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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逃票

  叶弥

  第三次逃票成功了一半。

  孔觉民从火车上下来,傍晚的阳光那么善变,神秘莫测。他把随身的小布包朝上衣里一塞,像肚子有点发福的样子。在火车还没消失的蒸汽里,走得大大方方,连他自己也不相信此刻正在逃票。

  逃票需要勇气。一旦被捉,轻者罚款、批评教育,重者游街、拘留、判刑。不管轻重,都要通知本人单位或居委会。

  每一次逃票成功,孔觉民的心里总会高兴一阵子,至少一个星期,他沉浸在幸福之中。同样,他的老婆赵点梅也沉浸在幸福之中,于是一家子都沉浸在幸福之中。

  但是这幸福是不能让外人察觉的,现在是表达苦和恨的时代。一个人愁眉苦脸或者满腔愤怒是正常的,一个人若是从心底里涌出喜悦,眼角眉梢闪烁银子一样的笑意,邻居就会怀疑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居委会干部就会上门探个究竟。如果有必要,派出所的同志们也会召见他。要是他运气不好,派出所上头的专政机关,说不定已经在调查他的祖宗八代了。谁的祖宗八代都受得起考验呢?没有的!

  此时,一斤米是一角三分九厘,买一斤米付一角四分,买十斤米是一块三角九分。豆油七角九分一斤,肉排四角一斤,虾四角一斤,猪肉六角九分一斤,青菜一分到一分半一斤,豆腐二分钱一块……

  从吴郭市到上海,逃一次票,快车是一块九角,普通车是一块五角,棚车是八角。快车是买不到,而且也难逃票。棚车容易逃票。普通火车逃票的难度介于两者之间。孔觉民从不坐棚车,棚车到底是迫不得已的人们才会坐的,但凡有点经济基础,都要一份体面。从棚车里出来的人,表情痴呆,眼神发愣,跟下来一群猪差不多。

  每逃一次票,就是一块五。一块五角,参照以上的物价,可以在菜场买不得了的东西,当然你要起得足够早,菜场里东西少,早上七点过后,基本上只有烂青菜和僵土豆,连死鱼烂虾都难寻踪影。

  国营菜场五点半钟开门,赵点梅在菜场里有内线,知道什么时候有蹄髈买,蹄髈和肥肉一样,属于抢手货。她会半夜里起身,一点不到就去排队,排队的人,大都也是知道情况的。买到大蹄髈,不管红烧还是白烧,赵点梅会请个假回到家里,那时候左邻右舍都不在家里,在家她也不怕,她的煤炉支在自家的小天井里,门一关,别人没法看到她在做什么。她快速地把它去毛、淖水、下锅急火烧开,珍珠一样的水泡,顶开汤面上的油层,一只只放逐在空气里,眼见得香气就要冒将出来,传遍左邻右舍……且慢,这时候她把砂锅端起来了,捞出蹄髈,放进一只布袋里。带上布袋,骑上破旧的自行车到娘家去了。砂锅里的清油汤,她没忘了收到碗橱柜里。

  赵点梅的娘家,在枫杨树街,路上无人,骑二十分钟就到了。爹娘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回蹄髈,他们的肉票全都给了孙子。赵点梅一来,他们就知道吃蹄髈的日子到了,不是真正的吃,而是对外宣布吃,宣布吃蹄髈和真正地吃到蹄髈,不是时间顺序上的问题,而是永远无法相遇的问题。

  至此,赵点梅可以重新出现在她的厂里了。而她的娘这时候从布袋里拿出半生不熟的蹄髈,上了锅慢慢煨。她知道她的外孙和外孙女们是多么需要吃这只蹄髈,她不敢怠慢,把蹄髈烧到外面烂糯里面劲道,赵点梅要的就是这效果,烧得太烂,一吃就没了,放在嘴里慢慢咀嚼才好。牙齿里嵌两条肉丝,夜里当点心吃。

  肉味飘香。赵点梅的娘脸上挂着谦虚的笑容,回答邻居的问话,是的,是的,吃炖蹄髈。

  傍晚,赵点梅过来拿蹄髈。回到家,只等天黑,关上门,落下窗帘,屏气静声地吃。吃完把大骨头收起来,赵点梅找个空扔到弄堂里老虎灶边上的小河浜里。这河浜多年来不知藏了多少企图隐瞒的骨头和壳片,当然这不是她一家干的。居委会有个干部叫崔红心,她说她有梦游症,夜里会拿个手电筒,念着毛主席语录,一家一家地翻看垃圾箱。她说她在梦里接受上级指示,从垃圾箱里的骨头和虾兵蟹将的壳子里,寻找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有几次还真的被她找到了阶级敌人,譬如老王家的垃圾箱里有一阵子骨壳不断,一查他,原来他的资本家父亲从上海给他汇钱来。

  静穆地吃完蹄髈大餐,安全地扔掉骨头,还有最后一道工序要做,那就是,第二天,大家出去时要记得愁眉苦脸,千万不得嘻嘻哈哈、蹦蹦跳跳,不得满面红光、满眼笑意。对于装腔作势,孔家是驾轻就熟,小女儿孔妮甚至会冷着脸咳嗽一阵,再翻两个白眼,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她的大哥很正经,二哥又在与人打架,三哥佝偻着背沿墙根走,她父母亲都略微皱眉,似忧似恨,总之他们没有与众不同的样子,没有人格外注意到他们一家,没有人知道他们昨晚吃到肚子里的那些油脂正在哈哈大笑。

  萧家的小女孩,长得像洋娃娃,一点脑子都没有,她妈给她做了一件新衣服,在新衣服上打了一个补丁,有一次她走在路上突发奇想,把那块补丁扯下来了。正好被崔红心看见了,于是萧妈妈就进了“坏分子学习班”。

  这说明一件事:孔觉民是有勇气的,赵点梅也是有勇气的,他们一家都是有勇有谋的人。

  赵点梅是远近闻名会过日子的女人,四个孩子每天都有“荤菜”吃--买上四角钱的肉浆,四分钱百叶,做上十只肉百叶,午餐和晚餐都有“荤菜”了。听起来好听,其实那四个正长身体的孩子还是油水不够,整天馋,想着吃的。粮食也不够,三个男孩每月每人吃十五斤定量米,小女儿只有十二斤。学费倒不贵,每个人每学期都是一块两角。如果老师可以当“荤菜”吃,那就不是这个学费了。

  孔觉民是中专生,在中学里教书,月工资是三十五块八角,赵点梅是二级车工,二十七块五角,夫妻俩加起来一个月有六十三块三角,从理论上说每天可以开支两块一角一分,可以放开肚皮吃百叶包肉,但实际上毫无操作的可能性,因为市场里没有那么多的肉和百叶,即使有,她也没有那么多的肉票去购买。于是赵点梅每个月要从工资里拿掉十五块钱,到黑市去换粮票、肉票、油票、豆制品票。

  这样,全家一天可开支一块六角一分--这还不是真正的实际开支数,赵点梅还得从里面扣点出来备用,“备用”这两个字很有学问,覆盖面很广,到底备什么用?大家问她,她笑而不答。问急了,她就骂人,说这是她给自己准备的丧葬费。也许她也说不上来,只是她焦虑心情的一个备份吧。

  她有一个铁皮匣子,上着锁,放在她的床头柜子里,有时候也坦然地蹲在床头柜上,里面就是她的“备用”金,她每天都朝里放钱进去,一角两角,甚至几分钱,但家里从没有人看到过她怎样放钱进去,她从不当人的面放钱进去。所以大家看到的永远是沉默的上了锁的铁皮匣子,它也永远那么神秘,是孔家生活里的一大秘密。它还有一个奇特之处,有幸看到它的亲朋好友们,无一例外地保持沉默,从没有人对它表示出一丝一毫的兴趣,更没有说三道四。沉默里流露出心照不宣的同谋犯一般的默契。

  也许家家都有这么一个盒子吧?

  家里有一个传说,说赵点梅把多余的钱都换成了粮票,藏在家里某个地方,数额惊人。那么到底藏在何处,谁知道。孔觉民知道吗?他说他也不知道。他只管交钱,三十五块八角,一分不少地交给妻子,这在今天听来是多么不可思议。

  再说孔家这笔大钱吧。也许赵点梅在墙上掘个洞藏起来了吧?孔妮从小就看到父母亲不在家里时,三个哥哥拿着棍子在墙上四处乱戳乱挑,有一次二哥认定毛主席像后面有机关,棍子从毛主席的肩膀那里伸进去轻轻按了按,没想到他手里的棍子诡诈地朝外一弹,就这样把毛主席的肩膀搞出一条豁口来了。二哥扔掉棍子大叫,不是我弄坏的,不是我!

  孔妮的三个哥哥,大哥聪明二哥傻,三哥人云亦云没主张,孔妮是家里最小的,又是女孩,不免娇宠,她的围兜里经常放着爆米花,坐在高脚凳上,一边从围兜里掏爆米花吃,一边高高在上地观察他们。她看到大哥拿了糨糊,颇为老练地把毛主席破损的肩膀上下黏合起来。他本来黏合得天衣无缝,但他想了一想,觉得还是应该让人看出一点来,于是他在糨糊接口的地方用手指戳了一下。毛主席的肩膀本来是垂直的,略略鼓起,与他宽阔的胸膛保持完美得近乎自然的线条,这下朝里陷进去了,如果你盯着看,看上五分钟,就看见毛主席好像在耸肩膀,当然不细看还是看不出来的。

  赵点梅是天下最细心的女人,她的眼睛比特务还厉害。邻居家的一只碗什么时候多了一条裂缝,她都看得一清二楚,这让人很害怕。她一走进卧室,眼睛不用抬就看到了,冷冷地说,毛主席的像坏了,一定又是那三个东西在墙上找什么东西。

  她的语气告诉别人,她对毛主席像扯坏一事不怎么在意,她在意的是她的三个男孩的冥顽不化。

  倒是孔觉民女人一样尖叫起来,什么什么?

  他是深度近视,离远了看不清,于是走近了看,也没看出来,就脱了鞋子上床,鼻子一直戳到毛主席的胸膛上。

  赵点梅说,看什么?坏了就坏了,重新换一张,把这张悄悄地烧了。

  孔觉民这下子看清楚了,对着墙壁自言自语地说,要判刑的。

  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是赵点梅的语言,还是弄坏了“毛像”这件事?不管如何,让外面知道了,弄得不好,这两件事都可以判刑。

  但赵点梅无畏地说,你怕啥?看你腻腻歪歪的,吓得像条西瓜虫。不说出去,谁知道?

  赵点梅转过脸严厉地对他说,你这么大声嚷叫,怕隔壁邻居听不到吗?

  他脸色煞白,看来真的吓住了。赵点梅鼓起腮帮子不说话了。

  孔觉民是老师,赵点梅是工人,虽说从报纸到广播电台几乎每天都在批判知识分子,连孩子也都知道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工人农民才是国家的主人。但说是一套,大家私下做的可不会跟着报纸电台走。姑娘们找对象都愿意找“臭老九”,因为“臭老九”在社会上臭,在家里可是香的,说话做事都讲道理,又讲卫生又懂体贴,钱也不少,对孩子的教导也有一套。所以赵点梅当初找了孔觉民,人家说她是额头碰到天花板--运气好。也因此上,这个家,外面看上去是赵点梅为主,其实是孔觉民说了算。

  赵点梅看一眼孔觉民的眼色,乖乖地把孩子们召集到卧室里,孔觉民看着四个孩子说,毛主席是各族人民的大救星,是他老人家让我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反对他就是反对各族人民,你们谁想坐牢谁就搞坏主席像好了,我不会拦你们,我亲手把你们送进派出所,你们坐牢,我一次也不会去探望的。

  赵点梅惆怅地捂住嘴,淌出了眼泪。她一哭,二哥咧开嘴哭了,说,下次不敢了,爸爸救救我!他们俩的眼泪,孔妮身临其境,好像二哥已经坐牢。于是她捂住眼睛抽泣起来。大哥觉得他对撕破“毛像”一事该负责任,低了头,羞愧地随着小妹哭泣起来。三哥看这么多人哭了,好像也要哭一哭的,就面无表情地红了眼圈。

  最后,孔觉民说,这件事谁都不能朝外面说,说了,小二就是现行反革命,我们都是反革命家属,都不会有好日子过。说完他脱下眼镜,眼镜上水汽朦胧,不是泪花是什么呢?

  这么折腾了一阵,上了床后,夫妻俩互相一把搂得紧紧的,眼泪好像还在身体上的什么地方无法拭去,危机催生情爱,两个人浑身发热,迷迷糊糊地在被窝里摸来摸去,眼看一场从未有过的恩爱即将到来,不料到了紧要关头,两人倒冷静下来,不急不缓死气沉沉,还屏着气,床架子咯吱一声,马上就停手不动。原来怕隔壁人家听了去嚼舌根,汇报给居委会安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也不是没可能。

  事情很快结束。赵点梅就说,你还说我们过着什么幸福生活,我看是不幸的生活。

  孔觉民说,我有什么办法?谁让墙壁不隔音的?我们教务处的主任私下里跟我说,每次过夫妻生活都提心吊胆,像偷人家的老婆一样。老婆为了这个不让他碰。他算了一算,有一年多没过夫妻生活了,老婆的外形越来越像个男人,上唇还长了胡须。单位里斗起走资派,她上台对那些走资派拳打脚踢,当场把一个老家伙打昏过去。夜里和她睡在一起,想想害怕。就怕一摸她的裤裆,摸出个男人的玩意儿。

  赵点梅咯咯地笑起来,我说的不是这个,这个又不能当饭吃。好不好的都没关系。我说的是家里的经济情况,你看小孩一个一个都大了,穿的衣服全是破旧的,肚皮里也就是半饥半饱。

  孔觉民为这个话题愣了片刻,决定采取退让政策,于是说,当然,关起门来说,谁不想过得好,吃得好穿得好?

  赵点梅说,这话听着对头。唉,现在也就是床上才能说点真话了。我和你说--上海的人民广场那边,有个换票黑市,我们吴郭的黑市里,粮票三块钱一斤,那边是三块六角一斤。我把积下来的粮票都让你带过去,你去换了钱,再回来换成粮票,再去换成钱,再把钱换成粮票……我的表姐夫就是这么干的。

  孔觉民说,结婚前你是温吞吞的,一结婚,你就凶相毕露,样样事情都逼我。你不要逼我,逼急了我去揭发你。

  赵点梅愣了片刻,她想起她的师傅就是被他老婆揭发的。她一刹那心灰意懒,觉得这世上真是什么都靠不住的,冷笑着说,你去揭发吧,我才不怕。我们工人不像你们这种知识分子,胆小如鼠。到了派出所,我什么话都骂得出来。

  孔觉民说,算了吧,你嘴硬。钢铁打成的人,进了那里面也叫你化成水,不是吓你。我和你说,我们过得不错了,我们夫妻俩都有工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富得像小资产阶级了。你看隔壁的阿三家里,一大家子七口人,只有阿三一个人有工作,真正是家徒四壁。而我们家的壁上,还藏着大把的粮票--当然我不知道你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你再看看巷子口的小白家、老陆家,响应毛主席号召,全家下放到江北,难得回来一次,恨不得连面店的地皮都要啃上两口。小孩身上的虱子爬到耳朵沿子上,一个个面黄肌瘦,可怜。

  赵点梅扔下一句话,你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吧。你们教务主任不是一年多没过夫妻生活了,告诉你,不要说是一年,我两年、三年不过都没关系,不相信你就试试看。

  孔觉民吓得差点滚下床,街坊里,男人们私下传着一句话,说现在的女人,不男不女,三十五岁后就不想要男人了。赵点梅今年正好三十五岁。

  孔觉民到底没有斗得过赵点梅。一个中国男人没有奴性是不可能的。他从小生活在强悍的母性之下,后来生活在强劲的妻权之中,何况还有不可避免的社会管束:派出所、居委会、邻居、单位的安保部门、路上的陌生人……重重压迫之下,他得努力拿出勇气来保证家庭和谐。

  他坐在公交车上去火车站,脸上挂着苦笑。他真切地感到这苦笑已在他的脸上生了根,这苦笑就像从娘胎里带来的面容,这辈子大约无法改变了。

  车票是三天前排队买来的。赵点梅一反常态地表现出温柔友爱,陪着他上火车站,他想,没有奴性是不可能的,想摆脱奴性也是不可能的。这时候他碰到赵点梅悄然伸出的一根手指,互相一碰,他感到一阵异常的温暖。于是他想,罢了,我敢这样想还是幸运的,多数男人连这种念头都不敢有。多亏了这个老婆。

  多亏了什么,他说不上来,反正觉得这个女人还是不错的,是的,不然的话,他连这个念头也不敢有。赵点梅到了火车站大门口,就哭了,说心里难受,送人的滋味真不好受。孔觉民见状心想,哼,假装的吧?为了哄我到上海去搞投机倒把。脸上却笑了,说,那你就送到这里吧,回去回去,明天是星期天,你们五个去人民公园玩玩,桃花不是开得正好?等我赚到钱回来,我们买只蹄髈吃吃,煨汤。汤面上撒五朵桃花,一朵代表你们一个人。

  赵点梅说,煨汤?汤汤水水的不中吃,四个小赤佬前脚吃过后脚饿。不如红烧,多放酱油,多焖出些红油汤,油油的,肥肥的,吃得他们饱三天。她眼神油亮,仿佛被蹄髈油擦过了。孔觉民说,好,好,红烧白烧,你想怎样就怎样。一切听你的就是。大马路上突然响起震耳的锣鼓声,赵点梅想都没想,朝她男人身上一靠,她是吴郭城的小家碧玉,连乡下都没去过几回。城里的女子,过了下午六点就不上街了。火车站对她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孔觉民说,你不是胆子挺大的?在家里骂东骂西,出了门,连个锣鼓声都怕。赵点梅站直身体,冷冷地说,我才不怕!孔觉民的心里涌上一股子不快。他不死心,说,难道我就怕?他靠近赵点梅,嘴角含着笑意,正想表达出男人的气概,却被赵点梅推了一把,赵点梅说,正经点。孔觉民说,怕啥?火车站又没有认识的人。话音刚落,他的耳边响起一声断喝,干什么的?一位戴着红袖章的纠察队员从老远直冲过来,伸出食指狠狠地指着他,孔觉民连忙掏出单位开具的住宿介绍信,上面写明某某是我单位职工,出身良好,政治面貌清白,积极拥护“文化大革命”,因去上海探亲一天,请准予住宿一夜。

  该纠察队员看了,还给孔觉民,他的目的并不在此。他看着赵点梅,却问孔觉民,你,眼镜,大庭广众之下打情骂俏搞男女关系,你们是什么关系?

  孔觉民连忙鞠躬说,同志,我们是正当的夫妻关系。我们是在毛主席像前宣誓结婚的。

  纠察队员还是铁板着脸问,结婚证书拿出来看看。

  孔觉民说,同志,她是送我的。如果我们一起出差,那就要带上结婚证书了。火车快要来了,要不然,你和我爱人一起去家里拿吧?

  纠察队员将信将疑,但他不可能到人家家里去看结婚证书的,这样做的话,队长准定骂他是没脑子的猪猡。他心里矛盾懊恼,少不得又训斥了几句,看见那边来了一个要饭的女人,手指一指孔觉民,铁板着脸去了。

  孔觉民说,这年头,自家夫妻都像做贼一样,要是搞腐化,那不比登天还难?--我佩服搞腐化的人。

  火车站人头攒动,乱成一锅糊涂粥。因为都穿着普蓝色的或军绿色的陈旧衣服,一眼望上去就是一锅颜色污糟糟的隔夜粥。大喇叭里播放毛主席写的诗词,几个红卫兵小将把身上的包朝地上一放,边唱边跳起“忠字舞”。孔觉民推开乱七八糟的人群,朝赵点梅消失的地方看去。他刚才发现,赵点梅的背影无比柔弱,风中柳条一样,这不是假装的,他想多看几眼。

  背影看不见了,他心中若有所失。再低头细一想,心中一痛。从来都是他看赵点梅的背影,赵点梅从来不看他的背影。也曾问过她,她倒说,你有病吧?脑子里为什么总是想这个?没有一个人心里老是想这种内容。我看不起你!

  孔觉民不和她一般计较,他心中很清楚,没有她,他活不了。

  今天太阳明晃晃的,吴郭城的太阳总是带着水汽,今天没有。今天的太阳干净爽利,孔觉民放眼看去,密密麻麻的人,陈旧的街道、商铺……比往日清晰百倍,一直刻到了心里,但这种清晰带来的是巨大的孤独,茫茫人海就像不出声的道具,仿佛只有他一人清楚一切,只有他一人脚踏在地上,看着所有的都将飘浮到天上去。

  车站里面比外面还要乱,外面是一锅子糊涂粥,里面糊涂得连粥也分不清了。人贴着人,男男女女,分不出性别,都像一样会走路的东西,这些东西尽量喊叫,仿佛不喊不叫,就会没有了。

  孔觉民一进候车室,少不得也喊叫,不喊不叫,好像不对头,冷静的人,不是特务就是小偷,或者心中有鬼,会引人注意的。引人注意的人,不会有好下场。譬如给领导提意见的“右派”们、搞腐化的奸夫淫妇们、脸上老是笑汪汪的人……

  他一直听到有个人在他后面喊,同志、同志……那声音不紧不慢一直跟着他,从门外跟进来,跟了足有一百米,他这才回头看了一眼。一个小年轻,一看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小瘪三,头发溜光,军裤烫得笔直。一看就是用搪瓷茶缸子烫的,裤子上面还有茶缸底部的圆印子。

  小年轻说,眼镜老伯伯,你喉咙真响,我是喊不过你的。

  孔觉民一听得他喊老伯伯,心里不高兴,大声问,什么事?

  小年轻两只眼睛左右晃一晃,看看四周的人全都在喊叫,忙着挤进挤出,谁都只顾自己的样子,遂说,老伯伯,我看你像是有票的,阿是到上海?没等孔觉民回答,他念了一首吴郭城流传的儿歌:

  上海小瘪三,白相天平山,前山滚后山,P股跌得粉粉碎。

  孔觉民便一笑。

  小年轻凑上来问,老伯伯,给你一个赚钱的机会阿要?我也要到上海去,我每个星期都要到上海去看我阿姨,她嫁在上海,她快要死了。我是去一次少一次,去一次少一次……

  孔觉民看他眼圈红了,真的相信了他的话,就说,你有什么话说?

  小年轻说,你叫我阿四好了。三状元弄的阿四。

  孔觉民说,好吧,阿四,你想做什么?

  阿四说,你这个人真是的,我说到了现在你还不明白,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想逃票啊,我哪里买得起这么多的票,一个星期一次,不去又不行,我阿姨要想我的……

  孔觉民文绉绉地说,哦,你逃票,和我有何关系?

  阿四说,有啊,直接的关系。你在前面检票进去,你走到大门那边,我就冲到检票口喊,等等我,等等我,你怎么自己进去了?我朝里面冲,这时候检票员上来拦我,她是拦不住的,因为人太多了,太挤了,我力气大,三两下就挤出检票口了,检票员还是想拦,我就指着你朝她叫,你就在这时候回过头来,朝我挥挥手,我就说,你看,票在他那里,票在他那里。检票员看你一眼就犹豫不定了,你看上去一副老实人、好人的样子。她只要稍微一愣,后面的人就排山倒海地涌过来,把我推进去了。到了火车上,广播里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大家朝广播鞠完躬后,我自会找到你,一张票一块五角钱,我给你六角钱。

  一口气说完这些,阿四说,怎么和你没关系?

  事情结果就像阿四所说的一模一样,人很多,人很挤,影响了检票员的情绪,检票员看到孔觉民向阿四招手,“犹豫不定”了,然后人群果真是“排山倒海”地把阿四搡进了月台。广播里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全体乘客对唱赞歌的广播鞠躬敬礼,阿四就找到了孔觉民,交了六角钱。然后他就走了,他说列车员马上就要查票,他得守在厕所门口,一见到他们就进去躲起来。那么,到了上海如何出站?阿四说,方法多得是,全靠你动脑筋。

  孔觉民看到阿四轻描淡写,着实佩服阿四的智慧和勇气,两个人握手告别。

  这件事就这样轻松地结束了,从天而降了六角钱。六角钱的用处不是一般地大。孔觉民想起家人紧闭门窗后的笑脸,长吁一口气。赵点梅啊赵点梅,你把我逼出天大的勇气来了,他想。

  到了上海,孔觉民下了火车以后就去排队买明天的返程票,排了三个小时的队,最后只买着了一辆过路的棚车票,八角。他拿了票在看的时候,突然阿四就找到他了,阿四看着票只是笑。孔觉民说,笑!笑!还想跟着我逃票?

  阿四先是夸孔觉民脑子活络,聪明,而后说,他是想要了这张票,翻倍卖掉,孔觉民拿回自己的八角钱,他呢,拿了赚来的八角钱负责替他找一个掩护人,坐棚车的人大包小包的,还有带着鸡鸭鱼的,更乱。“你贴着我那个掩护你的人上车,上车以后基本上不查票。火车到了吴郭城,远远地停在站外,你下了车以后不要进站,机灵一点,朝外走,手里的小包包塞到衣服里,看上去不像出远门的人。好吧,票给我吧,约好时间,我们明天在火车站外面的厕所边等。”

  孔觉民想,哦,六角加上八角,这趟旅途光车票就赚了一块四角。

  他点头同意。他将八角钱的棚车票交给了阿四。第二天中午,他如约在火车站外面的厕所边见到了阿四,阿四把他带去见了一个老头,这老头一脸的黑皱纹,头上包着毛巾,这种天还穿着棉袄,身边大包小包,有一只包里放了一头小猪,小猪的头脸露在外面,好奇地直视孔觉民的眼睛。老头的沉默寡言,一看就是说不上话的人。孔觉民跟在他后面顺利地上了棚车,棚车大门一拉上,里面黑咕隆咚,老头突然说,哼,带上你赚了一角五分钱。他的普通话说得如此标准,孔觉民着实吓了一跳。小看这老头了,看来他是个见多识广的。

  棚车没有进站,远远地在车站外停了下来。那老头突然握住孔觉民的手,说,同志,你有种!好样的!

  孔觉民把小包藏在衣服里,混在乱七八糟的人群里下了车,悄然走到火车尾巴那里去了,穿过铁轨,转眼消失在铁路边的树林里。

  他回去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赵点梅,赵点梅鼓励他说,就这样,我们没什么好怕的。胆小的过不好日子。

  这就有了赵点梅一点钟的排队,她父母院子里的肉香,一家人关上门窗的吃喝,第二天全家的装腔作势……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二次逃票也成功了。

  赵点梅喜笑颜开。星期六晚上,她把四个孩子全都放到外公外婆家里去了。入夜,孔觉民在灯下看书备课,赵点梅拿了水盆在洗澡,洗好了故意踢那水盆子,水盆子一响,把孔觉民从书里惊出来,哦,他想一想,懂了。于是也去洗漱。上了床,孔觉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床搞得阵阵乱响,邻居在隔壁敲墙警告。赵点梅说,奇怪,你哪来的胆量?

  这场风月倒也有滋有味。两个人休息下来,赵点梅对孔觉民说,你明天去上海吧。

  对于第三次逃票,孔觉民心里有不祥的预感。他盘算着,如果被抓住,可以说买不到票,是的,明天买当场票,无论如何也是买不到的。也就说是第一次犯错,他们会罚款,批评教育。大不了通知单位来领人,那也无妨,反正他在单位里不属于红人,也不是黑人,开个小会批评一番就是了。教导处主任是他表舅舅,想来大家不会朝死里整他。

  去!

  从吴郭城顺利到了上海,粮票换了人民币。再从上海顺利回到了吴郭,铁路上的地下风景,他已经尽收眼底。来来去去三回,他熟门熟路了。他一脸轻松自在。

  他坐在火车最后一节车厢。这次火车头进了车站的天棚,最后两节车厢甩在露天。逃票贵在随机应变,他随着人群下车,突然蹲下摸摸鞋子,猫着身子紧走几步,拐到火车的另一边,几大步就进了树林,寂静的树林子,外面紧挨着一池一池的稻田,稻田边,是村庄。这是乡下了,与火车的那一边的城市风光完全不同。

  绕路不怕,只要能安全回家。

  孔觉民在树林子里慢慢地走啊走,看看站台在天边成了一个巴掌大的物事,天黑下来了,树林子里没有鸟儿,它们觅食未归,还是被饥饿的人们用弹弓打掉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放心地从树林里出来,准备过铁路。对面也是树林,树林另一边是一条小公路,路上跑着一辆拖拉机和一辆东风小卡车。

  穿过铁路了。穿过树林了。但没穿过一个人--他居然撞在一个人身上,还是一个女人。他看清是一个年轻女人,穿着蓝色的民警制服,是个女民警,血色不太好,嘴巴有点发白。是她撞了孔觉民,把他撞倒在地。她一手指着孔觉民,语气严厉但洋洋得意,哼,我早就注意你了,上次让你逃了。你以为总能逃过我的手?车站里每天成千上万个人走过,什么样的人,全逃不过我的眼睛。

  她自说自话,孔觉民可从来不知道她的存在。

  她长着小而细长的眼睛,毛茸茸的睫毛像阳光一样散开,差不多覆盖住了眼睛。孔觉民脑袋一晕,也是他急中生智,不怕人笑话,坐在地上,一脸惊喜万分地说,哎呀,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女民警吃了一惊,片刻却冷静地说,你怎么会认识我?少打岔,站起来!

  孔觉民想,完了,今天完了。他不愿意就这样束手就擒,他站起来,说,你脸上有一粒芝麻。伸手在女民警脸上一摸,摊开手掌心让她看。可不是,真是一粒白色芝麻,丰满多汁的芝麻。

  芝麻来自孔觉民的口袋,他口袋里装了两只大饼,昨夜和今天早上,吃的就是它们。

  这粒芝麻来历可疑,但女民警恰好刚才吃了人家给的半只大饼。她皱着眉头,不表态。其实,天黑了,孔觉民怎么会看到她脸上一粒芝麻?

  孔觉民不失时机地弯腰鞠一个躬,说,我该死,我逃票,我有资产阶级思想……你真像我认识的一个熟人。

  哦,像谁?她终于表现出好奇心。

  你像……你像我的第一个女朋友,孔觉民继续撒谎。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孔觉民始终在想一个问题,当时他可以朝郊外的农田里跑,为什么不跑?天已黑了,这里离车站起码有三公里的路,他完全可以逃走。这女民警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的,嘴唇发白,制服里面的身体瘦弱纤细,楚楚可怜。

  那么,他为什么不跑?几次逃票,他已有足够的胆量逃离。

  她确实像一个熟得不得了的人,像谁呢?他一时想不起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像他生命里一个十分重要的人,这个人不见踪影,但时时刻刻存在于他的内心深处,他无比空虚的时候,这个人填补他的灵魂,他没有勇气的时候,这个人给他力量。她就像这个人。

  再看看她,她的脸上没有悲苦,没有喜悦,没有好勇斗狠,她训斥他的时候,脸上也是平静的。她像一个刚出闺门的女孩,带着青涩,需要成熟。所以,她的蓝色制服,帽子上的国徽,这些令人生畏的东西他全都视而不见,他一直看到了她的内心,温暖、善良,有些呆,有些傻,时而聪明,时而愚笨,一览无余。这些特色他都喜欢。她有时候会在说完一句话时,扬一扬左边的眉毛,轻微地,只是一个小习惯,这习惯引人注目甚至想入非非。扬起左眉的同时,她的左眼梢也朝上微微一挑,显得很不寻常,透露出她内心的另一方面。是什么呢?是风情。孔觉民很激动地感受到了。

  她听了孔觉民的话,没有生气,捂着嘴笑了一声。孔觉民想,她相信了。她的心软了,真是幸运!我的幸运是靠勇气得来的。

  你叫什么?她问。

  孔觉民。

  她问,孔觉民,你刚才说你是第一次逃票?

  孔觉民回想一下,自己没有说过这句话。她不是说早就注意他了?显然这是她有意给孔觉民撇清的机会。在她面前,他实在不好意思再说谎了。他低下头,把投机倒把赚来的钱,和不是投机倒把赚来的钱,统统拿了出来,捧在手上递给她。她掏出一张纸,包住这些钱。她小心而专业的样子,表明在她眼里,这不是钱,是罪证。

  她说,念你初犯,没收你这些赃款。你住哪里?

  孔觉民说,孔家巷二十五号。

  她说,你跟我来,朝车站里走。你往这里走的话,越走越远,两个小时也到不了家。

  两个人朝车站里去,车站里一共有两个民警,今天只有她一个人在。两个民警没有单独办公的地方,与车站的服务人员管理人员全在一个大办公室里。他们走过办公室,她就扔下孔觉民,自己走进去了。孔觉民在门外听见有人招呼她,阿兰,你和谁啊?

  她不吭气,过了一会儿居然说,亲戚,碰到一个亲戚。

  孔觉民迷迷糊糊地想,我是在轧姘头吗?

  又有人问,阿兰,我看不是什么亲戚啊,是不是对象?

  这个叫阿兰的女人说:“我带着三个孩子呢,谁肯要我?死鬼脚一伸,年年只碰一次头--清明节烈士陵园里碰头……谁肯要我这一大家子的,婆婆公公小叔子。哈哈。”

  她看来是笑给孔觉民听的。

  孔觉民在窗外头一伸,看见她落了座,桌子上有一盆兰花,吴郭城出产兰花,山上到处都是。

  他再次死死地看了她一眼,要把她看到心里去。她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脸上的神情和行为举止都是精致有趣的,比撒娇要矜持一点,比矜持要做作一点,她的心里好像荡漾着一股暖洋洋的东西。

  那么,她心里到底荡漾着什么东西呢?她倒水,和人说笑,捋头发……哎哟,孔觉民豁然明白,小兰的心里有个情人,她的一举一动全是做给这个无形的情人看的,这个无形的情人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她,从天上,从身后,从隐藏的任何角落,所以她行为举止和脸上表情会这么精致有趣。

  孔觉民想,居然也有这样的女同志,真正是绝代佳人,被我碰到了,运气好。

  他离开窗户,路边正好有一个积满雨水的小水塘,像脚盆那么大,孔觉民歪过身去,朝水塘里打量自己的脸容,怎么看都是顺眼的,怪不得小兰那么轻易地放了自己,定是她的心里被自己的风采打动了。

  孔觉民自怜了一番,去坐公交车时,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前后一想。小兰的行动让人生疑。他心里一动,隐约明白了什么。

  但是,他不在乎。他愿意。不仅愿意,以后还想资助她的生活。

  孔觉民勇气倍增。

  那里,小兰收起脸上的微笑,看着桌子上的那盆兰花发呆,兰花是她的心头之爱,这盆春兰她养了五年了,每到一个地方,桌子上总有它的落脚之处。但是近年来,她觉得和这盆兰花之间有了一股隐隐的敌意,兰花朝她叹气,吐口水,嘲笑她,奚落她。等到它孕出花苞,尖锐的淡绿色花瓣时时刻刻在等待机会刺痛她。她端起花盆朝门外一扔。

  第三次逃票也算成功。可是钱呢?赵点梅冷着个脸,冷了他一个星期,终于和他说了话,第一句话是,哼,你说被小偷偷了?你是死人啊?

  孔觉民听了这话,转身就走。一个人在大街上瞎走,突然听见火车的吼叫声,明明白白在召唤他。死人都会被它唤醒。他赶紧回去对赵点梅说,这样,我再去一趟上海,绝对把你损失的那笔钱再赚回来。

  赵点梅说,哼,我损失?难道你没有损失?

  孔觉民的眼前,小兰的样子闪闪烁烁。没有。他想,我才没损失呢。

  男人改变也快的,昨天他还觉得没有赵点梅是活不了的,今天他觉得没有小兰的话,他的生活毫无意义。三状元弄的阿四,是他急需见到的人。逃票,没有阿四不行。

  刚到弄堂口,就见警车堵在那里,里面的人不让出来,外面的人也不让进去。阿四被两个身强力壮的民警反揪着两手押出来,他弯着膝盖急速行走,像舞台上的小丑。但是他眼神凌厉,无所畏惧的样子,令人震撼。

  警车走了之后,孔觉民扎到人堆里听闲话,警察抓捕阿四时说,阿四长期不务正业,从事倒票活动,投机倒把行为严重,疯狂扰乱社会秩序,向党和人民示威。

  这是一九七六年四月十日的事,清明节刚过,天安门发生了“反革命事件”,这件事离孔觉民很远,但阿四被抓让他日夜揪心。

  一个星期后,孔觉民在学校里被警车带走,另一路人马在他家里抄家。警察移开一家子使用的大马桶,赵点梅藏在马桶后墙根里的粮票马上就露了馅,面对一盒子的粮票,赵点梅低下了高傲的头。她的四个孩子也都在家,警察走了之后,他们都去摸摸马桶后面的那个洞,没想到妈妈的宝贝藏在这里啊!

  两个月刚过,孔觉民的脑子就糊涂了。整天在牢房里念念有词:一块五角、一块九角、八角、一角三分九、六角九……

  同牢的犯人,全都取笑他,说他是个软骨头书呆子,才两个月就这样了,六年的牢坐下来,那还不成了活死人?他们说,孔觉民的生活算好的,其实没必要再去冒险。他的四个小孩功课都好。他的老婆把钱藏在马桶后面。让孔觉民吃官司的,不是倒票大王阿四,是车站民警阿兰。她当派出所所长了--刚成立的车站派出所。

  他们问他,喂,你和小兰睡过觉没有?听说她很骚。

  孔觉民狠狠地朝他们脸上吐口水。

  他们说,这小子胆量不小。揍他!

  这座监狱是民国的砖瓦建筑,设计精巧绝伦,外面看是一座三角形的建筑,里面就是一个又一个迷宫一样的走廊,走廊两边是无数的牢房。赵点梅去看了孔觉民,没有话好讲,说,这座牢房倒是很漂亮的。孔觉民说,是的,我知道的。这些天,我深刻反省自己,才明白思想深处的东西,我看上去是投机倒把,其实是对社会主义社会不满,用投机倒把行为掩盖反社会的目的。我最难过的是辜负了小兰的一片心意……

  赵点梅无法不吃惊,小兰?小兰是谁?

  孔觉民已经忘了是自己提起小兰的,说,你怎么知道她的?

  赵点梅说,我不知道啊,我要你说啊。

  孔觉民看了她一眼,强硬地捍卫小兰,说,这件事,我们棉花店里找老板--不谈(弹)。

  赵点梅倒抽一口冷气说,不谈?你敢对我这样?你好大的胆子!你又搞投机倒把,又搞腐化,坐牢的人,还这么狠?……不谈?好啊,那我们就气功大师拍砖头--一拍两散。

  转眼就过了三十年,二零零六年。赵点梅在三十年的时间里,与现今的丈夫每提起孔觉民,总以“畜生”代称……过了三十年了,“那畜生”也老了,坐了两年牢出来,没有单位要他,“这畜生”索性搞投机倒把了,倒洋货,倒汽车,倒药材……什么都倒。没有投机倒把的罪了,投机倒把是搞活经济。没想到他发大财了,有司机给他开着凯迪拉克,他的公司里,听说全是美女,他忘了嘴里念念叨叨一块九、一块五的日子吧?他就该坐牢,坐满六年牢,没想到“文革”结束,“畜生”们全减刑了。还有,这“畜生”居然没搞腐化,他是一厢情愿,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和嫡亲的老婆离婚,你说是不是脑子发昏?他当时只要反咬一口,把小兰拖下水,不仅小兰完了,婚姻也就保住了。可惜他一味地替小兰隐瞒。

  赵点梅这么多年来也没闲着,小兰的情况她知道得一清二楚,什么时候搬家,什么时候有了相好的,但没有结婚。小兰的几个孩子,谁考上了大学,谁出国了,谁顶替母亲到车站里找了一份事做。如果没有小兰的消息,她就心里闷得慌。她还打听到了一件事,小兰并不是为了当派出所所长而抓捕孔觉民,她只是为了两条鲤鱼。是的,只是为了两条鱼,清明节后的一天,车站里搞来了一批鱼,一五一十地分,分到最后剩下两条鲤鱼,给谁呢?领导犯了难。小兰坐在她的座位上,用圆珠笔敲着她的笔记本说,唉,配合运动,这几个人是要抓一抓的。既然她准备抓人,那是辛苦的事,这两条鱼给她,是天经地义的。

  孔觉民真的不如两条鲤鱼?

  赵点梅指着孔觉民的鼻子说,你在她的眼里,只值两条鱼的钱。你倒为了她妻离子散。

  孔觉民说,我愿意。

  前几天她到孔觉民的公司去看女儿,看到一屋子年轻漂亮的女职员,便有意提到这件往事,不客气地调笑道,老孔啊,小兰家里你有没有去过?要我说,你好歹睡她一睡,要她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只值两条鱼的钱。

  隔了一天,孔觉民让女儿孔妮带给赵点梅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孔觉民二十多年来,凭着过人的胆识,经营幸福生活。现拥有市中心两幢三层写字楼,共一万平方米,按市价每平方米八千算,值八千万,两楼别墅,共一千五百万,两辆凯迪拉克值三百多万……”

  纸条最后写了一句话:“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关注价钱的习惯了,为了你的话,今天破例。”

  赵点梅看见这张简单的财产清单,笑得脸上的皱纹像膝盖,说,这老畜生,到底坐牢坐出毛病的,跟我汇报家产……

  孔妮脸上掠过一丝对母亲的鄙视,母亲也好强,不过她的好强没有成功,现在只能在家里打打麻将,听听佛经,骂骂前夫,偶尔也听听费玉清的歌,什么“往事不能忘,浮萍各西东……”孔妮说,这辈子,我只佩服三个人,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丈夫,还有邓小平。

  这世上没有重复的感情,所有的感情都是不一样的。赵点梅要是知道这一点,当初就不离婚了。

  桃花又开的季节,有一天晚上,孔觉民和阿四一帮老友正喝着酒,猛听得火车一声激动人心的吼叫,浑身的血朝脸上涌,受了它的召唤,仿佛要到什么地方去,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于是叫了司机,推开众人,走了。

  司机问他去什么地方。

  他说了两个字:火车……

  小兰不是住在那里吗?小兰住在火车站的后面,他路过几次,终究没有走进去。那儿原是一片杨树林和稻田,现在全成了住宅楼。小兰曾经把他的勇气消灭光了,他后来滋生出来的勇气,与小兰无关。与赵点梅无关,与他的孩子们无关,与任何人无关……

  那与什么有关呢?

  到了火车站,他才想起要做一件事:逃票。

  他并不想看见小兰,她早就与他无关了。

  他下了车,换了司机身上的普通衣服,接过司机给他的钱,挥手叫了三轮车。一坐上去,时间就慢了下来,忽然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琐碎的生活里,缓缓地令三轮车夫,把他带到检票大厅门口。

  他许久没来火车站了,有手下人在外面办事,他几乎不需要出差。如果一定要去外地,近的让自己的司机开轿车过去,远的坐飞机。进了火车站,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火车站重新翻修过了,人人都专注地做自己的事,没有人多管闲事,你就是倒在地上,也没人多看你一眼。三十年前,他在这里碰到阿四,三十年前,他在这里还看到过一位要饭的女人,这女人现在还在,是个乞丐婆了。乞丐婆的脸以前是瘦削青黄的,现在不一样了,就是在灯光下也看得出她神清气爽。

  孔觉民掏出所有的钱放在她的碗里。这碗还是破旧的,但现在不是用来盛饭而是用来盛钱的。老太婆瞄一眼孔觉民,说,人生其实很简单。各种辛苦,各种手段,剥了皮剔了骨,(看见的)就是“吃喝”二字。所以我要饭不觉得丢脸,城管老是来赶我,我也不走。

  要了多年的饭,她好像成了先知先觉。

  车站派出所挂着大牌子,孔觉民在窗外有滋有味地看了一阵,民警很忙,抓住了在厕所里吸毒的,在车站广场上卖淫的,还有聚众斗殴的。这些人在派出所里吵吵闹闹,喉咙比警察还响,一位中年民警拿出电警棍往桌子上一拍,吵声小了一点。

  车站的检票口,往南去是五个,往北去也是五个。孔觉民站在往上海去的检票口,看那检票的一个女孩。这女孩长得像小兰,她与小兰一样,也是那么与众不同。小兰是时时刻刻拘谨做作,仿佛身边有个情人看着她,这个女孩恰恰相反,她满不在乎,嘴里吃着蜜饯,目中无人,芸芸众生,没有一个能经过她的眼,更别说经过她的心了。

  孔觉民想,就逃她的票了。现在逃票,不会通告单位,不会通知居委会,更不会判刑。罚款而已。孔觉民夹在人流里朝前走,经过女孩身边,女孩看了他一眼,他有气无力地指指前面,说,票在前面那个人身上。女孩没吭声,让他走了。孔觉民走到边上,站下来看这女孩,这女孩子二十几岁吧,她与以前的女性完全不同,她轻松,不负责任。孔觉民喜欢她这种不负责任的样子。

  孔觉民又走回去了,站在她身边。检票已经结束,检票口空荡荡的。女孩说,你怎么还不走?等火车要到月台上去,火车不会开进来把你拉走。孔觉民说,我逃票,你怎么不骂我?也不拉我出来?女孩说,不就十几块钱吗?我懒得理你这种人。你就是上了车也得补票。孔觉民说,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没有钱补票。女孩掏掏裤子口袋,又掏掏上衣口袋,大大小小的钱票,大约也有十几块钱,挺侠义地放到孔觉民手上。她肯定唤醒了什么,因为孔觉民想碰碰运气了,他说,你像我的第一个女朋友。女孩说,哦,你的第一个女朋友像我,那你是了不起的。孔觉民想,运气不错,这女孩不讨厌我。他说,其实……我是大老板。我在市中心也有两幢大楼……我是单身。女孩说,嗯,你对我说这种话,有胆量!你脸红不红?

  女孩的同事们,这时候围过来,对她说,你上辈子积德,这辈子有个大老板来娶你了。女孩笑着,对孔觉民说,你还不走?孔觉民说,我等你一句话。女孩说,好,你要是个亿万富翁,我就嫁你。孔觉民说,你等着,你敢嫁,我就敢娶你。我下半辈子就靠你活了。走出大门,他回头望着女孩补充一句,你是国家给我的补偿。时代千变万化,却是万变不离其宗。孔觉民终于明白,他多少年孤军创业的勇气,和这女孩有关。

  (原载《中国作家》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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