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十六章 美人谷(节选)

  祝勇

  序

  我觉得自己至今仍然生活在美人谷。我希望自己每晚依然能够在漆黑的木屋里啜饮酥油茶,在早上用冰凉的水洗脸,然后站在“拉吾则”上观看雪山光影的变化。

  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都包含在美人谷的名字里。是这个名字对我进行最初的煽动,让我前往这个群山环抱、河流交织的云中天堂。此前,我没有关于美人谷的任何知识准备,只是在地图上寻找过它的位置--四川甘孜州丹巴县,古老的康巴地区,大金川、小金川、革什扎河、东谷河和大渡河五条河流交汇之地。河流已经率先证明了丹巴是一个神异之地。河流是先知,有着充足的阅历与智慧,引导着我们的旅程。我从不怀疑河流的选择。

  我满怀神秘感地走进雪山的迷宫。每当我的脚步在雪山的威慑前变得犹疑的时候,都是河流为我指明了方向。在冰雪的夹缝里,河流传达着来自美人谷的讯息。

  关于美人谷的所有想象都将是失败的,美人谷证明了我们想象力的限度。因为美人谷不是得自想象,而是产生于时间与空间某种神异的结合。巨大的雪山占据着蓝天最显要的篇幅,雪线下是红白相间的藏式民居,散落于大山三分之二的高度上,绵延的山势如同风中飘动的裙摆一般此起彼伏,被鲜嫩的黄栌和火爆的枫树所装饰,而山脚下翻腾的河水,刚好是它们卷曲的花边。神灵已经在雪山上生活了几十个世纪。在一片花海中,古老的碉楼倔犟地耸立,暗示着时间的悠远。我在丹巴寻访到五六千年以前的墓葬群,以及新石器时代遗址,我对这里的文明陡生敬意。至于碉楼,更是我的视线无法躲避的奇迹。本书将以诸多篇幅讲述我所看到的碉楼。甘孜藏民为什么要修造碉楼?有人说它们是战争的工事,也有人说它们与甘孜藏民的成年礼有关。不管怎样,它们都是生命的保佑者,在反复宣讲着有关生与死的主题。

  作为大自然的果实,这里的女孩子有着与自然相匹配的朴实与美丽。她们健康美丽的体魄,与民族之间的血缘融合密切相关。这里地处汉藏两大文化圈的衔接带上,自古就是民族争战和迁徙的通道。原始部族古老王国的宁静在唐代被打破,吐蕃铁骑在翻越万千雪山之后,带着经卷和刀剑,一直冲杀到大渡河东岸。唐宋以后,这一地区又卷入与中原王朝长达几百年的激烈争战中,并接连陷入三百年的部落纷争中。马帮满载着绚丽的货物,穿梭于动荡的康巴地区,在马帮身后,一条漫长的“茶马古道”悄然形成。所有这些历史信息,在经过大自然的转述之后,已经变得异常平静,潜伏于太阳、月亮、雪山、河流、白云、土地、家园、青草、庄稼、杯盏、劳动、睡眠,以及微笑中,只有仔细观察和谛听,我们才能得到来自时间深处的讯息。

  一八九二年,法国传教士倪德隆被任命为康区教区主教,成为第一位涉足这一地区的外国人。三十年后,美国《国家地理》记者约瑟夫洛克到达云南丽江,此后开始了长达二十七年的康巴之旅,走遍了康巴的所有地方。但是,很多年来,美人谷仍然蛰伏于雪山深处,延续着古老的民俗,成为真正的世外桃源。二〇〇五年,《中国国家地理》举办“选美中国”活动,我作为推荐人,推荐的丹巴藏寨被评为“中国最美的乡村古镇”排行榜第一名。我至今难以为自己的举动给出一个道德的评价。媒体以“发现丹巴”来表达惊喜。然而,“发现”这个词里暗藏着主流文化的某种不恰当的优越感,而丹巴,以它不可言喻的完美,恰好构成对这种优越感的反讽。丹巴不需要被“发现”,“发现”丹巴不是丹巴的幸运而是我们的幸运。在“发现”之外,美人谷的传奇在蓝天碧水间茁壮成长,从来不曾中断。丹巴之旅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奇迹,我用一本书的篇幅表达对丹巴的感激之情,并希望这些不会成为对丹巴的侵犯,更不希望美人谷在我们的文字和照片中沦为丧失了生命活力的碎片。

  一 回忆

  丹巴是我一直不敢触及的地方。它仿佛熟知我的秉性,就在我内心的最柔软处栖息,只有在那里,它才最安全、妥帖和完整。丹巴就像想象中的爱情,让人不知道该如何安置它。所以,到达丹巴的时候,我的内心略带一点慌乱;而离开丹巴,心中充满忧郁。不可救药的悲伤彻底害了我,它修改了美景的意义,使它们看上去更像一次苍凉的告别。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再来,但此刻,我们正要跨过最后一道河谷。

  我对摄影的迷恋并非企图带走什么,相反,我们把魂都留在了这里。那些光影交织的照片将为我们寻找丢失的灵魂提供路标。内心已经背弃了我们乏善可陈的身体而另寻出路,它在炫目的雪线下找到归宿,这种弃暗投明的行为显然得到了某种鼓励,因此,它没有丝毫的内疚。这使身体陷入更加不堪的境地中,每一步都面临绝境。

  丹巴是圣洁之神,但它不能拯救我们,相反,它令我们痛苦--如同海市蜃楼,让我们绝望;如同光,使我们隐入更黑的黑暗。

  很多年后,我将面对一大摞布满灰尘的旧照片。它们将告诉我,我曾经到访过的丹巴,将不会再在那里等我,它也有它自己的旅程。或许,我们将在某一路口相遇,但是,我敢保证,我们会彼此陌生,甚至,谁都无法辨认对方的面孔。

  二 以美人命名的山谷

  以美人谷来命名丹巴,使我在到来之前就对这里充满遐想。几乎是这个动听的名字,构成了我这次旅行的理由--还需要什么更多的理由吗?面对地图作出决定往往只是一分钟的事情,仿佛一场爱情,就在一分钟里发生。但这一分钟却往往决定一个人的一生。这一分钟就像一个路标,不眠之夜会成群结队地紧跟在后面尾随而至。或许是偶然将我们送到某一条岔路上,那么,我们必须准备迎接所有的奇遇和煎熬。

  以美人命名的山谷,深不可测。走进去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那里曾经是血流成河的古战场,如同古希腊一样,美人成为许多场战争的借口。《清代野史》的《金川妖姬志》里记录的首次金川之役,起因就是对美女的争夺。这将美女置于历史的中心位置上,而战争,则成了美女最奢侈的装饰。但是美人终会老去,她们不堪一击,永恒的是河谷。奔腾的河水中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它像血液一样使丹巴永不委顿。这里果木繁盛,美女茁壮,来历不同的古代部族几乎无不将这里当做它们寻找生存之路的通道。他们在这里彼此杀戮和相爱,坐在雪山面对的木屋里,推开窗户,仍可看到一千年前在死亡里奔突的马匹与闪亮的雪刃。

  我知道我将走入一幅深奥难测的古代阵图中,此后,道路就不再受我的控制。在踏上这条道路之前,首先需要想清楚的一件事是,如果我真的爱它,我能为它付出多少。

  三 通往丹巴的路

  山路是睡眠的敌人,它惯以颠簸、泥泞和弯曲摧毁旅人的睡意,以危险和困难来显示自身的重要性。尽管在拥挤的长途车里,我尽可能绷紧身体,但道路依旧使我的梦境如同器皿里不安分的水银,不时从我的躯体里溅出。我无数次看见,它们像行踪不定的蚂蚱,在阳光下一闪就不见了。想在它们飞出我身体的最后一刻逮住它们。我甚至能够听到它们摆脱我身体的控制时发出的快乐的尖叫。睡眠是我通向目的地的最短的道路,经验告诉我,只要穿过这片黑色地带,我会在一张舒适的床上安全着陆。但山路对此有不同看法,于是在那条黑色走廊上设置了许多伏兵,它们的袭扰使得我行程的终点变得遥不可及。

  这一情况在去丹巴的路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并不是说山路改变了它的本性,而是这一次它修改了策略--它开始以变化多端的景色来收买我的视线。显然,这一策略更加有效,它使我开始主动放弃抵抗,甚至与睡眠反目成仇。无数次在睡眠的边缘挣扎,头不停地碰撞着窗玻璃,每次醒来,眼前都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图景--草原、森林、江河、峡谷间的吊桥、石砌的民居、城堡、繁花间流淌的雪水,以及无法企及更无法接近的巨大冰川。它们像不可思议的插页,穿插在梦的叙事中,它们反衬出那种叙事的单调、古板、缺乏想象力乃至不可救药,并因此对梦的存在价值提出质疑。由于能够从风景中得到更多好处,几乎没有犹豫,我就放弃了对于睡眠的忠诚。

  通往丹巴的道路是某种神圣叙事的开始,有许多奇迹埋伏在道路的周围,蠢蠢欲动。在成都茶庄子长途客运站吃过一屉小笼包以后,我们的旅程就开始了。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汽车穿过城郊的劣质街道、汽车修配厂、肉联厂和各种饭馆,那些灰色破旧、麻木不仁的房屋,使我们日常生活的简单潦草一览无遗。在它们的衬托下,我们更像是城市中的潜逃者。我们由于透支了对于生活的全部忍耐力而显得虚弱不堪。但敏感的人能够从平庸的城市生活中预感到奇迹的存在,美丽而遥远的丹巴,正是从麻将声四起、花柳病泛滥的城市脱胎出来的。它为每一个人准备了一条道路,它充满危险、神秘以及各种超乎想象的可能性,在这条道路上,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传奇的主角,而不是仅仅收获几张矫揉造作的观光照片。

  这条道路处于成都平原到青藏高原的过渡带上,因而这是一条充满隐喻的道路。它用极为繁复和曲折的修辞表达它的主题。它表述的过程充满转折,不断用另外一个事实否定前面的事实,当然,它很善于预留线索,但只有走完全程,我们才能发现那些不同景色之间的联系。山路最大限度地弯曲着(你曾试图在云南寻找著名的“二十四拐”,但这些道路的连续转折已经无法用数字准确表达),尽可能地展现着过程的乐趣,而绝不轻易给出一个结局。对此,心急的人表现得有些不耐烦,他们用尺子在地图上丈量过之后,便根据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原理,用炸药和起重机,在山岭间炮制了若干条本不存在的直线。隧道直截了当地侵占了山神的居所,神灵们开始移民,取而代之的是呼啸而来的车流。科技战胜魔法,它缩短了路程,同时使世界的神秘性大打折扣。道路见证了无神论者的步步进逼。

  这条通往康区的道路让我在一天之内经历了几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从我最熟悉的城市,经过伟大的古代水利工程都江堰、卧龙原始森林、邛崃山、巴朗山、四姑娘山,最后在小金川的引导下,抵达那座大山夹缝中的县城。而那座县城,也仅仅是一轮轮新的旅程的开始,县城中林林总总的旅店、客栈证明了这一点。有无数古代的遗民隐居在峡谷背后或者高山之巅,只有找到那些隐晦的道路,或者爬过在高空中晃动的铁索桥,才能与他们谋面。这是一些无法反映在地图上的道路,它们牵动着许多事物,比如植物的青春期、蛇的密谋、神灵的脚印、骚动的矿物质、心照不宣的风流韵事、家族间的生死交往以及亡者在地下的叹息,唯独与书本上的地理知识无关,也无法记忆和背诵,因为它们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变化多端,每当更换一个进入的角度,都会有一组新的道路网络浮现出来。它们像情欲一样,在暗处活跃,并且随时会唆使你完成一次想象之外的约会。

  四 莲花

  我至今还记得最初的兴奋。我们都没有想到,那辆肮脏不堪的长途汽车会把我们带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奇异世界,仿佛一个老谋深算的术士,污秽,却法力无边。峡谷横空出世,水流湍急,植物茁壮,太阳在消失之前投下最美的光束,它有意赶在黑夜来临之前呈现丹巴的美,我对它的善意感激涕零。我开始相信道路的诺言,在此之前,它还显得形迹可疑。

  没有照片,但那个傍晚的景象曾经一万次地在我的记忆里出现。河水与山谷的默契、光线与树叶的心照不宣,色彩丰腴、艳丽、性感。无论如何无法想到,迷乱的地图上的那条曲线,竟然是一条如此神秘的通道。那些异质的植物、性格古怪的石头、桀骜不驯的流水以及捉摸不定的光线彼此纠结,但是更多的事物深隐在它们背后,我们无法判断它们的来历和去向。比如一片不知名的树叶,突然就从深红的丛林中跳跃出来,在飞翔中探寻着风的薄厚。鸟兽鱼虫一律是机会主义者,它们蠢蠢欲动,却只有在某些不可预期的时候它们才会公开身份。所有的一切都在暗示,这是在四川西部,在这里可以遭遇一切传奇,因为这里几乎是所有事物的必经之地。

  五条河流--大金川、小金川、革什扎河、东谷河和大渡河--打了一个结,那个结就是丹巴。所以无论沿着哪条河谷行走,我们都必然在丹巴相遇。地理学家将此称为“旋涡状旋扭构造”,是喜马拉雅造山运动这一宏大叙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但它却制造了一朵直径数十公里的巨大莲花,丹巴县章谷镇就是莲花的几何中心,而白菩萨山、拥波山、万年雪梁山、哥妈山和墨尔多山,就是五片肥硕的花瓣。进入丹巴的道路不止五条,有无穷无尽的道路被掩埋在花丛和雪原之下,交织错落,耐心地等待它内定的主人。每一条道路都寄生在一个人的身上,一一对应,不可重复。朋友说,道路不是一个外部事实,它就在我们的身体之内。我们一出生就带来了我们的道路,我们前进,并不是因为我们有脚,而是我们体内的微型道路在不断放大,并诱使我们去追赶它。当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后,暗中大吃一惊。事情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顿悟只是结束时一份可有可无的总结。道路并不总是企图让我们顿悟,相反,它一直在争取隐瞒真相。

  道路一直用掩蔽自己的方式躲避人们的视线,但我们都知道它的存在。甚至在我们相遇以前,我们都同时闻到了这条道路的气息。道路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是我们的血肉。我们的身体时常因为道路而疼痛,我们的梦与快乐也源自道路。我们将牢记道路告诉我们的一切,我们将品尝道路送来的果实。

  ……

  五 繁星

  我们看到了繁星。这无疑是我们生命中的一件大事。仿佛失去的老朋友不约而同地聚会。因为黑暗离我们很近,所以它们也很近,它们对黑暗紧追不舍,试图化解黑暗的势力。如果我们向天空伸出手臂,它们刚好在我们指尖的位置上。如果踮起脚尖,就会触到它们冰凉的身体。在黑暗里,它们炫耀着自身的明亮与璀璨。我几乎是第一次深切地感觉到星星是一个庞大的阵营,它们缓慢行进,无数把钢斧在黑暗中发出神秘的幽光。我的确觉得那些星星一律是某些器物的反光,有很多看不见的势力把持着它们,隐在帷幕后面,在暗中保佑我们。

  在丹巴,我们会为许多普通的事物而激动,星光只是其中之一,但它们的确值得夸耀。在睡眠的空隙里,无数次与满天星光不期而遇。明亮的星辰就在我的头顶,像小僧徒们干净的眼睛,令我惊慌失措。它们混淆了梦与现实的界限,它们组成的离奇花纹中蕴涵着难以猜测的隐喻,它们使我忘记寒冷呆立很久,直到衣着单薄的身体被高原的冷风吹得彻底麻木。繁密的星图像佛堂里的经卷,或者朝拜者的歌声,我无法懂得它们的真义,却为之激动。我相信繁星是每天夜晚启迪我们灵魂的经文。

  旅途的困顿使我睡得很深。梦像一个固体,一滴声音都漏不进去。而醒时,却有一种梦游般的晕眩感。现实中的一切都像是梦中的布景,我很难相信它们的真实性。早晨的阳光使所有事物变成清澈透明--树木、花朵、石头和房屋,它让目光可以不受阻碍地抵达一切事物,它使所有沉重的事物都变得像幻想一样轻盈。

  六 血脉

  在穿越河谷的部族中,不知哪一支是丹巴人的祖先。但是他们一定会到这个地方来。丹巴为他们准备了足够的道路,以及天堂一般的生存条件。所以,在时间深处像旋风一样闪过的马队中,有一支部族停止了前进的脚步,他们决定在这里延续自己的血脉。但是那支部族离我们太远,他们的背影已经无比模糊。漫山遍野的碉楼证明着他们曾为守卫家园而浴血奋战,除此之外,人们对祖先的创世史诗几乎一无所知。

  有人认为丹巴人源于党项羌,是西夏王族的后裔。他们的王国被成吉思汗的铁蹄踏平之后,残存的皇族沿着甘南草甸、阿坝红原大草原一路南下,“其中一部分在称为大小金川河谷地带停下了脚步,重建他们梦想的家园,并将美丽和富贵的血质注入这方风和阳光剧烈的土地。”(胡庆和、杨丹叔:《“美人谷”丹巴》,见《民族》,二OO一年第七期)

  司马迁曾经这样写:“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冄駹最大。其俗或土著,或移徙,在蜀之西。”(《西南夷列传》,见《史记》,第二九九一页,中华书局,一九五九年版)

  而《隋书》上则这样写:“附国者,蜀郡西北二千余里,即汉之西南夷也。”--来自两个遥远朝代的信息在这里衔接--“有嘉良夷,即其东部,所居种姓自相率领,土俗与附国同,言语少殊,不相统一。其人并无姓氏。附国王字宜缯。其国南北八百里,东南千五百里,无城栅,近川谷,傍山险。俗好复仇,故垒石而居,以避其患。”

  我们从古书中得到两支部落的名字:冄駹、嘉良夷,有学者认为,它们是同一支部落,在汉代称冄駹,而在隋代则称嘉良夷,到了近代,它的名字是:嘉戎。(马长寿:《氐与羌》)

  我们已经很难从久远的历史叙事中分辨出一条真正可靠的消息,那些复杂的血统如同神秘莫测的河流一样令我们无所适从,或许,文字并不比脚下的一块石头更懂得历史,当我们的双脚从荒草上踏过的时候,我们或许刚好踩痛了历史的神经,它会以各种隐秘的方式,呈现那些荒芜的细节。

  有一点至少可以坚信,这里曾经是历史的秘密通道,有无数张被时间隐去的面孔从这里穿过,完成他们有关生存或者死亡的史诗。任何一段故事都值得炫耀,但他们从不在意。或许,所有的故事如今都隐藏在丹巴人的面孔里,隐晦得有如一段谶语,需要用血液和心跳去辨识、破译。

  《隋书》写到:“嘉良有水,阔六七十丈,附国有水,阔百余丈,并南流,用皮为舟而济。”还写到:“附国南有薄缘夷,风俗亦同。西有女国。其东北连山,绵亘数千里,接于党项。往往有羌:大、小左封,昔卫,葛延,白狗,向人,望族,林台,春桑,利豆,迷桑,婢药,大硖,白兰,叱利摸徒,那鄂,当迷,渠步,桑悟,千碉,并在深山穷谷,无大君长。其风俗略同于党项,或役属吐谷浑,或附附国。”(《隋书》,第一八五九页,中华书局,一九七三年版)

  一长串名字,简明,陌生,不知所云,但我们能够感觉到群落的密集,在黑夜里伸出手去,我们就能摸到一张古人的脸。

  现在我关心的是,上面提到的“女国”,是否就是“美人谷”?古代的书写者们,是否已经阅尽丹巴的春色?

  七 中路

  由于丹巴处于“旋涡状旋扭构造”的中心,这决定了将有许多条道路延伸出去。这使我们的前景呈现出某种不确定性。这里民族的复杂性,使得每一条道路都指向一种不同的生活,而那些鸡鸣犬吠的村庄,将包含着许多新鲜的奇遇,我们将要遇到的人,和将要遇到的事,都具有不可重复性,它们像水上的浪花一样一闪即逝,我们必将在错过其中的一部分之后,与另一部分相遇。道路使我们感到谦卑和惶惑,我们必须选择其中的一条,就像抽签一样,我们面对的是均等的机会,而一旦作出决定,就不可能再有悔改。我们必须服从签上的安排,直到面对下一次选择。命运实际上就是无数个接踵而至的路口,它考验我们的果决与运气,我们必须在无数种可能性中挑选一种。在那无数个路口的后面,一条道路将离另一条越来越远。

  我们在一个清晨溯着小金川向东走。我们要去一个名叫中路的地方。很久以后,我在甘孜州遇见一个女孩,名字叫泽仁康珠,是一位藏族作家、在美人谷长大的美丽妹妹。她的父亲,就是中路人,她拥有土司贵族的血统。她告诉我,中路,原来是明正土司卓笼土百户的领地。中路,在藏语里的意思,是“向往的好地方”。中路人的祖先由西藏向外迁徙时,求神指点,代表神旨意的喇嘛给迁徙者一只羊,说:“你带着羊走,羊死在哪里,哪里就是你想去的好地方。”迁徙者带着羊走,到中路,羊就死了,他们就在这里定居下来,繁衍子孙。

  我们在河谷里搭了一辆车,由于道路颠簸,车速不快。开了两个多小时之后,司机让我们下车,说剩下的路只能爬山了。我们就此告别,约好三天后,他在这里等我们。

  这时候我们已经处于一座大山的阴影中了。大山通过阴影显示它的权威,我已经预感到,我们必须进入山的话语体系。阴影里的事物都显示着它们朴素的本色,而阴影外的事物,比如花草、泥土、岩石与飞鸟,它们的色彩则都受到了阳光的夸张,显得强烈、明媚和刺激。随着时间的变化,阴影处于缓慢的移动中,逐一抹去附着在事物上的光粒,使它们显露原初的形态。

  我刚好站在山峰的投影中。山峰的轮廓既确立了我们攀登的起点,也暗示了我们的终点。它向我们描述了终点的形貌,却并不作出任何许诺。一切都得依靠我们自己。现在,我们只有依靠双腿来与大山对话。

  登山是一种最难作出修饰的肢体动作,它经常使我们身体的虚弱暴露无遗。一个举止优雅的人很难在这里保持风度。我们与大山构成了一种不平等关系。山作为这里至高无上的神,显然喜欢这种关系,在它的面前,我们显得无比渺小、孱弱和微不足道。它甚至还经常用陡坡来增加我们的难度和危险。它要以此来确认,我们是否可以获得走进这些村庄的路条。

  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丹巴藏民的村庄大部分都在接近山顶的位置,不像汉族村庄,大多聚集在山谷里,尽可能地靠近水源。这令我感到不解。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选择了最不方便的方式建立自己的家园。从一个村庄可以清晰看见峡谷对面的村庄,绛红色的房子如同在风中散落的花朵,在丛林后面闪烁跳跃。但是,这样的直线距离只属于眼睛,而不属于双脚。从一个村子抵达另一个村子,双脚要经过比眼睛复杂得多的过程,要下山、渡河,再上山。假如没有桥梁或者渡船,那么它们还要再绕一个更大的圈子,找到合适的渡口,才能到达对岸。盘山路要平坦得多,但这种平坦是以牺牲距离为代价的。它几乎使得两个村子间的距离变得无限远,因而,它遭到遗弃。没有人走盘山路,真正的道路从不虚张声势,它们掩藏在山坡上,被各种植物所遮盖。所以,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的道路是不确定的,它取决于一个人的体能、胆识和对山的熟悉。山本身就是路,这是我在丹巴的一项重要发现。几乎所有的道路都以山的形式存在,它们像草丛里的蛇一样游动不止,从不固定,所以一个人不可能在不同的时间,走在同一条路上。

  长时间的游走生活使我深知欲速则不达的含义,我因在山的面前保持了适当的谦恭而得到奖赏,在爬上第一座山冈之前,我的体能没有透支。我们坐在石头上休息,这时我们都注意到视角的变化--我们不但看到了峡谷对面的村庄,我们将要前往的村庄也在丛林的后面浮现出来。

  藏民对于高山从不胆怯,相反,高山使他们的身体变得剽悍、壮茁和奔放,他们生活中的全部激情都来自高山,因而,山从来不是他们的敌人。我们与他们都崇拜山神,我们是出于畏惧,他们是出于感激。我看见妇女在河边打水,然后背着水罐回家,水罐的皮绳在她们的胸前交叉,深深地勒进她们的藏袍,使她们的乳房格外突出,在那些用油彩装饰过的房子里,她们的孩子嗷嗷待哺。女孩子们脸颊很红,汗水明亮,顺着下巴往下滴,她们身体里充满水分,双腿健康有力,精心编扎的发辫在风中飞舞,偶尔会有水珠像斑斓的蝴蝶,从水罐里飞出。我甚至看见老妇人背着沉重的沙土上山,她们要用这些沙土盖房子,最重要的一项劳动不是盖房子本身,而是运输。

  她们的步履飞快,所以她们会突然出现在我们身边,又突然消失。我几乎记不清她们一闪即逝的面孔,而你,则用镜头挽留她们。不久以后,我们在村子里与她们再度相遇,这使我在走进村子的时候,发觉这里几乎一半是熟人。

  八 老妇人

  但是那个老妇人却令我难忘。我们在半山坡上与她相遇。其实我们并不知道她的年龄。她的脸很黑,脸上布满皱褶,像放久的苹果。她背着重重的沙子,在陡坡上艰难行进。看到我们,她停下来,在几米距离以外,打量我们。

  最初我以为她仅仅是感到好奇,没想到她把一只苍老的手伸进衣襟。那是一身黑色藏袍,肮脏破旧。我看见有些斑秃的羊毛吞没了她的手。它在里面游动了半天,摸索出一团近乎黑色的东西,伸到我们眼前。我辨认出那是一张馍,又圆又大,只是已经残缺了一多半,残余的部分还留着清晰的齿印,如同某种植物的叶子,它的横断面就像山路一样崎岖不平。我感到它的分量很重,老妇人试图把它定格在我面前,但那干柴般的手在风中有些飘忽不定。

  我从没遭遇过这样的目光,善良、单纯、朴素。她担心我们饥饿,就把身上仅有的食物拿出来。触动我的不仅是她的善意,而是她对贫穷的不加掩饰。贫穷不构成她的耻辱,因而她不懂得她的善良在某些时候可能被歪曲,成为轻蔑和嘲笑的对象。由于贫穷,她对富有者的心态一无所知,她有属于她自己的常识,那就是在路上遇见我们的时候,给予我们干粮。

  馍的表层已经被柔软的袍子蹭得油光锃亮,仿佛经过打磨的铁器。来自文明社会的恶习使我难以接受来自老者的恩典,你却走上前去,我注意到你掰馍的动作十分内行,而且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你的微笑与老妇人渴求的目光刚好相配。

  九 家族

  我们都没有想到整个村子会以一场盛宴欢迎我们。尽管那场盛宴是为一位逝者的忌日准备的。益西多吉的母亲去世三周年这一天,我们一起走进这个村庄。开始我们对此毫无察觉,我们顺着山路靠近那些逐渐密集起来的房屋的时候,整个村庄像熟睡的婴儿一样安静。藏式民居错落排列,篱墙外的土路上布满牛粪。与城市街道不同,牛粪在这里不是作为污物存在的,而倒像是一种炫耀,尽管村路空无一人,但那些牛粪证明村庄内部暗含的生命力。你曾在你的书里描述过你缅因州家乡农场里的牛粪,你曾把牛粪的气味视为耻辱的标记,那时你的梦想是逃离劳苦的农场,去寻找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但是世外桃源里依然有牛粪,浑圆的牛粪像乡村的宣言一样,发表在道路的最显眼处。它们与土地那么相配,因而在这样的场合,它们显得无比干净,而且,没有臭味,是牲畜粪便与植物气息相混合的一种味道,这种味道像一种神奇的药物使人精神振作,让人产生劳动、歌唱和做爱的欲望。

  两位红衣喇嘛抬着一面大鼓,迎面走来。他们很年轻,剃光的头发上已经长出青青的发茬。我知道有法事即将举行,便上前询问。结果,他们就把我们带到益西多吉家。

  尽管我曾在西藏游走,但这是我第一次进入藏民的家庭,同时对于受到的善待没有丝毫准备。几乎所有人都对我们露出微笑,我看到老人包金的牙齿的闪光。他们捧出酥油茶招待我们,还爬到院子里的果树上摘下苹果和梨,塞满我们的背包。这时我们才注意到,漫山遍野的果树上,通红的苹果和黄澄澄的梨像节日的灯盏一样,具有强烈的装饰作用。主人们说,山上的水果吃不完,运输出去的费用比水果本身还贵,所以没有人拿出去卖,每年只能烂在地里。它们在土地里与牛粪亲近,它们具有某种血缘关系,或者说,山上的一切事物,都属于同一个家族。

  十 逝者

  人们用饮宴的方式证明一位逝者的存在。我感觉益西多吉的母亲并没有死,在一个特定的日子,是她将这么多的人召集起来,我几乎可以看见她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她喋喋不休的声音在空气中重复。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按照她的愿望进行,包括到来的亲人,和菜肴的口味。

  整个院落已经成为一间巨大的厨房,各路工种秩序井然。负责烧菜的卓玛是最美的一个。我忙着为她照相的时候,你已经融入到干活的女人中,劳动成为你们通用的语言。劳动中的女人很美。这里的男人已大多着汉装,女人却始终穿戴藏族装饰,仿佛身着礼服砍柴挑水。她们往灶膛里添柴的时候,手腕上的银饰闪闪发光。她们躲在自己的语言里窃窃交谈,关于柴米油盐或者某一个康巴男人,而所有的私语都会在我的镜头光临的时候戛然而止,面对镜头,她们会用手掩住面庞。我发现,整个院子里只有我是多余的人,如果我离开这个院子,那么这里的一切都将天衣无缝。这时我只好去找小尼玛,她是一个小学生,只有她愿意听我的话,并且,十分乐意让我照相。

  但我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工作,那就是与男人们一起喝酒,这是游手好闲者的最佳选择。但那些男人与我不同,他们是岩石的化身,透过衣衫,我能看见他们坚硬的骨骼。有两种东西在他们身上须臾不能离开,那就是酒和刀。这两件事物不仅是男人们永久的装饰,也是他们对话的最佳方式。

  我注意到对死者的祭奠充满欢乐的气氛。死亡就像一次平常的外出,令人惦念,却无须悲伤,铜制门环在深夜里突然发出的响动,可以被认做逝者归来的信号。她走得并不远,即使她已升入天堂。他们生活在三千米的高度上,在生命的尽头,只需一拐弯,就进了五彩天堂。

  十一 拉吾则

  藏式民居大多一宅一院,但这是一个由两栋房子组成的院落,房子的主人分别是兄弟俩--益西多吉和格桑多吉。两栋房子都是典型的藏式民居,梯形的石木结构,像佛一样坚定。弟弟的一座是新盖的,浓重的木料味道还没散去,外墙也以绛红的涂料刚刚漆过,在阳光下绚烂刺眼;另一座是老房子,色彩陈旧暗淡,像穿着一件辨不出颜色的僧袍。

  从这一天开始,我们几乎每天夜晚都在藏民家里度过。藏民的房子多为四层,底层为畜圈,二层为厨房、贮藏室和锅庄房,三层作居室、经堂,四层被称为“拉吾则”。由于三层和四层的面积逐级递减,因而在二层和三层的屋顶上分别形成“L”形平台,可供晾晒粮食和家人休憩。房屋下部多为泥石结构,外表涂以白色,或者白色与石头原色相间;上部为纯木结构,漆为红色,檐头的绛红色色带下,再涂黑色色带。藏屋的结构大抵相同,我们稍不留神就会走错家门,但无论在谁家,我们都会受到相同的善待,这几乎已经成为村庄的永恒定律。这使得对这些房屋的分辨显得不那么重要。像一部预先规定了结局的小说,错综复杂的路程不会令我们感到担心。我们无法在天黑前如约回到卓玛的家中,却能从央宗那里尝到同样的手艺;在大伍龙斯交的木床上醒来时,胃里还残留着翁波家的酒液。当夜晚抹去我们的道路,躺在女主人精心辅好的床上,我甚至有些怀疑旅途的存在,被子的温度抵消了房屋的差别,我觉得自己每天出入的是一个相同的院子。

  但这里是我们住过的第一座藏族民居,我们显得有些激动。我们分别在格桑家的二层找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面摆放着内地20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过的衣柜,墙上除了绘有藏族特有的彩色纹饰,还贴着刘德华、关之琳的招贴画。房屋错落繁复,我有时会顺着木楼梯上上下下,在幽黑的走廊里痴迷地寻找某一个失踪的房屋。我永远闹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在这座房子里,可能随时多几个,又随时少几个。我跟着一个孩子进入一间屋子,发现屋内仅有一名满脸皱纹的喇嘛,他的手势深奥难解。我紧盯着它们,却发现它们在一束神秘的光线下变得像少女的手一样妩媚和透明。

  十二 诵经

  黄昏的时候,僧人开始越来越多地涌进院落。有红教僧人,也有黄教僧人。他们分别在二层两间房间里布置经堂。整个晚上,小喇嘛都在用酥油制作他们的法器和神像。在昏暗的室内,那些法器被酥油灯映照得晶莹剔透。小喇嘛靠近酥油灯,去整理那些法器的时候,他的脸也像灯盏一样亮起来,使我可以清晰看见他耳后的一颗黑痣。酥油灯在每个僧人身上勾勒了一个亮边,使僧袍上衣褶的线条更加夸张,而他们的表情,则深隐在黑暗中,就像他们的喉咙诵读的经文,混沌不清。我悉心地把经堂里的一切画在自己的记录本上,并且详细问询了所有神物的名称(由于没有汉语名称,所以我记下的均是藏语的译音),喇嘛们不厌其烦地为我讲解。可惜,记录本在以后的辗转中丢失,这使我失去了描述那个夜晚法事的精确词汇,有趣的是,我在那个晚上拍摄的照片,也无一显影。

  含混不清的诵经声自夜深时响起,那时,经堂已经布置停当,喇嘛们也各归其位。屋子里除了神案,没有任何家具,所有人都坐在草垫子上。我披上红色的僧衣,坐在喇嘛们中间。一碗酥油茶在喇嘛们中间传递,他们用它驱散夜晚的寒意。我看得见碗口细腻的黑泥,仿佛专门设计的图案,一丝不苟地环绕着碗边。传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愉快地喝了几口,老喇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笑了,我看见了他的牙洞。现在,我的一切都与喇嘛们没有分别,但语言的界限却让滥竽充数的我原形毕露,当所有喇嘛的诵经声逐渐变成柔美的和声的时候,我却在跳动的灯影里昏昏欲睡。间或响起的锣鼓声冰凉刺耳,会令我突然惊醒,让我从一个梦里,跌入另一个梦里。很久以后,我感到自己已经在床上。我的梦没有开始,似乎也没有结束。

  十三 梦境

  梦与现实的区别在于,现实中的故事可以延续,而梦却不能。时间是梦的敌人,再绚丽的梦也无法跨越时间的门槛。我们会在规定的时刻醒来,我们对于不合时宜的苏醒充满悔意,但那是我们的宿命。

  在苏醒之前,我们却难以划分现实与梦。因而我们经常把梦当成现实,或者把现实当成梦。于是我们常常不得不作出这样的判断--现实与梦没有区别。因为生命也在时间的掌握之中,所以它本身就是一场梦,一切都将在最后的一刻化为乌有。人们说浮生如梦,就是这个意思。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丹巴对我来说是现实,还是梦。中路,一个我从地图上也查不到的地方,正在我梦醒的时候等候着我。如果它依旧是梦,那么我的幸运在于,我可以选择一个合适的高度,来观察梦的全景。我的确这样做了,我顺着木梯爬到房屋高处的平台上,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峡谷的上方。

  我住在格桑的那幢房子里。它与益西的房子格局完全相同。我可以爬到“拉吾则”的顶上,那是整座房子的最顶端。除了一楼与二楼之间有楼梯,房屋以上的部分没有楼梯,而是以简单的独木梯代替。所谓独木梯只是一根刻有脚窝的圆木,这让我们在刚开始的时候难免为自己的双脚担心,但屋顶以最美的景致发出诱惑,这让我别无选择。我顺着独木梯的指引来到屋顶,在接近屋顶那个洞口的时候,我就看见对面的雪山正向我压来,越来越近。随着角度的移动,我陆续看到了画面的其他部分--整幅画面是从上到下向我展开的--阳刚的山峰、肥硕的云朵、风情万种的花树,以及性情暴躁的溪流。藏式民居恰到好处地分布在雪线下面,仿佛雪山颈上的饰物。站在房屋顶上,就等于站在山的高处。风吹透了我的身体,我感到自己的肺叶像花朵一样绽开,我身体上残留的梦被它彻底吹散了,那一刻我觉得我真的已经醒来。

  那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整个峡谷沉浸在肃穆的气氛中,仿佛在等待着一场庄严的法会。那样的宁静在我的生命中似乎从未遭遇过,因而,对我而言,这份彻骨的宁静反而显得有些离奇和怪诞。梦境常常因为违反常识而受到怀疑,从这个意义上说,丹巴具有梦的品质。我的常识是,我应该在这个时候挤进一列准时开来的地铁。我每天都是如此,分秒不差,别人也大抵如此,因此,我差不多能认出地铁里每一名乘客的脸--我们已经成为盟友,共同承担着时间强加给我们的使命。但是现在,地铁几乎在无穷远的距离之外,因而,可以被忽略不计。我无须支持地铁的事业,我的身体也无须接受群体的压力--环绕周围的人群正在互相成为对方的压迫者,在闷罐式的车厢里,每个人的身体都被挤压变形。现在的情况大不相同,我感到我的身体回到了身体上,每个毛孔都在呼吸,每个器官都与自然遥相呼应。

  时间消失了。整个山谷履行着钟表的职能,它以光线的变化,来显示时间的刻度。我坐在屋顶上,仔细观察着大山光影的变化,日子久了,我就会知道,一座山的剪影,会在几点钟爬到另一座山冈上。最奇妙的是色彩的变化,它使一座山在几分钟后完全变成另一座,那些深隐在阴影里的鲜花会像被突然公开的隐私一样呈现出来,绚丽、炫目。如果我是画家,面对大山我会不知所措,因为我的画笔不可能与光线的变化保持同步。峡谷会成为一切艺术的嘲笑者,它会使艺术家陷入失语和尴尬。

  但我仍然每天坐在屋顶平台上写作,尤其在早晨。我甘心于自己在表达上的劣势,我已经习惯于在书写的时候聆听风的暗示。我已经知道每当我抬头的时候,峡谷里的布景会发生变化,那些变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它让我生命与感情的变化与自然的变化息息相通。

  十四 墨尔多神山

  每天写作的时候,我都面对一座巨大的雪山。益西告诉我,那就是墨尔多雪山--嘉绒藏区最著名的神山之一。益西还说,从这座山翻过去,走三天三夜,可以见到山背后有一片神秘的海子,比九寨沟还要漂亮。但是路途艰辛,所以很少有人知道。

  我每天都要端详这座神山。这几乎成为我不能省略的早课。直到今日,我也无法说清它的魅力到底在哪里。宗教感从来都是理性的敌人,无所不能的科学无法进入灵魂这个场所,在那里,它的威力将荡然无存。这使我这份没有来由的崇拜显得理直气壮。墨尔多神山,几乎成为我每天希望看到的第一件事物。它像神一样纯净、安详,有着无可比拟的体量。它赋予我巨大的空间感,使得所有的生活,都在一个无比广阔的背景下展开。即使在夜里,我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它更像是天上的事物。它与星月的唯一区别在于,有一条实际的道路,可以通向它的顶端。

  但那只是理论上的道路,我不相信它能把我送达山顶。雪山令我望而生畏,只有神可以在上面来去自如。在神的暗示下,我们可以看到空冷的山上络绎的人影。墨尔多山从来都是人头攒动的热闹之地,只是我们过于愚钝,无法看清罢了。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是钢铁一样沉默的岩石,还有永不消失的积雪--积雪的光芒使山峰永远处于白昼之中。我们看不到白若咱纳大师隐藏在山石间的手印、足迹与头像,白若咱纳的得意门生玉札宁波的足印,以及白若咱纳大师升天的道路。但是我总有一天会上去,从我第一次目睹墨尔多神山我就知道了这一点,它已经为我准备好了道路,它是我的宿命。

  十五 碉楼

  在益西的提醒下,我才注意到房屋的帽形顶层“拉吾则”,从侧面看,均是月牙形造型。益西说,从宗教意义上讲,它们代表四方诸神;从形状上看,很像牦牛头,代表着嘉绒藏族的牦牛图腾崇拜。四角角顶除安放白石,以作诸神的象征进行供奉外,角后还专设插入嘛呢旗的钻有孔洞的预留石插板;后方中部还设有用做“煨桑”的松科。有趣的是,“拉吾则”的含义是曾经建造碉楼的地方,它暗示着这里本应是碉楼的位置,它的高度无法与碉楼相比,在碉楼隐退之后,它成为房屋的制高点。

  碉楼是过去时代的遗物,它们支撑着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站在房屋顶上,可以看到许多远处的碉楼,像一千年前一样把守着峡谷。它们从一开始就是决定人们命运的神物,一种使时间消失而自己却岿然长存的神秘之物。它证明了我们的脆弱和需要保护。仿佛一些石柱,它们撑起一座巨大的房屋--整个丹巴就是一幢看不见的房屋,人们在石柱的下面安置自己的生活。碉楼是阳性的,在大地上勃起,充满力度,但它们捍卫的却是阴性的生活,柔和、细腻、温软。所有的丹巴人共同生活在那间无形的房屋里,包括死去的人,和即将出生的人。他们的一切都因丹巴而存在,他们的善良、幸福和爱情都是丹巴赐予的,因而离开丹巴他们将会窒息。碉楼表明着丹巴的存在,它们把丹巴人的梦想牢牢地揳在大地上。它们像篱笆一样,划出世外桃源的界限。这里欢迎所有人的到来,只要他们对这块土地没有任何的轻蔑和冒犯。

  我们来丹巴的念头最初起源于那些碉楼。我们在几千里以外就望见那些碉楼了,当然不是用我们的眼睛--它们一直兀立在我们内心的天际线上,它们必然成为天然的目标,吸引我们的脚步。所以在中路乡的第一个早上,当我在屋顶平台上完成在丹巴的第一段文字以后,我们决定去看碉楼。那时你正在经堂里拍摄法事。老喇嘛告诉我,法事要进行三天三夜,于是我们开始收拾自己的摄影包,暂时离开经堂,去寻找碉楼。

  碉楼是藏人和羌人独创的建筑形式,在藏区和羌区广有分布,但是丹巴是碉楼最为密集,同时也是品类最齐全的地方,为各种类型的碉楼提供范本,因而,细心的人可以从中发现高碉的历史。据文献记载,丹巴碉楼数量在明代和清代中叶曾经达到三千多座,而《丹巴县志》提供的清康熙年间的丹巴的户籍数字为四二八三户,由此可知,当时平均1.1户拥有一座碉楼,除去那些公用的寨碉以外,几乎不到两座房子上便拥有一座碉楼。而在丹巴,又是中路乡的碉楼最为密集。“在视线之内者有八十七个,此外隐藏在坡下和沟中未见到者计有二十五个,总数约一百一十二个。全村户口一百六十一家,平均有碉楼房屋占十分之七。”(庄学本:《丹巴调查报告》)显然,中路是观察碉楼的最好的地方。

  由于碉楼一般都有二三十米高,君临一切,所以发现它们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困难的是寻找接近它们的路径。村中的道路回环曲折,在农田、树林和房屋的掩盖下极具欺骗性,有时我们认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最近的道路,结果却发现越走越远,所谓正确的道路常常带领我们抵达一个完全不同的目标--在这种情况下,修改方向似乎更加可行。这有点像历史,充满了阴差阳错,它绝对不是按照正确的逻辑走到今天的,我们也不能天真地用某种公式推算未来。时间的深处充满无法预知的变数,而历史,正是这些变数累积的结果。道路不需要真理,一条岔路将引导我们走向另一条岔路,一个奇遇里埋伏着另一个奇遇,而最初的目标,将成为人们最大的痛苦和负担。直到人们向心中的目标挥手告别,道路才为他们提供奖赏。

  但我们都是执迷不悟的人。我们及时地发现了道路的阴谋,它将用它的平稳、安全和诗意,来隐瞒世界的真相。因而我们放弃了道路。我们开始穿越农田、翻越山崖,放弃安全的曲线而选择危险的直线。显然,碉楼喜欢这样的冒险者,当我们触摸到那些粗糙的砖石,它们开始向我们呈现深处的秘密。

  ……

  十六 巴惹

  美人谷也可以被称做“死亡谷”。美人,是死亡谷里生长出的奇异之花。她们经常成为战争的借口,甚至成为战利品,但她们的本职工作却应该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开放。战争因为她们的装饰而显得更加刺激和妖媚,但她们不是为战争而生,她们代表的是自然中某种和谐的力量,这一点从她们的面孔上一望即知。

  见到丹巴的第一个少女,我就喜欢她的“巴惹”(头帕)。巴惹上绣有彩线花边,四角绣有花卉图案,前面的两角还系扎彩线束,复杂得恰到好处。它出现在少女们的长发之上,与她们的面孔、盛装遥相呼应,仿佛身体上盛开的花朵,百媚横生,异峰突起,强调着令人惊艳的美,既有康巴人的奔放,亦不失古雅神秘、含蓄内敛的东方气质。每名少女的巴惹,都是她们自己绣的,那些巴惹,像她们的容貌一样个个不同。丹巴人的爱情就是从巴惹开始的。男人们不仅通过容貌,而且通过巴惹辨认他们心仪的女孩。

  不久以后,大伍龙斯交就在夜里向我们讲述他抢头帕的故事。当然,抢头帕不是饿虎扑食般的抢劫,而是略近于西方男女萍水相逢时的接吻。这个在域外人看来有点暴力色彩的举动里,暗藏着异性之间的和谐与幸福。我还喜欢女人的百褶裙,但它的震撼力不是由少女,而是由一名老妪带来的。对此,我将在后面的文字里述及。

  巴惹以端庄秀美的质朴语言讲述着少女们的渴望,女孩子们自小就要学习绣花,把自己的青春岁月凝缩在小小的头帕上,而她们的全部努力,就是她们的作品被心仪的男人打劫。一个男人抢走了少女的头帕,就意味着他在向这个女孩示爱。她们创造头帕,目的却是头帕的消失。这是一个悖论,但它是迷人的。正是这个悖论,引导着一个女孩由幼稚走向成熟。在美人谷的爱情辞典里,头帕的地位举足轻重。男人们是主动的,他们通过对头帕的解读来了解一个女孩的内心,无论成败,他们都会孤注一掷,将敏捷的手伸向芳香的头帕。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少女也是主动的,她们将细密的心事掩藏在针脚间,心事百回千转,面容风轻云淡,她的选择,已经通过头帕表述清楚。眼睛在选择头帕,反过来,头帕也在选择眼睛--在男人们纵横交错的视线中,必定掩藏着一双心有灵犀的、只属于她的灼热视线。

  泽仁康珠对我说,她小的时候,最令她心动的,就是观看抢头帕。庙会、嘉绒年和节庆日,都是抢头帕的好机会。那几天,三五成群的姑娘小伙在县城街头你追我逐,整个县城都弥漫着一种春季特有的馨香和燥热。那时她住在政府临街的宿舍楼,楼下的街道成为姑娘小伙们在街道里追逐表演的舞台,银行或工会门口的街灯,照亮了他们缠绵、痴迷、慌乱和留恋,像游戏,但多少缘起缘灭、生死离合都从此开始,她不用下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可以看出喝彩和眼泪来。为了更好地观看剧情,淘气的康珠妹妹甚至拿出她不太正规的军用望远镜,趴在窗台上,一丝不苟地观看那些人生里的规定情节,乐此不疲。我问她,你不怕别人抢你头帕吗?她说,我是政府工作人员,没有头帕,而且,这几年生活变化大了,女孩子们都去做导游了,而抢头帕这种习俗,在县城已经越来越少见了。

  于坚在描述藏族女人时说,她们“无法用汉语中的杨柳腰、樱桃小口或玫瑰之类的比喻来比喻。首先在西藏本身就不存在这一类的植物。其次,一个这样的女人是不可能在西藏这样的地域里生存的。西藏的女人是另一种美,我不知道应当如何形容这样的美。我关于女人的词汇在这里是失效的。”(《在西藏》,见《于坚集》卷四,第二一三页,云南人民出版社,二OO四年版)诗人于坚在面对西藏女子时感到了语言的尴尬,我并不比他高明,但不知为何,我在丹巴藏区见到的女人让我想起希腊的女神,柔媚中具有某种刚性的力量。她们身材苗条,肌肉坚实,适合于出现在任何场合--汲水、背石、祭祀或者舞蹈。她们总是不由自主地唱歌,或者说,是和谐的旋律,借用了她们的双唇。

  十七 合影

  我们在法事的最后一天回到益西的家里。成群的喇嘛已经散去。你要为益西全家照一张全家福,这是他们家族历史上唯一的一张合影。现在,这张照片就在我的桌上,它让我轻易就把你支起三脚架的那个黄昏拿在手上。照片上也有我们,我们在那一瞬间成为他们家族的一员,但这只是我们制造的幻觉。由于我们不可能改变自己的血统,因而我们永远无法读懂他们的历史。

  但我们总是试图知道更多的东西,我们关心他们的生活甚于关心自己的生活,这是为什么?不知这是否验证了疯子兰波有关“生活在别处”的预言,或许,它证实了我们对于真理的想象--我们从不相信真理就在身边,在自己的吃喝屎溺之间,唾手可得,它必然依靠一个合适的距离来维持它的体面。藏区的生活亦近亦远,犹如梦境,乐于接纳我们的理想主义情绪。然而,那毕竟是藏民自己的世界,它会对困境中的我们伸出援手吗?或许真如费曼所说,存在只是撕开一层又一层的表象,但那无疑是更加内在的表象。核心隐藏在事物深处,我们可以离它无穷近,却永远无法抵达。

  在益西家度过的时光,在我与小尼玛的记忆中形成的烙印是绝然不同的,对此我坚信不疑。我无法换一双藏民的眼睛看待丹巴,所以我面对神山的那份激动,与藏民的激动,不是同一种物质。

  十八 山路

  几天中,我们一直顺着革什扎河谷行走。路途中看不到一个人,我们像走在侏罗纪的河谷中。我感觉途中会遭遇一只恐龙,或许,有一只从未见过的动物,正蹲在岩石后面,盯着我们。

  山坡上一座寺庙吸引了我们,就决定朝那个方向走。那座庙距我们很远,隐藏在红色的树林后面,只有特别注意才能看到。你最先发现了它,你对寺庙十分敏感,而我,需要顺着你的指尖端详半天才能看到。周围的村寨都在接近山顶的位置,仿佛天堂里的居民,具有某种优越感。只有那座寺庙在半山上,所以我们把它当做首选目标。山上几乎没有路,所有的路都藏身于灌木丛的下面,像冬眠的蛇,需要仔细辨识才能认出。我叫不出那些植物的名字,它们显然并不出于同一种系,但它们亲密无间地杂居在一起。它们对山冈具有某种装饰作用,但它们对来访者的态度显得有些冷漠。有些杀手藏匿在植物丛中,它们的尖刺如刀刃般锋利,并且不断企图在我们的腿上验证这一点。这使我们除了计算山的坡度和自己落脚的角度之外,还要考虑如何躲避这些利刺的攻击。这无疑增加了我们登山的难度和趣味性,由于攀登的姿势不断变化,身体上几乎所有的肌肉都参与了这场莫名其妙的较量。

  我们都出了汗,气喘吁吁,但我们与寺庙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你想出一个办法,你看到有一条管道沿着山体盘桓而上,于是建议我们沿着管道的水泥凹槽走。我们的大胆决策在两个小时以后被一个巨大的瀑布否决。当我们正为自己的小步快行沾沾自喜的时候,瀑布突然出现,阻断了去路。它以湍急的流速向我们发出忠告--不要轻举妄动。我向脚下的深渊望去,估算着可能发生的危险,退回去最安全,但我们显然都无法接受这一方案。这时,你发现有一块凸出的巨石,延缓了瀑布的流速,你开始在上面投放石块,那将是我们在水流中落脚的地方。我知道,我们已经别无选择。那些湿滑的石头,已经成为我们上演高空杂技的道具。

  通过瀑布的时间实际上只有一秒钟,但这一秒钟里我几乎踩到了地狱的门槛。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像瀑布一样急速流动。我的腿回到我的身体上是在片刻之后,那时我意识到土地的存在,以及脚上的刺伤在经过浸泡之后的有些夸张的痛痒。

  半个小时后,我们又见到了那座寺庙,在我们面前几十米的地方,几乎伸手可及。它连通着不同的路径,如同一只皱纹纵横的手掌,将所有来路上的人们,攥到自己的掌心。

  ……

  十九 百褶裙

  扎仓的父母在一瞬间找回了他们的青春。

  扎仓在我们身边等候了很久,执意要带我们去他家里。我起初以为他是想赚我们的钱,显然,这是一个恶俗不堪的念头,它只能在我们这些“城里人”的头脑里产生。扎仓显然没有意识到,他与他的客人存在着某种交流上的障碍,他的表情朴实而天真,充满善意。城市生活早为我们准备好了一套教科书,它让我们学会了提防,我们面对欺骗比面对善良更加坦然。然而这样的提防在丹巴纯属多余,他们在夜晚睡觉时甚至不去关上院门。应该提防的倒是丹巴人自己,在这个唯利是图的年代里,他们应当提防“文明人”的闯入。他们太善良了,对于可能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

  那是我们在柯尔金走进的第一个村子。这里的建筑与中路大致相同。时间是中午,我们不打算投宿,所以仅仅在扎仓的家中吃了午饭。午饭后所有人坐在露台上乘凉,扎仓的母亲不断地给我们的银碗里倒酥油茶。

  扎仓的母亲倒茶的动作悠缓而安静,缓慢的动作被老旧的衣衫包裹,仿佛那动作本身已是旧时代的遗物。经年的劳动使两位老人显得苍老和落魄。他们千疮百孔的衣衫,似乎在暗示着青春已经越来越远。他们的身体就像衣褛一样,已经失去翠绿的汁液,而变得僵硬和脆弱。只有从银制的壶嘴里跃出的酥油茶,保持着鲜嫩的光泽,像一百年前一样。它的芳香如同亢奋的阳光,蜿蜒向所有它可以到达的地方。

  我让他们谈彼此的爱情。他们羞涩地笑了。他们的那份羞涩再现了他们的青春。时光可以修改一个人的面容,却修改不了他的表情。作为心灵的标识,那表情将在他的脸上顽固地存在。只有长久相伴的人,才能从那些脸上的符号中读懂背后的寓意。现在,他们已经把决定写在脸上:他们要重新穿上结婚时的服装。

  他们的决定使这个懒散的午后发生了变化。当老夫妻重新站在露台上的时候,我们都惊呆了。扎仓的父亲穿的是绛紫色的藏袍,鲜艳的花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母亲则穿上漂亮的百褶裙,旧年的流彩没有褪色,更重要的是,他们昏弱的眼神射出亮光。那些离散的七彩光芒又回到他们身上。他们开始跳舞,动作敏捷而潇洒,脸上像年轻人那样露出天真的笑容。

  第一次见到百褶裙,我心里有些激动。它像一个传说,在我心里埋伏了许久。我的朋友林茨曾以《百褶裙》为题写过一本书,但他描述的是彝族妇女的百褶裙,从他提供的照片来看,与丹巴女人的百褶裙大同小异。作为嘉绒藏族女性的传统服装,古老的百褶裙用胡麻纺成,长长的裙摆几乎垂到脚踝,一百多条皱褶自然垂落,跳舞的时候,它们便会飞旋起来,让宽宽的裙边成为一朵硕大的圆圈。随着动作的变化,百褶裙的线条变化多端,对动作作出修饰,而动作也常常在百褶裙的鼓舞下,变得更加狂放。

  泽仁康珠告诉过我,百褶裙的名字,来自裙子上共有一百零八条褶,每褶宽三厘米左右。一百零八这个数字在藏传佛教里是最为常见的数目,佛珠也是以一百零八为基数。它是为了表示求证百八三昧,而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从而使身心能达到一种寂静状态。关于百八烦恼的内容,说法各异,总的来说,六根各有苦、乐、舍三受,合为十八种;又六根各有好、恶、平三种,合为十八种,计三十六种,再配以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合为一百零八种烦恼。如经文所言:“诸菩萨问:云何百八?佛言:有所念不自知心生心灭中,有限有集,不知为痴,转入意地亦如是,识亦如是,是为意三;见好色中色恶色,不自知著不自知灭,有阴有集,乃至触亦如是;彼经但列六根各六,虽无三世之语,而结云百八,如知是约刹那而为三世也。……三世三个三十六故,故有百八。”(转引自[藏]泽仁康珠:《穿越女王的疆域》,第二十四页,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二OO七年版。)

  康珠妹妹还说过,百褶裙上身是用土布做坎肩样式,外配齐膝两边开衩的长外套,这种外套跟清朝妇女的秋冬上装很像,不同的是下摆上镶有水獭皮或者其他的仿皮装饰,布料多用氆氇、平绒或缎面。在百褶裙上配上珊瑚、绿松石、玛瑙等穿成的项链,银制的呷乌(藏族常佩戴的护身符,也可作装饰),腰间挂上若干银链串连的各种配饰,走路的时候,宽阔的裙摆被风吹起来,配饰的叮当声,与女子们的步伐刚巧吻合,举手投足中,寻常女子也飘然若仙。

  那两个表情僵滞的老人突然消失了,我们看到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在露台上起舞。他们面孔兴奋,嘴唇湿润,仿佛刚刚彼此吻过。百褶裙具有一种绝缘的力量,可以防止忧伤、苍老和痛楚对于身体的渗透,使身体在经历漫长的时间之后仍然年轻。它们不再粗鄙不堪,而是光芒四射,并且获得了一种上升的力量,像风中的云,有无数的光粒飞跃而去。那些光粒在飞行过程中彼此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动,像音符,在百褶裙变幻的线谱里起落沉浮。

  演出结束了。他们脱下百褶裙,小心翼翼地叠好,并且恢复了农夫农妇苍老的形状。褴褛的衣裳表达着他们生活中的创痛与辛酸。天空的银幕暂停放映美丽的童话。

  二十 天国里的村庄

  站在扎仓家的“拉吾则”上,可见看见许多村落。下方是一条巨大的峡谷,革什扎河像一条绳子,把两侧的山脉衔接起来。与中路不同,这里的村庄规则地排列在峡谷两侧,对面山顶,是抽牛村;而在柯尔金同一侧,则可以远远望见大寨。云雾把这些村庄渲染成天国里的村庄--它们在云雾中神出鬼没,时隐时现。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可以看见村庄的下方,各种彩色的植物遍及山体,像是赶赴秋天里的一场狂欢。这让我觉得对面那座大山像一只蹲伏着的花斑豹子,会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跃起,而覆盖在它身上的所有花瓣将像爆炸一样缤纷散落。峡谷中的村庄许多都保持着姻亲关系,所以,在露台上吃饭或者乘凉的时候,人们会看到自己亲人的房屋。亲人之间至少保持着一种视觉上的联系。实际上,所有的村民都是广义上的亲人。我看见旁边一座民宅的屋顶,一位老人正抱着她的小孙子向我们招手。看到那个孩子,扎仓的父亲立刻兴奋起来,做出各种滑稽动作,逗孩子发笑。

  但是天空并没有为这些天国中的村庄安排道路,所有的道路都必须途经人间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