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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大拇指与小拇尕

  马金莲

  哈蛋一年十二个月里有八九个月的时间在外面跑,刚嫁给他那两年,媳妇很不适应,老是想他。白天还好说,有公公婆婆小叔子等,混在人伙伙里不察觉一天时间就过去了。晚上就不好打发,看电视吧,看到里面的青年男女都是一双双一对对的,哈蛋媳妇就想到自己的孤单,觉得电视也没意思了,而且也不能由着性子看,婆婆一双眼睛盯着呢,电费贵得很。她睡在枕头上,觉得身畔空,心里也空,世界空落落的。她抱住哈蛋的枕头凑在鼻子下闻,闻到了一股子男人特有的汗腥味儿,深深吸一口气,将气味咽进肚子里,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她又不敢给人说,怕惹来一顿笑话,说她一个妇道人家不本分,想男人想疯了。

  等把第二个娃生下,哈蛋媳妇竟然很少想哈蛋了。两个娃娃够她忙碌的了,而且又是家里又是田里的,一天忙到黑,一头栽倒在炕上,就盼着娃娃夜里乖,别闹腾,好让她睡上个囫囵觉。两个娃娃也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有时候哈蛋媳妇睡在被窝里想,他们现在的日子究竟是好呢还是不好?说不好吧,男人每个月都能挣回两三千元,够她娘儿仨花销了。她还思谋着存一点儿,趁早给娃娃存学费,等他们上了初中高中再考上大学的话,到时候用起来就不用作难了。可是,说好吧,这日子分明是有欠缺的,这个家里的男人常年回不了家,女人有大半年时间在守活寡,娃娃经常见不上父亲。没有父亲的疼爱和教育,谁知道他们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儿的?这样想的时候,哈蛋媳妇心里气愤愤的,有些怨恨哈蛋,觉得他真是长着一副铁石心肠,就知道一心挣钱,把钱看了个重,难道就不能少挣点,多回来看看他们娘儿仨啊?白天逗逗儿子,夜里搂着媳妇,多幸福的日子,真是个傻人,咋就不知道趁着年轻多享享团聚的幸福呢?然而,哈蛋媳妇转念间就会把这个想法给否决了。她说,你真是傻啊,你以为哈蛋愿意一年四季像狗一样在外头流浪啊?他是没办法,现在的日子,哪一样上头能少得了钱呢?都是要花钱的,别看是在乡下,没钱还是一步也蹦踺不开的,简直能把手脚给捆死了。

  村里办了个幼儿园,几个毕业了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凑一块儿办的。村里人纷纷把娃娃送进去,邻居鼻筒的儿子才四岁,鼻筒媳妇也给报了名,把娃娃打扮得新簇簇地往幼儿园里送。哈蛋媳妇坐不住了,大儿子大拇指比人家还大着一岁呢。哈蛋媳妇决定让娃娃上,可是一听收费就愣了,一学期五百,校服、书包另算。哈蛋媳妇说:“咋这么贵?”老师笑了,说:“这还贵?你去城里打听打听,回来就会发现咱这里一点儿也不贵。”哈蛋媳妇还是觉得贵,回家给哈蛋打电话说了情况。哈蛋一听村里娃娃都上了,说:“一点儿不贵,城里最便宜都好几千呢,那也是私人办的,叫咱大拇指上吧。我这辈子没啥出息,就是个打工卖臭力气的,再不能叫咱的后辈踏我的老路。”媳妇一听,说:“你和我想的一样,那我就叫咱大拇指上了。”

  五岁的大拇指就背着个小书包去幼儿园念书了。他这一走,弟弟小拇尕落单了,一个人没人耍,整天缠着妈妈,前脚跟着后脚,寸步也不离开。哈蛋媳妇下地时也只能带着小拇尕。她干活,小拇尕头上扣着大人的草帽子在地头上捉虫子,或者拔野草。有时候冰草叶子把手割烂了,血糊了手,等她发现都已经干了。哈蛋媳妇一颗心牵扯着儿子,一块子油葵地没好好锄,长势很勉强。还有那一块子玉米地,几乎叫野草给淹了,草把薄膜都胀破了。她只能一手拉着小拇尕的手,边哄他边腾出一只手干活。这哪里是干活呢,跟耍把戏一样。

  过去几年,哈蛋媳妇的日子都是这样过来的,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娃娃。做一顿饭,有时候娃娃哭闹,吃不到嘴里就只能饿肚子。有段时间哈蛋媳妇甚至用布带子把娃娃绑在背上,背着娃娃去地里干活。汗流浃背的,娃娃受罪,她也热烘烘地难受。但是没办法,娃娃得拉扯,田里的活计也不能耽搁。那几年哈蛋还是个小工子,挣到的钱不多,一家人的生计还得靠种地垫补。哈蛋父母人倒是不老,才五十出头,但是他们根本没工夫帮儿媳拉扯一把孙子。老两口在忙死忙活地抓光阴,积攒给老二老三娶媳妇的钱,所以一点儿也帮不上儿媳的忙。婆婆甚至比儿媳还忙呢。哈蛋媳妇想起来就对他们有些怨恨,有时候觉得他们是真的忙,有时候又觉得他们偏心,不疼儿媳也就罢了,连孙子也不疼,真是说不过去。前几年她是咬着牙熬过来的,从来不敢指望别人能帮上自己的忙。

  看看进入农历五月,枸杞子红了,人们更忙了。枸杞子是这几年才种起来的。乡上宣传叫公路沿线的土地别再种麦子、油葵、玉米,发展特色产业,种枸杞。吆喝了一两年,公路沿途的土地就全部种成了枸杞。去年就挂果了,但稀稀拉拉的。今年开始丰收了,满枝头都是红嘟嘟的小果子,把人的眼都能耀红。枸杞子成熟了就要赶紧摘,不敢耽搁。但这是个慢活,得用两只手一粒一粒地往下摘,很费时间。那些种得多的人家,自然得雇人,几天工夫大家就适应了这种现状。公路沿线的人家男人女人纷纷出门,参与到摘枸杞的队伍里,一天摘到黑,摘了多少公斤,按数量计算工价,当时就能拿到现钱。挣到钱的人心里甜滋滋的,握着票子,心里高兴,谁也没想到在家门口也能挣到钱,还是现钱,免了跑到外头打工的辛劳。而且这时候农活不忙,没有到收割的时节,每家每户的妇女就扔下家里,一心想着摘枸杞了。

  哈蛋媳妇起先还犹豫着,主要是娃娃没人看,大拇指送进了幼儿园,还有小拇尕呢。她决定不去挣这个钱,哈蛋也在电话上说了,说只要把两个娃娃操心好,比啥都好,家里有他一个人挣钱就行了。媳妇说:“你不知道,别人挣钱都要挣疯了,只要一想到别人一天五六十、七八十地挣,我闲坐着,啥也挣不来,我心里慌啊。”哈蛋说:“要不把娃娃给咱妈看,你每天给她二三十块钱,等于咱也给她付工钱了。”

  哈蛋媳妇当下就去找婆婆商量,婆婆不在家,只好晚上带着两个娃娃去找。婆婆听了儿媳的话半天没吭声,公公将一口痰吐在地上,用脚蹍着说:“你们以为你妈闲着?其实她比你们还要忙。她摘枸杞子不比年轻人慢,一天挣了七十多呢。”哈蛋媳妇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叫婆婆看娃娃是不可能了,拉了儿子折回家。

  第四天,哈蛋媳妇去幼儿园接大拇指,几个年轻媳妇也都来接娃娃,凑在一起叽里呱啦地闲聊,哈蛋媳妇站在一边听。一个媳妇子说现在摘枸杞子可挣钱了,她一天挣了八十五;另一个说她挣了九十多,这不,新买了凉鞋和衬衣;还有一个撩着衣襟说今年时兴的衬衣是乔其纱,贵了点,但是很凉快,样子也好看。几个女人呱呱笑着,说的全是摘枸杞子和挣钱的事。哈蛋媳妇听着,忽然心里自卑起来,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一件棉布衬衣,已经对付了两个夏天,脚上是手做的布鞋。和这几个媳妇子比,她显得灰头土脸的。哈蛋媳妇想,凭着自己的利索手脚,连着摘一个月的枸杞子,还不挣回个两三千吗?

  第二天,哈蛋媳妇就带上小拇尕进了枸杞子地。她戴一顶软边凉帽,给小拇尕戴顶娃娃凉帽。枸杞子树上长满了小刺,稍不留意就扎手。小拇尕刚进到枸杞丛里很兴奋,到处乱跑,也要摘枸杞子,将这红艳艳的小果子往嘴里塞。不一会儿他就被扎得哇哇哭,枸杞子吃了几把,嘴里苦起来,对那满树的小果子没了兴趣,嚷着要回家。哈蛋媳妇叫小拇尕坐在地上刨土玩。一会儿他又不坐了,说热得慌。确实,头顶上的日头越来越毒了,大人都觉得受不了。哈蛋媳妇觉得娃娃可怜,可是一想到每摘下一把枸杞子,就能挣到几毛钱,她真是舍不得离开啊。后来小拇尕不闹了,她忙快快地摘。她虽然是新手,但是凭着一直以来的麻利劲儿,一点儿也不比别人慢。中午回家的时候,她才回过头去看娃娃,小拇尕睡着了,裤裆尿得湿乎乎的,小脸上全是泪痕,手心里攥着两把土,身上爬着几只虫子。哈蛋媳妇一看这不是办法,就等了几天,等到幼儿园放了学,便叫大拇指看着小拇尕,小哥俩留在家里,她接着去摘枸杞子。两个孩子自然不愿意,嚷嚷着要到外面去耍,哈蛋媳妇不敢往外放。出大门不远就是公路,班车、小车、蹦蹦车、摩托车接连不断地蹦跶着,娃娃万一叫车给碰了挂了,都不是耍笑的事,会出大麻达的。自打门口这公路开通以来,沿线的孩子可没少出事,碰死的、致残的,叫人听着就害怕。

  哈蛋媳妇出门就把大门锁上了。她叫两个娃娃在家里好好待着,饿了抽屉里有馍,渴了水壶里有凉好的开水,心慌了打开电视看动画片,乏了上炕睡一会儿。哈蛋媳妇想好了,挣些钱过几天就领他们去集上买凉鞋,每人一双。妈妈走了,小哥俩起先试图趴在门槛下往外钻,可惜门缝很窄,他们的脑袋连半个也挤不出去。爬上门框往外翻,更是困难,铁门很光滑,大拇指爬上三四步就滑下来了,只能从墙上往外翻了。他们把房前房后的土墙都观察过了,奇怪的是平日里觉得这些墙并不怎么高,可是真要爬上去,还是不容易。大拇指搬来椅子,站在椅子上,还是离墙头差着一截儿。哥俩决定不再翻墙,回屋看动画片。

  此时,哈蛋媳妇正淹没在枸杞丛里。撒落在枸杞子地里的人群花花绿绿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麻利地忙活着。哈蛋媳妇学大伙儿的样儿,在凉帽上面再搭个纱巾,这样可以遮挡阳光,不至于整个脸面遭到曝晒。说实话这活计不好干,时间一长,腰身就酸疼酸疼的,直起来弯不倒,弯下了就觉得很难再伸直。然而,摘枸杞子就是不断站起又弯腰的过程,幸好她不娇气,打小就与农活打交道,啥活儿也吓不倒她。左右两边的树丛里都是妇女,只听见一双双手采摘枸杞子的沙沙声,一刻也不停,仿佛在提醒她不敢慢,慢了就比不过人家。她是个好强的人,生怕落在姐妹们后面,就一刻不停地采摘着。

  头一天,哈蛋媳妇挣了七十五块,第二天八十七块,从第三天开始每天都达到了九十块。摘枸杞的妇女都知道哈蛋媳妇麻利能干,夸她真是利索。哈蛋媳妇也觉得说不出的高兴,夜里给哈蛋打了个电话,说了自己挣钱的事。哈蛋沉默了一下,说:“你把娃娃锁在家里,这能行吗?家里又是水又是电的,娃娃还太小,万一弄出点啥麻达,那可咋办?”哈蛋媳妇说:“我也愁这个呀,但是有啥办法呢?咱不能眼看着把日子过到人后头呀,我想着挣几个算几个,多少也能减轻你肩上的担子呢。”哈蛋想了想,说:“你说的对着呢,但我咋总觉得不放心呢?你把水缸锁在厨房里,别叫娃娃进厨房去,还有把低处的电绳子都往高搭一搭,免得他们胡乱去抓。”哈蛋媳妇说:“知道了,婆婆妈妈的,咋变得比我还唠叨呢?就不想我啊?”哈蛋哈哈笑,说:“你个死婆娘,我成天和水泥打交道,累死累活的,哪有精力想老婆?再说想也白想啊,水缸里的月亮,镜子里的花儿,那是白熬煎人呢,所以我不想。”媳妇眼窝热了,说:“我也不想你。”两口子都明白对方是正话反说,沉默了片刻就挂了电话。

  哈蛋媳妇又去摘枸杞子,大拇指和小拇尕照旧看动画片。看着看着,忽然没电了,去拉灯泡,是亮的,说明没有停电。大拇指趴在电视后面看情况,有好几根电线,粗的细的都有。大拇指喊弟弟给自己递个改锥,他要看看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小拇尕将两个改锥全递上,大拇指将改锥头别进插头里,太大进不去,就换了个小的。这一下进去了,他还没来得及在里面转动,胳膊一麻,半个身子全麻了,一头栽倒在地上。小拇尕尖叫了一声,上前去拉哥哥。哥哥直挺挺躺着,小拇尕吓坏了,就哇哇大哭起来。这时,大门一响,哈蛋媳妇回来了。哈蛋媳妇在门口听到了哭声,跌跌撞撞扑进来,一看呆了,忙抱起大拇指揪着他耳朵哭喊。大拇指慢慢睁开眼睛,说:“妈妈,你别打我,我只是想检查为啥没电了。”哈蛋媳妇见儿子没事,把两个娃娃抱得紧紧的,高兴得流出了眼泪。两个娃娃从惊恐中缓了过来,也都抱紧妈妈哇哇大哭起来。

  娃娃保证不再动电了,但是哈蛋媳妇不敢把他们锁在屋里了。就算她把电绳子全都高高挂起来,这娃娃要是动起来,你能挡得住吗?万一被电打出个好歹,她可咋给男人交代呢?她越想越是心惊,第二天没有出工,给娃娃把脏衣裳洗了,又在当院里晒了一盆水,摁着俩小子的头给他们洗澡。小哥俩拍打着光溜溜的身子戏耍,溅得妈妈满身的水。干活的间隙,哈蛋媳妇走了几次神,冷不防心思就滑开,跑到枸杞子地里去了。她似乎看见那些妇女们正在热火朝天摘枸杞子的场景,一双双手带了电一样刷刷刷,要多快有多快。那速度就代表着挣钱的多少呢,一想到硬挣挣的票子,谁心里不热呢!哈蛋媳妇心跳跳的,再也不能平心静气地干家务了。她这是怎么啦?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干啥都心思清晰,静着心一样一样干。自打摘了枸杞子,尝到了挣钱的甜头,这颗心就不安静了,干啥都想着这活计能挣多少钱,划不划算,真是钻进钱眼里出不来了。她笑着骂了自己一声。转念一想,心思又绕到挣钱上来,心里说今儿天气不算太热,有些碎散的云彩,正是摘枸杞子的好天气。今儿若是出工,挣个一百元也说不定呢。她觉得一颗心就像那红艳艳的枸杞子,热切地盘算着,转念又为自己今天少挣了钱而惋惜不已。

  下午,哈蛋媳妇终于想到了一个寄放孩子的地方。后院土崖下不是有口窖嘛,窖空着。她将四壁的老鼠窟窿全部用土块填实了,扯了几抱干麦草铺进去,又在里面放了一壶水、几个馍、一个尿盆子。第二天早晨临出门把两个娃娃放了进去。娃娃很不愿意下窖里去,大拇指说:“黑乎乎的,要待一整天,肯定要心慌的。”她连忙说:“猛一看里面黑,待一会儿就适应了,不会觉得黑,再说窖口我不盖,叫敞开着,等日头出来了说不定还能看到光亮呢。”哈蛋媳妇答应晚上回来一定给哥俩买方便面、麻辣条,一人两包;还有,忙过了这一茬马上给他们买新衣新鞋。哈蛋媳妇又把一个被子一对枕头给放进去,说:“你们就放开了耍,瞌睡了躺下睡就是了。我想过了,这里面绝对安全。”大拇指和小拇尕还是不愿意,哈蛋媳妇没有工夫跟他们纠缠,连哄带骗把他们弄下去,急急忙忙锁了大门就往地里赶。

  哈蛋媳妇准时出现在摘枸杞子的队伍里。这一整天,她心里很踏实,再也不用记挂孩子了,一心都扑在摘枸杞子上。这种感觉真好,虽然是为别人摘枸杞子呢,但是只要你搞得多,天黑拿到的工钱就多。照这样干下去,几茬子枸杞摘过,她挣的钱就能超过哈蛋一个月的工钱。到时候把哈蛋叫回来,叫他在家里多待上两个月,叫娃娃享一享一家人团聚的福。她甚至为自己想到的办法感到骄傲。那口窖很深,四下里都是黄土,一排人踩的台窝间距很大,只有大人才能够得上。两个娃娃在里面就像进了保险柜,由着性子闹去吧,水、电、火、交通等等的安全隐患全被排除了,就算心慌些,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唉,千说万讲都是为了穷日子啊,只能委屈他哥俩了。哈蛋媳妇想晚上回家路过小卖部一定要给他们买点小零食,好好表达一下当妈的心里的歉疚。

  天黑算账时,哈蛋媳妇果然挣到了一百元。开工钱的男主人说:“你这个媳妇子咋这么麻利?机器人也赶不上你啊!”哈蛋媳妇接过钱,心里灌了蜜一样甜,觉得满身的疲惫也减轻了,飞一般奔向家里。把两个娃娃从窖里拉上来,她心疼了。小哥俩全身都是土,头上、脸上、鼻子眼儿里、指甲缝里都是土,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就剩下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动。他们围着妈妈乱跳,老大说心慌死了,跟坐监狱一样。老二想说什么,一着急越加说不出来,吭吭哧哧地打着结儿。她没工夫细听,就忙打断了说:“看看这是啥,好吃的,美死你们!”两个孩子果然高兴,抱着零食就忘了一天的不愉快。

  第二天,哈蛋媳妇照旧把娃娃放进窖里。两个孩子在身后闹着不愿意,她心一横就风风火火出了门。说实话窖里一点儿也不好,潮湿、黑暗,就那么大一点儿地方。对于爱到处玩耍的娃娃来说,要待上一整天,真的很难受。她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了,娃娃还这么小呢。然而,转念一想,觉得这是最安全的办法,还能叫她怎么办呢?一个人忙里忙外的,又没有分身术。别的媳妇还有婆婆帮忙,她是没指望的。在摘枸杞子的队伍里,婆婆干得最泼实,恨不能给家里挣个金娃娃抱回去的样子。婆婆见了她竟然都没有问一声两个娃娃由谁照看,看来婆婆的眼里就剩下钱了。

  哈蛋媳妇白天在枸杞子地里忙一天,晚上回到家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酸疼、困乏。偏偏大拇指和小拇尕调皮,不好好睡觉。这一个骑在她身上,那一个趴在脖子上。一会儿哥俩打起架来,你哭我喊。哈蛋媳妇说:“你们睡吧,妈妈实在太累了。”娃娃说:“白天窖里睡醒了,现在睡不着。”哈蛋媳妇气急了,说:“我为啥要养你们两个土匪儿子呢?要是换成一对女娃肯定没有这么害!”大拇指嘎嘎笑地说:“你后悔也迟了,我奶奶说你肚子上挨了刀,再也不能怀娃娃啦。”哈蛋媳妇一巴掌甩过去,大拇指躲得快没打上,巴掌就落到了小拇尕的P股上,只是力道早就减了。小拇尕没感到疼,一双小手抱住了一个奶头,嚷嚷着还要另一个。哈蛋媳妇心里烦躁,一把推开他,小拇尕哇的一声哭开了,说:“爸爸,爸爸,你来看,坏妈妈惹你的小拇尕。”他发音含混,但是当妈的能听明白一串话里的意思。她不由得心酸了,紧紧搂住他,把一个奶头给塞进嘴里,孩子噙着奶头不再闹,慢慢睡着了。

  等两个娃娃都睡着了,哈蛋媳妇的困劲儿错过去,睡不着了,就开亮灯看一对孩子。大拇指叉开腿子睡着,一只手窝在脖子下,另一只搭在肚子上,连肚脐眼儿里都糊满了泥巴。再看小拇尕,趴着睡,胖乎乎的小P股圆鼓鼓撅着。她拍拍软乎乎的小P股,将他扳正过来,这娃娃打小就爱趴着睡。这一对娃娃呀,真是她心里的一对宝。有时候想起自己这几年在这个家里吃的苦、受的罪,觉得委屈,但是一想到娃娃,就觉得啥都是值得的。只要他们俩乖乖地成长,当妈的还有什么奢求呢?现在就盼着他们以后能好好念书,成人后比哈蛋有本事,至少不再活得这样艰辛,她和哈蛋就心满意足了。

  清晨天气似乎阴着,感觉没有平时亮堂,两个孩子留恋着被窝,十分不愿意起来去窖里。大拇指说他再睡会儿,困得很。哈蛋媳妇忙给牛添上一整天的草,水槽里倒满水,钻进厨房快速烙出一沓饼子,烧了壶开水,看天色还没亮起来,但是看表时间早就超过了平时,她不敢再等,将娃娃从被窝里扯起来,草草穿好衣裳往窖里送。

  哈蛋媳妇将窖里变潮的麦草抱上来,重新铺了层干爽的。她看到四壁的黄土被孩子的小手挖得千疮百孔,是哥哥带着弟弟过家家呢,挖一间上房、一间厨房,再挖一间草房、一间牲口窑。他挖了无数间小窑洞,小小的手在黄土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壁窝和划痕,连那些她塞掉的老鼠洞也挖开了。她叹了口气,抓起孩子的手查看,哥俩的指甲都磨得很秃,尤其大拇指右手几个指头磨得红红的。她拿起小手亲了亲,摸摸孩子的头,心里说要是给他们每人一把小铲子,他们一定会很高兴,也不会伤到手了。然而这肯定行不通,万一他们打起架来就很危险。

  小拇尕吃着热饼子乖乖下去了,大拇指忽然一把抱住哈蛋媳妇的腿哭起来,说:“怕怕,妈妈,我不去窖里,有虫虫咬。”哈蛋媳妇说:“当哥的还不如弟弟了啊,哭哭啼啼像个啥!乖乖听话,妈妈晚上给你们买好吃的,大拇指听话得很,快快快,我要迟到了。”大拇指哭起来,坚持不下去,说害怕、心慌,里面黑得很。哈蛋媳妇狠下心将他放进去转身就走,不知道是哥哥打了弟弟一下,还是哭声惹哭了弟弟,就听到弟兄俩一齐哭起来,含含糊糊说着什么。她顾不上细听,忙忙抓了遮阳帽将大门锁了就朝地里跑。

  赶到地头,发现好的地方被别人抢占光了,就只能在最边上干起来。她抬头打量前方,地头很长,一直延伸到前面去了。她觉得懊恼极了,这一迟到真是耽搁事情呢,看来她今儿一天时间都要在最边上这块差地里和最小的枸杞子打交道了。晚上算账时挣到的钱肯定要输给那几个麻利妇女了。这时候,云层淡开,日头照在头顶上,她觉得热得不同以往,摸头上,才记起今儿走得急只戴了遮阳帽,罩在外面的纱巾忘了。别看是个薄得透明的纱巾,罩在外面却很顶事。没有它可是将整张脸都曝晒在骄阳下了。女人们终究都是爱惜脸面的,下地前一律用帽子加纱巾武装了自己。哈蛋媳妇想,看来中午得回去取纱巾。到了中午,最热的时节,头顶上一颗大日头像颗巨大的白炽灯定定照着,人感觉热得没地方躲,恨不能扑进凉水缸里图个爽快。但是摘枸杞子的人一直顶着烈日干活,直到十二点了,大家才凑到地头的阴凉下,各自掏出干粮啃起来。哈蛋媳妇觉得脸上热辣辣的,知道是晒伤了,心里想着回家去,但是脚步沉沉的,一P股坐下就再也不想往起爬。干活时全凭着一口气,这口气一旦吐出来,浑身就散了架一样。哈蛋媳妇草草咬几口馍馍,把带的一瓶子凉开水全喝了,然后趴在地埂上睡着了。真是累啊,她觉得要不是咬着牙撑着,连走在路上都会睡着。一旦睡倒,觉得一身的肉不属于自己了,一个劲地拧着酸疼酸疼的。她想起男人哈蛋来,他也是成天顶着毒太阳干活的,这会儿不知道干啥呢。

  下午接着早上的活茬继续干。哈蛋媳妇挪着脚步,凑到枸杞子树前,看到满树红艳艳的小果子,伸手摘起来。人就是这样,即便很乏很累了,但是来到活儿跟前,还是能强打起精神来。枸杞子树矮小,满身都挂着果子,就得人不停地直起身子摘高处,再弯下腰摘低处的枸杞子。这样不断地起来蹲下,蹲下起来,最难受的是腰部,到了下午简直就像打了石膏,完全僵硬了,僵直中带着疼痛。这时候摘枸杞子的人要克服的不仅仅是疲劳,还有疼痛。盯着树身瞅得时间一长,感觉满树的果子变成了小小的红点,到处晃动,晃啊晃,眼前一阵一阵发虚。最渴望的是找一个阴凉的地方躺下睡一觉,美美地、无牵无挂地睡上一觉。然而,她想到长年在外的男人,两个正在长大的儿子,一个家庭的生计摆在眼前,就再也不敢睡了,咬着牙继续摘果子。一双手潮津津的,身上的汗溻下去一层,又冒出一层,根本记不清重复了多少遍。盼着天上的太阳脚步快一点儿,时间过得快一点儿,天黑了就能收工回家。一想又被自己的想法逗得暗自发笑,时间又不是刮的风,呼啦啦一下就能过去的。

  下午,离收工还早一点儿,哈蛋媳妇心里忽然急慌慌的,把什么丢了一样,再也无法集中精力摘那一颗颗小巧的红果子。有时候眼前发虚,竟然摘下了绿色的果子。她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就是说不出的心慌。哈蛋媳妇第一个收了工,过完秤,领了钱,数目没有昨天多。她脚步虚虚地走着,心里盘算着明天一定早早来,抢一片最好的地,把今天少挣的给补回来。她在村口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盐和一包酱油,给大拇指、小拇尕买了方便面和薯片,看到有点心,又买了一包,准备明早拿出来哄他们高兴。

  哈蛋媳妇打开家门,去后院看娃娃。后院里静悄悄的,太阳早就西斜,土崖下的窖口黑洞洞的。她忽然腿子软得厉害,没有听到两个娃娃等到她回来的欢呼声。他们大概睡着了。这会儿睡什么呢?她心里带着说不出的爱怜,还有点儿细微的嗔怪,趴在窖口上喊他们的名字。刚从太阳下面走来,猛地俯身在窖口上,眼前一团墨黑。慢慢才适应了,能看清窖里的情形,他们果然睡着了,喊了好几声都没声息。她看到他们睡在窖里,睡得很沉的样子,她那么大声地喊都没有反应,她决定下去抱他们。哈蛋媳妇慢慢溜下去,脚下踩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一摸是手电筒。打开手电筒,一道雪白的光扑满了窖。借着光,她看到大拇指趴在地上,小拇尕仰面躺着。他们的脸色青中发黑,身子直挺挺、硬邦邦的。她推推大拇指,再拉拉小拇尕,都没有反应。她吓坏了,一把扳过大拇指的脸,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娃娃的脸肿得有脸盆大,冰冷冰冷的。再看小拇尕,咣当一声掉了手电,她爬上窖口,哭喊着奔出大门去喊人。

  正在收工往回走的人被哈蛋媳妇的哭叫声吸引了,纷纷跑过来看个究竟。很快,有几个男人出面帮忙,下到窖里把娃娃抱上来放在院子里。他们早就没有了气息,大拇指脸色黑紫,一条腿肿得明晃晃的。最骇人的是小拇尕,他嘴巴大张着,一根灰麻的东西横在嗓子眼儿里,留在外面的一小截还在慢慢地扭动。蛇!是蛇!人们被电击了一样,惊呼着退开,又聚上前。一个老汉拍着大腿说:“是一条蛇钻进娃娃的嘴里了,它还活着呀!我活了七十多岁,还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事,这是遭啥孽了呀。”一个反应快的男人说:“一定是蛇咬伤了大的,小的吓呆了,张着嘴哭,蛇就爬进了嘴里。”女人们纷纷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似乎害怕忽然有条蛇钻进去。一个男人脱下外衣抱住手一把揪住蛇尾巴,慢慢往外揪。人们觉得自己的心被蛇咬住了,血在一滴一滴淌。一条蛇被拉出来了,足足有二尺长。它可能闷坏了,不太灵活地扭着身子。男人高高抡起,对着地面摔下来,啪的一声响,蛇扑腾了几下,在地上艰难地挣扎着。有人拿过铁锨要剁死它。

  忽然,哈蛋媳妇扑过去,双手抓住了蛇,张大口一下咬住了蛇。蛇猛然苏醒过来,身子弹起来,鞭杆子一样乱扫着,嘴里的信子哗哗地闪。哈蛋媳妇不怕,死死地咬着,满口冒血。人们清醒过来,忙上前帮忙,但是哈蛋媳妇根本就不要帮忙,她用嘴巴撕扯着蛇,蛇咬了她两口,她似乎不知道疼,看着眼前的人说:“怎么会有蛇呢?我细细看过窖里的,只有几个老鼠窝,被我用泥土填掉了,蛇从哪里来的呢?从老鼠窝里,还是从崖面上爬下来的?”她问一句,咬一口,再问一句,再咬,直到将蛇扯成了几截子,然后慢慢歪下身子晕过去。寺里的马乡老闻声赶来,对着惊呆了的人群喊:“愣着干啥?快把这媳妇子往医院送,把娃娃的埋体往屋里抬!”大伙儿如梦初醒,纷纷忙乱起来。

  快收工了,哈蛋爬到了建筑的最顶层。这是一个即将完工的商场,坐在最高处往下看,密密麻麻的钢筋和水泥之间,工友们像一只只小小的蚂蚁,攀爬在建筑的各个缝隙间。快下班了,干了一天活,他们都很疲累,但还没听到收工的哨子响,所以一个个咬着牙动作机械地坚持着。哈蛋松松头上的安全帽,向着正在降临的黄昏深深吐一口气,然后向着西南方向撩望。城市里鳞次栉比的建筑被他的目光越过,他对这些千篇一律的建筑没兴趣,他撩望的是西南方的远方。沿着这个方向往前方延伸,几千里之外就是家乡。在那偏远的地方有他的家,家里一个年轻的媳妇带着两个孩子。想起儿子,他禁不住偷偷乐了。摸出手机打开相片看,里面存的都是儿子的相片,媳妇用手机拍下来发给他的。哈蛋有空了就打开来看,一张一张地端详,儿子在笑,儿子在哭,儿子吃饭,儿子穿衣,儿子捏着“小牛牛”撒尿,儿子背着书包去幼儿园。媳妇拍照水平差,有些画面是虚的,他觉得遗憾。另外媳妇说发彩信费钱,舍不得多发,一次就三张,大拇指一张,小拇尕一张,哥俩一张合影。他贪婪地看着儿子,似乎听到了他们欢快的笑声、打闹声、喊爸爸的声音。两口子打电话时他叫媳妇让儿子接电话,对着手机喊爸爸。两个小家伙都闭上嘴不吭声,似乎对着手机喊一声千里之外的爸爸是很不好意思的。哈蛋想起他们肉乎乎的小手、暖融融的脸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觉得心里毛茸茸的,恨不能现在就伸手摸摸那两张小脸脸啊。还得有小半年时间才能到年底,才能回家团聚,那时候他们肯定又长高了不少。他要好好地抱抱他们,半个月不刮胡子,用浓浓的胡子茬扎那两张嫩脸脸,最好扎得他们哇哇叫。晚上,也可以扎一扎媳妇的脸蛋。想到这些,哈蛋不由得乐了。

  收工的哨子响了,哈蛋站起身,准备向下爬去。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媳妇的号码。哈蛋有些奇怪,媳妇一般不会这个时候打电话。

  哈蛋摁下接听键,将手机搭在了右边的耳朵上,同时目光向着远方望去。

  西边,残阳染红了半个天空。

  (原载《回族文学》201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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