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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D

  本经历起始点:1983年9月15日

  34岁的凌子风同田红英定在十一结婚,这个日子是九月十五号才匆忙定下的,原因很简单:田红英怀孕了。在田红英到省会要来55万元、同凌子风在宾馆一夜销魂的一个月后,田红英欣喜地对凌子风说:

  “你真行啊,弹不虚发。”

  此刻两人在车间做下班前的巡回检查,这是他们的惯例。凌子风从地上捡起一根没有用完的焊条,放到工作台上。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弹不虚发?”

  这是他们的新车间。有了55万现金后他们的胆气壮多了,正式办了公司的注册(把技术型公司改为生产型公司),重新租了一个大车间,这两天刚把车间的工位器具摆置好。工人们都下班了,新招的保安在车间门口的岗亭里值班。田红英白他一眼:

  “装什么糊涂?”

  凌子风看看她的肚子:“你是说……”

  红英得意地点点头。她告诉子风,这个月例假没来,今天去化验过,确实怀孕了。既是这样,两人的婚事怕是得提前了。凌子风闷着头走了几步,才迟疑地说:

  “那——就结婚吧,十一结婚吧。”

  田红英没想到他的反应会是这样低调,在车间门口站住,看看他,尖刻地说:“看你好像不乐意?要是不乐意就明说,我不会赖着你。”

  保安从岗亭里出来,说凌总田董你们还没走?真是的,做个当家人不容易呀。凌子风同他聊了两句,交代了晚上的注意事项。两人出了车间,他对红英不快地说:“我怎么能不乐意?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只是——觉得太突然。”

  田红英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太过头,瞅左右无人注意,突然亲亲他,笑着挽上他的胳膊。路上她开始筹划结婚的事:选吉日,买家具,通知亲戚朋友,照相,选婚纱等,算算时间已经很紧了。

  凌子风和她商量着,心中不免叹息,他当然要和田红英结婚。他将沿着这条人生之路走下去,不能回头的。问题是——与上一个人生经历不同,在这个人生经历中,何若平并没有溺死,而是被他返回“过去”,救活了,若平将在他们的新婚之夜自杀。他一定要避免它成为事实。但究竟能不能制止?

  现在,凌子风生活在两种记忆中。一种是旧的经历,其中还包括“未来的生活”(从现在到93年),包括了田田,包括了已经壮大的天乐公司,包括此时还未来公司上班的秘书小玉,等等。所以,当他和红英并肩往前走时,心中总脱不了“再过一遍”的感觉;另一种记忆是新的,是他救活若平(这是历史中新增的事件)后所带来的新因素。两种记忆交错扭结,互相重叠,让他的生活变得虚浮,边缘模糊,丧失了清晰的质感。

  不管怎样虚浮,有一点他牢记不忘:一定要劝说若平放弃自杀。这天,他抛下新公司繁忙的事务,瞒着正为婚礼购置家具的红英,到若平家去了。若平家的旧房子还没有扒掉,她妈也没有瘫痪,不过家里的生活已经很艰难了。造纸厂已经濒于倒闭,虽然还在勉强支撑着,但工人们辛苦一个月,也就是二三十块钱。若平爸倒是早已平反,办了离休。但他曾当厂长的油泵厂已经垮台,技术工人星散全国,在农村为人校油泵(农用柴油机油泵),这些人倒是因祸得福,发财了。只苦了厂里没技术的或年纪大的职工。好在若平爸是老干部,工资关系从厂里转到市里发,但也只剩下干巴巴的基本工资。此前,凌子风没脸去见若平,曾托人送去一些钱,被她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凌子风来到造纸厂,不想到车间去招摇,便坐在大门口的石阶上等若平。工厂下班了,几十个工人稀稀拉拉地走出来。造纸厂确实已经破败了,从工人们的气色都能看出来。若平在后边,和一群女工在一起。女工们边走边说着闲话,若平没有参加,默默地走着。她穿着肥大的蓝色工服,没有一点曲线可言。脸色比较枯槁,失却了当年的鲜艳。看着她,凌子风心中隐隐作痛。他站起来想喊她,但“若平”这两个字出口竟然这么艰难。若平已经走过去了,没有向这边看,但也许是直觉吧,她下意识地回头,看见了墙边的凌子风。她明显犹豫一下,还是走过来。

  “你来找我?”

  凌子风点头。

  她看看前边的女伴,低声说:“走,到家去说话吧。”

  凌子凤默然跟在她后边。到家了,是那个非常熟悉的家,柴门上贴着杨柳青年画,门后是那条长长的甬道(甬道里曾藏有多少甜蜜的时光!),迎门是一个整齐的花圃,若平爸在花圃中忙碌,妈在厨房做饭。看见女儿身后的凌子风,两人的眼光陡然变毒了。若平立即赶到老爹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说得很急切。凌子风没听见她说的什么,但估计一定是劝二老忍住火气,不要让凌子风太难堪。二老冷冷地横了他一眼,躲到里屋,直到他离开再没出来。

  若平接过妈手中的活计,在厨房里忙活。屋内摆设依旧,只是家具显得更陈旧一些。算来从73年他救了若平之后,已经十年没来过这儿了。凌子风跟着若平到厨房,在她侧面仔细看,发现她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心中又酸又苦。想起在河边的情景,想起那晚他送若平回家,若平面孔红红地邀他住下,而他却逃也似的离开……这些回忆扭结成一团硬硬的东西,堵在喉咙里,让他无法说话。

  若平倒是相当平静,一边熟练地做饭,一边扯着闲话。她说:“你爸妈的身体还好吧?虽说住在一个城里,有十年没见过他们了。”

  “都好,你家二老呢?”

  “都还行,就我妈血压高。不过一直服着药,控制得还不错。”

  凌子风想起在上个生活经历中,他搀着半瘫的若平妈上楼的情形,忍不住给了一句委婉的警告:“你得当心呢,高血压病人很容易中风的。”

  “我知道,一直很当心的,她一直服用心疼定,这种药对她比较对症,血压一直控制在150以内。听说你的那个公司办得不错,晚报上都登了,是吧。”

  “还可以吧,不久前几乎被人骗走几十万,差点垮台,不过总算解决了。”

  若平扭头看看他:“你是不是快结婚了?那个姑娘叫田红英,对吧,听说很年轻很漂亮的。”

  凌子风非常尴尬,他没想到若平对他的近况了解得这样清楚,也没料到她能这样平静地谈起田红英。这也许是个好兆头吧,他苦涩地说:“若平,我真不知道该咋……”

  若平很快打断他:“过去的事就别说了,总之是咱俩没缘分。”她轻快地说,“我的婚事也定了,是第七工程局一个技术员。人很好,比我大几岁,就是工作不稳定,长年在外,结婚后我得跟他浪迹天涯。”

  凌子风轻松多了,从若平的言谈看,她基本走出了情感的阴影。看来,上一个经历中的自杀不会在这个经历中重演。他问她婚期是什么时候,若平说还没最后定,但肯定在今年春节前。凌子风真挚地说:

  “若平,祝你们幸福。婚期定下后千万不要忘了通知我。你结婚后如果真离开家乡,家里二老我代你照料。还有……我的婚礼你能参加吗?就定在今年十一,只剩十几天时间了。”

  若平虽然一直很平静,这会儿身体仍抖了一下:“我不去了,你能理解的,我去不合适。不过我会托人把礼物送去。祝你们幸福。”她补充一句:“听说田红英很能干的,你开公司,她更适合你。”

  凌子风心中被很深地割了一刀。不,我和你分手,并不是因为钱,并不是因为田红英能帮助我发财。我们分手只能怪命运,怪冥冥中一只看不见的手。不过他不想为自己辩解,即使辩解也不一定能让若平信服。晚饭做好了,若平利索地封了煤炉,试探地问:你在这儿吃晚饭吧。凌子风摇摇头,若平也没认真留他,她知道,让凌子风和自己爹妈坐一个桌上吃饭,一定非常尴尬。她朝里屋喊一声:

  “爸,妈,你们先吃,不要等我。我送子风走。”

  门外是熙攘的夜市,两人漫步走着,不觉穿过寨门,来到河边。河边刚刚开发,仍同十年前一样荒凉。寨门里那高高的石阶还在,不过现在人们都吃自来水,已经没有人来这儿挑水了,所以台阶变得干燥,长长的野草代替了往日的青苔。柳荫遮蔽着河水,上游不远处是女人们洗澡的地,夜色中传来女人们的笑声。两人站在柳荫下,两双眼睛在暮色中发亮。凌子风艰难地说:

  “若平,我想说件事,你千万别生气。咱们这辈子虽然没能成夫妻,可在我的心里,你的分量比任何人都重。希望你能把我当成你哥哥,当成缓急之间可以依靠的人。我知道你家生活比较困难,请你收下这个存折,只当这是哥哥给妹妹的,你要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他把一个一万元的存折递过去。若平立即推回去,生气地说:“快收回去!你这是干嘛!”她缓和一下情绪说,“我现在不需要,真需要时我会主动找你。收起来吧。”

  凌子风摇摇头,只好把存折收起来。从若平反应的激烈看,她绝对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她一定恨着自己。到这会儿,两人之间的话似乎已经说完了,就这么默默地对面站着。然后两人告别,准备各奔东西。但到最后一刻若平停住脚步,说:

  “子风,既然已经分手,我本不想说的,但不问清楚,我这辈子心里都不能平静。我只想问清一件事:十年前你为什么突然同我分手?我一再检省自己,没发现我干错了什么事。”

  凌子风沉重地说:“不,你没有错,都怪我……”

  “不,你不会无缘无故,突然一走了之,这不合你的脾性。我爹骂你喜新厌旧,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在咱们分手后七八年时间里你都一直没谈对象。可是到底为什么你突然同我分手,从此不再见我,连解释也不解释一句?是不是……”她顿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出来,“是不是那晚我留你住下,你就把我看成浪荡女人了?我想绝不会的,但除了这一条,我再也想不到别的理由。子风,不管什么原因,请你坦白告诉我,别让我在心里折磨自己了,好吗?”

  凌子风一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此时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般狂涌而出!若平的自我怀疑近乎走火入魔了,正因为此,他才体会到自己对她的伤害有多深。他哽咽地说:“若平,若平,我怎么会那样看你?你永远是我心中最纯洁最神圣的女人。我不能娶你,只能怪命啊。”

  若平也流泪了,温柔地为他擦拭满脸的泪水:“别哭啦,别哭啦,有你这句话,我就心安了。虽然咱俩不能成夫妻,我也心安了。”她突然失声大哭,扑入子风怀中。两人紧紧拥抱,吻着对方满是泪水的脸。

  我站在时间之河的岸上,看着这两个相对流泪的男女。虽然隔着异相时空,我仍然感觉到他们心中的悲苦无奈。我的眼眶也酸了。我非常同情何若平,她一心挚爱的男人突然同她分手,甚至说不出一点理由,这毁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自信,毁了她的一生。但凌子风也是无辜的啊,他并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浮浪子弟,不,他实际上情深义重。他念念不忘死去的若平,在人生旅途上数次折返去救她,自己的生活也被搅得七零八碎。可惜若平不能理解他,只因两人的立足点是不等高的——凌子风有几个人生经历,他面对的是几个若平(不幸溺水而死的若平,被他救活后又殉情的若平,被救活后此刻尚未自杀的若平)。而“这个”若平只有一个经历。只有一个人生经历的人,不可能真切了解有几个人生经历的人,就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不能理解寿达千载的巨龟。这个差别是致命的,足以把两个深深相爱的人拉开,不仅从肉体上拉开(不能结婚,不能共同生活),而且从心灵上拉开。

  人生属于人只有一次。这个人生经历对于他来说是“原配”。尽管其中必然有种种缺憾,种种不幸,但“原配”的生活毕竟自然天成。一旦进行超维度的干涉,对其修剪,就会造成生硬的接茬。这是没法避免的。

  我用超维度的目光关注着他们,看着他们大哭一场,分手,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向前移动。凌子风虽然又经历了一次感情上的锯割,但他多少放心了。他和若平之间已经把话说透,看若平的样子,她已经走出情感的牢笼,至少说不会自杀了。凌子风抛开杂念,一心一意准备同田红英结婚,准备做强他的天乐公司,准备生出他们的天才儿子。

  那时他不知道,何若平仍然会在十月一号、他们结婚的喜日子里自杀。我想连何若平本人也不知道。她已经在心理上同凌子风告别,准备同那位第七工程局的技术员结婚。她之所以找一个浪迹天涯的丈夫,就是想永远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她不会自杀的,纵然她对人生已经没有多少眷恋,但至少她舍不下爹妈,不会让白发人哭黑发人。

  可是她还是走了。自杀的决定是在某一瞬间突然作出的,没有前兆,是一次突然的情感溃堤。

  凌子风和田红英的婚期日益临近了。

  婚礼在那个年代算是很豪华的。一个客户朋友用他的皇冠车迎来新娘,后边跟着从电视台请来的录像师。在天威饭店摆了20桌酒席,一位作家朋友当司仪,调侃打趣,把婚礼气氛撺掇得沸腾了。田红英穿着洁白的婚纱,面色红润欲滴,一直处于极度亢奋之中。凌子风走着自己的第二次婚礼(第一次婚礼仍是同田红英的,但那个人生后来被斩断了),虽然也很兴奋,但没有了新鲜感。唯一新增的因素是:若平并没有溺水而死,她活着,还托人送来了祝贺的礼物,是一支精致的竹笛,笛尾系一个红色的同心结。看到这个礼物,凌子风心中抖了一下,他想起若平说过的话:我最喜欢隔着水面听你吹笛啦。又想起在知青农场里,若平曾给他的笛子上系过一个同心结……种种因缘,种种思绪,横七竖八地叉在他心中,让他神情悒悒。

  田红英虽然是在亢奋中,仍敏锐地发觉男人的情绪与婚礼的热烈不大协调。这肯定是因为他的初恋。虽然平素子风从不提何若平的名字,但田红英知道,那个名字深深刻在男人的心中,甚至比自己的名字刻得更深一些。她一直很好奇,凌和何爱得这样深,最终却分手了,到底是为什么?不过她没敢问子风。女人的本能告诉她,这个疮疤是不敢轻易撕开的。她曾到造纸厂偷偷见过何若平,一个30岁左右的老姑娘,很秀丽,相当有风度,但面相上已经显出风霜的痕迹。她对何若平印象不错,甚至相当同情她,当然……爱情是自私的,排她的,同情归同情,婚姻上决不能退却。今天她终于把凌子风逮到手了,胜利的兴奋中她显得特别宽容。凌子风在婚礼上的悒悒虽然令她不快,但她决定不计较,只当没有看见。

  凌家二老已经给各桌敬完酒,把酒壶交给儿子儿媳,说该新人去敬酒了。子风妈的脸上被抹上一道道红色,这是家乡的规矩,儿媳进门,公公婆婆必须得开花脸,抹得越花越喜庆。子风爹平时不苟言笑,所以亲友们饶过了他,把火力全集中到子风妈身上了。凌子风看着二老脸上的喜色,忽然想起,在上一个人生经历中,爸爸是在1993年前得了老年痴呆症,也就是说,他将在10年内失去正常人的思维,生活在精神的黑暗中。但自己能怎么办?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等着那一天,老年痴呆症在医学上还没有治疗办法。

  他看着喜气洋洋的老爹,心中作痛。黑衣人说得对,那具神通广大的魔环不是一个吉物,预知未来的人会承受双倍的痛苦,因为在不幸来临前你就在“等待”。子风爸见儿子在发愣,推推他:

  “去吧,该你俩去敬酒啦。”

  红英也拉拉他:“走吧,该咱们去敬酒了。”

  婚礼结束,从饭店回家,一群年轻人又闹了一通。好容易客人散去,已经是夜里零点。田红英声音沙哑地说:今晚不洗了,睡吧,我实在支撑不住了。凌子风也说睡吧。两人上床,熄了灯,红英钻到他怀里,很快睡着了。凌子风同样乏透了,但他睡不着,睁着眼,听着妻子均匀的鼻息声。他在等,等一个但愿不会发生的事。时钟嚓嚓地响着,平静,不疾不徐,不理会人世的悲欢。忽然,电话急骤地响了,在静夜里显得非常疹人。凌子风如遭雷击,一时间竟愣了,不知道去拿话筒。倒是熟睡中的田红英被惊醒,迷迷糊糊地先摸到话筒,带着睡意问:

  “谁呀,深更半夜的。何若平——你是若平姐?”

  她一下清醒了,拉亮床头灯,看见丈夫其实没睡着,眼睛中带着高烧般的明亮。电话中说:

  “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打扰你。我马上就要出远门了,走前想和你们道别。红英,祝你们幸福。”

  田红英高兴地说:“不打扰,不打扰。若平姐,我真高兴你打来电话。你到哪儿去?晚走两天吧,到我家来玩玩。”

  “谢谢,等以后吧。红英妹子,能不能让子风接电话?”

  田红英说当然当然,把话筒递给丈夫。她有点奇怪,丈夫接话筒时怎么像接过一条毒蛇。他沙哑地说:“若平,是我。你还没睡?”

  话筒中若平只是重复了刚才的话:“子风,我马上要出远门了,走前想和你道别。祝你们幸福。再见。”

  那边不等这边回话,就把电话挂了,凌子风还握着话筒发呆。田红英从他手里要过话筒,放到电话上,看着丈夫的脸色,小心地问:

  “若平姐说要出远门,是去哪儿?是不是去结婚?她这会儿可能已经到火车站了,我听见话筒里很嘈杂,有火车汽笛声。”

  凌子风吃力地说:“她是要自杀!她肯定是要自杀!”

  你挂上电话,把两角钱交给小卖部的店主。这是在火车站,你深夜步行四五里来到这儿,因为你家里没电话,而全城的公用电话只有这儿是昼夜上班的。女店主奇怪地望着你,因为这个自称要出远门的女人没带行包,却带着一个塑料救生圈。真是莫名其妙,火车上可用不着这玩意儿。

  你决定要走了,但走前想再听听子风的声音。其实这没有意义,一死百了,什么都要抛下,何况凌子风已经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了。但你却无法说服自己,只是发疯似的,一定要再听听凌子风的声音。现在这个心愿已毕,你该走了,该离开这里到河边去了。

  死的念头是在瞬间产生的。在与凌子风见面后,你确认凌子风还爱着你,不是花言巧语,是真心的爱。但他却不能娶你,他说是因为命运的作祟。到底是为什么?不知道,那一定是个沉重的、人力不能挽回的原因。既然这样,你也不准备和命运抗争了。

  你的记忆中没有那些经历:曾经溺水而亡;被凌子风返回过去救活,八年后自杀。这些记忆属于凌子风,那个在时间之河中来回奔波的男人,不属于你。但尽管这样,那个死亡之地对你仍有冥冥的感召力。你决定死在那儿,把女人的身体和爱情一块儿埋葬。

  你沿着静寂无人的街道步行,穿过城墙的小寨门。这儿已经开始拆迁了,临街的墙上写着斗大的“拆”字,精明的住户们都在老房子上加盖楼房,以便多向政府要一点拆迁费。所以这一带路上尽是沙堆和砖垛。很快这儿的历史就要消失,连同小时的记忆:辘辘的拉水车;长满青苔、磨出脚印的石阶;驼着脊背的挑水夫。还有一个在河边长大的女人。

  你来到河边,小岛上已经开始大兴土木,听说是盖一座酒店。满地的苇子和深可埋人的野草都被铲掉了,开出一条临时公路。一切都在变,不变的只有月光。你脱掉衣服,连同内衣内裤,把它们细心地叠好,放在沙滩上。把游泳圈扔到水里,看着它缓缓地飘走,被水草挡住,又挣脱水草的羁绊,消失在夜色中。然后你下水了,向深水区走去。水淹到胸部了,你的步子开始发飘。现在你滑入深水中,冰凉的河水阻断了你的呼吸,死亡的黑云慢慢淹没了你的意识。那时你会觉得,死亡来临的感觉是似曾相识的。

  一切都是十年前那个经历的重复。只有一点不同:凌子风并不在这儿,没有返回岛上去取遗忘的笛子,也没有在恋人的尸体前号啕大哭。他这会儿应该在新房里,与新婚妻子在一起,品尝着新婚夜的甜蜜。

  凌子风急急地穿着衣服,他要去救若平。真该死,他太麻痹了,十几天前见若平时,被她的平静欺骗,以为她不会自杀了。他从十年后专程赶到现在,就是为了救若平,如果让她“再一次”自杀,他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田红英虽然觉得突然,但也急急地穿衣服,说:

  “若平姐真的会自杀?我跟你一块儿去。”

  公司有一辆客货两用车,但此刻钥匙不在他们手上。他们跑步到大街上。深夜一点,出租车很少,好不容易等到一辆,司机听说是到城外河边,摇摇头说不去,深夜去城外太危险啦,前几天刚有出租车司机在城外被害。凌子风恳求着:

  “师傅,你一定得去,我们是去救人,有一个女人要去河里自杀!”

  田红英也哀告:“大哥求求你啦,人命关天的事,你一定要帮忙,我知道大哥你是善心人。”

  司机看看二人焦急的样子,也看两人不像是坏人,他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上车吧。”

  出租车一路狂奔来到河边,这儿非常安静,没有人影,缓慢流淌的河水反射着月光,岛上工地的守夜灯幽幽地亮着。深深的野草在夜风中摇曳,周围漫溢着恬静的气氛,不像是一个自杀的场所。出租车停在沙滩上,开着大灯为他们照亮,凌子风和妻子在这一带仔细察看,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田红英小声说:

  “也许若平姐不会自杀吧,也许她真是要出远门,走前和你告个别。”

  那边司机在催促:“找到没有?要是没事就走吧,时间太晚了。”

  凌子风仍固执地四处察看,从电话中他感觉到若平一定会自杀,而且一定会在这儿自杀。又找了一会儿,仍然没有发现什么,田红英拉拉他的袖子说:

  “要不,咱们直接到若平姐的家里看看?”

  就在这时,凌子风发现,在灯光照不到的河边堆着一叠衣服,女人的衣服,最上边的是若平在农场常穿的无袖衬衫和花布大裤头,凌子风非常熟悉的。这些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显示着主人无言的决心。

  看到若平姐真的自杀,红英急哭了,他们焦急地扫视着黑黝黝的河面,高声喊着,但河面上没有一点儿动静。司机听说发现了遗物,也跑过来,焦急地说:

  “真有人自杀?快下去捞人哪,可惜我不会水。你会水不?我车上有盘绳,要不我把绳拿来,系着你下去。”

  凌子风悲凉地摇摇头,知道事情已经不能挽回了。并不是说若平救不活,不,能救活的,只要他返回到一个小时前就行了,愿意救多少次就能救多少次。问题的症结在于:这样只能救活若平的肉身,救不活她的心。

  想要救活她的心也不是没办法——彻底改写生活的这一章,这就意味着,他必须狠心斩断“这边”的牵挂。就在这十几秒钟内,凌子风做出了人生的决断。他突然把田红英搂住,紧紧地搂住,和着泪水在她脸上吻着,沙哑地说:

  “红英,红英,永别了,不要记恨我!”

  田红英极度震惊,她想丈夫一定是受不了这个打击,神经失常了,他也要去自杀了。她用力从丈夫的搂抱中挣出来,连声说:“子风,子风,你怎么了?”就在这时,她眼前突然空了,凌子风在刹那间消失,只留下一团被扰动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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