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九章 哭河

  张学东

  上

  河滩上灰蒙蒙的,天地间浓密的雾气和热风中的灰尘,总是纠结在一起压向阴沉沉的河面。很多时候,肉眼几乎分辨不清这条河到底在什么方位,有时似在天尽头,有时又忽然近在咫尺,只有从大片大片乱糟糟的花花绿绿的漂浮物的罅隙间,才能勉强寻到一丝水的光影;而多数时候,则是争先恐后翻涌上来的灰白色的泡沫,顺着远方河水的浪头,在人眼前躁动不安地晃荡鼓动。

  湍急的河水从上游奔流直下,到达河滩村时河床渐渐变窄了,恰好从河中心伸出一个鱼嘴状的岛礁。从岸上放眼观瞧,那鱼嘴果真似敞开着的黑褐色巨口,模样十分狰狞,一股脑地吞沙吐浪,汩汩作响。时间久了,泥沙倒是在此淤塞出一片不小的滩涂,从上游漂流下来的木板、胶皮、包装袋、瓶瓶罐罐、塑料泡沫、破衣烂衫、死畜瘟鸡等各式各样的废弃物,多半是淤积在这鱼嘴湾四周,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垃圾港湾。天气炎热时,毒日头炙得河滩上的石子都滚烫冒烟,垃圾的腐臭味便汹涌澎湃起来,惹得河滩附近的那些个饿狗馋猪,一天到晚逡巡在臭烘烘的岸边,因为这里总能不断地漂上来让它们眼前一亮的食物。乌鸦更是挤蹲成黑压压一团,这些最爱呱呱怪叫的家伙比猪狗多生一双翅膀,所以,总扮演着急先锋的角色,凡有腐烂的尸骸涌塞至此,它们便会在第一时间从天空中俯冲而下大饱口福。

  大河的小船从对岸缓缓划过来的时候,乌鸦们正在围抢一条死狗。那是一条乡下很少见的黄褐色的卷毛狗,鼓胀的肚腹已经被鸟儿用利喙豁开了,露出紫黑色发了霉的肚肚肠肠,像一团粗细不均的乱麻绳扭结在一起。伴随着凶残的乌鸦争夺食物时发出的咕呱声,绿头苍蝇正密密麻麻地围叮在死狗尸上,那种嗡嗡隆隆声好像是别有用心的追魂曲,喧嚣,低回,无休无止。大河无意中看到死狗的一只眼睛,蒙着一层灰白色的光,一副死不瞑目的决绝,在大片大片的各色漂浮物中显得触目惊心。大河不忍心看下去,忽然用手里的桨板奋力拍打起一大串水珠,试图去驱赶那些讨厌的蠢鸟。

  河滩村没人愿意搭理这些馋嘴的乌鸦,谁见了都觉得丧气,尤其是那种不祥的叫声,简直教人瘆得慌。大河的突兀举动,只是让乌鸦们暂停了一会儿热闹的你争我夺,一个个机警地扭晃着黑脑壳,狡猾地左顾右盼,很快,它们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疯狂地啄食了。早已腐烂不堪的狗肚腹在鸟儿的抢夺中发出的恶臭横冲直撞,仿佛日本鬼子投放出的毒气弹,在大河和他的小船接近那片水上垃圾场时,猛地击中了他。我日你娘的,这群黑畜生!大河鼻翼一阵乱抽,呼吸仿佛都要停滞了,他的脸上蒙上一层痛不欲生的死灰色。

  山核桃色的小木船载着少年人默默无闻又任劳任怨,似乎任何场面它都能自由驾驭通行无阻。大河一面在嘴里骂骂咧咧,一面放下桨板,又从舱里拿起长竹竿抄网,哼哧哼哧很不情愿地干起自己的营生来。

  往常这活计都是大河爹做的。那时大河还在乡中学堂念书,河滩村种的都是河滩水地,地势十分低洼,地里的收成自然是由河神掌管的,每年春夏之交,父老乡亲都要备好肉食果品,虔诚地前往河神庙祭拜磕头,祈求风调水顺。因为河水少了不成,多了便会成灾。譬如,大前年一立夏河床几乎就干涸了,连浇地的水都没有,天气又旱得不落一滴雨,地里的稻秧儿都让日头烤蔫焦了;前年秋天雨水忒多,山洪接二连三爆发,把百十亩河滩地淹成一片汪洋,大半个月水都退不去,眼看成熟的庄稼全泡了汤。好在大河爹心眼活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活人不能教尿憋死。家里老早就有条破船,那是大河爷爷当年亲手置办下的家当,老人家曾在河里撒网谋生,后来就传到大河爹手上。大河爹赶上了合作化和生产队,那阵填河开滩种地才是社会主义康庄大道,所以这船就被搁置起来。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破船竟变废为宝,经大河爹三捣鼓两捣鼓,又能下河捕捞了,像河鲤子、鲶鱼、蚂螂棒子、河蟹总能对付着网到一些,趁着活蹦乱跳送到县城集市上,出了手多少换些零花来用度。好景不长,不知何时起,鱼越来越少,有时候一连好几日也捕不到几条小鱼,奇怪的是鱼嘴湾不知不觉变成了巨大的水中垃圾场,而且,漂浮物与日俱增,看着简直教人头晕眼花。

  最初,大河爹也仅仅是想打捞垃圾清理河道的,他估摸着正是这些乱七八糟的脏物把河水污染了,鱼儿才越发稀少。可这活计干起来就没完没了,每天起早贪黑,一船一船的废弃物堆山填海般运上岸,没隔两天,鱼嘴湾里又淤积得铺天盖地般了。上游是县城和省城,杂物自然都是从那里漂流而来的。大河爹时常感到气恼,城里人咋就这么没章法啊?不管什么脏烂物件统统扔进河里,好像这条河是他们天经地义的垃圾清理通道,衣裤鞋袜不穿了丢进河里,门窗箱柜不用了投进河里,就连电视机洗衣机的旧壳子也往河里乱撂。大河爹心里烦闷,却又不得不驾着船一趟趟驶向臭气熏天的鱼嘴湾。好在,打捞上来的废物经过一番分门别类,再送到镇上的废品收购点,多少也能换些个油盐酱醋钱。

  现在大河暂时子操父业,别无选择地干上这龌龊的营生。大河夏天的高考落了榜,秋天又不想再去复读丢人,自己跟自己较着劲,大人的话好赖听不进耳。爹稍微唠叨几句,大河就涨红脸赌气道,天无绝人之路,大不了我下河捞废品去!爹不无惊愕,说就怕你娃娃受不得那号罪。哪知大河越发执拗,瓮声瓮气甩门而出,一个人冲到暮色掩映的河滩上。爹看见他的背影又年轻又强壮又桀骜。大河久久凝望着天际,耳畔河水哗哗拍岸,风中似谁在远方声声呼喊着,迷惘,凄楚,悲凉,漫无边际。翻过天,大河竟早早解开爹的船绳一个人下河了。爹撵出门还想拦阻,可话到嘴边又止住。儿大不由爷啊,再说教他历练历练也有好处。

  抄网在水中进进出出,船舱里渐渐地堆积着打捞上来的杂物,刺鼻的腐臭味将人和小船裹挟在水中摇摇晃晃。大河头上戴着顶旧草帽,帽檐扣得低低的,那是爹常戴的,他不想让熟人看到自己这张年轻的脸,甚至还有这条祖上传下来的破船。自打爹开始义无反顾地干起这种打捞废物的营生后,河滩村人见了爹就跟见了叫花子似的,能躲便躲,实在避不开的,会下意识地捂捂口鼻,好像爹身上的那种难闻的味道会把人熏趴下。当然,这只是最开初的情景,后来村里人更避之唯恐不及了--那是爹从鱼嘴湾里捞起第一具死尸后的事了。

  这事想想都觉得晦气,一个面目全非的外乡男子,身子被河水泡得鼓胀发白,眼珠死鱼般僵硬无神,衣裤好似被撕扯烂了的破布条,发丛挂满了绿兮兮的蛤蟆屎和绿树叶,被大河爹运上岸拿块木板拖回村的时候,几只拳头大小的河蟹就在尸体上爬来爬去,牛虻苍蝇嗡嗡着追撵了一路。众人见了无不错愕,震惊,女人们在高声尖叫,上了年纪的老人则不停地谩骂。村长闻讯不得不出面制止,说爹这简直是吃饱了撑的,这种脏东西也敢往村里弄,说是要坏风水的。

  河滩村人祖祖辈辈都活得战战兢兢,不是怕洪水来袭,就是担心天旱河干,确实已经够不易了,怎么还敢把莫名其妙的死尸往回拖?爹想了想说,人殁了,连个收尸的也没有,怪可怜见啊!这人的魂啊就老在河上飘啊飘的,好歹埋了,早早让入土为安转世托生。村长脸都气黑了,屁!你以为你是谁?观世音菩萨在世呀!爹便无言以对,可最终到底将那男尸埋在村外的那片盐碱滩上。说来也怪,自打开了这个头,鱼嘴湾隔三差五就会浮上来一具尸首,男的,女的,胖的,瘦的,丑的,俊的,甚至还有学生娃和枕头长的婴儿,反正只要被爹打捞上来,无一例外都会在盐碱滩挖个土坑葬了。

  其间,也有从上游一路赶来寻尸的家属,这种时候爹会放下手里的活计,亲自领上那些人去盐碱滩认尸,因为每一次掩埋后,他都会留下不同的标记。比如男人,他会在土丘上放一块大石头,女人则堆放十几块小河卵石,学生娃娃插上一截柳树棍,婴儿通常是空着的。家属一旦确认尸体是自己的亲人,便哭哭啼啼用车拉走了。临走时他们千恩万谢,有的人还会掏出三五百块钱,非要他收下不可。爹可不想拿这种钱,那样一来自己成啥人了?发死人的财,会遭报应的。可有时实在是盛情难却,如果不收对方会认为他瞧不起人,甚至会认为是对死者的大不敬,这种情况下爹会象征性收下一点钱。

  临近傍晚,日头的热辣未减,大量的水汽从河里蒸腾而出,铁锈色的暮霭笼罩住河面。船身明显下沉了,舱里小山似的堆满了打捞上来的杂物,几乎没有立脚的地方。大河放下抄网重新拿起桨板,腰身向前佝偻着,一下一下用力划桨。鱼嘴湾渐渐往身后退缩,小木船忽悠忽悠地推动浑浊的河水,椭圆形的水波一圈一圈朝两岸扩展开去。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变得朦朦胧胧,岸上的树木在夕阳和水汽形成的透明幕布上抖抖晃晃,似乎放大了许多倍,还有些东西却在拼命地缩小,缩小,简直小得跟一颗颗黑豆似的。时不时会有一串蚂蚁大小的黑影在远处蠕动,应该是过往的路人,间或能听到七长八短的叫喊声。

  大河的船缓缓靠岸,早有人在那里等着他了。爹不声不响拽住了船绳,一把一把拉扯着,很快便缩短了父子间的距离。大河跳上岸滩的时候,爹顺手塞给他一个硬邦邦的蒸馍,说,饿了吧?先吃一口垫垫底。大河的嘴巴本能地凑到蒸馍上,麦面的香味依稀可辨,间或有股冲冲的旱烟味儿,那是爹身上的气味。他鼓动腮帮子开始大嚼,头一口馍下咽显得颇费劲,噎得眼珠子胡乱翻,脖颈直往前梗。不过,这种时候爷俩的关系空前和睦,谁也不会惹谁生气。

  爹已经着手往岸边的板车上搬运船里的杂物,他的手很快就沾上了黑糊糊的淤泥,好像他的手生来就是又黑又脏的。大河边吃馍边朝对岸张望,那些起起伏伏的黄土包在夕阳掩映下镀了金边似的,像一个个金元宝;而红柳树丛却变得暗淡模糊甚至泛起了黑晕,一团一团好似亡人的坟丘。这种印象教人很不舒服。刚才还很浓密的水汽此刻消失殆尽,河面晃动着鱼鳞似的波纹,一时间让他萌生了某种幻觉,好像这条河不再是脏兮兮臭烘烘的了,恰恰相反,夕阳的余晖让它忽然间变得生动而耀眼,里面似乎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宝藏和秘密。

  爷俩快要忙乎完的时辰,四周没缘由地刮起风来,河水翻滚着浊浪拍岸有声,红柳树丛犹如惊慌失措的羊群忽左忽右扭曲倾倒,岸上的干沙子已被裹挟到空气中,一时呛得人喘不过气来。不大工夫,疾风就从天边卷来又浓又黑的云团,扯棉拉絮般遮住了最后一丝天光。先前大河在船上看到的那串小小黑影,此刻正顶着狂风一步步靠近他们。

  师傅,你们见没见着一个姑娘……黑影们恓惶地围拢他们爷俩,一个男人刚要迫不及待地张嘴询问,一阵狂风就把他的问话连同沙尘叼进河水的漩涡里了。爹眯着眼看了看大河,大河明白爹为何这样,他冲那些人茫然地摇摇头。

  你们的船不是整天都在河里吗?真的就没见着我家闺女?显然,男人已经快急疯了,把最后一线希望全都寄托在这条船上的人了。大河听见其中有个老妇人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继而,她那颤巍巍的身子忽地矮下去,那是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后的绝望与悲痛,老妇人整个人瘫在岸边号啕不止。骤起的哭声似乎具有某种感染力,大河忽然觉得身边的河水好像也在哭泣。

  不瞒你们说,我家闺女怕是想不开……她连着两年都没考上学,家里张罗着想给她早点完婚,女儿家终归是要给出去的人,可万万不成想,这丫头咋就这么倔啊……

  大河不由得打了两个激灵。其实先前他就注意到这伙人了,有点像热锅上的蚂蚁,沿着河岸过来过去乱窜,没想到却是在找人,而且,他们要找的姑娘极可能跟自己在同一个学校念书。大河似乎想要逃避什么,忙转过身朝河面望去,风越刮越急,天空完全被黑云遮盖,空气中有种又腥又潮的颗粒,随风而来不断地扑打在人脸上,隐隐作痛。

  大河听见爹正急切地打问那个姑娘啥时间离开家门的,大概朝哪个方向去了……大河觉得爹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那种深切关注的口吻绝对不容置疑,好像爹一下子就被卷进这个事件当中了,又好像,这个失踪的姑娘跟他十分相熟,而且对他极为重要似的。

  中

  船上的三个人一声不吭,他们都死死盯着黑乎乎的河面,任凭狂风掀起恶浪,哗啦哗啦不停地拍打着破旧的船身。

  爹和大河各操一块桨板,哼哧哼哧用力划船。

  风太大了,几乎每个浪头扑打过来,船身都要剧烈地向着一侧倾斜颠簸,像是随时都要翻转过去船沉人亡。那个跟爹年纪相仿的男人惶惶地坐在船头,风把他的上衣吹得像皮囊似的鼓胀起来,他的头发乱蓬蓬的疯扎着,背影看上去既僵硬又古怪,好像被谁强行绑在这条倒霉的小船上。

  大河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心惊肉跳。

  实际上,他打小就在这河里学会了凫水,他那泥黄色的皮肤里似乎都渗透着河水的颜色和土腥味,至少小时候他是喜欢这条河的。那时河水清澈,根本没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漂浮物,夏日岸边经常有女人蹲坐着捶洗衣物的身影,她们手里的木棍不时地敲打在石头上,发出笃笃的响声,跟林子里忙碌的啄木鸟一般。那时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娃娃,对未来一无所知,可只要看到这条河,或走进这条河,便觉得亲切,心里敞亮。说实话,现在他之所以赌气帮着爹下河干打捞营生,不过是在选择一种逃避,或对自己命运的一次抗争。但对于爹的那些举动,他并不敢苟同,至少,他绝对不会冲动地去捞那些无名浮尸,更不会没事找事挖坑下葬那些孤魂野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大河老早就在学堂里学过这句话,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替爹干活是做儿子的本分,考不上学也是命中注定,他愿意接受这种无奈的现实。可是,刚才那些乡亲哭哭啼啼甚至跪地求爹出船的时候,大河忽然有种莫名的冲动,他被一种近乎神圣的悲壮感撅住了,或者,是那个敢于以性命来抗争的姑娘深深打动了他,他甚至觉得自己其实跟她是同病相怜的,于是自告奋勇跟爹一起下河。

  兴许是在河上干得久了,爹似乎知道这种时候该去哪里搜寻,所以,小船几乎孤注一掷地朝着某个既定的方向一路划去。

  那个男人无所事事,始终在拼命地吸烟,他每用力嘬一口,烟头的火光就会陡然亮起来,那光亮虽说萤火般微弱,却能极短暂地照亮一下河面。大河甚至能忽然瞥见他们仨在水中的倒影,不过,很快周围又一片暗淡,唯独风声怒吼,浪涛咆哮,船身始终打秋千般猛地向一头颠起,又迅速回落,再颠,再落,把人的心搅得七上八下无可名状,好像他们随时都会落水毙命。事实上,整个假期大河都在这条河上飘荡,可那种风平浪静的日子丝毫没有在他内心掀起什么波澜,直到此刻,他才似乎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在河面上,在湍急奔流的水中,在生与死之间飘摇。

  一只又一只烟头被黑暗无声地吞噬了,男人大概吸完了兜里所有的烟,他不时地发出低沉而又恼人的哀叹。这让大河感到十分痛苦和压抑,他尽量配合爹使劲划动桨板,因为风力越来越猛,天光也更加阴沉,这条船的处境不容乐观,稍有闪失便会人仰马翻不可收拾。

  是咱对不住闺女啊,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可教一家人咋活呀……也许正是这种恐怖的境遇再度触动了心弦,男人终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像个妇人似的不停絮叨起来。师傅,你说这黑灯瞎火的,还能找着人吗?大河听见爹从牙缝里挤出再简单不过的几个字:得看运气。你们帮帮忙吧,要是找着我闺女的话,我们一家老小忘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啊!……

  大河忽然有些厌嫌这个男人,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把个好端端的姑娘逼到这步田地,还好意思罗嗦个没完。男人总算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他死死盯着朝后面不断奔跑的黑黢黢的土岗、山包和树丛,有一刻他竟猛地立起身来,小船也跟着神经质地左右乱晃。兴许是在岸边发现了什么重要情况,男人恋恋不舍地拼命回头张望。

  爹忙冷峻地喝道,坐下,你快坐下,不想要命啦?

  随着一阵清冷的水滴砸落在大河脸上,天空忽然开始飘雨了,雨点来得又急又烈,打在脸上身上竟有丝丝痛感,这让船里的人更加一筹莫展。

  这时,船已经划到上游的拦河大坝跟前。还是老早以前人们战天斗地时修下的东西,这座大坝就像一只巨大的钉耙卡在河中央,河水正是从那一排坚固粗壮的耙齿间轰然泻出的。爹说一般想不开的人,多半是站在拦河坝上往下跳的,落水后由于大坝的流速和冲力极大,通常尸首会被卷在坝下的闸坑里涡来漩去,一时半会还冲不远。

  于是,小船在风雨中飘飘荡荡,正十分艰难地一点一点接近拦河大坝。果然,这里水流异常湍急,响声震天,小船一旦驶入由强大的水流所形成的漩涡之中,立刻变得像只木头澡盆似的不停打转,盘旋,失去方向,奄奄一息。这种时候,每个人都变得越发提心吊胆恐惧不堪,感觉小船几乎已失去了控制,在空阔漆黑的闸坑里拼命挣扎哀鸣,可恶的是天空还在下雨,浑身上下早被淋透了。

  爹在大声喊叫,往我这边划,快往我这边划啊!大河不顾一切快速挥动手臂,那种涡流的蛮力简直不可思议,河水像无数条皮鞭拧在一处猛力抽打,让这可怜的小船刹那间天旋地转。大河多少有些后悔自己先前的冲动,但这种念想又叫他萌生出很深的罪责和羞耻感,因为他们父子俩现在需要同舟共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迫切。而那个男人则变得像个无助的娃娃,两只手死死抓牢船沿,身体蛤蟆般佝得低低的,几乎趴在船舱里。

  什么也听不见了,唯独河水跟大坝冲撞出巨大的轰轰声,如雷鸣一般,密集的雨点和不断翻起的水花急速闯进舱内,他们的脚腕子已经泡在水里了,小船陀螺似的在闸坑里旋转,颠扑,眼看就要倾覆了。那可怜的男人忽然哇哇大叫起来,声音沙哑而又歇斯底里,也许他是想起了自己可怜的闺女,想到他们父女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见面了。就在千钧一发时节,大河突然将手里的桨板塞给了爹,同时起身麻利地甩掉脚上的鞋子,不由分说一头栽下去,骤然腾起一片决绝的水花。爹连着呼喊了几声,无奈到处都是轰轰声,他的话音眨眼就被叼进怒气冲冲的风浪中了。很快,大河露出头来,双手极力稳住船尾并用力往前推搡,爹见状急忙双手操桨,爷俩齐心协力,以使小船能尽快摆脱这可怕的涡旋的纠缠。

  快瞧,那头好像有啥东西漂着呢!大河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现情况的。或许刚才他们太专注于岌岌可危的小船和各自的安危了,处在那样惊心动魄的时刻,似乎是无暇顾及周围的。这时小船已暂时脱离了险情,船上的两个男人忽然沉寂下来,眼巴巴冲大河指过的方向望去。大河早已经掉头朝着大坝下方奋力游了过去,他的腿脚扑腾得很吃力,因为衣衫和裤子正死死绑在身上,凫起水来力不从心。

  当心点,你给我当心点啊……大河隐隐听到爹的喊声,仿佛远在天边。

  此刻风雨交加,河水汹涌地穿越拦河大坝,犹如一大群受惊的骡马从高处奔驰而下,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抡向大河,他的脑壳瞬间消失了,好像所有记忆也跟着消失了,他只惦着远处那个黑色的漂浮物,等他好不容易露出头来换口气时,另一个浪头更加凶猛无情地碾压上来。大河使出浑身解数,孤注一掷地朝那轰鸣着的闸坑游去。

  巨大的漩涡隐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吸附力和搅拌力,当人的身体一旦接触到漩涡的边缘,它立刻借尸还魂般复活了,嗷嗷叫嚣,摧枯拉朽,怒不可遏,好像一头被激怒的水怪或巨兽,恨不得将大河一口吞进去,并且撕咬得粉身碎骨才肯罢休。大河全仗着一股初生牛犊的气势,当他终于接近坝底靠边侧的那个黑乎乎的漂浮物时,身上的力气几乎消耗殆尽,先前垫进肚子里的那个蒸馍,已起不了多大作用了。

  终于,迟疑着远远伸出了右手,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那个处在漩涡边缘的漂浮物。陌生,冰冷,僵硬,没有一丝温度,简直像块石头,唯独身上的衣裙跟水藻一般胡乱缠绕着,这才让大河觉得眼前确凿是个人。而最为清晰的是那一大团浮在水面上的长发,无根的浮萍一般,似乎它们已从那亡者的头颅上彻底解脱,竟在水面漂荡得有些轻盈了。

  大河的心被猛地抽紧了,有生以来他还是头一回如此近距离,又如此胆大妄为地接触一具尸体。他忽然抑制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恐惧,在水中剧烈地抖颤起来,然而比恐惧更要命的是他又饥又累又冷的身体,毫无疑问内心的恐惧又加重了这种肉体上的痛苦。最后,他下意识地回了一次头,可惜离小船太远了,这种时候他几乎什么也望不见,漫漶的雨水让河面升起了浓浓的迷雾,他无法看到亲人的脸,眼前只有不断翻腾喧嚣着的黑色漩涡。

  大河再一次坚决地伸出手去……

  下

  细细的光线通过河水反射到清瘦的船身上,使这条破船突然间熠熠生辉。很长时间,大河爹也没有划一下桨板,任由小木船在油一样光滑的河面上轻轻飘荡。阳光、河滩、水波还有这孤零零的小船,它们不露声色地将这个无依无靠的男人围困在古老的河面上。

  这是在儿子下葬后的第七天,大河爹又奇迹般地出现在这条船上。

  河滩村的人普遍认为,这回他再也不可能下河干那营生了,因为正是这条破船让他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他的结发妻子早年死于产褥热,多年以来他始终和大河相依为命。人们一时半会儿还忘不掉那个生龙活虎的年轻后生,他的音容笑貌依稀可辨,可偏偏为了那么一个跳了河的死鬼把命搭上了,根本不值当!你说假如是为救一个活人,就算殁了还能追认成个英雄什么的,好好风光一回,可现在谁会把这当回事呢?听说那个姑娘家倒是拿出了不少的一笔钱,说是要好好答谢补偿的,可大河爹死活不肯接受,想想也是,儿子命都丢了,要那些钱顶屁用,钱再多能买回一条人命吗?倒是村长又搬出以前的话头来,听人劝吃饱饭,非要把那些个孤魂野鬼捞回来,到底图个啥呢?就是那些鬼魂把好端端个后生拉进河里的,这样他们才好托生转世。大伙便纷纷点头,觉得还是村长的话有水平,更觉得大河死得冤。

  过去的几年里,每当河水封冻以后,他就蹲在自家院里将小船修修补补,这里钉一块铁皮,那里加两根铆钉,或者,在船身和船底上涂刷一层厚厚的朱红色的油漆,一来这东西可以防腐防潮,二来看着也喜庆,可以辟邪。这种时候,大河会在一旁默默地给他打帮手。这娃娃心细,就是不太爱说话,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响声。不过他很知足,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给他惹过大麻烦,不像有的娃娃整天偷鸡摸狗不学好。他念书也算用功,一到假期里就主动帮他干这干那。记得考试前,他曾问他有没有把握,当时儿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就算考上了也念不起,还不如早早进城打工挣钱去。他没好气地说,你给老子好好争气考,爹就是砸锅卖铁也供养你。后来儿子名落孙山,闷头闷脑在家躺了三天,连饭也不想吃一口,他看着心焦啊,就一遍一遍好言规劝,说这没啥的,大不了再复读一年两年,不信考不上。儿子后来扑棱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他以为他回心转意了,可儿子只撂下一句话:我死也不想复读。现在,他枯坐在儿子此前驾过的小船上,吧嗒吧嗒吸着旱烟锅子,浑浊的老泪模糊了视线。他似乎明白了不是河水的漩涡卷走了可怜的儿子,而是穷困无奈的生活终究将娃娃推到了绝境。他就这样苦苦地想着揪心撕肺的事,人一下子苍老不堪--他的头发几乎在那个暴风雨夜后全白了。

  河水汩汩流淌着,小船像片树叶正随波逐流向下游方向漂去。

  对此他似乎完全没有知觉,唯独内心在跌宕起伏。为啥要卷走我的命根子……为啥非要卷走我的命根子啊……河神啊,河神,我尊着你敬着你,可你到底睁不睁眼啊,娃娃虚岁才将满十七呀,他还有好几十年的光阴前程要奔呢,他还没成家立业娶媳妇生娃呢……若真是冒犯了神灵,也该把我这老家伙卷走嘛,我已经活过大半辈子了,死了也甘心啊!只要我娃好好的……他终于止不住号啕起来。悲剧发生后,他还是头一回这样放开声音大哭呢,简直伤心欲绝,肝肠寸断,汹涌无助的哭声伴随着哗哗的水浪声,在刺目的阳光下朝着四面八方荡漾开去,似乎整条河都在跟着他呜咽不休。最后河水真的动了感情,竟裹挟着这苍老的父亲的悲恸之声一股脑冲到岸上,冲到河滩村所有人的耳朵里,也冲向岸边来来往往的陌生路人,大伙的心像是被什么钝器重重地戳了一下。

  几乎一整天,在苍茫的河面上,在这条破破烂烂的小木船里,他都没有划动一桨,唯独眼泪始终不停地流淌着。

  直到黄昏悄然来临,直到远方的地平线迸射出一道道金光,随即鱼嘴湾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起伏跳跃。那竟是一条金黄色的小龙!他蓦然抬起头,小龙的样子灿然而鲜活,摇首摆尾,跃跃欲试,神采飞扬。恐怕这辈子在睡梦中,他也从未见过这么生动真实的一条神龙。他使劲揉了揉哭得红肿不堪的眼睛,忽然想起来大河原本就是属龙的。哦,龙啊……你是我家大河吧……大河转世成小神龙了……我就知道我娃儿是不会白白送命的,要知道他做了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善事……他恍然回过神来,有些神经质地喃喃自语着,倏忽间有种神奇魔力注入体内,让这枯坐了一整日一蹶不振的老迈身躯渐渐恢复了知觉。后来,他平静地从舱里抓起桨板,一左一右划动起来。

  小船一路劈波斩浪,很快就驶向了他再熟悉不过的金黄色的河湾……一只青灰色的燕鸥不知何时飞落在船头上,小家伙正轻盈地扑扇翅膀擞动羽毛。

  (原载《中国作家》2013年第5期)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