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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红石山

  春节后即被派驻岱山县,参加群众路线学习教育活动的督导工作。最近几天我在下乡,去岛的西部一个叫双合的村庄,走访几户困难群众,督查县、乡两级领导是否上门入户的情况。

  一进村,发现这是个用石头建筑的村庄,村道、巷弄是石板铺就的,只要上了些年纪的房子,从墙体到门庭、院落,几乎全是用石头垒造而成,屋顶的瓦片上还压着许多石块,角落里遗弃着石磨、石猪槽、石圆凳。

  给我们带路的村干部告诉我,双合村后有座石头山,山中有废弃的采石场;双合村的人家,过去都有人在采石场干活。所以这是个石头村、石匠村,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村里的活着的男人,留下的都是老人,已经没有劳动力;年轻的男人都出去了,他们不愿意再到山里采石了,像祖辈那样艰难地活着。

  几个坐在小杂货店门前正在聊天的老阿伯,见有生人走进,好奇地注视着我,我赶紧笑着脸靠近去:

  “老阿伯好啊!”

  “有什么好啊,人老了,没有用了。”

  “靠几百块低保过日子,好到哪里去啊!”

  “你们以前都是石匠师傅?”

  “别提了,从小卖苦力,到老没保障,以前都是白干了。”

  “你们的石头房盖得结实啊。”

  “你喜欢?白给你住你都不要住。”

  在与老阿伯简单而别扭的对话过程中,我手中的相机不经意地拍摄着。

  从双合村回到驻地,当天晚上,我把相机里的数据拷进电脑,在石头村拍摄的老人清晰地再现眼前。在这个晚上,我想起了我的继祖父、我的父亲,想起了遥远的过去,在我遥远的记忆里,也有采石头的山,采石头的人。

  老家弋阳的信江河南岸,绵延着几百里的山岭,丹霞地质,统称红石山。乡民自远古开始,就在河边引水灌溉,农耕田园;在山里采石造屋、拦河筑坝、铺路架桥。晋、隋年间,更有佛教僧人在红石山天然岩洞中,以红石为材,雕塑浮屠造像,虽不及古代希腊、罗马石雕艺术所达到的辉煌与极致,但也不失东方的神秘与气韵。

  石匠,人类最古老的劳动工种,在信江流域的红石山中,以其艰辛、汗水,书写过漫长的信江文明的画圈。

  我父亲的继父、父亲同母异父的兄弟,也就是我从小就喊的爷爷、叔叔,他们都是石匠,一辈子开山采石,是无产阶级最彻底的分子。我父亲在初小毕业时,也曾进山,从继父的手中接过铁榔头、钢钎,以其文弱的身体,向大山讨要过生活;后来终因耐不住那份艰辛,改学电工,去南昌做了学徒。

  我从记事时开始,就经常坐着我奶奶的石匠家属板车进山去,那时人小不懂人生的艰难困苦,坐在车上觉得好玩,把采石场当成了童年的乐园。

  我看着爷爷、叔叔和很多很多的工友们,像街上卖豆腐的,一板一板地把红石从巨大的山体里切出来,再细分出一排一排的毛坯石。我总是好奇地看着爷爷、叔叔不停地上下挥动着比馒头还大的铁榔头,把那根比吃饭的筷子还要长很多的钢钎,打进红石中;看着爷爷、叔叔的眼睫毛上落满着红色的石粉,看着爷爷、叔叔吃饭前嘴巴里吐出的口水也是红色的。我奶奶的个子不高,也很瘦,但我总觉得奶奶很厉害,有无穷的力气,她带领着那群女人们,把男人开采出的毛坯石,肩扛手抬,一块一块地装上车,再拉进城去。后来我奶奶只在家做饭,我妈妈接过了奶奶的板车,也拉过几年红石。再后来,就有了拖拉机进山运红石了。但我爷爷、叔叔继续在红石山里挥动着榔头和紧握着钢钎,一块一块地切着红石,山被切出一个又一个石塘,遮阳挡雨的茅草棚一年要换两三次,带饭菜的铝盒、竹筒不知坏了多少个。每天,爷爷、叔叔在太阳还没有升起前就进山去,等太阳落山后才回家来。夏天的中午,太阳最狠毒的时刻,叔叔会和外号叫“皮老鼠”、“西瓜子”的工友们,去信江河边乘凉快,他们潜水到岩石缝隙里,用事先准备好的鱼叉,去捕抓那种叫“黄鱼角”、“八胡须”的鱼,手气好的日子,一个中午他们会带回来用柳树枝穿着的好几斤的鱼,奶奶就给我们加上一道加了腌菜熬制的鱼汤,我至今记得那鱼汤的鲜美。

  红石采出来运进城里,如果是下房屋的地基,那就直接把毛坯石垒上;如果是砌墙用,就还得造房子的石匠把毛坯石整理过,同样是用榔头和钢钎,只是钢钎多了一种扁平的铲头,尖头和铲头在被榔头锤打时从红石体上发出声音是不同的,尖头发出的是尖锐的声响,而铲头发出的摩擦的声音,我远远地不看就能分辨出不同。

  从红石山里讨生活的人,还有两个随我外公下放箭竹人民公社坡山村的舅舅,只是他们开采的红山山离城更远,在弋阳与贵溪两县交界的山区。大舅舅上过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真正成为一名彻底的为共产主义奋斗的劳动者。听我父亲说,大舅舅了不得,在箭竹、港口那一带,甚至临近的贵溪县农村,是出了名的石匠,他用红石为很多农民家盖过房屋,还建造过几座石桥,几个公社、大队的礼堂;我母亲说过,外公在坡山村下放时,正是“文化大革命”的高潮,大队每次开批斗会,外公要到场,与老地主站一起;但坡山的农民很善良,不给我外公挂牌子,有时还端把竹椅子让他老人家坐着。村里的老人说,戴家人没有剥削过我们,他们家儿子还为村里修造了石桥、水坝、礼堂,不能欺负戴家人。

  我父亲在成为建筑公司电工车间主任后,曾在车间进行过一项技术革新,他想为石匠工人们制造一台洗石机。我亲眼看到他一次一次地把上百斤的毛坯石放进机械架上,开启电动机,带动被固定的钢钎组,一次将石面整洗平整,这样就代替了石匠的手工洗石,提高生产效率,更重要的是减轻了工人的劳作。但他的技术革新最后没有成功,因为他无法解决钢钎组均衡而有区别的着力难题,毕竟那时还没有能力用机械手臂代替人的手臂,灵活自如地调整力度和角度的变化。我父亲有些遗憾,辜负了工友们的期待。

  这都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对红石山的记忆,正如那些红石一样,被垒进了房屋、桥梁、水坝、礼堂,被铺就了道路。

  既然想起了红石山,我回到本岛的家时,打开我收藏底片的档案箱,翻找出我22年前在弋阳工作时拍摄过的红石山影像。那张《红石山人》的彩色负片已经有些发黄变异,但我还能看清拍摄那天的蓝天白云,那遮阳挡雨的草棚,那拿着草帽当扇子在摇的老石匠。这张我早年的彩色摄影作品曾获得江西省首届农村摄影大赛的优秀奖。我借这张作品,表达着我对红石山最原始的怀念,对我的祖辈、父辈的最真诚的敬意和感恩。

  我的奶奶和石匠爷爷的坟墓,是建在县城东门岭的红石山上,基石下的是红石。我的石匠叔叔还没过上六十岁生日就暴病而终,安葬在城南的红石山里,离他年轻时干活的采石场很近。

  我到舟山后,曾请书界的朋友刻了一方印章,朱红印面为“红石山人”。

  2014年7月,于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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