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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小舅舅死了

  邵丽

  一

  元月二十二日,阴历腊八。早上六点刚过,小舅舅便起来跟小舅妈说今天村里澡堂子换新水,要去洗洗澡。小舅妈说,去就去呗!小舅妈一边说一边为他收拾好了替换的内衣。小舅舅伸出两只手接了说,把我的新衣服拿来。小舅妈把洗好的一套外套递给他。他摇摇头说我要换刚买的那一套。小舅妈看看他,迟疑了一下,说,你今天怎么了?洗个澡还这么讲究!小舅舅没搭理她,只是拿眼瞪着她。小舅妈把那套衣服找出来递给小舅舅。小舅舅拿着衣服就走。小舅妈在后面开玩笑说,看穿上新衣服还烧不死你哩!

  她的后半生,都会为这句话后悔。

  从小舅舅家出来是一条长长的胡同,出了胡同往左穿过一条马路,再走不远就是这个村子唯一的一个澡堂。小舅舅目不斜视,两脚生风,直奔澡堂而去,到马路上也没有左顾右盼。这时,一辆公交车疾驶而来,前保险杠把他拦腰托起。车上睡眼惺忪的乘客被撞醒的时候,看见我的小舅舅像一辆冲出跑道的赛车,朝马路边撞去。

  这是今年我第四次跟母亲在葬礼上相遇了,平时我很少回去看她,电话也很少打。一来我实在忙得分不清眉眼,二来她也不会跟人聊天,接到电话劈头就一句话,没事吧?你告诉她没事,她说,没事打什么电话啊?

  今年母亲流年不利,摊上不少大事,算上我小舅,她接连失去了四位亲人。年初,她早上起来伺候父亲吃过早餐,打算出去买菜。她和我父亲都是建国前的老革命,离休后住在市里为老干部建的干休所里。几年前父亲患了肺癌,手术后保住了一条命,但基本上很少下床,吃喝拉撒全靠母亲伺候他。临出门的时候,父亲喊住她,让她买点干芝麻叶,说他想吃手擀面。母亲一边答应着一边往外走,觉得心里发毛--母亲后来跟我们说,我爷爷一直到死都喜欢这一口--等她买菜回来,父亲的一只胳膊耷拉在床沿,人已经去了。

  父亲去世,母亲从头到尾一滴眼泪都没掉,还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丧事,好像那是她的一份本职工作。也许在她眼里,父亲是丈夫,更是战友。只是把父亲的骨灰拉回老家埋葬之后,她站在坟前,久久地不愿离去。眼看着天快黑了,我们还是劝不走她。我们跟她说,你们俩都是战争年代过来的,那么多战友连新中国都没看到,与他们相比你们多幸运啊!而且父亲做手术的时候医生说,即使手术成功,他也只能活三年左右。想不到父亲又活了五年出头,我们应该知足了。他的走,对他对你都是一个解脱。

  解脱。我们就是这样劝母亲的。

  “他总该给我说点什么吧?”暮色中,母亲就那么站着,话语听起来更像是抱怨,“怎么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处理了父亲的后事,母亲把我姥姥姥爷接到身边,想好好陪侍他们一段时间。这些年父亲身体不好,母亲寸步不离,很少照顾到自己的父母。那时我姥姥虚岁已经一百了,我姥爷小她一岁,但是按农村的算法,虚两岁,俩人加起来刚好二百岁。不过,在我母亲的概念里,父母离死亡应该还有很远的距离。姥姥九十四五岁时,还能骑着三轮车载着村子里一群孩子去邻村赶集。九十七岁那一年,院子里的一棵樱桃树红彤彤地结了一树果子,孩子们没一个人回来吃。她看着怪心疼的,就搬了个梯子自己踩着上去摘果子,因此住了一回医院--天气太热,她趴在树上盯着果子看了大半天,眼睛看伤了,眼底出血。医生为她做了全面检查,开导她说,就您老这二三十岁年轻人的心脏,今后要是梨啊桃啊什么的,只管搬梯子上去;要是樱桃就算了,太费眼神。

  两个老人跟着母亲住了半个月,吵吵着要回农村去。他们在城里住不惯,空气太脏,声音太吵,水太咸,人太懒。早上五点不到,老两口就悄无声息地起床,坐在卧室里大眼瞪小眼,既没什么活干,也没什么话说--城里没地儿喂猪喂鸡,就是认识邻居家的几个老人,人家一张嘴不是旅游,就是养生。想跟人聊聊收成,那话头怎么都对不上茬口。电视节目他们看不懂,逢到有人来串门,俩人赶紧往屋里躲,生怕哪一句话说得深浅不对劲,招人笑话,任我母亲怎么喊也喊不出来。

  那一天母亲单位的几个人来看她,带了一筐子鲜活的毛鸡蛋。母亲觉得怪稀罕的,煮了给他们吃。姥爷多吃了两个,晚上觉得肚子不舒服。母亲要带他去医院,他死活不肯。夜里起来拉了几次,母亲看看也没什么异常,就没太在意,让他吃了几片消炎药睡了。哪知道母亲刚迷迷糊糊睡着,姥姥就起来喊她,说我姥爷不行了。母亲赶紧爬起来打电话找医生。姥爷赶在医生之前,先咽了气。

  这次母亲哭得死去活来,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姥爷。姥姥劝她说,该死了,再不死就说不过去了,看着自己孙子的小孩们满地跑,脸上怎么都挂不住。姥爷死了之后,姥姥再也打不起精神活下去,一心一意想死。在她面前,母亲装得没事人一样,背地里偷偷地哭。后来她打电话让我们轮流回去陪她。我们各自都有一摊子事情,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谁能抽出那么多工夫陪她?我们跟母亲说找个保姆,钱由我们来出,轮流回去终不是长久之计。母亲气得拿着话筒半天一句话都不说,看起来她是真动气了。

  没办法,我们兄妹几个只好隔三差五地回去一趟。我前后回去了两次,第一次刚刚到家,单位来电话说要对去年的考评定级,结果跟个人工资挂钩,我立马折转回去了。第二次回去勉强住了两天,那时候,姥姥看着已经明显不行了,每天除了喝点稀汤,什么都不吃,往哪个地方一坐就是半天,动都不动一下。

  吃过晚饭,我们常常坐在客厅看电视。姥姥坐在小凳子上打瞌睡,她和姥爷从来不坐沙发,说硌得慌。老天在上,硌得慌!农村老人说话,听着总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母亲一边干针线活,一边朝电视上胡乱瞅着,还得时不时地盯着姥姥。姥姥吃得少,排泄得多,一会拉,一会尿,稍微慢一点就会拉在裤裆里,满屋子充斥着屎尿的酸腐气味。开始我还帮她擦,帮她洗。她浑身都软塌下去了,简直像一个包裹,脱一次衣服像脱层皮一样难。后来我实在招架不住,就跑去买了一堆尿不湿给她垫上。

  我相信,姥姥那时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待死亡的来临。也许她的灵魂已经踏进了那扇朝她洞开的大门,晃动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掏尽了心力的空壳。她踏在生死两界边缘,悲哀地看着我们。她活了一百年,圈进她生命里的很多东西,都被一件一件地取走了,为此她肯定想说点什么。有一次我为她脱衣服,她像枯柴一样的双手突然把我的一只手紧紧地搂在怀里,浑浊的眼睛几乎贴在我的脸上,直愣愣地瞪着我,嘴张了几下,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姥姥一直到死,什么都没再说。

  二

  小舅舅一直怕我父母,在他们面前一说话就脸红。父亲死时他来吊唁,也是远远地站在旁边看着,不敢直视父亲的脸,好像我父亲还会站起来训斥他似的。其实在我的印象里,父母从来没有吵过他,只不过不跟他说那么多。我还记得有一个夏末的晚上,那时我读大三,回来休暑假。吃完饭我们坐在院子里乘凉。母亲一边捶着打仗时留下的伤腿,一边对我说:“你爸啊,哪里都好,就有一件事让我心里不舒服,他太对不住你小舅舅了!”当时我很吃惊,因为父母从来不跟我们聊这些话题。父母谈论家事,也都是有板有眼,跟安排工作似的。在我们家,任何话题都是有边界的,孩子们如果越过边界,肯定要挨训。不过我看母亲情绪还好,便顺口问道:“爸怎么对不住小舅舅了?我看对他挺好的。”“你懂什么!”母亲愤愤地停住了捶腿的动作,“你爸抬抬手,你小舅舅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如果小舅舅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他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想象不出来。他懦弱,孤僻,有时候还非常执拗。难道他的这种性格是父亲造成、而一直让母亲心里有所歉疚吗?但是,这些话能从我母亲嘴里说出来,我觉得不可思议。她跟我父亲都是彻彻底底的革命者,不管处理什么问题,都保持着高度的一致,从来没见他们有过什么分歧。

  那时候父亲还没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但我们不可能去找他求证。他正统革命者的本色,在他和孩子们中间立了一道永久的屏障,他从来不屑于跟孩子们讨论这些家庭琐事。从很年轻的时候起,他就排除掉了这些低级趣味,恨不得在我们家建立一个党支部。他和母亲对我们实行军事化管理,再热的天也没人穿裤头背心,互相之间称呼一律连名带姓,不准喊小名。我们不会骂人,不会撒娇。我记不起十来岁时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想跟母亲撒一回娇,她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外星人,急慌慌把我推远点去。因为用力,差点把我搡坐到地上,头也没回地做活计去了。这些东西都深深地影响了我们后来的性格和生活,我的孩子也从来不跟我撒娇,我根深蒂固受不了那种腻歪。

  所以母亲跟我说这些,她说就说了,我听也听了,她说到哪里我听到哪里,我不会再去打问,否则便是自讨没趣。后来我当了专业作家,二哥跟我谈起小舅舅,说他过去的事儿可以写成一本小说。我前后听了听,觉得并没有什么新鲜的,也就没怎么当回事。从他们那个时代过来的人,谁还能揣着一大把幸福呢?即使没有遇到他那样的不幸,也会有其他不幸,都好不到哪里去。

  那时候小舅舅在北京当兵,新兵训练的时候,又瘦又小的舅舅成绩总是排在最后一名,因此挨老兵的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可他总是笑嘻嘻的,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八遍,终于成为新兵连的训练标兵。那时他是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性格开朗讨人喜爱的人。连长觉得他是个好苗子,便把他留下来当勤务兵。他跟了连长两年,后来连长提拔为副营长,就让他在部队食堂当协理员。部队驻扎在北京万寿路附近,他每天开着车去万寿路粮店购买粮食油料,慢慢就跟粮店的人都混熟了。有一年春节他去粮店,正赶上粮店的职工办福利,每人发一袋大米、一壶油。粮店主任让他帮帮忙,把几个住得较远的职工的东西送回去。他满口答应了,谁知道其中的一个姑娘住得离粮店太远了,在慈云寺那边,京棉三厂的家属院,等于是从西往东要横穿整个北京城区。但是既然答应了,又不好意思不去。到了京棉三厂家属院那个姑娘的家,他吓了一跳。虽然在北京生活两三年了,可是真正的居民区他还没进去过。那个姑娘的家,与其说是房子,还不如说是一个窝棚,靠着前面仓库的墙壁用碎砖头垒起来的,顶子是用油毡和塑料布搭起来的。他和一个战士把东西卸下来,准备往窝棚里抬。姑娘红着脸说:“别进去了,放地下我来吧。”他看出了姑娘的窘态,放下东西就走了。

  后来再见到那个姑娘,他总是觉得心里怪怪的。姑娘也是,看见他进来,就躲到旁边去了。她不像个北京人,细瘦,苍白,胆怯。有一次在粮店他装完东西正准备上车走,那个姑娘拿着一个纸包跑出来喊住他说:“你的东西丢了。”

  他看了一下那个纸包,说:“不是我的。”

  姑娘的脸红到脖子了,着急地说:“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是谁的?”说完,扔给他就跑回去了。

  回去打开来看,是一封信和一张星期天西单电影院的票。

  他们恋爱后他才知道,姑娘是上海人。她的父亲是纺织专家,北京京棉三厂从上海把他作为技术骨干引进过来。她父亲过来不多久,就被上海方面盖着红印的一封信,贬到了河南黄泛区农场劳动改造--他的历史问题没有向组织上交代清楚,解放前他父亲曾经是一个小资本家,娶过两个老婆。父亲劳改,她母亲也跟着去了,就剩她一个人留在北京。

  小舅舅把这件事情郑重地写信告诉了自己的大姐,也就是我的母亲,想征求一下她的意见。看了信后,母亲拿不定主意,把信交给了我父亲。

  小舅舅的信发出去不久,就接到了家里的加急电报:父病速归。他火速赶回家里,看见我姥爷气定神闲地坐在八仙桌边抽烟袋锅子。我母亲和大舅二舅也在,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行了个军礼,喊了声:“爹!”姥爷一烟袋锅子砸过去,小舅舅的头顺着军帽往下滴血。姥爷又把烟袋锅子砸在八仙桌上,断成了两截。他拿着半截烟袋杆朝屋子里划拉了一圈,说:“你没看咱们这一大家子人都是革命干部?哪有朝自己身上抹屎的?”小舅舅头都没抬,也没擦头上的血。姥爷朝这个穿着军装的儿子脸上扇了一个耳光:“黄泛区农场就在咱们家隔壁,那里面关的都是些劳改犯,难道你个畜生不知道?”

  就因为这么点子事儿,小舅舅被从部队弄了回来,据说父亲和大舅费了不少周折。小舅舅没告诉我二哥他跟那个姑娘是怎么说分手的。我相信,虽然那是平常卑微得不足挂齿的爱情,可是由小舅舅一刀一刀地亲手切割,也必将是一个撕心裂肺生离死别的伤痛过程。而且,那些伤痛,在那么简单粗糙的社会里,有谁会看得到呢?在那个时代的制度和困境面前,爱情往往会成为一宗罪,还会株连九族。

  小舅舅在家里疯疯癫癫折腾了好几年才消停,后来也不再闹腾了,但是好像变了一个人,过去爱说爱笑非常随和,现在沉默寡言。有时候别人跟他说一件事情,他半天都没反应,所以周围的人对他越来越疏远。但是,这些都不是很重要,最为重要的是,全家人都为家里出了个这样的糊涂虫而懊丧,一家人的前程和幸福差一点毁在他手里。他捅这个娄子成为我母亲家族的一个笑料,一道伤疤。小舅舅刚从部队回来那两年,除了母亲逢年过节回去看看姥姥姥爷,我父亲和大舅二舅,一步都没有踩过他们的家门--由亲人带来的内伤,既让他们有口难言地沮丧,也让他们理直气壮地愤怒。

  一直到小舅舅出车祸,都没能改变家人对他的看法。

  三

  说实话,小舅舅的死对我而言有多少实际意义呢?除了空担着一份亲戚的名分,我们之间可能还没有一个邻居的关系紧密。其实,亲情这些东西,怎么说呢,那是你总也拿不起,但也不愿意彻底放下的大而无当的东西。它几乎很少有实际用处,或者说,它只有无用之用。它的存在仅仅是为了失去的时候,让我们心里难过一下--事实就是如此,我们只有在非常极端的时候,比如死亡,才得以面对生活中的某些真相。

  我们很少见面,从来都没写过信或者打过电话。他只能从我母亲嘴里听到有关我的只言片语,然后把这些支离破碎的东西拼贴成我的生活。我也只是零星地从母亲嘴里听到他,甚至都没有耐心听完过:他孩子怎么怎么懂事;他承包的土地结了个几斤重的土豆;他从村东头搬到了村西头,就在你三姥爷的小儿子的院子隔壁,母亲说。都是一些鸡毛蒜皮,根本挤不进我稠密得无立锥之地的生活里。

  我还记得生活困难那些年,一到寒暑假父母就把我们送回姥姥家去,好节省一点口粮。政府分配给我们的粮食总是不够吃,虽然我们兄妹几个并没怎么饿过肚子,但也没有真正吃好过。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个哥哥个子像抽条似的往上蹿,有时候母亲买的豆腐或者番茄还没来得及炒成菜,都能被他们俩偷着吃完。

  姥姥家的日子肯定也不会宽裕,城里人都吃不饱,更别说农村人了。好在姥姥家村子前后都是河,河里的鱼虾很多,姥爷带着小舅舅下河捞鱼,能抵挡一阵子。他还带着小舅舅去打兔子野鸡什么的,从来没有空手回来过。那时候大舅二舅都在外面当兵,小舅舅虽然比我两个哥哥大不了几岁,但在我们眼里,他就应该无所不能。我们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想玩儿什么,张口就喊他。他立马就得听从我们的召唤跑过来,稍慢一点我们就到姥姥那里去告状。他因此挨了我姥姥不少骂,有一次我二哥爬树腿上受了点伤,姥姥看见了,二话不说,抽个棍子就朝我小舅舅头上打去,把我小舅舅头上砸了个包,像一只鹿角,被我们嘲笑了好几天。

  后来我们慢慢长大了,也不再欺负小舅舅了,两个哥哥跟小舅舅的感情就是那个时候建立起来的。在小舅舅结婚之前,他们从来没喊过舅,都是直呼其名。尤其是我大哥,跟父母都不愿意说的事情,都跟小舅舅商量。小舅舅出事的消息,是二哥告诉我的。二哥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正在往小舅舅家赶。在电话里,他边哭边跟我说,这种倒霉事怎么能让小舅舅撞上呢?当时我无言以对,其实后来想想,小舅舅这一辈子,还有多少倒霉事没有撞上过?即使想干干净净地换一身新衣服,都得付出生命的代价。有些人就是这样,一辈子不管怎样努力,最后受伤的总是他。

  见到母亲之前,我始终在想用什么办法安慰她。她有心脏病、脂肪肝、肾囊肿、高血压,血糖也高,反正老年病她七七八八都有一点。今年遭受的打击,搁谁身上都扛不住。不过母亲看起来还算平静,脸上不是没有哀伤,但那是一种无奈的而不是绝望的哀伤,很像枯水期的河床,留下的只是洪水走过的痕迹,而不是洪水。不过,如果稍微留心,便会发现她身上与过去不一样的东西,那种人到暮年才有的对什么都无所谓,既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既坚韧又枯萎的神情。

  我们几个坐在母亲跟前,不知道做什么好。在农村,丧事一般都有人专门打理,何时哭,何时跪下来磕头,都是一套一套的,我们得听他们指挥。我和大哥一起到家,一进门我们就站在小舅舅灵前哭,立马被人制止了,说我们靠得太近,如果泪水洒到小舅舅身上,他到“那边”还得受苦!我们俩止住哭,等待着被他们安排。仔细想想,这样虽然很不近人情,但也有一定道理,可以使悲痛一点一点地稀释--这是秩序的最伟大之处,它像一粒缓释胶囊,把欢乐和痛苦程序化,死亡被划分出了节奏,伤心只是其中的一个段落,既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

  一会儿,两个舅舅把母亲喊到里间去了。我们坐在外面更加无聊。小舅舅的尸体还没入殓,摆在离我们不远的一张席子上。他穿着崭新鞋袜的双脚,看起来是那么生动,好像随时可以站起来跟我们走。只是朝上看,才意识到这只是一具尸体。他脸上糊着黄表纸,露出来的地方虽然化了妆,却依然是死亡的颜色。看着看着,我心里涌出了深深的惶惑和巨大的恐惧:这个我喊小舅舅的人,他到底是谁?我和他曾经有过的交集,有哪一点是值得回忆和珍藏的?有的人死后因被反复追忆而日渐清晰,而有些人,你越是回忆他,他就越模糊。

  据说小舅舅穿的就是他那天去洗澡时拿的新衣服,很多人为此唏嘘和惊讶,他们对着小舅舅的遗体指指点点,我估计说的就是这个。可能是死了之后小舅舅总是绷紧的身体突然松弛了,我看着比印象中的他胖大了很多,也威武了很多。过去他每次到我们家来,总是故意紧紧地缩着身子,好像害怕侵占了别人的空间似的。他把双手夹在两腿之间,拘谨地坐在客厅里,看见谁回来都赶紧立起来,等重新让了座之后再坐下去。要是我两个哥哥在家,他们就把他接到自己家去。他一走,我们都会松一口气。

  不知怎么的,大舅在里间嚷起来,声音大得吓人。立马,外面说话和哭泣的声音都停了,还有几个人跑过来,立在屋门外,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这次我就做主了,谁说也不行!”他声音里明显有着一股好像被压抑了很久的委屈。

  我和两个哥哥赶紧跑过去,看见母亲坐在床沿上,大舅和二舅都站着。大舅扭着头看着墙壁的空白处,脖子青筋暴起。我从来没见他发过脾气,尤其是在我母亲面前。我的几个舅舅都非常敬重我的父母。

  原来是两个舅舅跟母亲商量着想把小舅舅的丧事办得隆重点。母亲的意见是,尽量简办,快到年关了,人手不好找,别太麻烦村里的人。二舅倒没再坚持,平时他也不是固执己见的人。大舅不同意这么办,他的意见是:一要请一班古乐队好好吹打吹打,为三弟赶赶晦气;二要买一个好一点的桑木棺材,越厚越好,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小舅舅。

  “老三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啊!”大舅把手背拍在另一只手掌上,委屈又加上了悲情,“如果后事再安排不好,我们的脸面往哪里搁?”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你们的脸面?”母亲激动起来,然后抬头看看外面,声音小了下去,“如果你执意要弄,我也没办法。你姐夫走的时候,弄了个杨木棺材,也没见谁说什么。咱爹娘走,是二老自己提前看好的桐木板材。人都死了,为什么非要弄那么好的棺材?也不是怕花钱,现在村子里找谁能抬动这么重的东西?”说着说着,母亲又激动起来,“尤其是这个古乐队,你不知道你三弟一辈子爱清净,不喜欢这咋咋呼呼的东西吗?”

  大舅不听母亲说完,突然走出去,站在院子里,又说了一遍:“他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啊!”母亲呆坐在那里,一句话都没再说,一直到吃饭都没动--农村的规矩是必须吃过午饭,过了午时才能送逝者上路--小舅妈过去劝她,她只说不想吃,就不再多说了。我们兄妹几个都没有劝她。我记得姥姥死的时候,小妹让她吃饭,她说:“现在你姥姥还在炉子里烧得轰轰响,你说说我怎么吃得下去?”一句话说得我们都放下筷子,谁也不好意思再吃了。

  四

  把三个舅舅送出去当兵都是我父亲的主意,那时候不兴考学,当兵是走向革命道路的捷径,也是农村孩子走出去的唯一出路。我父亲说,如果一个人不在解放军的大熔炉里锻炼一下,就是一个废物。后来我两个哥哥也都当了兵,还有一个上了战场,好歹捡了一条命回来。三个舅舅很争气,在部队都干得不错,如果我小舅不是迷失了政治方向,也会有一个跟大舅二舅一样圆满的结局--找一个城里的姑娘,生一窝吃商品粮的孩子,一直被国家包养到断气。舅舅们争气得归功于我姥姥姥爷的家教。要说他们管孩子的方法既不新鲜也没有套路,主要是打骂,尤其是我姥姥,管孩子甚下得去手,不把孩子打改了就不撒手。也是奇了怪了,谁挨的打多,谁就越成材。让姥姥姥爷后悔不迭的,就是我小舅是老儿子,小时候挨打太少。

  姥姥和姥爷两个人在做人方面那是没说的。从我记事起,就知道他们乐善好施。孩子们谁从外面带点好吃的回来,全村人吃不上的估计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姥姥颠着一双萝卜头大的小脚,拿着东西送一个庄子。姥姥姥爷德高望重,满村子谁不知道姥姥家的儿女个个都争气?那时候农村人都买不起药,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来找姥姥姥爷借几块钱。谁家娶媳妇嫁闺女,手里措抹不开,也都是张口跟他们借。说是借,其实几乎没有还回来的。姥姥从来都是有求必应,跟个观音菩萨似的。

  后来我才知道,小舅舅刚刚从部队回来的时候,母亲也跟父亲说过小舅舅进城工作的事。可任凭母亲怎么说,父亲就是不答应,他的理由是,这样的人在部队靠不住,在地方上就更靠不住了!“靠不住”是什么意思?现在的孩子们很少能懂,但在当时,这句话的意思大家都明白,那是政治挂帅的年代里最要命的一句话--毛泽东说邓小平“靠不住”,几乎要了他的命--基于这样的理由,母亲也不好再说什么。所以小舅舅回来,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再后来,大舅二舅先后转业到地方上当领导,要说给小舅舅找个工作也不算什么。我母亲也跟他们提过,大舅二舅坚决反对--那时候农村已经开始分土地了,姥姥姥爷又在乡下,家里也得有人照应。小舅舅一直到三十多岁才结婚生子,这在当时的农村是比较少见的,至于个中原因,各种说法都有,反正表面上看起来是高不成低不就。后来我看到二哥写的一篇怀念他的文章,说他进城的念头一天都没有断过;之所以后来结婚生子,是因为绝望。我未置可否,但也深信不疑。曾经有一段时间,有些地方政府卖城市户口,小舅舅背着哥哥姐姐东拼西凑了一大笔钱给自己的儿子买了一个。有一次他到我们家来,母亲问他这事。他低下头,脸红了半天,到底没说一句话。母亲拿了点钱给他,他当时接下了,可走的时候又偷偷地塞在了母亲的枕头下面。

  我上中学之后就很少再去姥姥家,那时已经开始实行考试,很少有个人时间,只是过年的时候才随父母去一趟。母亲为了让她姊弟们一年团圆一次,每次我们回去的时候她都通知在城里的舅舅一起回去,往往一到家就是老老少少几十口人。小舅舅和小舅妈里里外外忙活着,我们很难插上手。两个舅舅总是吃完饭就走,大舅妈二舅妈都是城里人,待在农村不习惯。有一次大舅妈带着小孙子回来,刚刚下车不到十分钟,就嚷嚷着要回城里去,说在乡下太冷,小孩子受不了。

  大舅二舅回城的时候,小舅舅把两个哥哥的车子塞得满满当当的,都是当地的土鸡土猪腊肉什么的。我们走得很晚,父母亲要陪姥爷姥姥说说话,走的时候还要给他们留点钱。两个哥哥总是要给小舅一份。小舅面红耳赤地跟他们争执着,不肯要。

  有一次走路上,二哥小声地跟我们嘟囔,大舅二舅太不像话,不回来是不回来,回来就是要东西,平时连香油面粉什么的都回来要,连他们的儿子想要什么东西,都是回来找小舅舅。小舅舅承包了两个塑料大棚,收成的东西先被他们拉走一大半。后面的话被母亲听到了,她狠狠地呵斥了他一顿。倒是有一次,不知道怎么的,母亲跟我和小妹聊起姥爷姥姥,说着说着自己哭起来了。她问我们:“为什么你姥姥姥爷不愿意到城里来?”这话说得,好像我们对此事应该负责似的。我们俩一齐摇摇头。母亲说:“他们寒心哪!”那时我们对这些家长里短的东西还不大懂,母亲说的又不是很明白。好像是他们到城里去,两个儿媳妇很不待见。“暗气不好生。”母亲说。

  但母亲跟我们说的主要不是这些,她只是想告诉我们,姥姥姥爷很会顾全大局,把家族的面子看得很重。“没有面子,何来的里子?所以家庭和睦比什么都重要!”--我和小妹都已相继结婚生子,这是母亲教育我们的方式。

  农闲的时候,姥姥姥爷就让小舅舅带着他们到城里两个儿子那里去转一圈,说是城里的儿子媳妇捎信让去住几天。从城里回来的时候,小舅舅总是专门去买很多花花绿绿的糖果糕点什么的带回来,让姥姥再逐家逐户去送。“哎呦!这都是两个媳妇争着抢着非要买不可,不带回来还不行!你们尝尝中不中吃!”姥姥一户一户地跟村里人说。我妈给她买再好的东西,她都没跟人提过,不管人家夸奖他们家什么,都是媳妇的功劳。全村人都知道姥姥找的媳妇都孝顺,说,儿子好不如媳妇好,您老人家算是熬出来了!

  随着年龄的增加,埋在这个外表风光的大家族表象之下,也就是“面子”之下的东西,我才慢慢地体味到。不过,那些东西既是普遍的、中性的,也是无可奈何的,更是无以言说的。

  有时候,我会突然想起那天母亲问大舅的那句话:“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你们的脸面?”听着真是又解气又伤感其实仔细想想,难道我的父母在这些事情上没有责任吗?把小舅舅弄回来是因为他们的面子,不让他进城是为了他们的面子,他死后怎么安置还是为了他们的面子。从来没人会想到我这个窝窝囊囊一辈子的小舅舅也有自己的面子。而且,也不仅仅是面子问题,如果没有我的小舅舅在家伺候老人,支撑门面,为这个家族默默地垫背和牺牲,哪还有什么家族的荣耀?

  那天在母亲的坚持下,古乐队没有请,但是在棺材问题上母亲妥协了。可是后来证明母亲是有远见的,那么重的桑木棺材,按照大舅的安排,外面还涂上了沥青。本来是八个人抬的,最后增加到十六个人也抬不动。村子里根本找不到那么多的青壮年,只好用一台拖拉机把棺材拉到墓地,朝下卸的时候,还砸伤了一个少年人的腿。棺材里装的只是小舅的骨灰,占据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空间。

  办完丧事回去的时候,我还和大哥同乘一辆车。走到埋葬小舅的地方,他突然把车子停住,走了下来。到小舅坟前他并没有停下来,一直往前走到河边。我默默无语地跟着他,本来我们兄妹在一起话就不多,现在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大哥在河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小舅舅跟谁都没提过,他从部队回来,偷偷找过父亲,求他给安排个工作。可是,你知道父亲是怎么做的吗?”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迟疑着,两只手抖索着握在一起,“父亲只是抬头看看他,理都没理,拉开办公室的门就出去了……”

  起风了,虽然很小的风,但是像刀子一样刺人。河边结着薄冰,只有河中间水还在缓慢地流着。

  “父亲死,小舅舅当着人的面没哭,他在我家哭了一夜。其实他内心非常敬重父亲。他觉得父亲人正派,对姥姥姥爷好,对母亲也好。”大哥突然蹲下来放声大哭。我回头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我们回去,他不管什么事都停下陪我们。可是他来办事,我抽不出丁点时间陪他。有一次他刚走就下大雨,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他。”

  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翻动了一下,好像心底深处的东西被翻了上来,就像眼前的河,有冰块,也有水流,搅动着,冲撞着。不过,那又怎么样呢?他也来找我办过事,办的什么事,办没办,记不得了。只记得他浮肿的脸,带着许多歉意,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又突然消失。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当那个面孔出现的时候,你只想着快点打发它;而它一旦消失了,你又怅然若失,心里有很多遗憾。

  “小舅舅对自己的死是有预感的,出事的前一天,很晚了他给我打电话。我问他有事吗,他说没事,可就是不放电话。后来我找个借口,说有事要出去,才把电话挂断……”

  我的鼻腔里有一股热流穿过,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但心里的东西却慢慢清晰起来。我想起来了,姥姥想跟我说的话,不是老早老早就告诉我了吗?姥姥说,人啊,只有享不了的福,哪有受不了的罪?姥姥还说,这一辈子过不好,还有下一辈子,只要存住气,好日子总有一天会轮到。

  我靠着大哥坐下来,把他颤抖的手放在我的手里握着,从记事起我就没有这么亲近过他。冰凉的土地上,密密麻麻的茅草根串在一起,一直延伸到河边。小时候我跟着小舅舅和哥哥一起挖过茅草根,顺着它粗糙的身子往下找,能看到它细嫩柔软的根茎一节一节地躺在黑黝黝的土壤里,谁也说不清楚它在地下到底能扎多深。我还记得小时候跟着放寒假的哥哥回来,我夜里受寒发烧,家里没有退烧药,姥姥让小舅舅出去刨了很多茅草根,用它熬了一大碗红糖水。我看着黑红的汁液,哭着闹着不肯喝。小舅双手捧着喝了一口,装作很陶醉的样子,说,甜,你要再不喝我就喝完了!我趴在碗边咕咚咕咚喝下去,浑身慢慢热透了,出来一身大汗。

  (原载《北京文学》2013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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