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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E

  本经历起始点:1973年8月16日

  若平手扶着门框,面孔红红地说:“要不你今晚留下?咱们到我的小东屋,爹妈不会知道的。就是知道了也不怕,我明天就和你结婚。反正我已经认准你了,不用再考验了。”

  凌子风点点头。他们轻轻关上大门,悄悄走过那段甬道,溜进若平的小屋,没有耽误一分钟,立即脱光衣服,相拥着上了床,然后是急风骤雨般的做爱。情热中,若平梦呓般地重复着:

  “你要了我吧,不等结婚那天了,反正我已经认准你了。”

  凌子风也喃喃地说:“对,我也认准你了,认准这个生活了。”

  他在虔诚的宗教情绪中接受了若平的处女宝。他的占有并不是男人的放纵,正相反,它意味着奉献,意味着职责。从此他就没有退路了,他要狠心舍弃另一个生活,舍弃红英母子,与若平紧紧拴在一起。

  这种舍弃当然不会轻松。所以,在初夜的快乐中,他的情绪中始终有一股悲怆的潜流。连若平也感觉到了,不过她想这还是因为那场意外。想想吧,刚才自己溺水时,凌子风哭得多痛!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显示了自己在子风心目中的分量。她心中满是甜蜜,略带苦涩的甜蜜。她钻进子风怀里,说:

  “这会儿怕是有12点了吧,干脆你今晚别走了,明天豁上让爹妈看见。我不怕。真的,我舍不得你走。”

  凌子风把她搂紧。姑娘浑身洋溢着欢乐,她已经在幸福感中醉透了。凌子风则走不出怆然。他想起若平在另一个人生中的生活:未婚夫突然离去;工作单位破产;母亲瘫痪;清贫;憔悴;自杀(在恋人与另一个女人结婚时)……怀中的若平不知道这些,所以她才能幸福地沉醉。凌子风真想自己也能这样无知无晓。

  那晚他没有走。第二天早上两人出去见若平爹妈时,免不了有些尴尬,有些害羞。爹妈乍一见到凌子风从女儿屋里出来,眉毛一扬,有点吃惊,肯定也有点不快,但他们识趣地一声不吭。若平对爹妈大声宣布:她和子风已经商定,就在这几天结婚。这话含着点儿辩解,含着点儿挑战,意思是:既然已经决定马上结婚,昨晚住一块儿也不算太过分。俩老人笑了笑,也就认可了。这个女婿人不错,心地好,对女儿一片真心。就是穷一些,一个矿工,旧社会说的臭苦力,成份又“高”,女儿跟上他,这辈子不会有福享的。若平爸这辈子为自己的历史问题吃尽了苦头,不想让女儿再跳到火坑里,所以他一直反对这门婚事。但女儿已经认准他了,昨晚干脆把身子都给他了,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当爹妈的没法子同儿女别劲。

  10天后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凌家的厨房稍稍收拾一下,墙上刷了白灰,窗户上糊了新纸,这就是新房了。子风爹妈给了200元,这在那时已经算是巨款了,说你们上街置买点东西吧。未婚夫妻高高兴兴地上街转了一圈,只花30元买了一些必需品。若平舍不得花,她说把这钱留下吧,给将来的孩子买营养品。

  算起来就是那天晚上播的种子,九个半月后,临产的若平住进市医院。好在这段时间子风一直在家。最近他的工作有一个大变化:矿山上需要一个木模工,虽然这个工种有技术,也比矿工轻松和安全,但学徒期太长,三年才能转正,在这三年里只能拿二十几元的学徒工工资,所以没人想干。凌子风却很积极地报名了,他知道当木模工要到南都市学习两年,这两年他能同若平始终待在一起,能伺候她分娩,这样的好事怎能放过呢?很快他就回南都市柴油机厂学习来了。柴油机厂离家不是太远,可以在家住,早饭和晚饭也能在家吃。

  这天下班后他先赶到医院,子风妈对儿子说:你来了,我赶紧回家做饭。你爹是个废物,指靠不得的,做完饭我送来。凌子风说你不用送,一会儿我回家取,我骑自行车比你快。

  凌子风与同屋的产妇和产妇家属们打了招呼,若平挪挪身子,腾出半个床让子风坐下。子风见她头发上湿漉漉的,问是怎么了。若平虚弱地说:

  “刚刚来了一阵阵痛,疼得差点要了命,妈搀着我走了一会儿,总算忍过去了。早知道生孩子这样遭罪……子风,我只生这一个,以后再不要了。”

  邻床一个农村产妇笑她:“你这会儿说的话可不能为凭,女人都是天胆,这一回死不了,下回接着还要生。生得多就顺了,你看我,是第四个,跟屙泡屎一样容易。”

  屋里的人都笑,但若平发现丈夫眉眼间藏着抑郁,她小声问:“你咋啦?我看得出你不高兴。”

  子风说没事。真的没什么大事。他刚到自由市场为产妇买了一篓鸡蛋,把竹篓放到自行车衣架上,向老乡付钱。钱付过,一不小心把鸡蛋篓碰倒,一篓鸡蛋全部打碎,变成一地黄汤。手边的钱已经不够,他只好另买了半篓。他说我咋这样笨,连头猪都不如,哪个人会笨到把鸡蛋篓放自行车衣架上?

  若平知道他是心疼钱。她和丈夫工资都低,每月二十几元,又都是刚参加工作,手边没有一点儿积蓄。这一篓鸡蛋就是将近一个月的工资了,能不心疼?她劝丈夫:“别小肚鸡肠啦,鸡蛋打了就是打了,少吃几个就行。我的身体好,喝凉水都能上膘。”

  凌子风仍然郁郁不乐,他难过的正是这个:两人的积蓄太少,糟蹋一篓鸡蛋,若平就得少吃一篓。妻子要生产,当丈夫的连鸡蛋都不能买足,实在太窝囊。所以,妻子越是安慰他,他心里越是难受。

  夜里,同屋的人都睡了,凌子风也像别的男人一样,侧着身子蜷在病床的另一头。很久他都没睡着,听着同屋人粗粗细细的鼾声。自从铁下心来“认定”这个生活之后,另几个人生经历在他脑海里已经模糊了,虚化了,不过有时还免不了勾起一点回忆。他想起天乐公司(未来的),想起几千万现金在手里流进流出,想起商行李行长点的“简单”饭菜——每小碗188元的鱼翅粥……他倒不是留恋那种富裕生活,但既然娶何若平为妻,他就应该让她过上富足的日子啊。

  床那头的妻子又开始呻吟,阵痛又来了,这次来得比往常更凶。若平忍着剧痛,断断续续地说:你去喊医生吧,估计这次是该生了。凌子风去喊了值班的刘医生,她是一位中年妇女,胖胖的矮个子,医术不错,工作也很负责,就是态度太坏,这儿的产妇没有一个没挨过她的斥骂:

  “急啥!产门没开就别喊我!”

  或者是:“进了产房就别喊疼,怕疼你就别让男人日!”

  凌子风去请她来检查,也被斥骂一通。他不像那些农村妇女一样驯服,同刘医生吵将起来。屋里的若平听到他们的争吵,无奈中大声喊:“刘阿姨,我是平平啊,你不认得我了?”

  原来这位刘医生同若平的父母很熟,这下弄得她很不好意思,走过来解嘲地说:“是小平啊,你咋不早说,十五六年没见你了。你过来吧,我为你检查一下产门。”

  检查后她再没说什么,让凌子风赶快把妻子搀到产床上,自己去准备接生的器械。一会儿,她和护士进产房,门关上了,凌子风在门外焦灼地踱步,听屋里传来妻子断续的呻吟声。若平的分娩相当艰难,有时呻吟声会转成撕裂的尖叫。两个小时过去了,门外的凌子风已经焦得快要爆炸,忽然屋里传来一声儿啼。少顷,刘医生把脑袋伸出来说:

  “放心吧,已经生了,一个八斤重的大闺女。”

  凌子风这才放下心。身上一松劲,觉得身心俱困,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来。他当然很欣喜,但欣喜中也有淡淡的惆怅。现在,在这个人生中,他的头生儿是女儿,而不是儿子。是男是女他并不在意,但……他不能不想起儿子田田,想起在那个人生中,妈曾揶揄已经糊涂的老爹:“要是子风娶了若平,哪里还有田田?”那时只是一句玩笑,没想到谶语成真,真的不会有田田了。

  护士把婴儿抱到婴儿室,送若平回病房。凌子风把罐里的鸡汤热热(医院设有专门让陪护的家属自己做饭的简易灶),一匙一匙地喂若平吃。若平正吃着忽然愣神了,说:

  “是咱们的女儿在哭!没错,是她!”

  婴儿室离这里老远的,凌子风定神去听,才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儿啼声,但无法判断是不是女儿的。但若平咬定是女儿在哭,催丈夫去看看。他去看了,妻子果然说得不错,小床上有一个女婴在哭,皱皱巴巴的小脸蛋,闭着眼,哭得理直气壮。床头上挂着“何若平女”的牌子,这些婴儿都还没有命名,所以床头都是挂着当妈的名字。看来还是当妈的和女儿血肉连心呀,凌子风心中一团软软的东西在融化,融化后重新结晶、重新定型。他要忘掉田田(虽然这非常困难),然后把这个丑丑的小女孩种到心里。

  然后与两个她(何若平,凌点点,这是他为女儿起的名字)度过一生。

  女儿一天天长大,成了爹妈的打心锤。凌子风每天一下班就急急骑车回家,把点点抱在怀中。若平过了56天产假,也上班去了,每天可以回来两趟喂孩子。造纸厂离凌家不算近,每天四趟跑下来,再加上工作,加上晚上喂奶,若平累得够呛。她的眼圈发黑,神色也显憔悴,总是叹息着说:

  “我啥也不盼,就盼着啥时候能好好睡一觉,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年轻夫妻在一块儿,自然免不了性事。夫妻的性事对凌子风来说是一颗鲜艳润泽、逗人馋涎的仙果——想想他们的第一夜吧,那天的偷情是何等痛快淋漓!以后,在矿山的集体宿舍简陋的单人木床上,在矿工们Y荡的闲聊中,凌子风成夜成夜地想着若平,想她的“人”,也想她的肉体,那种极度的饥渴真能让一个年轻男人发疯。现在,他和若平可以每天待在一起了,可是夫妻性事反倒没有了往日的热火。主要是因为若平,她太累了,看着她困乏的样子,凌子风觉得再纠缠她简直是无耻。当然,这样的自我抑制并不是总能有效的。若平不忍让丈夫在情欲中苦熬,隔一段时间也会接受他的求欢,不过总是显得被动应付。

  他们一直住在那间厨房改建的新房内,房子很小,放下一张床、一只小床头柜和一只小铁炉后,就只有放两双鞋的空处了。小屋的门和窗户开在北墙,南墙上没有窗户(对面是别人的院子,照规矩是不能开窗的),所以屋里总是阴冷潮湿。冬天来了,屋里冷得刺骨,水杯里的水都能结冰、冻实。所以,尽管蜂窝煤很难买(每次到煤厂买蜂窝煤,都要穿着棉大衣排一整夜队,甚至还得和加塞的人干上一架),凌子风还是把屋里的铁炉子生着了,用一根白铁皮烟筒把烟气通到窗外。

  这天是星期六晚上,半岁的点点玩得特别疯,她仰躺在床上,穿得像圆圆的“棉堆堆”,胳膊腿不停地弹动着,只要爸妈一逗,她就咯咯笑,笑声比自来水还来得便当。北屋的爷奶也被笑声引过来,四个大人挤在一张床上逗她。而点点就一直大笑,像一个永不停转的留声机。点点爷笑着说:

  “别看咱家没钱买电视机,点点就是咱们的活彩电!”

  后来点点实在乏了,眼睛乜斜乜斜,脑袋一歪就睡熟了。若平和凌子风也准备入睡。本来若平和孩子睡一头,子风睡另一头,但今天子风也讪讪地挤到这头,不停地抚摸妻子的身体。若平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悄声说:

  “走,咱们到床那头。”

  与往常若平的应付相比,今晚的做爱还算酣畅。在冰凉的屋里做这件事不容易的,因为在情热中两人还得不时紧紧被子,不敢把光身子暴露在外面。事毕凌子风舍不得让妻子走,紧紧搂着她。若平说:还是让我过去吧,万一点点把被子蹬开,冻感冒就麻烦了。她亲亲丈夫,出了被窝爬到那边,唏唏溜溜地钻到被窝里。

  凌子风今晚过瘾了,身心俱泰,很快进入梦乡。梦乡非常甜蜜,一切美好的记忆都如走马灯般不时转过来。点点的疯笑,若平迷人的身体,农村堰塘边的幽会……他甚至在梦中清醒地问自己,为什么这些记忆中没有出现他的前生。也许他确实把几个前生都抛开了,打算在“这一个”人生里心无旁骛地走下去了。这使他觉得非常轻松。

  那时他并不知道,这些回忆几乎定格在他脑海里,成为一个濒死者最后的思维。

  深夜里点点醒了,在哭。若平立即醒来,迷迷糊糊地把乳头塞到孩子嘴里。点点把奶头顶出来,仍直着嗓子哭。凌子风也醒了,问:

  “点点哭啥?咋不吃奶?”

  若平无力地说:“是不是渴了?你起来给倒点开水,我今天怎么头晕?”

  凌子风出被窝前先攒攒劲儿,在这冷如冰窖的屋里,要想钻出被窝,真得积聚点勇气才成。他起来了,披上衣服,就在起身的一瞬间,立时觉得天旋地转,恶心欲呕。好在他的头脑非常清醒,立刻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哑声说:

  “煤气!煤气中毒!”

  然后挣扎着下床。头晕得厉害,他已经不能站立,就溜下床,爬着过去打开屋门。屋门离床边只有一步之遥,爬过去只需短短的半分钟,但这个过程在他的意识中却十分漫长,他焦灼地想,也许已经来不及了,也许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想起若平在另一个人生中的溺水,想起自己曾眼睁睁地看着她“再一次”死亡,宿命的感觉如漫天黑雾,慢慢沉下来,要淹没他的意识……他终于摸索着打开了屋门,冷空气扑面而来,满天星斗如冰晶一样寒冷。他大口大口吸着新鲜空气,慢慢能站起来了,又把窗户也打开。

  冷气很快灌满了小屋,虽然冷,但其中富含宝贵的氧气。若平大口吸着冷空气,慢慢恢复,能够坐起来了。两人很快把注意力转到点点身上。点点怎样了?半岁的孩子,生命力很脆弱的,她千万别出事啊。孩子你千万别出事啊。点点没事,也许婴儿对煤气不敏感,她看起来一点事没有,这会儿不哭了,噙着奶头巴唧,眼睛斜盯着爸妈笑。他们真想问问女儿头晕吗,但女儿还不会说话。不过看着女儿的甜笑,他们慢慢放心了。

  凌子风检查了烟囱,原来里面堵满了硫化物的碎屑。他彻底地清理了烟囱,浑身已经凉透了,赶紧钻到妻子被窝里。若平用身体暖着他,两人握着手,不说话,惊定之后是深深的后怕。真险哪,多亏点点哭,才救了三人的性命。点点是老天爷派来救咱们的。

  若平说:“以后可得小心啊。”

  凌子风说:“以后可得小心了。可得小心了。”

  心中的后怕很久才退潮。人生有太多的变数,他已经有过三个半人生经历,算得上识途老马了,但也没料到会遇上这种危险。如果点点没把他们哭醒,如果三人真的携手归西,两家的父母该是怎样痛不欲生?尤其是点点,来到人世才不到半年,那样的结局对她未免太残酷。若平能摸到丈夫心中的沉重,劝慰道:

  “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它,以后小心就行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睡吧,咱们睡吧。”

  不过两人都睡不着,很久之后,若平还能听到床那头在翻身,夹着轻轻的叹息。

  我在异相世界里听到了凌子风的浩叹。我想,世上也许只有我才能完全理解其中所蕴含的沉重。不过,实际上这是凌的最后一次三生之叹了。异相世界的记忆不能融入现在的背景,就像奶油不能溶入水中,它被新生活一点一点挤出去。现在,他真的变成“这个”凌子风了,变成何若平的丈夫,凌点点的父亲。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自己的人生之途,而我站在时间之河的岸上,在一瞥中便能览尽他的十年。1975年他在柴油机厂学习期满,因为成绩优异,柴油机厂把他留下了。这样,他便不用再去矿山的山路上来回奔波,可以过一种相对安定的生活。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学生的录取只凭考试成绩,不再论出身。凌子风对这个变化十分感慨,但没打算报考,他说:

  “11年没有摸课本,学过的东西全都就饭吃了。再说,我已经快30岁,30岁去上大学,和十六七岁的娃儿们坐到一个教室,太搞笑了吧。”

  若平知道他内心里实际还是想去的,便笑嘻嘻地劝他:“报考吧,去试试嘛,考不上也不丢人。你上学时功课拔尖,只是被文革耽误了,这辈子没上大学。现在政策这样好,凭真本事考试,又不论出身,你再不考,以后能不后悔?去吧,如果能考上,你尽管安心上学去,家里这一摊子我全包了。”

  凌子风终于下决心去报了名,然后请了两个星期的假,想尽办法找齐课本,开始复习功课。刚拿起数理化课本时,确实两眼一抹黑,各种公式在他眼中显得非常陌生;但毕竟上学时学得扎实,只用从头到尾看一遍,记忆中的知识就悄悄归队了。一个月后,他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到上海交通大学。

  凌子风读大学的四年里,何若平把丈夫的38元工资全部汇去,用自己的35元工资支撑着娘儿俩的生活,包括时不时买一只烧鸡为公婆或爹妈打打牙祭。生活紧得不得了,但同时也充满希望。空间上的距离更加深了两人之间的思念——应该是三个人,点点一天天长大,也知道想父亲了。每到假期,凌子风就迫不及待地往家跑。火车上常常非常拥挤,别说座位了,有时甚至连塞两只脚的位置都没有,只能一只脚立着支撑十几个小时。这十几个小时非常难熬的,后来凌子风学会了如何打发它——神游物外,意识提前飞回家中与妻女团聚。

  四年后,凌子风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他没有考研,没有打算分到外地,因为他的根已经在家乡扎得太深,不能挪移了。应他的要求,学校特意申请了一个他家乡的分配指标,他回到家乡,在通风机械厂当上一名实习技术员,每月64元工资。那时,若平所在的造纸厂已经半死不活,工资很低,所以,小家庭仍然过得相当困窘,不过比起他上学前已经好多了,而且是在逐步改善。夫妻两个很知足的。

  在柴米油盐的平淡生活中,他已经把几个前生全都遗忘,忘得干干净净。直到1982年8月,就是他分到通风机械厂半年后,一次偶遇把他沉睡中的记忆唤醒。

  那天,家里自来水管的一个弯头裂了,往外滋水。他急着上班,先用塑料布把滋水处缠紧,说:我上班后出去买个弯头,回来再收拾。便匆匆走了。上午十点,他抽空出来买弯头。工厂附近的一条小巷里有一个小五金店,铺面不大,地上、墙上和顶棚上密密麻麻塞满了五金件。店主是一个年轻姑娘,二十四五岁,不算特别漂亮,但也满齐整,而且很性感,身上该凸的凸,该凹的凹,皮肤尤其好,红中透白,可以看到青春的血液在她的皮肤下汹涌。这会儿店里没顾客,她悠闲地靠在门框上嗑瓜子,瓜子扔到嘴里,舌头一搅,就把瓜子嗑开了,然后把瓜子皮吐到一米外的一个塑料桶中,一下一下,吐得很准确。

  直到此刻之前,凌子风一直没有意识到,他的今天实际是前生某一天的重复。但看到这个熟悉的姿势时,一道闪电咔嚓嚓劈破了迷蒙:这是田红英啊,是和他做了12年夫妻(在另一个人生中)的田红英啊。刹那间,大脑中一个黑箱被劈开了,禁锢多年的万千记忆如满天烟火,汹涌而来。他想起田红英钻到柜台下为他找弯头,出来时鼻尖上沾满灰尘;她坐在自己的自行车后座上,去一个简陋的饭店,要和他商量“一件大事”;她在朱黑那儿历险后,赤着身子把自己搂到怀里;她为自己生下一个天才儿子,田田;她派人盯秘书小玉的梢;还有,她那带着三分霸气的爱情……

  凌子风下意识地止步。不敢再往前走,再往前走就要和另一个人生碰撞、接通,而这正是他潜意识中一直躲避的事情。并不是那个人生不幸福,不值得回味,不,那里有很多令人梦魂萦绕的生活断面,有很多永不锈蚀的记忆。但那些东西永远不再属于他了。

  他呆呆地立在那里,心中梗着一团坚韧的东西,鼻子发酸。他应该立即抽身离开的,又舍不得,大脑指挥不了两腿。这时那姑娘看见他了,招呼一声:

  “想要啥?”

  凌子风不想在这儿留连,不想与姑娘搭讪,但大脑还是指挥不了嘴巴。他脱口说:“想要一个6分弯头。”他觉得这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

  姑娘摇摇头:“没啦,这两天6分弯头和接箍脱销。”她补充道:“你不用再到别家问,全市脱销。都被买走做防盗门了。”

  防盗门!天乐公司!情感之潮再次涌起,凌子风极力平静了自己,说:“谢谢。”扭身便走。不能再耽搁了,他要赶紧逃离这个地方。那姑娘在身后喊住他:

  “喂,你等等。你是不是急用?记得有一个弯头掉到箱篓缝里了,我来找找,不过不知道是不是6分的。”

  凌子风回头贪婪地盯着她。他真想把她搂到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然后回到京青宾馆203房间赤身相拥……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在最后一瞥中把田红英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然后说:

  “谢谢,不用了。我到工厂的五金库里找一个得了。”

  他急急地走了,生怕发哽的嗓音暴露自己的心情。田红英一点儿也不理解这个男人的心理,看着他的背影,颇有点恼火。她才不稀罕这几毛钱的生意哩,只是因为这个男人比较顺眼,所以她才主动提出为他找弯头,没想到他这么不识抬举。看他走得那个慌张样,莫非他认为姑娘我看上他了?

  生了一阵气之后,她才意识到,也许自己确实对他有好感,否则不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生气。还有,那人临走时看她的目光也让人不安,目光里似乎含着浓重的悲凉,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反正很奇怪的,叫她心里一扯一扯地牵挂……又一个顾客来了,她的思绪也自此斩断,以后再也没有重新接上。

  来人也是一个比较顺眼的男人,笑着说:“妹子还记得我不?我十几天前在你这儿买过一大堆弯头、接箍。”

  田红英点点头:“记得。你说你姓陈,是哪个厂的技术员,对不?你买这些东西是给家里做防盗门。”

  “是啊是啊,不过我回去数数,你似乎少给了一个弯头。别看只缺一个,防盗门组对不起来啦。你这儿还有没有6分弯头?”

  “没了,脱销几天了。”田红英犹豫片刻,“不过我记得有一个弯头掉到箱篓缝里了,好像就是你来买货时掉的?我替你找找。”

  “多谢多谢。妹子你是个热心人。”

  田红英弯下腰,吃力地搬动柜台下的箱篓,那人说:“闪开闪开,这样的下力活不是女人干的,让我来吧。”他推开田红英,利索地把箱篓移完,钻到柜台下,少顷他高高地伸出一只手,“哈,真有一件,正巧是6分的!”

  他从柜台下钻出来,满脸灰尘。然后把箱篓一件件归位,打趣道:“几毛钱的生意,费这么大的麻烦,这回你是赔定了。”又说:“其实我自己做防盗门,也是费力不讨好,不如干脆买一个防盗门得了,外地已经有生产防盗门的专业厂家,做的门很漂亮,有猫眼、电铃,专门的防盗锁。价钱是贵,贵就贵点吧……”

  三天后,田红英坐在陈习安的自行车后架上,来到一个简陋的饭店,在那儿要了四样家常菜和一瓶白酒,饭桌上两人商量了合办公司的大事。

  半年后,富强防盗门有限责任公司成立,资金大部分是由田红英筹措的,所以她任董事长,陈习安任经理。又半年后,即1983年的9月18日,陈习安和田红英结婚。

  凌子风一直趴在通风机械厂没有动窝。他很快成了工厂的技术骨干,设计的大吨位多轴运载车成了工厂的当家产品。这个功劳没有让他发财,但让他解决了一件大事:把若平调到厂里了。若平调动后的第二年,造纸厂彻底停产,工人们连遣散费都没拿到一文,在市政府闹了一阵,没结果,只好作鸟兽散,各自刨食吃去了。比比他们,若平还是很幸运的。现在,夫妻两人的工资加起来有二三百元,拿这点钱去吃香喝辣当然不够,但用来维持一家的简单生活还是可以的,抠得紧的话,还能从牙缝里扣下来几个积蓄,而何若平是公认的持家好手,下乡和造纸厂的生涯,让她学会了把一分钱掰成四瓣来花。

  所以,凌子风就安分守已地在国营厂子里上班。年轻同事们一个接一个跳槽,而且几乎都成功了。凌子风不是没动心思,但最终没付诸行动。这里面何若平的意见起了决定性作用,凌子风和她商量跳槽时,她总是轻声说:

  “已经比那些年强多啦!想想咱在乡下吃的窝窝头,想想咱才结婚时住的鸽子笼……知足常乐嘛。”

  这么轻轻的一句,足以把凌子风的勇气打消了。

  有时凌子风不免想起田红英,想起她撇着嘴说的话:老天爷饿不死瞎小虫(麻雀);你们这些念书人哪,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他叹口气,把想下海的念头收起来。

  他也抛开了(因那次邂逅引起的)对田红英的思念。的确,单是一个人生就够他辛苦了:厂里的工作;每天接送女儿上学;伺候已经得老年痴呆症的老爹……没有一分钟是清闲的,哪有时间去想前生的事?在上一个经历中,他在河边最后一次吻了田红英,说:红英,红英,永别了,不要记恨我!——那时他就把后路斩断了。现在,他心中只能有若平和点点,而不能有红英和田田。

  但我知道他做不到。他实际上一直在悄悄关注着田红英,正如我在异相世界里关注着他。

  陈习安和田红英结婚前一天,凌子风回到爹妈家,探望刚刚出院的老爹。进了院门先看见洗衣池旁的妻子,病恹恹的,脸色发暗。这些天,若平一直请着假,在医院里照料公公。凌子风说:

  “你怎么啦?看你脸色不好。”

  若平使劲搓着衣服,骂了一句:“气的!心脏有点早搏,不碍事的。”

  她说,妈的这个世道,到处认钱不认人。病人住院时,救护车随叫随到,孝顺得像个孙子,那是为了把病人圈到这个医院里赚钱;等出院时就没人管啦。别的病人好说,他们出院时基本都能行走,不至于作难;但咱爹出院时也不能走路的。我好容易求护士长把司机说通,送咱爸回家,结果刚进家属院门口,司机死活不往前走了,说院内树枝太低,碰坏了救护车上的顶灯没人赔。那天还下着雨,没办法,我只好央求看门的王大爷,帮着把咱爸抬进来。我们淋着雨在下边忙,司机坐在驾驶室里洋洋不睬。这事我越想越气,气得心口疼,我想到卫生局告他去。

  凌子风说:“算啦,天下乌鸦一般黑,现在的社会,到处认钱不认人,告也没用。来,你不舒服,让我洗吧。”

  若平指指屋内:“可不敢,让你爸看见会生气的。”

  凌子风知道她说得不错,老爹是个老思想,认为男人该挣钱养家,但不能洗衣服做饭。他没再同妻子争,看看神情疲惫的妻子,心疼地说:

  “你辛苦了。这些年你辛苦了。”又问,“后悔不?和我结婚?”

  若平灿然一笑:“后悔也来不及了,已经上贼船了。”

  “不是上贼船,是上贼床。”他心中一荡,低声说,“今晚上床不?好久没干了。”

  “去去,你还没去看老爹哩,只会说疯话。”

  老爹在南屋,呆坐在竹圈椅中,他的老年痴呆症已经很重,不但不能走路,身体状况也急剧衰弱,住院成了家常便饭。这会儿妈正在为他捶背、捶腿,见他进来,妈说:

  “回来啦?这次住院可把若平折腾苦了。唉,你爹咋得这样的磨人病。几年前你说他要得老年痴呆症,我还不信。”

  凌子风叹口气。老年痴呆症不像是中风,既不能预防也不能治疗,所以尽管他已经预知了爹的病,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受病魔蹂躏。他曾为此非常自责,但现在已经麻木了。他逗爹说了一会儿话,对妈说:

  “妈,今晚你得辛苦辛苦,一个人照顾我爸。我和若平去参加一个婚礼。这个应酬非常重要,无法推掉的。”

  妈说你们尽管去,你爹是老病了,我能照料。

  饭后,他骑自行车带着若平和八岁的点点去参加婚礼。点点听说是去看“花娘娘”,非常兴奋,在自行车前梁上嘁嘁喳喳地说个不停。身后的若平疑惑地问:

  “陈习安和田红英?没听你说过这俩人啊。他们是哪儿的?”

  凌子风说:“你别问了,他俩都不是咱们的熟人,但我欠他们一个很大的人情。今天去还了情,以后不会再有来往。”

  若平心中免不了疑惑:到底是欠了什么人情?素不相识,为什么会欠他们的人情?不过,丈夫不想说,她也不再追问。她只是说:

  “咋送礼?”

  “我已经买好了,喏,你看。”

  他单手扶车把,右手掏出一个红绒盒给身后的妻子。若平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串漂亮的白色珍珠项链,高贵,雅致,圆润。若平心疼地说:

  “花不少钱吧。”

  凌子风轻松地说:“人工养殖的,便宜,没花几个钱。”

  这串项链是388元,对于他的收入来说,是一个很天文的数字。他费了很大功夫才悄悄凑够了这笔款子。瞒着若平买这么贵重的礼物,又是送给一个关系暧昧的女人(前生的妻子,这个关系够暧昧了),他在若平面前很有点理亏——结婚到现在,他还没给妻子送过这么贵重的礼物呢。但这是田红英最喜欢的款式,是她在前生的婚礼上戴的。送她这串项链,算是完了自己的心愿,所以再贵他也要咬着牙买。

  这几年他悄悄打听过,陈习安那人不错,是个靠得住的男人,性格也好,开朗大气,公司又办得很红火,田红英跟上他,这辈子不会受罪的。而且——关键是“这个”田红英确实不知道前生的事,她没有相关的记忆也就不会有相应的痛苦。凌子风可以安心了。

  当然,安心的同时免不了有点嫉妒——这一切本来应该是属于他的啊,这个青春汹涌的女人,这个红火的公司。想到这里他笑了,人生不能十全十美,不能鱼与熊掌兼得。你已经有了若平,就不要再打田红英的主意啦。

  点点在他怀中乱扭,要看那串“送给新娘娘的项链”。若平说那可不敢,你把它弄脏就没法子送人了。后来实在拗不过她,若平让丈夫停下车,拿着那串项链让点点看了一会儿,再让她轻轻地摸摸,点点这才罢休。

  婚礼是在京青宾馆举行,饭店大厅门口摆着一张桌子,一个姑娘在那里登记送礼人。满面喜色的新人在门口迎接来客,这会儿田红英没有穿婚纱,一袭红色的旗袍紧绷着丰腴的身体,头上插着鲜花,光彩夺目。凌子风没把礼物交给登记人,直接来到新人面前。这对新人笑容满面地对他打招呼,但目光中显得很茫然——两人都没认出来客是谁。陈习安自然不认得,田红英也早忘了同凌子风的一面之交。看着田红英的陌生,凌子风不免有些怆然,心底泛出一丝苦味。他微笑着说:

  “恭喜你们。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点点,把礼物送给叔叔和新婶婶。”

  小点点高高举起首饰盒,口齿清楚地说:“祝新郎新娘白头到老!”

  这是妈妈教的话,来宾们都高兴地鼓掌,一对新人迷惑地看看对方——他们都以为来客是对方的朋友——接过礼物。凌子风对新娘轻声说:

  “请打开它,不知道你是否喜欢这个式样。”

  新娘不好意思地打开盒子,立时一声低呼。盒内是一条漂亮的珍珠项链,展开看,正是她最喜欢的样式。她酡颜晕红,衷心地说:“谢谢,这个礼物太贵重了!”

  凌子风挥挥手:“不必客气,只要你喜欢,我就放心了。”

  是的,我可以放心了。看来田红英对他没一点印象,连这串项链也没勾起她的任何回忆!不过这并不奇怪,那是另一个人生的事。在凌子风断然同田红英分手后,那个人生就被拦腰斩断了,干涸了,像是一条消失在沙漠里的内陆河。

  新娘更加仔细地打量着来人,不,还是不认得,看来习安也不认得。一对素不相识的夫妻,怎么会送这么贵重的礼物?也许是哪家业务关系?但这个当口她不好问,连客人的姓名也不好意思问,只是低声交代登记人:为他们安排两个上位。

  这场婚礼相当热火,三四十桌客人。漫天花雨,全程录像。新娘灿若明月,眼波流转,穿着洁白的婚纱,美得让人心疼。新人对拜,喝交杯酒,踮着脚尖咬空中悬挂的苹果,年轻人尖叫着起哄。点点乐疯了,满屋都是她咯咯的笑声。若平一直担心着家中病人,想一个人提前回家,但她发现丈夫的情绪有点反常,放心不下,没有走。

  她没看错,凌子风的情绪的确有些反常,他和全场人一样喜笑颜开,但笑声中总是带着苦涩。因为这个婚礼场面他非常熟识——他曾经是这场婚礼的主角啊。如今,“妻子”结婚了,新郎是另一个男人。虽然这是他一直盼望的结局——盼望田红英完全忘掉他,找到自己的幸福。但事到临头,没有一点儿怅然也是不可能的。

  仪式结束了,宾客入座。凌子风被安排到一张桌子的主宾位上,一位自称是“红英他刘叔”的人主陪。刘叔频频向凌子风劝酒,说:

  “虽然我不认识你,知道你肯定是习安、红英的好朋友。你送的项链红英喜欢极了,说这正是她心底里认定的款式,夸你有眼光。来,今天刘叔陪你,咱们喝个痛快!”

  酒力赶走了心中的怅惘,凌子风真的轻松了,一杯一杯地和刘叔对干。若平使劲拉他的衣角,轻声说:

  “你不知道自己的斤两?这么猛喝,一会儿就醉了。”

  刘叔威胁地喊:“不许拉后腿!今天是大喜日子,谁都不许装孬,喝醉了我把你男人背回去!”

  凌子风低声对妻子说:“你别劝了,难得我高兴,今天就放开量,陪刘叔喝个痛快。”

  若平劝不住他,恼火地别过脸,不再理他。点点笑他:“爸爸喝醉了,爸爸是个大醉鬼!”

  若平揶揄道:“爸爸才没醉哩,喝醉的人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你看你爸,还没开始胡说八道哩。”

  刘叔一直把火力集中在凌子风身上。他是受新娘托付,要让这位贵客喝痛快。酒过几巡,凌子风已经把二三十杯酒喝到肚里。按他的酒量肯定要醉了,但可能是因为今天确实兴奋,他还没有显出太深的醉意。这会儿新郎父母来这一桌敬酒,凌子风豪爽地满饮六杯,又代妻子满饮六杯。他们走后,一对新人来了。田红英又换了一身新妆,项链也换了,现在戴着他送的链练,面色酡红,目光如醉。她微笑着向凌子风敬酒,一双皓腕捧着晶莹的酒杯。凌子风痛痛快快地喝完自己那份,又代妻子喝。这24杯下肚,他真的醉了,神经变得非常亢奋。这实在是个两全其美的结局,红英幸福了,我也就心安了,没有牵挂了。今天完了这个心愿后,以后我就会躲开他们,今生今世再不相逢。

  若平劝不住丈夫,心里越来越恼火。恼火的另一个原因是——丈夫看新娘的眼光贪了一点。女人都是十分敏感的,这上面她绝不会看错。也许子风同这个年轻姑娘有什么瓜葛?她向来相信丈夫的人品,但——今天的事也忒反常了一点,素不相识就送这么贵重的礼物,这会儿又是这样……她怕新郎多疑,使劲拉住丈夫说:“不能喝了,确实不能再喝了。”

  没人听她的。新郎端过最后一杯酒,热情地说:

  “谢谢你送给红英的礼物,让你们破费了。红英非常喜欢,你看这会儿已经戴上啦。恕我和红英眼拙,我们一直没有认出大哥和大嫂。你们是……”

  凌子风朗声大笑:“你们不必问,就拿我当你们前生的朋友吧。这是咱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以后再不会有交往。我在这儿祝你们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这等于是提前切断了今后两家来往的可能,拒绝了新郎的好意,所以这个回答是相当不得体的。周围的人虽然都有几分酒意,也能听出他的话说得不妥,大家沉默着。新郎同样觉得疑惑,不过心想是醉人醉话吧,没有认真考究。他谢过凌子风,带上新娘,转向另一桌去敬酒。凌子风被妻子拉着坐下了,目光却离不开另一桌的新娘。因为他突然心有所动。刚才他无意中提到了什么……一件很重要的事……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新人们敬完了那一桌,折返头,经过凌子风的身边。凌子风忽然抓住新娘的手腕,急急地问:

  “红英,田田呢?”

  田红英一时呆住了,忘了挣脱:“田田?什么田田?”

  凌子风痛心疾首:“咱俩的儿子嘛,咱俩的天才儿子嘛,你怎么把他都给忘了!”

  满座皆惊!新郎和若平都惊愕地瞪着凌子风。田红英的怒火腾地蹿上来,她使劲甩掉凌子风的手,想给他一个嘴巴,想破口大骂……就在这时,她认出这人是谁了,两年前这人曾来她的店里买过水管弯头,而自己确曾对他有意过,虽然那只是一个闪念。奇怪的是,此刻她忽然感到一阵恍惚,似乎这个男人说的事确曾发生过,在冥冥中发生过,冥冥中她为他生过一个叫田田的天才儿子……她捂着嘴,痛哭失声地逃走了。

  她的软弱更加重了人们的疑虑。这边已经闹翻了天,刘叔老当益壮,带领十几个小伙子扑上来,要扁死这个“王八操的狗流氓”。点点吓得大哭,钻到妈妈的怀里。若平的反应很快,虽然对丈夫的行径满腔愤怒,但她仍冲上来,尽力护住丈夫的脑袋。在场的人只有新郎相对冷静一些,眼前情况确实可疑,尤其是妻子的表现相当可疑,依她平时的霸气,绝不会饶过这个无赖的,但她却哭着跑了。不过虽然疑虑重重,陈习安仍不相信凌子风的话,这是因为他握有别人都不知道的过硬的证据。半年前他与红英已经偷尝了禁果,那时红英仍是处子之身,这一点无可怀疑。此后两人忙着公司的事,几乎天天在一起,哪有时间去为外人生一个什么天才儿子?所以,眼前这人虽然十分可恨,只可能是说醉话,当不得真的。他劝住大家,说:

  “他醉鬼一个,满嘴胡吣,咱们不和他一般见识。让他滚蛋就得,别打他,喜日子里别闹出人命。”

  周围人不情愿地住手,仍气势汹汹地瞪着他。若平急急地想拉丈夫走,但凌子风却不领情,甩开妻子的手,颇为不耐地说:“你们都别往岔处想,新郎你别多心,红英也别生气。我没说谎,不过我说的是前生的事,你们都不知道的。”他忽然愣住,捶着自己的脑袋,“我真傻透了,既然是前生的事,我干嘛要在这儿把它拎出来?我真该死。”

  众人的怒火又被吹旺,再度一窝蜂扑上来,要揍死这臭不要脸的。点点大哭着喊:“爸爸,爸爸!你们别打我爸爸!”若平也急哭了,哭着喊:“你们别打了,别打了,有话好好说嘛,有话好好说嘛。”陈习安努力劝住众人,冷峭地对凌子风说:

  “你他妈的闭上你那×嘴吧,快从这儿滚。”

  大厅入口处有哭闹声,是田红英,她从刚才的恍惚中清醒了,这会儿河东狮子般扑过来,破口大骂,要同凌子风拼命。几个妇女竭力拉住她,把她的新妆扯得不像样子。凌子风醉眼蒙眬地四顾,看看田红英的泼妇样子,看看又急又气又羞愧的妻子,还有吓得缩成一团的点点,心中揪心地疼。怎么能出现这么个局面?眼前这三人都是他最亲近的人,他宁可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害她们,可惜总是事与愿违。他有了一个神通广大的魔环,但这具魔环却把他的生活搅得一团糟,还连累了所有的亲人。

  但此刻最让他揪心的还是田田。当然,他不和田红英结婚就不会有田田,在他头脑清醒时是承认这一点的,虽然是十分无奈的承认。但也许酒醉时的感觉才是真的。田田是一个天才儿子,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乖宝宝。在“那个”人生中,田田已经活到11岁,父子的神经系统已经联在一起了,不可分割了,失去田田,凌子风的人生永远不可能完整了。他怎么能如此轻易如此草率地把田田抛弃?他在开始“这个”人生时,怎么能鬼迷心窍地忽略了田田的命运?

  田田!田田!他在心里呼唤着。他不能容忍田田就此消失,永远失去出生的机会。他要回去找到黑衣人,商量一个可以接受的办法……他不可能找到什么办法的,连神通广大的黑衣人也没这个能力……不,他还是要回去,可惜这会儿魔环不在身边……

  若平尽力把丈夫从如雨的拳头下拉出来,来到大街上。点点吓傻了,在妈妈怀里缩成一团,哭着看眉目青肿的爸爸。若平扬手喊出租车,在等出租车的时间,她对丈夫一眼也不屑看。他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她笃爱的凌子风现在变得十分陌生。她不时望望后边,生怕盛怒的人群会追出来殴打。还好一直没人出来,看样子是处事稳重的新郎把众人劝住了。终于来了一辆出租车,她抱着孩子坐到前排,怒冲冲地对丈夫说:

  “快上车,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奇怪的是,路边的人行道上没有丈夫,出租车后排座上也没有。若平急了,跳下车寻找,周围根本没有丈夫的身影。这就怪了,他明明就在身边呀,虽然刚才若平没拿正眼看他,但一直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若平非常焦急,怕丈夫回到大厅里再次挨打,大声喊:

  “子风!子风!快点回家,有什么话回家再说!”

  没有回应。点点哇地大哭,大声喊:“爸爸!爸爸!”

  一直没有回应。深夜的大街上回荡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的哭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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