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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人间词》

  王国维的“人间词”是分两次发表的。1906年4月发表《人间词甲稿》,载《教育世界》第123期,共61阕词,是“近二、三年”写成的。发表时称“甲稿”,当然还有“乙稿”,这是王国维有计划的创作。1907年11月发表《人间词乙稿》,共43阕,载《教育世界》第161期。合起来,这104阕词,就是人们习惯上称的《人间词》。这在当时影响很大,以后还为人传诵。王国维的老朋友书信中称他为“人间先生”,估计是从此而来,这也可以从一个侧面证明《人间词》的成功。新版《王国维全集》收词116首。

  1922年《观堂集林》出版时选入23阕,题《长短句》乙巳至己酉(1905-1909年)。笔者以为,研究王国维词,这些就是主要文本。

  但是,王国维写词又是一种文人的爱好,所以,以后还在写。随着个人思想情绪变动,词的内容也有变化,根据唱和对象不同,内容亦有不同。此外,佛雏先生看到王国维手稿,共97首,末署“宣统纪元(1909年)三月,仁和弟吴昌绶奉读再过”。笔者看到的“人间词选得62阕,删得42阕”,第一次发表时的稿子,上面有批语和“选”、“删”等字样。笔者认为,研究一个作家,一定以发表的文本为准。手稿很重要,可以作为研究的参考,因为近期研究重实证的风气,所以,原始材料被认为是有学问的东西。笔者也重视原始材料,只是希望它可以作为理解文本的参考。

  人间词发表时,甲乙稿分别有“山阴樊志厚”的《序》。这两篇序文现在都编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的《蕙风词话·人间词话》的附录中。关于第二篇序文的作者,赵万里作《王静安先生年谱》时说:“此《序》与《人间词乙稿序》,均为先生自撰而假名于樊君者。”自此以来,大多数人信赵说。但是1954年徐调孚《人间词话重印后记》对何以要“假名于樊君者”提出质疑。这以后有过争论。1986年发现了罗振常遗稿《〈人间甲词稿序〉跋》,罗振常是罗振玉的胞弟。他早年也在罗氏在上海的东文学社,与王国维来往密切。遗稿中说:“樊少泉茂才(炳清),与人间同肄业东文学校,交甚契。顾体羸多病,怠于进取。尝自憾志行薄弱,遂更名‘志厚’,字抗甫(亦作抗父——作者注),故《序》后所署为此。时人间在吴门师范校授文学,先其来书,谓词稿将定,丐樊作序。樊应之,延不属稿。一日,词稿邮至,余与樊君开缄共读,而前已有《序》,来书云:《序》未署名,试猜度为何人作?宜署何人名则置之。樊读竟大笑,遂援笔书己名。盖知樊性懒,此《序》未可以岁月期,遂代为之也。”这封信可以说明如下的事:

  一、“山阴樊志厚”者,系樊少泉的别名。

  二、为什么自撰又署樊志厚,因樊同意作序而久拖未作也。

  樊炳清(少泉)早年与王国维同学于东文学社,肄业后,同王国维一起办《农学报》、《教育世界》杂志,任编译。他编过《哲学辞典》(商务版),蔡元培序,樊炳清年龄长于王国维。

  证明作者的身份,不只是解决考订问题,重要的是解决如何理解这两序的内容。其主要内容有四:

  其一,词“自方家以后,斯运之不振之气!”“600年来的词之不振”,病在雕琢、摹拟、敷衍,“同归于浅薄”。

  其二,“及读君自所为词,则试往复幽咽,动摇人心。快而沉,直而能曲。不屑于言词之末,而名句间出,殆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辞婉,自永叔以后,殆未有工如君者也。君欲为词时,亦不自意其至此,而率至此者,天也,非人所能为也。若夫观物之微,托兴之深,则又君诗词之特色。”

  其三,“人间词”的地位,“夫古今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以境胜者,莫若秦少游。至意境两浑,则仅太白、后主、正中数人足以当之。静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而境次于秦”。

  其四,从词的赏析看他对境界的理解。在他看来,如“甲稿”《浣溪沙·天末同云》、《蝶恋花·昨夜梦中》,“乙稿”《蝶恋花·百尺朱楼》等阕,“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上焉者意与境深,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此固君所得于天者独深,抑岂非致力于意境之效也。”

  这些论点,对我们欣赏《人间词》有重要的帮助。

  王国维发表自己的词,自称“人间词”。佛雏《王国维诗学研究》和周策纵《论王国维〈人间词〉》都注意到《人间词》提到“人间”凡38次。其实,与“人间”相近意义的词还有不少。总起来说,人间词抒发对人生真谛的感受。如果从哲学上看,王国维那时认为:痛苦是人生的真谛。

  谈到创造,王国维的主张是“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对他自己提出的标准,读了他的词,才有深一层的体会。比如《浣溪沙·天末同云》:“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朝欢宴胜平时。”这首诗历来为人传诵。上片写孤独的旅人见到一只孤雁在灰色的阴云密布的逆风中挣扎着,这引起了旅人的同感,不禁想问询这样的孤雁在寥阔的世界上飞往何方?旅人已到目的地,晚上见到席上有一盘雁肉,鲜美异常,大家欢宴胜平时。其实,这只被旅人见到的大雁,不久就被路边公子打了下来;公子因之而得意地大笑,携回家去,夫人小姐高兴地将雁善加烹调。孤独的人与大家一起欢宴,吃盘中的孤雁,其意味多么悲凉!然而,这正是人间的欢乐!试看人间不正是强者吃着弱小的人物吗!这样的感受包含着对社会的揭露和控诉。王国维《人间词话》的手稿中有一则未刊出的词话:“樊抗父谓余词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百尺高楼’、‘春到临春’等阕,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这里说的“第一义”,即为“人生之真谛”,诗中的哲学意味。王国维在揭示生活的痛苦方面,有理论上的根柢,体验也是真切的。中国古典诗词有哲学意味,先前受老庄影响,以后受禅宗影响,更为明显。近代诗词的哲学意味淡薄了。王国维的诗词有了新的特色,他自己也引以自豪。

  王国维发表《人间词》的时候,只有29岁或30岁,然而词的感情的面貌,似饱经风霜的老年人告诉你人生的悲苦的体验。他的爱情诗,欢聚的喜悦写得极少,相思之苦、离别之痛却成了主要的内容。这方面的代表作《蝶恋花·昨夜梦中》:“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陌上轻雷听隐辚,梦里难从,觉后那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这首词写一位青年男子秉烛夜梦的相思之苦。虽然梦中受到一位女子的顾盼,醒来才悟到:人间只有相思分。结句并不只谈男女之情,而是对整个生活作出概括,显然也添加了哲学的意味。这首词,是王国维自己十分欣赏的,也受到普遍的喜欢。写封建社会的男女青年之情在若即若离之间。梦境使人的相思之苦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王国维善写梦境,有人统计过,《人间词》中写“梦”达28处。梦是传统词人常用的材料,比如王国维称道的李煜就是写梦的好手。梦有各式各样的梦,王国维的梦,也是愁苦的。本来说,人生是梦,梦中常可忘却一下白天的痛苦。王国维的梦却是另有特色,他的梦更反衬白日的痛苦之深了。这首词历来被人传诵,大约写当时中国青年的感情状态被认为合乎分寸,这种若即若离的情绪,被渲染得曲折有致。“人间只有相思分”的结语中,“只有”两字,十分有力。类似的诗句,还有“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蝶恋花·满地霜华》),“阅尽天涯离别苦”(《蝶恋花·阅尽天涯》)。一个人如果只在梦中,也许会忘却了痛苦;然而,当看清了白天的痛苦,有了初步觉醒之后,知道了人间的痛苦而又无法排遣,痛苦就更深了。

  王国维不是讲述关于生活是痛苦的一般哲理,那样做是得不到人共鸣的。王国维通过词表达了自己品尝人间痛苦的生命体验,这样,词就有深度。比如《蝶恋花·落日千山》:“落日千山啼杜宇,送得归人,不遣居人住。自是精魂先魄去,凄凉病榻无多语。往事悠悠容细数。见说他生,又恐他生误。纵使兹盟终不负,那时能记今生否?”这是一首悼亡诗。1907年夏,王国维得到夫人莫氏病危的消息,即赶回海宁,时已届弥留之际。“自是精魂先魄去,凄凉病榻无多语。”夫人已不能说话,诗人再向她“往事悠悠容细数”,其中的滋味就更令人心碎了。既然不能说话了,就期望于说来世吧。其实,来世也说不清的。十日后,莫氏病故,王国维经历了一场中年丧妻之痛。王国维在对他的旧作重新选订时,曾对此诗批过几个字:“洞心骇目之言。”可见,他自己重读这首词,仍然感到有深切的感染力。所谓“欢娱之词难工,愁苦之言易巧”。王国维这首词属愁苦之言,但并不止于表层的“巧”,却是很有深度。这是植根于诗人生命体验的深切。这样,与过去词中的闺阁楼台之景、伤春怨别之情比起来,就具有新的境界了。

  历来词中有不少写男女欢爱之情,可称之为艳曲。王国维也写爱情诗,有那么一点欢乐的情绪的,我以为只有《应天长·紫骝却照》一阕:“紫骝却照春波绿,波上荡舟人似玉。似相知,羞相逐,一晌低头犹送目。鬓云欹,眉黛蹙,应恨这番匆促。恼乱一时心曲,手中双桨速。”写出一幅男女互相追逐的情景,词有欢快的节奏。即使这首词,揣王国维的本意,追求爱情的欢乐,也只是暂时的幻想而已。代表王国维爱情诗风格的,是《蝶恋花·百尺朱楼》:“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上片写红楼上的窈窕淑女盼夫君回来的孤寂的心情;下片写车从尘土中来到,风雨中暂短相会,明天又品尝离别的苦楚了。这首词亦是王国维得意之作,被龙沐勋收入《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为人所传诵。

  王国维论美学,推崇悲剧的美。他的词写悲剧美的却不多,所以有两首词特别值得注意。《蝶恋花·辛苦钱塘》:“辛苦钱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趋东海。终古越山洞里,可能消得英雄气。说与江湖应不至,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千载荒台麋鹿死,灵胥抱愤终何是!”萧艾编著《王国维诗词笺校》将这首词列为首篇,因“疑作于1898年秋,有感于戊戌事变而填。故用编首。”该词上片写钱塘潮的雄姿,辛苦钱塘,日日西流,日日趋东海,英雄气常在,词中充溢着难得的乐观的情绪。但一转折却写“几换人间世”。他巧妙地用伍子胥的典故,据传说,伍子胥助吴王攻败越国后,多次进谏,注意越国报复。吴王耽于安乐,最后竟赐剑令伍子胥自杀。伍子胥临死,命家人用被包裹尸体,投入钱塘水,以便早晚乘潮水涨落回来看吴王何时失败。以后有人在白色的潮头上仿佛看到伍子胥穿白甲骑白马而来。词的结句说,伍子胥抱愤而死终究又怎么样呢?含意是说人的社会理想最终也是不能实现的。但是,诗人对伍子胥之“愤”还是很同情的。

  王国维还有一首《虞美人》也写同样的主题:“杜鹃千里啼春晚,故园春心断。海门空阔月皑皑,依旧素车白马夜潮来。山川城郭非故,恩怨须臾误。人间孤愤最难平,消得几回潮落又潮生。”这首词写得比上一首更概括,估计是后作。他观故乡潮,依然思念“依旧素车白马夜潮来”,伍子胥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下片却据他的哲理来宣扬须臾的恩怨,难平的孤愤,只能在潮落潮生中消磨掉。王国维词中两次写钱塘潮,两次写到伍子胥的形象,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伍子胥身上可以追寻王国维人格的理想。这个历史人物在人格上,在悲剧性上,在家乡的风土人情上都与王国维有内在的联系。

  王国维曾以境界的大小论词,那么,这两首词是大的境界。这是王国维不太用的方法。当然,他认为不应以境界大小分优劣。同样写大境界的,王国维认为,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王国维写大境界则最悲。悲剧能净化人的灵魂,伍子胥的形象也净化了青年王国维的心灵。这两首词,对于我们理解王国维的胸襟,十分重要。

  王国维写词,在艺术上追求的目标是意境两浑。《人间词·乙稿》的序文着重谈论的是这个问题。这篇序文是从理论、历史、创作三个角度叙述的,这可以说是理解《人间词》的关键处,必须加以论及。从理论上说:“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从历史的角度,王国维以意境为标准,分析了词的历史发展。“夫古今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以境胜者,莫若秦少游。至意境两浑,则惟太白、后主、正中数人足以当之。静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而境次于秦。”这里“意深于欧”,容易理解,因为,王国维词中有许多新的思想。“境次于秦”,是他有谦虚的成分,但就词本身的艺术技巧而言,也合乎分寸。他举出自己创作中“意境两忘,物我一体”的例证是《浣溪沙·天末同云》《蝶恋花·昨夜梦中》《蝶恋花·百尺高楼》。他的成绩,在清代,只是与纳兰性德的词不相上下。因为重意境,王国维的词是直接继承五代、北宋的传统的。这样的历史地位是如何取得的呢?“此固君所得于天者独深,抑岂非致力于意境之效也。”这是夫子自道式的评价。从道理上说,天才是不可分析的。因此,对他的“意境之效”就应该重视。在王国维上述自己写的三首最满意的词中,他自己1923年出版《观堂集林》时,只选了两首,没有选《浣溪沙·天末同云》。从这个举动揣摩作者的意思,他对“意境两忘,物我一体”要求甚高。《浣溪沙·天末同云》这首词是好词,正如上述,令人对现实社会的孤独之苦、处境之险有猛然警醒的感受。然而,这首词安排旅人见到孤雁逆风飞,然后孤雁恰成旅人桌上的盘中餐,过分巧合,就有不够自然之处。作者对艺术上这样执着的追求,足可使人理解“意境两忘,物我一体”是需要努力追求的目标。太执着于自己的“意”,也会使意境的“两忘”受到影响,使词的哲学的意味太过刻露了。

  一个有哲学兴趣的美学家,一个有唤起国人知觉现实生活痛苦的思想家,创作中有一点哲理的意味,公平地说是难免的。如果形成自己的风格特色,更是可贵。所以,实际上,王国维有的词“意”颇突出,警句诱人,为人传诵。比如《浣溪沙·山寺微茫》:“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试向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王国维惯用的手法是上片写景。其中微茫的山寺、飞鸟、半山、行云都可喻其高。有了这几个意象,下片的“高峰”的“高”字算有了着落了。“孤磬定行云”写得奇妙。天上的行云,杂乱奔忙,犹如人间的凡人忙忙碌碌。“孤磬”的声音仿佛能使“行云”定下来。这是一种佛国似的清幽的世界。人在这样的环境中,抬头望月,仿佛看到天眼也正在向红尘中看望;这时才知道,在天眼里,也有晃动着的我可怜的身影。“天眼”显然是王国维用的叔本华的概念,指无欲之眼。“红尘”指的是“尘世”,“尘世”中充满忙碌、痛苦、世俗的争斗。忽然领悟到自己也是这样的“眼中人”,词意有一点怅惘、悲凉之感。特别是知识分子,当尝过世态炎凉之后,平静下来,再读王国维这首词,心情会在艺术中略略暂时舒展一下,犹如“孤磬定行云”了。

  王国维慨叹自己的词“境次于秦”,秦指秦观。《蝶恋花·窈窕燕姬》的词境却写得自然活泼,并不次于秦。“窈窕燕姬年十五,惯曳长裾,不作纤纤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一树亭亭花乍吐,除却天然,欲赠浑无语。当面吴娘夸善舞,可怜总被腰肢误。”这首词写于北京。王国维当时住的骡马市大街的胡同里,有一家卖水的老虎灶。经常打水的是一位大脚的旗下姑娘,有亭亭玉立之姿。据刘蕙孙教授函告萧艾教授的信中说:“王翁(指王国维——作者注)词中新句,有实为先君(指刘季英——作者注)所指者。如‘窈窕燕姬年十五’一词,即因对门有卖浆旗下女,殊风致,先君戏谓王翁:有好句奉赠,先生如续成[蝶恋花]何如?王欣然。越日遂成。此儿时闻之先君及家舅父罗君美先生。谨以奉告,或可作静安词本事之一。”不过,王国维词中的燕姬之美,却带上了一些美的哲理了。王国维词长于艺术感受;对于一个美学家来说,由艺术感受上升到美的哲理,似乎非常迅捷。他自己在一个手稿上对这首词有如下的批语:“此词须酌。然上二句实自为写照,末二句又为词人痛下针砭。”从“意境两忘”的角度说,这里的美女实质上是比作词的美了。王国维自认为他的词好在“天然”两字。琢句雕章、承袭陈言当然是自以为“善舞”,实质被“腰肢误”了。词中“天然”,即是感自己之所感,言自己之所言。称颂人的美,以天然美为尚;人为的雕琢就不自然了。打一个比方,眼下过分的美容,就不属于“天然”的美了。读王国维的词,到此又体会到他的哲学上的含义。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这里讲的“自然”和词中用的“天然”意思相近。还有一层意思,词中的理想“意”要和“境”相浑,犹如天然地生长在一起那样,词就达到了天才的水准了。

  王国维的词是耐人咀嚼的。他的笔下有“意”,还有许多直觉印象与他的“意”相配合。在他,是在生活中的艺术发现;在读者来说,可以在他的诗中得到艺术发现,从而获得艺术享受。比如《应天长·紫骝却照》:“恼乱一时心曲,手中双桨速。”《采桑子·高城鼓动》:“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飘零,悲也飘零,都作连江点点萍。”这种重视对直觉印象的捕捉,是中国古典诗词所暗示他的。他有自然的古典文学的修养,在创作上就能发挥出来。当然,他接触西方美学之后,也许在理论上认识得更为自觉,表现也更深切、集中了。他自己特别喜欢他词中的短篇,我想大概这些直觉印象的捕捉最令诗人自慰,也是短篇的词最能集中、突出地表述出来的。当然,从实际创作情况看,他的词的长调表达他的感受也有更曲折和舒展之处。

  王国维认为他的词在清代,与纳兰性德的词可以并驾齐驱。从当时有大的影响而言,也可以这么说。王国维在词的创作上的成就,在于他有大的革新。他在中国已有的旧体制下,表达了当时人的新的感受;这样的感受是与当代西方美学、哲学联系着的。所以,他的词是一种新的创作,表达了他对文学艺术新的理解和追求,报道了一个新的美学的时代的来临。他达到了文学创作方面当时的最高的水准。人们认识到《人间词话》的创新的意义,现在已很普遍,但是认识到《人间词》的创新意义却远远不够。《人间词》中的情感世界是一个时代的激动人心的图画。人间的情感世界,与达官贵族相对立,接近于底层群众的情感世界,实际是普通知识分子的情感世界,加以突出的描绘,本身就有时代的意义。他是时代转型中的一个亮点。市井琐细,小民疾苦,因为有了“人间”两字,突出了一个特定时代的意义。如果要深入研究《人间词话》,应该从《人间词》与《人间词话》的联系上加以具体把握。

  王国维的诗词,数量不多。据陈永正《王国维诗词全编校注》收诗190首、词115首。但是,这些作品别具一格,影响深远。它们不同于传统的清诗,与“同光体”的宋诗风格迥异;当时的“诗界革命”,主张“我手写我口”,王诗也有不同的追求。他主张摆脱平庸,崇尚天才,追求情景交融,不是写新名词,写外国的新事物,重视有新的哲学意蕴,有自身的生命体验。

  §§第五章 《人间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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