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十五章 朱坑补习

  1979年,高考恢复的第三年,我高中毕业报考文科加试美术,文科考了266分,美术专业的素描、色彩两门平均分数92.5分,老师都以为我能上美术学院或者师范学院的美术系。结果名落孙山。全上饶地区美术类的录取名额有限,开后门的人很多,我家平头百姓,无门路可以请托,自然被挤出门槛。我的美术辅导老师章远游先生是南昌师院的教授,毕业于刘海粟创办的上海艺专,“文革”期间下放在弋阳教书,带我三年,很是不服气,找了江西师范学院的美术系主任燕鸣教授,帮我查询,燕教授想调我美术考试卷,但没有调到,无可奈何。投诉《江西日报》,无果而终。16岁青春年少,才出校门,就挨了当头闷棍,很是悲愤。两种选择,要么跟父亲去学电工,将来子承父业;要么复读补习一年,明年再进考场。我咬牙切齿也要上大学。但父母只同意我报考文科,不得加试美术。

  于是我与戴武林、李春兰几个同时落榜的同学相约一道,去一所农村中学插班补习。这所农中叫朱坑中学,离城只有30里铁路,买2毛钱车票,坐半小时火车,一站就到。当我们几个男女同学背着铺盖、一手摇晃着搪瓷脸盆、茶缸,一手拎着一捆沉重的复习资料,从绿皮火车上走下来,怯生生地向朱家坑乡政府所在地走去时,站台外的农民老乡们还以为又来了知识青年。

  “不是送走了,怎么又来了啊?”

  我们低头不语,脸却有些害臊似的红起来。没有人迎接我们,更没有喧天的锣鼓、鞭炮。我们憋着一股劲,艰难地走进了位于山岗上的朱坑中学。我们很清楚,将来的命运如何,将在这片山岗上的学校里决定。

  父母们奇怪的是,你们为什么跑到乡下的农中去补习。我们告诉他们,因为朱坑中学有几个“文革”时期下放在那里的好老师,他们还没有落实好政策,不能调回城教书。他们是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张荣金、数学老师张顺忠、历史老师涂一清等。我一辈子将永远感谢他们,是他们在那所破落的农中里,在极其简陋的教室里,用极其匮乏的教材,辅导我们学习,他们是在用全部的身心教育我们,用他们被埋没了很多年的智慧引领我们,他们要把失去的最好的教学年华从我们身上找回来。我们从他们那里学习到的不仅仅是高中课本上的知识,让我们终身受益的是他们的人格与精神。

  张荣金老师,20多岁时就被打成了右派,深爱他的妻子在“文革”中忍受不了精神的折磨,崩溃了,成了个疯子,生下的儿子出现智力障碍,落下终身残疾。张荣金老师个子很高,身材魁梧,听说年轻时是大学校篮球队的主力。他站在讲台上朗诵古文、诗词的身影和他洪亮的声音搭配得很恰当,每到精彩处,那是神采飞扬,仿佛是在朗诵他自己的作品。

  每天下午第三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过,只要不刮风下雨,张荣金老师会准时地站在教室门口:

  “打球了!打完球吃饭,晚上再看书。”

  他大声地喊着,而且我感到是特别对我们几个插班补习生喊的。喊完后,他就走到朱坑中学唯一也是最好的体育器材篮球架下,一边拍打着篮球,一边等我们陆续地走进球场。再把球投向篮框,让我们去拼抢。等我们热身好后,就让我们自己分边,开始打两节的比赛。我和方有旺、张德旺的个子都只有165公分,在县一中读书时,基本不摸篮球,我喜欢乒乓球,但这里没有球台。戴武林、方勇,还有毛陆军三人个子高,就由他们领军,我们个子小的只是凑个数而已。张老师从口袋里掏出哨子,使劲一吹,比赛开始。他的有些愚钝的儿子就在场边笑呵呵地跑来跑去帮我们捡球。而他妻子在人清醒时,会跑过来,把儿子拉走。

  一天中个把小时的打球锻炼,对我们这些正在苦读备考的学生来说,真是很重要。一开始我们有些抵触,不太愿意参加,怕浪费了时间。几个星期下来,我们都感到身体舒展开来,高考落榜的情绪渐渐地消失了,复习的效果也好了。只是肚子更加地饥饿了,有时才打半场,就眼冒金花,大咽着口水,瘫坐在地上。

  农中的伙食实在是太差了,除了大米饭是充足的,有油水的菜基本没有。来插班的补习生,一般下课都比农村的学生要晚,等我们走进那个极其简陋的学生食堂时,大菜盆里那些很少看见油花的萝卜、白菜、海带、豆腐什么的,已所剩无几。而屋檐下、操场边,宿舍里,端着饭碗的农村同学,都把自带的竹筒、搪瓷杯、玻璃瓶拿出来,里面装的不是萝卜丝红烧鱼就是黄豆烧猪脚,还有各种各样的农家小菜干,最多的是裹满红辣椒的豆腐乳。我们手里端的却是一大碗无法下咽的早米饭。我常常会含着眼泪地走开,躲到旮旯里,一点一点地咽着。教室里与我隔一桌的农村同学福崽,有时会端着菜筒走过来,把他母亲做的的菜夹一点到我碗中:“吃吧,我娘做的,不好吃,下下饭。”那以后,我也常常会帮福崽解答功课上的难题,就这样,我渐渐地与几个农村的同学成了好朋友。他们在我的记忆里已经很久远,因为我们分开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已经有30多年了。

  农中的住宿也如食堂一样,极其简陋,我们男生被安排在一个很大的仓库似的房子里,除了红石头砌的墙,就是墙上架的木头横梁和上面盖着的瓦片。有窗,但没有玻璃,冬天时,农村的同学就用稻草塞住窗口,堵住风寒。我们的床铺是比电影里解放军睡的床铺还大,两长溜地排开,三个班的男生全挤在一起。一到半夜,磨牙的、说梦话的、起来大小便的,什么稀奇古怪的声音都有。有几个农村的同学很喜欢说鬼的故事,有一阵子,大家很害怕,都不敢起来撒尿了。其实我们的所谓寝室是由农场的牛栏屋改造而来的。几乎每天晚上不过10点半,我们不会离开教室,去那冬天冰冷、夏天闷热可怕的寝室。从教室到寝室,有几百米路,要经过一排教师宿舍。我们常常看到张荣金老师家的灯光隔着破旧的窗帘布还幽幽地亮着,里面传出二胡的声音,张老师多才多艺,能打篮球,也能拉二胡、手风琴。校园的夜晚,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听得见不远处稻田里的流水声,和野猫发情时的叫唤声。张老师拉二胡,一般不会超过11点,但有时也拉得很长很长,特别是他妻子精神病发作的日子里,他拉出的曲调悠扬而凄婉,有种不能言说的愤懑与幽怨。

  冬天里没有热水洗脸,就着一口大水井,只是洗把脸,在家里养成的每天晚上洗P股上床的习惯,这里做不到了。于是皮肤病在我们中间蔓延开来,上课时老是发痒,我们也只能两腿交错,磨一磨裤裆而已。30多年过去了,顽固的牛皮癣不时地还要骚扰着我。

  朱坑农中四周没有什么山水风景,一片红土山岗。我已经没有心思写生画画,连速写本也没有带来过,一切与美术相关的事情暂时都放下了。好在这里的风景激不起我习画的欲望。但校园后面的山岗上有一片栀子树林,栀子树与山茶树一般高低,茂密的树叶,秋冬天也不见掉落,树林的地面上是草,很干净柔软的草,像稻草垫子似的。只要是晴天,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就钻进这栀子树林,各自找块草地,把要背诵的资料摊在草上,或是栀子树上,先是拿着书本、资料绕着栀子树转圈,一边转一边背诵,转累了就趴在草地上背,再累了就把书一抡,四脚朝天地躺着,眼望着苍穹。只有这时,才觉得自己是属于自己的,觉得灵魂还在我们的身体里,偶尔也会默默地祈求上天怜悯我们,保佑我们能考上大学。

  第二年的5月,栀子花开了,像一夜间下了场雪似的,整个栀子林里盛开着白色的花朵,那花的芳香简直让我们窒息。女同学们也闻风而动,跑进林来,像一群吵闹的蜜蜂。真是讨厌,吵得我们无法安静地背书复习,无奈,只好捡起书包,离她们远远的。

  1980年的高考终于开始了。几门功课考完后,我因双腿无力不能行走住进了医院。抽骨髓化验诊断,结论是多发性神经炎。张荣金老师把揭榜的考试分数亲自报送到我家中,318分,比去年多出56分,一年的苦读终于换来了寄托全家人希望的结果。而我双脚还不能正常行走,扶着墙壁,倚靠在房间门上:

  “多谢张老师了!”

  我几乎是哭着表达了自己对老师的感激之情。

  我们结伴一起去朱坑中学补习的同学,这年基本都考上了,本科的三个,专科的四个,还有中专的几个。那个夏天,尽管我双腿很难行走,但快乐给了我无穷的动力,我们这些同学今天上我家,明天去他家,男女同学在一块分享着甜蜜与快乐。李春兰的父母亲看见我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很是奇怪地说:

  “怎么拐子也可以考大学啊?”

  于是女同学们开我玩笑说,以后就叫你“晓明拐子”了!

  怀揣着江西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是跪在车门口高高的踏板上爬上火车去南昌的。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一直到2008年,我也记不清,我们几个朱坑补习生,多少次依旧结伴着去看望张荣金老师。每年春节,只要我在江西弋阳老家,初二或者初四,一定是在张老师家拜年,品尝张老师亲手做的饭菜,每每这时,我都会说起朱坑中学的伙食,会记忆起我一直叫不出他大名的福崽等乡下同学。

  张老师的晚年虽有退休的基本保障,但生活过得辛酸、凄凉。大半辈子精神疯癫的妻子早他3年而去,张老师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既要照顾着“文革”中患难与共的妻子,和他先天就有些智残的儿子,因此使他家境贫穷,50多平方米的家中没有任何值钱的家具。2005年的春节,我们这些同学一起为他举办了70岁的生日宴会,他穿着一身已经十分陈旧的黑呢子大衣,这是他最好的衣裳,戴着一条女学生送给他的红格子的围巾,头上还有一顶黑色的鸭舌帽。人虽然苍老得很,灰白的头发被帽子盖着,走路也开始有些迟缓了,但他还依旧精神矍铄,看到我们都长大成人有了事业、家庭,无比地开心、满足。

  张荣金老师离开人世的时候,我从浙江舟山乘了9个多小时的汽车、火车赶回老家。我和同学们哭拜在他的遗像前。遵照他的遗愿,由他的儿子把他的骨灰撒向信江。那天清晨,在信江三桥上,天色阴郁迷蒙,下着小雨,燃烧的纸钱在风中飞舞,由东向西流淌的信江河水,像铅水似的凝重。

  撒完骨灰,他的女儿哭泣着把他父亲的一张大学时期的照片交给我,请求我来保存。我泪眼看着照片上的张老师,穿着翻领的运动服,是那么的青春而有活力。因为在上世纪50年代末议论了一些时事政治,而被打成右派,下放农村劳动改造,后又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再受批斗,人身与精神饱受折磨,连同他最亲爱妻子和儿子也受到摧残。老天无眼啊!

  我在桥上徘徊了许久,临走时,我把白色的鲜花扎在桥的栏杆上,虽然不多,但它使我想起朱坑中学,想起校园后山岗上的栀子树,和那年永远烙印在心里的栀子花香。

  谨以此文,来记忆我们曾经走过的岁月,表达对张荣金老师最崇高的敬意和无限的思念。

  2013年2月23日,于舟山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