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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曼啊曼

  付秀莹

  一

  开编前会的时候,小梨接到了大姐的电话。

  老鞠正在对新闻部那拨小年轻杀瓜切菜。书架上,那丛水竹绿得泼辣,又有一簇簇新叶正在抽出来。透过茂盛的叶子,小梨却瞥见老鞠的半个秃顶,心里就不由得暗笑。

  手机设置成了静音,兀自在小梨的手掌心里一闪一闪。那个电话听筒的图标不懈地旋转着,有点执拗,有点不甘,像大姐的脾气。

  小梨装作上洗手间的样子,悄悄溜出来,刚一接通,大姐的大嗓门就直通通地砸过来。梨啊?大姐说,梨啊,怎么半晌不接电话?

  正是下班的时候,整个城市简直是一锅沸水。三伏天,大热,人们都心浮气躁。从地铁里出来,小梨径直去了物美。推着购物车,她直奔二楼。买了三黄鸡、猪头肉、盐水鸭,还买了天福号酱肘子。又买了二斤五花肉,准备包饺子。芳村人的待客之道是,包饺子。家里来了客,怎么少得了饺子呢?因此,凡老家来人,小梨总少不得包饺子。为了这个,乃建老是笑她。乃建的笑,也不是那种明目张胆的笑。乃建的笑很含蓄,乃建从旁看她忙着同一群饺子较劲,嘴里发出丝丝哈哈的声音,仿佛被烫着了。小梨不理他。

  洗漱完,准备休息的时候,小梨才宣布了大姐的电话。乃建说好啊,好啊,二曼来,好。乃建说不是要让你找工作吧。小梨说,又不让你找,别怕。乃建说,什么话!

  早晨起来,乃建已经上班走了。家里静悄悄的。外面仿佛是阴天,这两居室的房子,显得格外窗明几净。小梨一面吃早点,一面打量着这个家。樱桃红的实木地板,门窗也拿樱桃红实木包了,一堂的红木家具,透出殷实稳妥的太平气象。卧室的一角,用一道雕花屏风隔了,权作书房。是鱼戏莲叶的图案,意思自然是好的。这意思是乃建的意思,也是小梨的意思。挑剔一点说,这个九十多平米的家,还是小了。两室两厅,主卧是她和乃建的,次卧是妞妞的。没有客房。幸好是暑假,妞妞去了奶奶家。二曼就住妞妞的房间。小梨琢磨着,今天晚上包饺子。对,就包饺子,三鲜饺子:猪肉,虾仁,鸡蛋。明天周末,笋炖三黄鸡。后天,还要带二曼出去吃一回烤鸭。到北京了嘛。大后天--二曼要住几天?大姐没在电话里说,小梨也没有问。

  一见二曼,小梨才发现,真是大姑娘了。女大十八变,这话是对的。小时候的二曼,不知道有多丑!小时候,二曼长得像她爸。可是现在的二曼,竟越来越像她妈了。那眉眼,那身段,那走路的样子,简直就是当年的大姐。小梨一面照料着她换衣裳换鞋,一面看了一眼那个鼓囊囊的蛇皮口袋。看样子,大姐这次来者不善。

  二曼立在客厅里,生手生脚,好像野生的高粱棵子,横竖都不是。乃建招呼她坐下,从冰箱里拿了一瓶酸梅汤给她,她接过来,却并不喝,把它夹在两个膝盖之间,两只手绞来绞去。乃建又给她递水果,她慌忙接了,却手里一滑,那只桃子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沙发底下去了。二曼慌忙弯腰去找,却被小梨拦住了。小梨说曼啊,坐你的,甭管它。心里不由得怨乃建多事,又重新拿了一只,递给二曼。

  包饺子的时候,二曼便显得自在多了。芳村的闺女家,有几个不会包饺子的?包饺子,擀面,蒸馒头,烙饼,这是看家的本事。小梨看着二曼变戏法一般,变出一群活泼泼白生生的饺子来,越看越喜欢,嘴巴就有点管不住,曼啊,工作的事,别急,有小姨呢。乃建正在喝水,仿佛被呛着了,忽然就咳嗽起来。小梨瞪他一眼,对二曼依旧笑着,话锋却一转,不过,如今工作难找,北京这地方,大江大湖,水深着哪。二曼仰起有红有白湿漉漉的一张脸,只嗯了一声,便低头干活了。

  娘俩就包饺子。乃建呢,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喝茶,关心着新闻里的天下大事。小梨最看不得他这自在模样,便吩咐他去剥蒜。

  手机在卧室里叮咚一响,小梨张着白花花的一双手,进屋去看。是老鞠的短信。老鞠在短信里问候她,盛暑大热,善自珍摄。小梨看着那几行字,心里笑了一下,却把手机依旧扔在床头柜上。空调机发出微微的响声,把上面的一盆绿萝抚弄得风情万种。小梨望着那密密层层的叶子,心想这老鞠,果然是老手。

  吃罢饺子,大家看电视。小梨关在卧室里,给家里报平安。大姐家里都好,梨你放心。大姐说爹身子骨也好,七十三的人了,硬实着呢。七十三,八十四,那些话全是唬人!爹的眼睛,白内障,医生说没大事,上了年纪的人么。等长熟了,再做手术。哎呀呀,不说了不说了,这可是长途!小梨看这阵势,是要长谈,便说,差不了几个钱,你说。大姐反倒不说了。扬声把爹叫过来,爹说梨啊,甭惦记家里,你在外安心--大姐却又把电话要过去,说开了。说来说去,最要紧的还是那一句,帮二曼找工作。好歹不让她回老家。小梨握着话筒,手心里湿湿地出了汗,耳朵里却是嘈嘈切切,响成一片。

  卧室门虚掩着,能够听得见二曼的笑声,夹杂着电视上音乐的喧哗。这二曼,人倒老实。只是有一点,怎么说呢,有一点木。姑娘家,性子木一点,原是平添了几分可爱的情态,懵懂的,生涩的,有一些害羞,还有一些拙拙笨笨的天真。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小梨总觉得,二曼这样的性子,在北京,好像是总觉得不够。北京是什么地方?

  小梨从冰箱里拿了两支苦咖啡,一支给二曼,一支自己喝。冰凉的微苦的咖啡味道,在舌尖慢慢融化,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浑身的燥热退去,小梨的一颗心反倒渐渐静下来。她拿过手机,给老鞠回信。对老鞠这样的人,热不得,冷呢,更要不得。这小小的延宕,不算长,也不算短。对于老鞠,该是恰到好处吧。小梨拿着手机字斟句酌。这老鞠长袖善舞,佛法无边,嚣张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冷落?

  乃建走过来,手里举着一罐冰啤,不慌不忙地啜着,在书橱旁边的报刊架上翻报纸。见小梨忙着发短信,便说,怎么,不陪陪二曼?小梨说,哪那么多事儿,自家人。乃建笑着摇摇头,瑟瑟瑟瑟地翻报纸。小梨说,又喝?小梨说二曼的事,你看?乃建说,非要来北京?小梨说,废话,不来北京找咱们?乃建说,其实,小城市,生活倒舒服。小梨把手机扔在一旁,拿眼睛看着他,比如?乃建说,石家庄也挺好啊,省城,离家也近。小梨说,你以为石家庄就那么好找?她一个本科生。乃建说,大谷呢?小梨说,什么?你说什么?乃建说,我是说大谷,大谷的日子更舒服。小梨说,大谷舒服?是。芳村更舒服--你怎么不去?乃建看着小梨的样子,知道是说错话了,便说,你们家的事--我就是随口一说。我们家的事!小梨说,我们家的事你乱插什么嘴?

  二

  东四这一带,是老城区。树木多,鸽子也多。从窗口望去,一层一叠远去,是青灰色的楼顶。阳光从楼顶的缝隙中跌落下来,仿佛打碎了一块金子,金粒子四散飞溅。有几粒溅到窗子上,亮亮的晃人的眼。

  周末,这个城市显得略微从容一些。小梨把衣橱打开,找自己的旧衣裳。一条姜汁黄的丝绸长裙,是某一年生日,乃建送自己的礼物。小梨想了想,又找出一件奶白色无袖真丝小衫。小梨在镜子面前比了比,扬声喊二曼。

  二曼这孩子,在城里这么多年,又念了这么多的书,竟还没有学会打扮自己。当然了,大姐也拿不出多余的钱来给她。当初,大姐咬着牙,一心要供小梨念书。大姐的一句口头禅是,好好念,念大学,到城里吃香喝辣--看你小姨!在芳村,也不止是在芳村,在青草镇,甚至整个大谷县,有谁不知道翟小梨呢?在乡下人眼里,翟小梨简直就是一面旗帜,是草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人们都知道,翟家的翟小梨,本事特别的大,特别地会念书。凭着手中的一支笔,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愣是从芳村念到了大谷县,从大谷县念到了石家庄,从石家庄念到了北京城。北京城啊,老天爷!这么多年了,芳村出过这么厉害的人吗?没有。就连整个大谷县,怕是也没有这样的能人吧。翟小梨一个嫩头嫩脸的闺女家,更是不得了。这要是在早年间,那是女状元。吓!北京城,那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

  更厉害的是,小梨竟然嫁了个北京人!翟家的这个小妮子,当真是厉害。

  看着眼前的二曼,小梨不觉怔住了。芳村有句话,三分长相,七分衣裳。这话真是对极了。二曼亭亭地立在那里,竟然有了一种摇曳的风姿。二曼找出自己的一双奶白色高跟皮凉鞋,把二曼的马尾巴散落下来,又拿走那一枚幼稚的粉色发卡,换上一条米白色镂空缎带,把一头长发拦在脑后。二曼木木地立着,任她打扮。小梨看着二曼,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真是越看越感慨。如果不是二曼那一脸的迷茫,带着一点少见世面的畏缩和胆怯,一眼望去,谁能够猜出她的出处呢?二曼紧着一张小脸儿,手和脚仿佛瞬间多出了几个,一时无处摆放,两只眼睛慌慌的,简直不敢看镜子里的那个人。小梨看在眼里,爱不得,恨不得,也只有叹一口气,走上前去,帮她把裙子的褶皱拉拉直。乃建凑过来,一手扶着眼镜,目光却从眼镜上方看过来,称赞道,不错,真不错。小梨剜他一眼。

  饭后,乃建午休,二曼也关在自己房间里,不知道在忙什么。小梨关了客厅的玻璃门,歪在沙发上想心事。方才在电话里,大姐绕来绕去,闲话说了一箩筐。说起那一年,小梨两岁吧,她背着小梨,去田里割草,被一只大狗追得跑掉了鞋。还有一年,青草镇唱大戏,人真多啊,一个没抓住,把小梨的小手撒开了。当时就吓哭了,怕回家挨打。那时候大姐才多大?也就五六岁吧。还有一回,小梨在县里念书,大姐和姐夫去看她。那时候,大姐新嫁不久。很多年之后,小梨还记得,那烧饼夹肉的滋味。蛤蟆大张嘴,芳村人都这么叫。大姐压低嗓门说,她找人算过了,二曼银盆大脸,娘娘命,芳村留不住。小梨听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银盆大脸,便是娘娘命。那么她小梨呢?小梨偏偏生了一张瓜子脸,小梨是什么命?难不成,小梨就该是丫头命?村子里那个别扭媳妇,号称半仙的,她的话,大姐也敢信。真是鬼迷心窍了。大姐却说,不是别扭媳妇,是小辛庄的,灵得很。梨啊,你不知道,找他算的人挤破头。仙家说了,二曼这闺女,命强,有贵人相助。

  贵人。这个贵人,便是她小梨了。大姐念书不多,说话却是有水平的。村里人都说,大杏,你怕啥?有小梨哩,小梨恁大本事,还能不管她外甥女?大姐一面说,一面看着妹妹的脸色。这些老土鳖,他们知道什么?小梨也不认识中央的,真是胡吣!大姐说这话的时候,把一碗热腾腾的饺子递到她手心里,她只有接过来,埋头吃饺子。是她爱吃的猪肉茴香馅。大姐进进出出的,还在往这屋端饭菜。这年糕,你尝尝。如今人们都不种黍子了,黄米难找,我跑了好几个集,最后还是在小刘庄叫我碰上了,你说巧不巧?小梨看着那一碗年糕,黄澄澄的米,红彤彤的枣,堆得尖尖的,仿佛马上就要从碗里溢出来了。大姐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她吃饺子,吃年糕。饺子肉多油大,有点腻。年糕烫极了,不小心就把舌头烫了。

  胡同里,不知谁家的孩子在点炮,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把电视的声音都给盖过去了。芳村的春节,到底比北京热闹。小梨出来去厕所,却听见姐姐在厨房里说话。低低的,像是在跟谁吵架。小梨没在意。回屋里的时候,看见大姐在厨房门口洗菜,一双手冻得胡萝卜似的。听见动静,猛一抬头,眼睛也是红红的。见是小梨,赶紧展颜一笑,说,还不快进屋去,外面多冷!

  办公室小史来电话,通知下周二开会,去北戴河。中层以上必须参加。小梨嗯嗯啊啊应着,心里琢磨着找个什么借口请假。二曼在,她怎么可能出差呢?乃建也不是个会伺候人的。二曼呢,又人生地不熟。她一走,家里非得全乱套。一个姨夫,一个外甥女,虽说是至亲,但终究不是自家骨肉,少了她这个小姨,总觉得不像。还有一条,小梨不愿意去想。系统的会议,一定有老鞠,老鞠是领导嘛。可是,这个时候,小梨最不想见的人,便是老鞠。

  晚上,乃建有应酬。平日里,乃建的应酬并不多。乃建喜欢清静,这是其一。其二呢,乃建所在的文化单位,是一个清水衙门,虽则是公务员身份,仕途可期,但是乃建这个人,有那么一点老北京人的通病。老北京人,往往是,怎么说,胸无大志。他们见得多了,对什么似乎都见惯不惊。自然了,也有例外。比方说,老鞠,从老北京的大杂院里一路杀出来,从勤杂工做起,一直做到单位一把手,正局。有意无意地,小梨会把这些个案例说给乃建听,是鞭策的意思,也是一种劝勉。别人行,乃建怎么就不行?乃建读过多少书!家里那整整一面墙,都是乃建的书橱。巍峨堂皇,看上去简直唬人。被小梨的励志故事弄烦了,乃建偶尔也有反抗。乃建的反抗就一句话,读书就是为了升官发财?笑话!

  小梨一时气结。然而,渐渐地,小梨也就把自己劝开了。小梨不是一个钻牛角尖的人。乃建这样的男人多好啊,甘蔗哪有两头甜?小梨的一句口头禅便是,我们乃建啊--胸无大志。是自嘲的口气,又满足,又不足。

  晚上,娘俩儿吃了一顿家乡饭。小梨买了猪肉、粉条、豆腐、丸子,炖了一回大锅菜。乃建不在,小梨就越加放肆些,一炖炖了一大锅。对于小梨的大锅菜,乃建的评价是,开玩笑。说的时候笑眯眯的,是开玩笑的口气,言下之意却是,这也算菜?开玩笑。说起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顿饭嘛。可是,小梨却觉出了不舒服。更让她不舒服的是,这大锅菜,乃建不吃也就罢了,妞妞竟然也不吃。这就严重了。小梨觉得,他们父女两个,简直是故意!简直是跟她作对!简直是!还有,小梨给家里电话的时候,那一口芳村土话,他们简直是笑死了。可恨!实在是可恨!听他们爷儿两个,一大一小,一口的京片子,小梨恨得直错牙。然而,慢慢地,小梨也就妥协了。打电话的时候,尽量关上门,两不相扰。大锅菜呢,不做就是了。但是不做不等于不想。因此,这一回,有二曼在,小梨藏在心里那点想法便又悄悄醒了,探头探脑。乃建,自小在京城长大的这位爷,他懂得什么呢?

  吃过晚饭,二曼抢着要洗碗。小梨拦住她,叫她坐下。二曼就重新坐下。一双眼睛,忐忑地望着小梨。小梨看她局促的样子,知道是吓住她了,便东一句西一句,扯起了家常。怎么说呢,对这个外甥女,小梨喜也不是,恼也不是,有那么一点恨铁不成钢。照说,在城里这么多年了,好歹也算念了大学,怎么竟还是这个样子呢?生涩的,寒缩的,不舒展的,带着乡下女孩子特有的村气。就说眼下,即便是穿着小梨的家居服,米白的棉麻裙裤,雪青吊带小背心,头发呢,随意地绾在脑后,看上去倒是清新家常,但也不知怎么一回事,总叫人觉得不像。小梨同她说着话,问起家里的一些农事:玉米快收了吧,还要浇几水?棉花怎么样,统共摘了几喷?今年雨水大,河套里的红薯花生,倒有福了--会不会,雨水太大了?岂料,二曼竟是一问三不知。小梨叹口气,只好问一些学校里的事。也不怪二曼,如今的孩子,谁还关心庄稼的事呢?也不光是孩子,即便是芳村的那些大人们,一颗心全在打工挣钱上,庄稼们,是早就不在他们眼里了。

  说起学校的事,二曼的神态活泼了许多。小梨趁机说,曼啊,你是怎么想的?小梨说我是说工作的事。二曼正说得高兴,冷不防备,一下子便怔住了。小梨说,曼啊,怎么想的?是真的--想来北京?二曼低着眉,怯生生地,又是坚决地,说反正,我不想回芳村。小梨长叹了一声,说曼啊,是这样啊曼。小梨说你姨夫不在,就咱娘俩,咱们直来直去,不绕弯。小梨掰着指头,说你看啊曼:一、咱是本科,三本,那个学校,你也知道,北京是什么地方?一块砖掉下来,能砸死俩博士;二、咱是女孩子,在就业上,女孩子就不占优势,也甭怨什么性别歧视,这是现实;三--小梨停下来,又长出一口气,说这三,咱学的是计算机,小姨虽说在北京有些年了,但也就是这小圈子里有几个人--隔行如隔山哪。二曼看着小梨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手指头,愣住了。这一顿大锅菜,看来不是白吃的。小梨看她怔怔傻傻的样子,有些不忍,便说曼啊,要不这样,你看,你想不想再考考研?话一出口,小梨便后悔了。考研,大姐哪里还有力气供她读研?这几年大学勉强读下来,已经是一P股债了。况且,就算是供得起,硕士读完,还要不要读博?这样读来读去,几时是个了呢?一个女孩子家,就算咬牙读到了博士,嫁人可就更难了。小梨看着二曼那一脸茫然的样子,不知怎么就动了气。小梨说我看这样,读研的事,你就不要考虑了。倒不如回石家庄,或者,干脆回大谷,找个工作,好好嫁人,倒是正经!小梨深吸一口气,咬牙道,好歹让你爹妈沾上点光,也不算白白供你一场!

  床头的闹钟滴滴沥沥走着。仿佛窗外的雨滴,简直是连成了一条线。窗子半开着,夜风湿漉漉地吹进来,把薄纱的窗帘吹得一扬一扬。小梨睡不着。二曼关在屋子里,一直没有出来。也不知道睡了没有。或者是,偷偷地哭了一场?今晚的谈话,也可能是,太--匆忙了一些。二曼才刚来几天?还有,有一些个话,好像是,说得也有些重了。到底不是亲娘俩,隔着一层肚皮,说话就得讲究些。还有一条,自己早早离开老家,对她这个小姨,看来二曼是有那么一些惧意。从小到大,见面的次数终究有限。一大家子,人来人往的,小梨哪里在意过她这个小丫头片子?对于二曼,她这个小姨,恐怕也只是大人们嘴里的一个传奇吧。小梨是传奇故事里的女主角,也是他们这些孩子的教科书。而今,教科书有血有肉地站在面前,咬牙切齿地,说了那么一大通性命攸关的话--这孩子是个老实疙瘩,怕是被吓着了吧?

  乃建还没有回来。幸亏乃建不在。怎么说呢,跟乃建这么多年,在老家的人事上,小梨总是嘴硬得很。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自家夫妻,也谈不上这个。可是,在乃建面前,小梨从来不肯说芳村半个不字。记得,第一次带他回芳村,乃建兴奋极了。看着大片大片的玉米棒子,金山一般堆了一院子,稀罕得什么似的。左邻右舍,都来看翟家的北京女婿。嘁嘁喳喳的,议论着他的相貌,他的做派,他那字正腔圆的一口普通话。乃建倒是大方得很。按照小梨的吩咐,一口一个“婶子”,一口一个“大娘”,笑眯眯的,一点都不认生。他坐在翟家的老榆木太师椅上,吃着新鲜的煮花生、煮毛豆、红瓤白瓤的大山药,直说好吃,好吃。芳村人把红薯叫做山药。那时候,正是秋天。天空高远,乱飞着一块一块的闲云。

  三

  立秋都好几天了,还是闷热。都说节气不饶人,看来也信不得。小梨从地铁里出来,人好像一脚跌进热汤里。大街上,人们都皱着眉,紧着脸,走得匆忙。太阳煌煌地照下来,金影银影交错。北京槐蔫蔫的,仿佛要睡去了。这个夏天,真是煎熬啊。

  赶到咖啡馆的时候,胡筝筝已经到了。看着小梨一脸汗水的样子,胡筝筝说,怎么,着火了?小梨笑,不理她。只管招来服务生,点了两杯卡布奇诺,又点了两份甜点。胡筝筝喝了一口柠檬水,说吧,何事惊慌?小梨说,就是聊天。胡筝筝说,鬼才信,我还不知道你?小梨这才慢慢说了。胡筝筝一面搅着卡布奇诺,一面听,半晌,方说,还真是件麻烦事儿。谁不知道,这年头,工作难找。小梨说,废话!我是问,你有没有办法?胡筝筝说,我长着三头六臂?小梨说,你岂止三头六臂?你人脉广,能量大,美女就是生产力哈。小梨说你外甥女的事,你得管。胡筝筝被气乐了,翟小梨!我把你个--简直是强盗逻辑!小梨却不笑。她把自己那份点心也推过去,说,我不管,反正是赖上你了。胡筝筝叫道,什么人啊你!胡筝筝说,你还不知道我?小梨不说话。胡筝筝看了一眼小梨的脸,说好吧,我可有言在先,我只是试试。要是不成,你可别骂我!

  匆匆回到家,已经是六点多了。乃建还没有回来。屋子里静悄悄的,二曼正歪在沙发上,很专注地玩着手机。见了小梨,像是有些意外,赶忙站起来,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手机,攥在手心里。小梨说,你忙你的,我做饭。二曼的脸登时就红了,嘴张了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小梨看她红头涨脸的样子,知道是口气错了,便软声道,你歇着吧--这俩半人的饭。

  晚上,家里来了电话。小梨一看来电显示,便挂掉了,重新拨过去。大姐在电话里问长问短。小梨也不打断,由她问。大姐问北京热不热,这些天,芳村简直是热死人。就怕停电,热在三伏,停电简直要人命!大姐问北京菜贵不贵,真是不得了!十块钱买不了几棵葱。大姐问小梨忙不忙,大热天,可不敢太拼命!问了小梨,又问乃建。问了寒,又问暖。小梨嗯嗯啊啊地应着,知道大姐心不在肝上。大姐是个强人。在芳村,谁不知道大姐呢,一张刀子嘴,好比青玉米叶子,割人见血。心性又高,脸皮又薄,偏偏大姐夫又是个木头人。脑瓜不灵,光景就不如人。大军成了家,念书是没指望了。可话又说回来,幸亏没有!小子家,还不比闺女,买房子娶媳妇,都是大麻烦。这个二曼,用大姐的话,砸锅卖铁,生死得供出去。再者说,乡下定亲早,二曼念书耽误了,过了好年纪。高不成低不就,如何是好呢?

  小梨听了半晌,刚要开口,那边却换了爹的声音。爹也是问长问短的,好像是,跟小梨已经有几年不见了。爹的脾气,小梨怎么不知道?肠子直,性子暴,火炭一样。这几年,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年纪越大,在儿女面前,倒越发收敛了。是不是,人老了都这样?

  春节回家,爹多喝了两盅,有些高了。父女两个在屋子里说话。说着说着,爹便落泪了。小梨想,这是又想起了娘。也不敢深劝。冬天的黄昏,屋子里光线暗淡。爹朝窗外照了照,欲言又止。

  这是家里的老宅,后来翻盖了,大军结婚住。说的是,大姐既要了这老宅,就得给爹养老送终。找了村里管事的,立了字据。姓名也签了,手印也摁了。管事的端着鲜红的印泥盒子,给小梨,小梨不肯接。摁什么手印?自家骨肉,倒生分了。大姐一定要这样,小梨也不好硬拦着。可话是这么说,难不成,小梨她从此就撒手不管了?怎么可能!看着爹吞吞吐吐的样子,小梨不由起了疑心。有心要问,却又不敢。心里嘈杂得厉害,只有胡乱打岔,说起了大军媳妇,都六七个月了吧?孩子见面儿要等明年开春了。又拿了一沓钱,给爹。爹推三阻四,简直要跟她急了。也不敢大声,一面推,一面又往门外看。争持不下,小梨便只有像往常那样,抽回来两张,算是妥协。爹把钱攥在手里,像是不舍,又像是难为情,脸上讪讪的,好像是,花了闺女的钱,是做爹的欠了情。小梨劈手拿过来,替他塞进兜里。水壶在屋角那一个小煤炉子上叫,小梨赶忙走过去倒水。大铁壶沉甸甸的,火苗子扑上脸来,她只觉得头皮一炸,眼底热热地辣。

  浴室里水汽缭绕,里面传出乃建的口哨声。轻松明快的调子,是他素常喜欢的那一个。莫名其妙地,小梨竟从中听出了几许佻挞的味道。看一眼二曼的房间,门关着,也不知道躲在屋里做什么。小梨刚要喊她出来吃西瓜,又怕出来撞上乃建。大热天的,难免不便。这乃建,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些天,都是很自觉地最后一个洗澡,一则好清理浴室,二则呢,等大家,特别是二曼,睡下了,都方便。小梨去厨房搬了案板,嘭嘭嘭嘭嘭嘭切瓜。乃建从浴室里探出半颗水淋淋的头来,笑嘻嘻地说,有冰西瓜吃啊?爽。小梨没好气,不肯看他,只管挑了一块籽少的瓜心,放在玻璃的西瓜盏中,又插上一把小勺,过去敲二曼的门。

  二曼歪在床上,对着手机正说得热闹,竟连屋里进了个人都毫无觉察。小梨把西瓜放下,转身往外走。带门的时候,咔嗒一响,二曼这才惊跳起来,不好意思道,微信哩。小姨,你不玩微信?

  夜里,不知怎么就吵了起来。小梨怕人听见,压低了嗓子。说千道万,乃建却是一声不吭。小梨就气他这一点。顺手抄起枕头边的一本书,直直地朝着乃建砸过去。咬牙恨道,看书!就知道看书!世事不问!书呆子一个!书厚,硬纸壳的包装,边角锋利,可以杀人。乃建伸手挡了,却正砸在胳膊肘上。小梨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知道是下手重了,却哪里肯服软?拽过床单,胡乱蒙了头,听着乃建哎哟哎哟叫唤,翻箱倒柜地找创可贴。夜色沉沉,被印花窗帘挡在窗外。隐隐地,仿佛有摩托车轰然而过,然后又归于寂静。小梨躲在被单里,只觉得手脚冰凉,脸上却有热辣辣的东西滚下来。

  一缕晨光落在枕边,倏然把她惊醒。乃建还在睡,微微皱着眉,那只贴了创可贴的胳膊伸过来,小心环着她的腰。小梨叹口气。乃建要是发一顿脾气,倒也罢了。可是,那就不是乃建了。

  四

  盛夏的海滨,喧嚣中有一种远离尘世的清静。海水碧蓝,仿佛一直蓝到人的心里去。比起北京,北戴河确实是凉爽多了。

  下榻的宾馆离海边不远,夜里,能够听得见大海的涛声。系统的高端论坛,到会的都是各单位的头头脑脑。这种会,业务研讨倒在其次,最重要的,好像是它的俱乐部功能。想想吧,一个系统内的,同事,朋友,或者熟人,平日里难得见面,这种会,就是一种十分合适的机会。大家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开会,一起聊天。可以自由组合,也可以拉帮结派。吃喝拉撒,反正都有主办方操心。说是工作场合,又好像更是私人场合。说是工作呢,倒更像是休闲。真是访新问旧的好机会。也好像是,大家乐意从各地千里百里地跑来,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会议的这个心照不宣的功能。

  小梨刚入住,还没有来得及冲澡,便听到手机有短信。小梨心里一颤,立刻猜出是谁,便有意拖延着,不去管它。房间挺大,是套间。小梨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又把空调的温度调来调去,左右斟酌不定。想起方才,走廊里同老鞠那惊鸿一瞥,一颗心只管扑扑扑扑乱跳起来。

  正胡思乱想着,有个电话打进来。小梨赶忙接了,是胡筝筝。

  房间里静悄悄的。这种假日酒店,宽敞,气派,厚厚的羊毛提花地毯,人走上去,虚飘飘的,有一种脚踏浮云的不真实感。雪白的床单,散落着新鲜的玫瑰花瓣。墙上是一幅油画,红袄的乡村女子,映着身后的皑皑白雪。红白相照,美得不似人间。小梨靠在窗前那把红木摇椅上,慢慢把玩着手机。手机很烫。方才,胡筝筝在电话里好一通大骂,也不知道在骂谁。靠!什么玩意儿!他竟然也敢!胡筝筝说你们家乃建,找了单位的头儿。据说闹僵了。为什么?还不是为二曼的事!求人如吞三尺剑。你们家乃建的性子,哪里干得了这个?胡筝筝咬牙切齿道,这事儿要成,除非献身!他妈的!不见兔子不撒鹰!

  小梨伸手从果盘里拿了一只苹果,想了想,又放下,拿起一只梨。方才老鞠的那个短信,在脑子里一跳一跳。曼啊曼!见眉间似有愁色,愿与分忧。略备菲酌,约卿一叙?

  梨很小,但看上去汁水饱满。不知道是不是那种库尔勒香梨。小梨狠狠地咬了一口,再咬一口,很认真地嚼着,直嚼得两腮酸酸麻麻的,却是滋味全无。黏稠的果汁顺着手腕一路淌下来,她也不管。

  夜风拂来,带着大海潮湿的咸腥的气息。远远近近,是海水的潮声。夜色沉沉,海在这沉沉的夜色中依偎着,仿佛马上要睡去了。不知怎么,好像又被惊醒了。一天的星光,洒洒落落,融化在海水中,又幽暗又璀璨。风把十字麻纱窗帘吹得鼓起来,鼓起来,眼看就要破了,却噗嗤一声,又瘪下去。小梨捏着那只梨核,赤脚立在窗前。任那窗帘把自己缠住,放开,再缠住,再放开。

  手机忽然在手心里叫起来。小梨吓了一跳。却是乃建。是汇报这两天的家事,又叮嘱她吃海鲜当心,旅行箱的夹层里,有氟哌酸,健胃消食片,还有藿香正气水。小梨看着他婆婆妈妈噜里噜苏的短信,长叹了一口气。有心拨过去,跟他说说话,踌躇半晌,终究罢了。

  五

  高铁实在是方便极了。回到北京的时候,正是下班时分。街上人潮汹涌。一城的灯火,渐渐亮起来。这就是北京的夜了。

  毕竟已经立秋了。比起前些天,风中更多了几分凉爽。节气不饶人,看来这话是对的。溽热退去,整个城市仿佛经过一场沐浴,显得安静清新。这么多年了,小梨竟然是第一次,领略了北京的夜色。

  地铁口,一个女孩子在叫卖鲜花。小梨挑了一束百合。乃建顶喜欢百合。乃建这家伙!这些年,怎么说呢,恐怕是,有好些地方,都委屈了他。旁边是个卖玉米的,热络地张罗着生意。煮熟了的大玉米棒子,有白的,有黄的,有紫的,还有的黄白紫白相间。小梨挑了几穗饱满的。芳村人管啃玉米叫“啃青”,娘呢,有自己的叫法,叫做“吹横笛”。是啊,这个季节,正是吹横笛的时候。二曼见了,不知道是不是也喜欢。

  有风吹过来。真是不一样了。这就是秋天的意思吧。行道树依然是碧绿的,但绿得更见深沉了。那些树,都比人高。却被风吹得一回一回低下去,低下去。

  万家灯火。小梨抬头看天,夜空被灯光映着,有一点梦幻的抒情的意味。小梨看了半天,竟是一颗星也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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