音嗫曘:“算了,我还是回去了,我们家丛好给你们添麻烦了。”

  然后就没了动静。过去了十多分钟,丛好才判断出父亲已经走了。没有人送送他,张树的母亲在生气,张树的父亲因为“和老丛喝酒”的倡议没有得到响应,也在生气。这就是兰城人的作风。

  房间里变得安静。夕阳的光把丛好包裹住。她的心里甚至有些感激父亲,如果不是他的退却,丛好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收场。但是丛好被一个更大的问题覆盖住--她将面对什么样的未来?这个问题是如此宏大,少女的心是无力承载的。她只有再哭一次,忽然觉得生命是这么不值得留恋,如果让她现在就死去,也几乎是没有什么遗憾的。想到了死,这让丛好恐惧起来,她必须找到一个理由来对抗这份威胁。那么是的,她还有张树!她在心里热烈地思念张树,她的恋人,唯一的支撑,一个“生”的象征。

  张树在深夜才回来。丛好一直躺在床上,从黄昏一直到黑夜。她没有被叫出去吃晚饭,这个家里仿佛没有这个人。她躺着,充分捕捉了时间从光明走向黑暗的每一个瞬间。若干年后,当她成为了一名作家,她回忆起,自己作为作家的所有禀赋,都是在这一刻生成的。这是一个根源,是一条河的起点,是一个偷偷的开始。

  丛好挽住张树的脖子,说她要洗个澡。

  张树粗声粗气地说:“洗什么澡呢?你不发烧了?”

  丛好真的是不烧了,那种额外的温度,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的身体里奇迹般的退去了。她需要洗个澡,这个愿望非常明确。张树只是不理解,但还是去厕所替她准备了。

  张树的母亲在自己屋里说:“这么晚了洗哪门子澡?神经病啊?”

  张树吼一声:“睡你的觉,管得宽!”

  里面就再也没声音了。

  洗澡的设备是自制的,一个大铁皮筒子挂在墙上,一条管子进水,一条管子出水,一根电线接出去把水烧热。这样的洗浴设备,在兰城几乎比比皆是,它们都是出自兰城齿轮厂职工灵巧的双手。丛好站在过于滂沱的水花里,一瞬间产生了错觉,觉得是站在自己家的厕所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一致的,结着黄渍的便池,单缸洗衣机,50瓦的灯泡。这是兰城统一的厕所,这是兰城人统一的洗浴。唯一不同的,是自己,是这个叫做丛好的少女,今夜,要把清洁的自己交出去。她洗得格外仔细,如同进行一个仪式。

  洗干净的身体微微发凉,张树热乎乎的身体贴上来,嘴里就叫了声“舒服”,问她:“你那玩意哪儿去了?”

  他的意思当然是问那个周期是否过去了。但问得滑稽,丛好就不由得要笑,一笑,心里那份肃穆的感觉就淡了。张树在她身上心浮气躁地尝试,渐渐地猛烈起来。丛好起初有一些荡漾的感觉,但越往后,越有一种无聊的情绪生出来。一切似乎不是她所预计的那样,没有奇妙,甚至没有疼痛,以至于她被饥饿的感觉困扰住。她感到肚子饿极了,想到自己只是在中午时喝了一碗大米稀饭,就更觉得饿,恨不得立刻被食物填满肚子。丛好从来没有过关于饥饿的体验,所以这种感觉令她记忆深刻。这种感觉使她的胃像涨潮一样地泛起酸水,酸得她嗓子都辣起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原来这就是饿啊!

  张树闷闷地哼一声,又长长地嘘一声,像是一个悠长的叹息。他有点奇怪,突然就有了些颓废的腔调。

  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摘得花儿多了,就你最好哇。”

  丛好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过了半天,才忸怩地说:“张树你去给我找些吃的,我饿。”

  这就是丛好告别少女时代的夜晚,被饥饿充斥着,并且留下长久的阴影,令她和张树的每一个夜晚都被饥饿统治着。直到若干年后,丛好在自己的丈夫潘向宇那里才证实了这样的一个事实:原来,自己依然完好如初。

  六

  第二天中午,丛好还睡在梦中,听到张树在阳台上喊她:“你快来看,这个老头在这蹲一早上了,一定是个老贼!”

  丛好迷迷糊糊就预感到什么,爬起来跑到阳台上,向下一望,就看到父亲蹲在一棵槐树下,勾着头,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

  张树肯定地说:“这老家伙一定是盯上哪家了,在这死等,有机会就下手呢!”

  丛好怔怔地说:“他是我爸。”

  张树立刻来了精神:“叫上来啊,快叫上来,我要见我老丈人!”

  丛好说:“不要,他不爱进别人家。”

  张树说:“那我下去会会他。”

  丛好在楼上看到他跑出去蹲在了父亲身边,一条胳膊搭上父亲的肩膀。父亲惊恐地看张树,听他说着些什么,突然呼地站起来,把张树的胳膊甩开,举着那根树枝,在张树的面前戳戳点点。

  丛好惊讶极了,她料不到父亲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怎么会发火呢?张树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那么壮,他一定打不过的,而且,即使面对的是一个儿童,父亲也是不该发火啊。可是父亲的确是在发火。他的表情丛好看不到,她在楼上只能看到他微秃的头顶。但是那根树枝,那根激昂的树枝,却让丛好看得真真切切。它飞舞着,有力地凌空起伏,令张树不由退了几步,躲避着,差一点被身后的道沿绊倒。丛好的脸上浮出笑来。哦,这个判若两人的父亲!父亲在一瞬间警告了张树,然后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抽搐着肩,步态散乱。这些都逃不过丛好居高临下的眼睛。他在短暂的爆发后,就迅速地恢复了常态,并且心有余悸。丛好看着父亲的背影,突然就可怜起这个男人,胸中被一股酸涩噎住。父亲渐行渐远,一点点变得模糊。丛好发现自己的视力又衰退了。她的眼睛本来就是近视的,看书的时候就得戴上眼镜,但是从来还没发现过景物也会模糊。

  张树灰溜溜地回到她身后,说:“你爸挺狂啊,说我要是欺负你,他就把命跟我换了。”

  丛好问:“他真这么说吗?”

  张树说:“真这么说,还说他快活了三个我这么大啦,跟我换命,他不赔本。”

  丛好的眼睛就红了。却不想让张树看到,脸扭到一边,说:“张树我眼睛看不清东西,我的眼镜忘记带着了,你能陪我配一副吗?”

  下午,两人一起去兰城百货大楼配眼镜。百货大楼的柜台都租赁出去了,尤其是卖眼镜的,都被一些说着南方话的人占据着,他们是第一批渗透进兰城的异地口音,从兰城人的视力开始,逐步改变兰城。丛好验光回来,张树已经替她选好了镜架,黑色的,细细的边框,丛好戴在脸上,对着一面镜子看。她被镜子里的自己迷惑了。她发现,自己在一夜之间变得令自己陌生。有种捕捉不到却又非常确凿的根据,让她在心里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看啊,这个戴着黑色细边眼镜的女人,她的头发长了,那么软,她身上穿着三年前妈妈买的白色毛衣,已经有些短了……是的,她已经是个女人。

  付钱的时候,丛好才知道这副镜架居然要800元。这在1990年代的兰城,绝对是一件奢侈品。但她并不去阻止张树,看着他从皱巴巴的裤兜里往外摸钱,却不一次摸出来,变戏法似的,一张一张往外摸,直到摸够了那个数,在柜台上摔打一下,递出去。张树一直用眼睛斜睇着她,没有等到他期望的惊讶,就有些丧气。他想让丛好表现出对他刮目相看的样子,却落空了。他们走到兰城的大街上,张树开始找事,明目张胆地踢翻了路边的一个垃圾筒。

  丛好吃惊地问他:“你发神经啊?”

  张树看了她两眼,手插在裤兜里自顾往前走了。走出老远,又折回来,像个陌生人似的与她擦肩而过,神神鬼鬼的,反方向而去。丛好不知道他搞什么把戏,站住,远远地看他突然又狂奔了回来,一眨眼就到了身边,挽起她的手,继续正正经经地走。丛好的心里一瞬间感到了幸福,哦,这个浑身精力的孩子,这个如此简单的人!她叹息着,有一种苍老的感慨在里面,手就把他的手挽得更紧。

  深秋的兰城是一年最好的季节。强劲的风把一切都刮跑了,工厂烟囱里冒出的烟,空气中的有害颗粒,马路上的果皮纸屑,小吃店前油乎乎的塑料袋,虽然都在漫天飞舞,却似乎都接近不了人的周围,就在你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与你隔绝着。丛好和张树手挽着手往前走。迎面走来两个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少年,手都背在身后,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到了跟前,突然就从背后抡出两根胳膊粗细的木棍,劈头盖脸地打向张树。没有等丛好来得及恐惧,张树已经倒在了地上。两个少年打一声呼哨,飞奔而去。丛好新配的眼镜上一片喷薄的鲜血。她蹲下去看张树。张树的脸整个变了形,翻着肿胀的嘴唇对她说着什么。丛好哭着把耳朵贴近些,才听懂了,是“上医院啊”。于是跑到路边去拦出租车。连续拦下几辆,都是看一眼情况就开走了,没有人愿意拉血肉模糊的张树。他趴在地上,被一圈人围住看,看得生气起来,义愤填膺地冲着围观者嘟哝:“滚,滚!”由于口齿不清,就成了无力的“浑,浑!”人群笑起来,丛好却放声大哭了。终于挤进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妇女,两只手插进张树的腋下,毫不费力地把他拖了起来,放在一辆平板三轮车上,然后招呼着丛好也坐上去。妇女在前边蹬着车,把整个后背摆在丛好面前,那么宽,肉一路颤抖着。

  在医院里,也是这位妇女帮着丛好安顿了张树,一直陪她把张树抬到治疗台上。然后她就走了。

  丛好在张树兜里摸出所有的钱追出去,喊:“大姐,你等一下。”

  可是人家已经骑着三轮车走了。丛好有些发愣,终于找到了原因--她喊那位妇女大姐,这在昨天都会是滑稽的,换了昨天,她是要叫人家阿姨的。

  七

  张树在外边和人斗殴是家常便饭的事,有时候他打别人,有时候就被别人打。他躺在门诊的治疗台上,呜呜噜噜地冲着医生发火:“我躺在这儿她能跑了吗?她跑了你割我个肾卖掉,也赔不了钱吧?”

  他让丛好回去找他父母要钱,但医生认为他的伤势严重,光检查的费用就得一大笔,所以坚持交了费才给他就诊。张树发火,理直气壮的样子,似乎还有用,医生终于答应了,让丛好快去快回,说着招呼进来几个护士,帮忙收拾张树。

  丛好攥着张树给的钥匙一路跑回去,打开房门就直奔他父母的房间。她认为他们这个时候一定是不在家的,张树也说了:“如果不在,就从他们床头柜的抽屉里把存折拿出来。”

  但是他们却在。大白天的,赤裸裸的,一个坐在一个身上。丛好一下子怔住,定定地看了几秒钟才呀的一声跑出来。张树的母亲骂起来,一边套件衣服,一边急吼吼地追出来,对丛好喝道:“你真的有神经病哇!”

  丛好脸色煞白,半天才把事情语无伦次地说清楚。张树的母亲像一只焦躁不安的母鸡,立刻在屋里扑腾起来。丛好六神无主地跟在她后面,又回到他们的房间,看她整个身子钻进衣柜里,摸索半天,举着一张存折爬出来。原来它并不在床头柜里,是张树故意迷惑医生才这么交代的。张树的父亲依然躺在床上,脸扭向墙的一面,身上蒙着条被子,一直蒙到耳朵上,只留出一片乱糟糟的头发。丛好突然间陷入到莫名的悲伤中--这就是自己以后的生活吗?在大白天,和张树“日”!这个想法伴随着一幅非常具体的画面冲进她的脑海,像一排巨浪,来得势不可当,猛烈地扑向她,撞得她头晕目眩,骤然向下栽倒。多亏张树的母亲手快,一把拽住她,一迭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你哪儿不对了?”

  丛好清醒过来,但身体像虚脱了一样。

  她说:“没事,我没事,我们快去医院吧。”

  张树的确伤得不轻。头上缝了十多针,左臂骨折,打上了石膏。张树的母亲见到他后就恢复了平静。在她眼里,自己儿子被打成这样早不是第一次了,根据她的经验,张树没什么危险,所以就安静了,只是一个劲地抱怨:“三千多,你又花了我三千多!”

  张树看都不看地说:“去去去。”

  张树住在医院里,丛好就一天三回地往返在家和医院之间,提一把分成几层的保温瓶,分别盛上饭和菜,为张树运输三餐。

  有天中午,她快走到家属区门口时,身边突然插过来一个老头,笑嘻嘻地对她说:“张树媳妇,张树又和人打架了啊?”

  丛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这人是在和别人说话。走出很远了,才回味过来,人家这是和她说话呢--“张树媳妇”,这不就是她吗?丛好走在深秋的街道上,身边不时经过一些肥了腰身的中年女人,有一个居然和她一样,也提了一把同样的保温瓶。这个偶然的一致,在丛好的心里就有了某种象征性的意义。于是,一片落叶从眼前飘过去,就令丛好有些不能自持的难过。可是难过什么呢?又说不出。

  晚上一进家门,张树的母亲就问她:“隔壁王伯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理人家?”

  丛好又一次反应迟钝了,想一想,才回答道:“我可能没听见吧。”

  张树的母亲口气带着训斥,说:“人家是伯呢,你不理不睬的没个样子。”

  丛好埋头回了张树的房间,不开灯,坐在床边,心里面一瞬间是空着的,什么感觉也没有,只用一只手反复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张树的母亲却跟了进来,端一碗饭,上面尖尖地全是菜。

  张树的母亲像大多数兰城的妇女一样,基本上是可以算作善良的,起码不低于一个劳动妇女所应有的平均善良。丛好代替她行使起照顾张树的职责,她就完全把丛好当做媳妇看待了,操心起丛好的饮食,而且动手给丛好织一件紫色的毛衣。丛好有些温暖的感觉,不强烈,和时常涌起的一些没有根据的难过一样,都是含糊不清的。对于张树的眷恋,却是日甚一日。丛好觉得只有待在张树身边,她才是踏实的。张树的左臂打着石膏,向前半举着,像动画片里的铁臂阿童木。丛好喜欢看他的这个样子,喜欢把头依靠在他的“铁臂”上,那种凉凉的、硬的感觉,却令丛好的心柔软。她把张树伺候得很好,饭都是一勺一勺喂在嘴里。张树天生就是有些不知好歹的,被丛好体贴着,倒多出许多脾气来,有次让丛好去医院门口给他买烟,丛好稍慢了些,就发起火,让丛好滚蛋。其他病友都看不下去,说他:“这么好的媳妇,上哪找?”其实这是张树爱听的,一转眼就换上了笑脸,有些洋洋得意的味道。丛好也笑,觉得做一个媳妇,也没什么不好。

  张树的体格似乎生来就是抗打击的,住了一周的医院,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出院那天,丛好和他母亲一左一右陪着他回家,走在风中的兰城街道上,完全是一家人的样子了。

  恢复了的张树依然在外面混,通常都要很晚才回来。丛好一个人在家,心里空荡荡的,倒不是寂寞,没有那么锐利,只是空,时间一长,性格似乎就固定成这样的模式,成为一种顽固的无聊感,什么也不往深了去想。她自然而然地开始给张家的三口人做饭了,一上手,居然就是一个娴熟的主妇,一切都做得像模像样,仿佛她十七年来,只神秘地学会了一件事情,就是成为一名合格的主妇。丛好不知道,这种奇迹只是发生在她一个人身上,还是所有的兰城少女们,都是这样神奇而又简单地转变着。她当然不会去这么想,她在做饭的时候,偶尔想起过父亲,想起过母亲,也都是不往深处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张树的母亲把家里的菜钱都交给丛好来掌握了。于是,在兰城的菜市场上,又多了这样一个女人:趿拉着棉拖鞋,经常穿一条叫做“健美裤”的那种紧身毛裤,手里拎着各种蔬菜,有时候还有一块硬邦邦的冻肉,和其他的女人们没什么不同,只是戴着一副兰城女人们脸上少见的细边眼镜。

  八

  冬天的一个傍晚,丛好在菜市场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当时她正在菜摊前挑萝卜,付完钱回过身来,就看到了母亲。母亲眼睛红红的,看着她。丛好的心最初是没有丝毫波澜的,她只是很专注地看着母亲的形象。母亲显得年轻了,头发光滑地绾在脑后,额头和眼角没有一丝皱纹,穿一件鲜红色的大衣,质地很好的样子。可是,母亲的眼泪从眼眶中滑出来的瞬间,丛好的心也跟着猛烈地痛起来。母亲的嘴唇一直在抖,说一句“好好怎么会这样……”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丛好木木的,也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母女俩站在菜市场里,需要不时躲避一下身边经过的三轮车,这似乎分散了她们的悲伤。

  终于母亲又说话了,她说:“妈回来看看你,妈都知道了,那个男孩子对你好吗?”

  丛好点点头。

  母亲说:“他们家人对你好吗?”

  丛好的头埋下去,依然点一点。

  母亲呜咽着说:“好好,妈还会回来的,下次,下次妈回来,就会带你走,把你也带走……”说完她塞给丛好一只信封,然后就回头走了。

  丛好看着母亲的背影,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看着这把火炬走着走着就跑起来,拐过菜市场的出口,消失了。

  母亲给她的那只信封里装着一叠钱。丛好从来没有拿到过这么多的钱,她犹豫了一会儿,从里面抽出一张,买了两条草鱼。

  这两条草鱼一进家门,就被张树的母亲发现了。她夸张地叫一声:“啊呀,怎么买了鱼--还是两条?”

  丛好一言不发地进到厨房里。厨房的灯泡惨淡惨淡的,照在鱼鳞上却发出斑斓的光泽。丛好突然间就觉出了张树家的寒酸。以前她从没有这样觉得过,但是今天,似乎两条鱼的鳞片成为了镜子,把这种感觉反映了出来。

  饭还没有做好,张树就大呼小叫地回来了。“打起来了!要打起来了!”

  他兴奋地叨咕着,额头上渗着一层细密的油汗。

  他父亲怒冲冲地问他:“你又要跟人打仗啦?我跟你妈生下你,就是为了让人在外面打死掉吗?”

  这是兰城人的语言,他们把打架叫打仗,说明打起来就很有气势,很有规模,不死不休那样的。

  张树不屑地反驳他的父亲:“你懂什么?是老美要和伊拉克打起来了!多国部队听说过吧?萨达姆听说过吧?--你懂什么!”

  他父亲不甘示弱,说:“我天天看新闻,我什么不知道?我还知道爱国者导弹呢!”

  张树咧开嘴笑了,说:“那好,你天天看新闻,现在轮到我看了。”说着就动手把客厅那台十八寸的电视机抱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父亲不愿意,被他反插住门挡回去,也只好罢了。

  丛好做好饭,喊张树出来吃。

  他说:“给我端进来。”

  他母亲大声说:“你出来吃,有鱼!”说着剜一眼丛好。

  丛好心里生出抵触的情绪,分出一条鱼,和盛好的饭菜一起端进了张树的房间。

  张树躺在床上看电视,让丛好找张报纸铺在床上,把饭菜放上去,就这么坐在床上吃。电视里是黄昏中的伊斯兰城市,剪影般的建筑物,无声行驶着的车辆。画面的质量很差,镜头时常摇晃起来,令夕阳下的城市显得更加阴郁,像一艘被浪涛拍打着的船舶。丛好端着碗,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看电视。她的心也是阴郁的,像没开灯的房间,只被电视里那抹巴格达的斜阳勉强地照亮着。

  光线在一瞬间明朗起来。电视里连贯地穿插进一组画面:那个留着神气的小胡子的阿拉伯男人,他在阳光下亲吻儿童的额头,他微微凸出的小腹在戎装下傲慢地挺起,他在气定神闲地吸着粗大的雪茄,他在漫不经心地微笑,他浓密的眉头蹙起来,他不动声色地举着枪向天鸣放,他被簇拥着,脸上挂着一种似是而非的梦态……“他是一个遗腹子,他是一个有号召力的少年,他曾刺杀过国家一号人物,他曾屠杀过持不同政见的人,他发动过两场战争,他同世界第一号强国对抗……这就是萨达姆侯赛因……”电视里这样解说着这个男人。丛好记下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和它一同出现的画面,共同使张树的房间,在冬天的夜里明亮起来,无端地成为一种具有意味的东西,牢固地定格在少女丛好的心里。如果说那个盛夏的午后,少年张树的出现,在丛好的心里,像一道闪电划破了猥琐的庸常,那么,在这个冬天的兰城之夜,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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