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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灼其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诗经·国风·周南·桃夭》

  在离开咸阳的官道上,一顶豪华的车轿开路,后头跟着几辆装载货物的马车。这是吕不韦的撤退队伍,此时的他已经行至一条宽阔的江边,高若下马,来至马车边通报道:“大人请下车吧,咱们已经到江边了。”

  吕不韦伸出一只手,掀起车轿的帘子,从车里探出头来,看着外面日头正盛,时间已是正午时分,太阳的光辉照耀着大地,映得平坦的江面上波光粼粼,无数的水鸟在空中盘旋,几艘大船正候在码头边等待着他们。

  “吩咐他们将行李运至船上罢!”吕不韦说完之后径自下了轿子,同高若说道,“老夫想沿着江边走走。”

  “小人跟着您吧。”

  吕不韦却道:“不必,老夫想一个人走走,等行李搬完了,你叫我一声即可。”

  “是。”高若吩咐大家将行李往船上搬的时候,转头去望吕不韦,见他沿着江边慢慢走着,留下的背影如此孤独醒彻。望着吕不韦踽踽独行的背影,察觉出他仓皇的老态,高若的眼睛被泪水沾湿了。

  在他们身后,是通往咸阳的官道,会有无数的马车赶赴那片繁盛的乐土,但,吕不韦却永远止步于回途了。

  过了这条江,前面不远就是吕不韦被贬去的蜀地了。从此以后,他将告别身后一马平川的咸阳城地界,往日的繁华与荣光,将永生成为一场梦,他再回不去巍峨的王宫,也回不去宽阔的吕府大宅……可是,对他而言,那些又岂是重要的呢!他刻骨铭心和念念不忘的,全然不是这些虚名和权势,而是一个必须得放手的女人。

  吕不韦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望着清平的江面,一阵风从对岸吹拂而来,不知为何,本来堵塞在他心头的千愁万绪,忽然都散开了一般,瞬间觉得心旷神怡,豪情万丈。他想起了往日经历的江湖风雨,想起了扶持嬴政为王的这些年,又想起督促那些文人编纂《吕氏春秋》的日日夜夜。这所有的一切,都一点点地贴近身体回来了,填满他内心空白的沟壑,就如同上好的良药敷在新生的伤口上,带来些龇牙咧嘴的痛,同时还有终于能安心的满足感。

  可是,丹凝呢?没有了丹凝的人生,他做错过的事,他不能挽回的美好与无法定格的时光,是否能在后来的岁月里带来安稳和静谧?一想起丹凝,他的胸间就不受控制地升起愧疚和柔情,眼里也是片刻就溢满了泪光。

  好端端的晴日,忽然一下子黯淡和惨白起来,厚厚的阴云袭来,将太阳遮蔽在云层后面。吕不韦回头再去望宽阔的秦地,只觉入眼都是凋零的画面,整个原野、川流和村舍,都呈现一幅寒冬将来的萧索画面。光是看着这景象,吕不韦就觉得心内满是寒意。

  高若前来与他通报道:“大人,已经准备好,可以起航了。”

  吕不韦点点头,叹息一声道:“过了这条江,就再不是咸阳地界了。”

  高若不语,忠心耿耿的他比谁都明白吕不韦的心情,但这种时候,他能做的,亦不过是保持沉默,一步不离地跟随在他身边而已。

  “走吧!”沉吟良久,吕不韦这才吩咐道。

  高若应道:“是。”

  吕不韦站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远的身后景象,心中明白,盛年锦绣的荣光,以及运筹帷幄的往昔,从此便只是身后事,他终是到了要归去和告别的时候。

  回去蜀地后,吕不韦在故乡住了一年有余,即便他已不再是大秦丞相,但山东各诸侯国仍多次派遣使者前来。虽身居偏僻之所,吕不韦门庭客人仍是络绎不绝,比之在咸阳时有过之而不及。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咸阳城,因有嫪毐之事在前,嬴政生怕吕不韦谋变,于是派使节给他送了信来。高若不知那信中究竟写了什么,却见吕不韦愈加郁郁寡欢,不仅下令拒绝所有来客,自己也是躲在静室内许久不出门。

  门口几棵经历过寒冬的老树,如今在春天暖阳的滋润下已长出新叶,天气很快就要暖起来了,高若默默地想,等天气好起来,吕不韦的关节痛便很快能康复,不必饱受病痛煎熬。自从别了咸阳城后,吕不韦的身体越来越差,从前有丹凝在身畔的时候,因她会医术,又懂得在烹饪和饮食中辅以药材,因而使得吕不韦一直保持愉悦和康健。可现在呢,哪里去寻与丹凝一样体贴聪慧的人?

  高若始终不明,吕不韦为何要将丹凝一人丢弃在咸阳呢。若爱她,待她情深意重,不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与她携手吗?可他毕竟是个下人,不能以朋友的姿态来与吕不韦探讨这些。

  “高总管,大人叫您进去。”萧城的话唤回了高若的思绪。

  高若点头道:“好,知道了。”

  到了吕不韦的静室后,高若望见他正静静端坐着,身前的桌上放着秦王派人送来的密信,还有一个小小的瓶子。高若心下一沉,似乎是猜测到了什么,他不敢相信地问:“大人,这……这瓶子是?”

  吕不韦轻轻一笑,淡然答道:“便是你猜到的东西。”

  “怎么,怎么可能?”高若摇头道,“这绝不可能!大人,您为大王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他怎会如此绝情——”

  “冷静些,高若。”吕不韦制止了他焦躁的愤慨,仍是淡然道,“有谁见过滔滔江水有回流的时候?又有谁见过从不凋零的花朵?你我早就该明白,不管人或事物,鼎盛之后便是衰亡,这是万古不变的法则,并非人力所能及。”

  “大人!”高若忽然庄重道,“咱们逃吧!现在就走!”

  “逃?”吕不韦轻轻笑了,“能逃去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可您难道就坐在这里等着?您甘心这一切?”高若焦急问道。

  吕不韦神色坦然,他脸上丝毫看不出苍凉和抱怨,仍是镇定地凝视高若的眼睛,问他道:“你可知老夫为何唤你来?”

  高若不语,他不敢猜。

  吕不韦却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的玉佩,那玉佩是厚重的,中间似有藏匿的机关,他丝毫没有隐瞒地与高若道:“这里头有张地图,至于地图所指之处是何地,你已明了,老夫便不多言……老夫别无挂碍,便是只剩这一件事要求你。”

  高若赶紧站起身来,直直跪下道:“小人终生愿为大人您做牛做马,莫说是一事,便是有万千事,小人也一定替您完成!”

  吕不韦上前搀扶起他,与他对视道:“高若,其实,你这些年一直陪在老夫左右,你应是明白,老夫根本没当你是下人,在我心内,你与我情同手足。”

  “大人……”高若哽咽着,已不知要如何开口。

  吕不韦又道:“吕某自知命不久矣,若你能应我这一事,我便至死也能瞑目。”

  高若悲从心头起,哭泣着又跪拜下去,口中道:“大人请讲!”

  吕不韦幽幽道:“待老夫离去后,你便返回咸阳去,你要找到丹凝,但不要让她见到你,从此你暗中守护于她,不能让她受任何人欺辱,必要之时,你便将这玉佩交给她,并告知她其中的玄机……”

  高若有些不解:“大人,您……您何苦如此?”

  时至此时,吕不韦对高若毫无隐瞒,明明确确与他道:“当初我假意休她,说出与她情分已尽的话,便是早预料到自己会走到这一步,她还年轻,我不能牵累她了……高若,如今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我的请求,你应还是不应?”

  高若抬头去看吕不韦,内心万千起伏,他泣涕如雨道:“当初小人得罪了地方恶霸,妻儿老小皆被杀害,了无生趣时去投奔大人您,正是在您的帮助下,小人才得以给家人报仇。从那时候开始,小人就发誓要一生追随您——所以,不管您有什么要求,小人都会替您完成!”

  吕不韦感激道:“高若,多谢你。”

  这句话说完,主仆二人便都已知结局既当如何,吕不韦对高若挥挥手道:“你先出去吧,我静一会。”

  “好。”高若噙着眼泪退出门去,手里握着吕不韦给他的玉佩。

  吕不韦再次去阅嬴政送来的书信,在信上,头一次,嬴政抛却了王者和大臣间的礼节,带着仇恨质问他那么多:

  你于大秦有何功绩,得以现在还享受富贵荣华?你让我们母子九年躲躲藏藏,没有填肚的食物和蔽体的温暖衣物,也没有父爱,你何以来的颜面被称“仲父”?你将嫪毐这个祸害带至宫中,害得我与母亲声誉尽毁,你可知自己罪孽深重?如此种种,不死何为?

  ……吕不韦读着这些字字句句,泪水又一次涌现眼中,他从不知道,嬴政对他的恨意是如此之深。从嬴政十三岁开始,他就一直辅助他,帮他圆梦踏上宝座,而嬴政也不负他所望,成为一个高高在上、凌厉强大的王。

  年纪轻轻,嬴政就已熟谙王道,懂得如何精准地治理天下,虽然他的手段有些残忍和决绝,但吕不韦能看出来,将来万世千古以后,他一定会成为被人称颂的伟大君主。但自有嫪毐一事,吕不韦彻底对他畏惧起来。嬴政的心里,到底是否住着一个魔鬼?毕竟再仇恨也好,稚子无辜,亲母有恩,他怎能连眼睛都不眨就摔死母亲生下的胞弟!

  嬴政或许是理智的,但理智得可怕,面对朝野大臣的反对,他不为所动地进行屠戮,不管天下人是要毁谤还是赞誉,他已然不在乎了一般。经历过困顿和仇苦的他,看透了人心和脆弱,也看透了利益背后的勾结,虽然他还年轻,不过二十三岁,但他已经学会掩饰伤疤和漏洞,成为无坚不摧的猎取者。

  现在,他要猎取的这条命,是陪伴他十年的丞相,亦是他的生父!

  看着桌上那个装着毒药的小瓶子,吕不韦的嘴角溢出一丝苦笑,心内想:好罢,愿我欠你的及你所愤怒的,从此以死相抵了吧!

  生亦何荣,死亦何哀?你是谁?在你死后,也许天下人再不会来追问孰是孰非;在你死后,也许天下人再不会来管谁爱谁恨。只是,从此他再也没有机会保留一丁点儿的温暖念想——关于丹凝。

  等到黄昏时分,高若前去给吕不韦送晚餐的时候,他推开门,看到吕不韦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双手放置于胸口,地上是空了的毒药瓶子,他已经一饮而光,阖然逝去。

  泪水如奔流的江水一般,高若跪在他身畔许久也不曾起身。

  这世上古今以来,曾有多少人坐拥半壁江山依然难逃情殇。显赫于世的吕不韦,原来不过也是同平常人一样,盼着有一段俗世温暖的恋情,携手一个能白头到老、共度余生的女子……可这简简单单的愿望,却要成为永久的遗憾了。

  时光匆匆逝去,转眼又是两年。

  在咸阳城边的拐角处,有两间狭小简朴的房子,门口挂着医馆字样的招牌,如此长久的日子以来,丹凝就住在这儿,为人诊治看病度日。

  丹霄隔段时间便会来看望丹凝,以他现在的身份,她根本不用再受苦的,只消享福便可。他也曾提出过,如若她想开医馆,他能给她建造很大、很华丽的房子,但丹凝执意不愿如此,她说她喜欢现在的生活和状态,虽然平淡素简,心内却可以获得一份安宁的力量。

  春末的咸阳城,到处都飘着柳絮和花朵的芬芳香气。丹霄骑马来到丹凝的医馆内时,见她仍是穿着素白干净的衣衫,手里正在挑拣从山上采摘的药叶,她款款同他说话的时候,言谈举止还和过往一般沉静,传递给他的,亦是一如既往的温暖感觉。

  他们正交谈的时候,但见一个婢女领着一个女孩儿走了进来,女孩儿约莫五六岁的模样,长得玲珑娇俏,身着的衣衫亦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的表情有点儿傲慢,举着一只流血的手掌,淡然问着:“这儿是医馆吗?怎么也没人来招呼?”

  丹凝见状忙迎上去,低下头问她道:“你怎么啦?”

  身畔的婢女忙代这女孩儿答道:“我们家小姐手掌破了,劳烦您快给包扎一下!”

  “好。”丹凝点点头,指着堂内的板凳同小女孩道,“先坐下吧,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女孩儿撇撇嘴,不太乐意地坐了下来,婢女则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满脸都是担忧的表情。

  丹凝用干净的纱布蘸了药酒给女孩擦拭伤口,看她手上长长的一道伤口,应该是跌倒了被地上尖锐的石子儿划伤的,嫩嫩的肉皮上伤口显得十分触目惊心,女孩儿疼得龇牙咧嘴地倒吸一口冷气,丹凝忙柔声问她:“很痛吗?很快便好的,你先忍一忍。”

  女孩儿却任性逞能道:“谁跟你说我觉得疼啦?一点儿也不疼!”

  丹凝无奈地摇摇头,嘴角溢出一丝宠溺的笑容,心内却丝毫也不讨厌这女孩的骄矜与傲慢,只觉得她很可爱。

  丹凝给女孩包扎伤口的时候,丹霄在一旁看着,甚觉这女孩儿娇纵又好玩,他本想沉默不语的,因为这是他一向的原则,不打搅丹凝给人看病。可是这会儿,他突然来了兴致,想逗逗那个粉团一样的小人儿,他凑近丹凝身边,与嘟起嘴的女孩儿对望,并问她道:“你几岁啦?”

  “五岁!”女孩儿答道。

  “叫什么名字?”丹霄又问。

  女孩儿不卑不亢地答道:“漪儿!”

  丹霄笑嘻嘻地问:“咦?漪儿?这名字好生奇怪,是蚂蚁的蚁呢,还是桌椅的椅?”

  漪儿有点不耐烦了,斥他道:“是水波涟漪的漪!真是够头痛的,你没有念过书识过字么,这都不懂。”

  “哈哈哈!”丹霄顿觉乐不可支,又觉得她的个性与谁非常相似一般,总觉得在哪里经历过,却总也想不起来。

  等伤口包扎好了,婢女付了诊金后,漪儿出门前却对丹凝施了个礼,同她道谢:“多谢。”

  丹凝没想到这傲慢的孩子还有知礼的一面,忙回她道:“不用不用,记得再来换药便好。”

  漪儿走到门口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男孩儿,年纪也是五六岁的模样,比漪儿个子高一点,也是穿着锦绣的衣衫,轻轻走到漪儿的身旁,沉默了半天才问她道:“你怎么了?”

  漪儿抬头白他一眼,不耐烦地同他说道:“我跌破了手掌,刚刚才包扎好,你没看到吗?”

  “哦,看到了。”男孩儿逆来顺受似的答一句。

  漪儿却不满他的忍耐,责问道:“要不是你跑得那么快不等我,我怎会跌倒摔伤?”

  男孩低下头去,似是知道自己做错了,又心疼她受伤,所以不与他争吵。他的神态令屋子里的丹凝一时恍惚,惊觉是见到幼时的丹霄,她揉了揉眼睛,疑心是自己看走了神,男孩却已经转身去了,与漪儿手拉手一起走了。丹凝追出门去,还听得见他们之间的对话。

  男孩问漪儿:“你的伤还痛么?”

  漪儿回答道:“不要紧啦!娘说了,不能一点小伤就哭哭啼啼!”

  “嗯。”

  漪儿问他:“娘呢?她去哪儿啦?”

  “娘在前头等着呢,说是买栗子给咱们吃!”

  漪儿像是忘记了痛,高兴说道:“啊,真好,我最喜欢吃栗子了!”

  ……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听不见了,他们小小的背影也湮没在人群之中,终至再不能望见。

  丹霄见丹凝迷失了一样,就追出来问她道:“姐姐,在看什么呢?”

  丹凝叹息一声,回过神来苦笑道:“觉得那孩子极像你小时候。”

  “像我?怎么会?”丹霄不太相信。

  丹凝却道:“真的很相像!说话、气度、长相,简直与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丹霄摇了摇头,仍是无法相信,径自回到屋子里帮她收拾残局,将用过的器具一一归整好,又去帮她挑拣草药。

  “你倒是什么时候才能成家?”丹凝忽然问他。

  丹霄笑了笑,回避她的话道:“为何又提这事?”

  丹凝一本正经地同他道:“霄儿,你听姐姐的话,你也不小了,是家里唯一剩下的血脉,我怎能不督促你?若你不婚不娶,又没有子嗣,我死后有何颜面去见双亲?”

  “罢了罢了!怎么总这样。”丹霄摆摆手道,“莫再提这桩事,我的事不要你来操心!”

  丹凝却不放过这个话题,又絮絮叨叨道:“这几年来,你总是一遇到这个问题便拐弯,我就不信了,咸阳城这么大,就没一个你中意的姑娘。”

  见丹霄避而不答,丹凝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走到他的身边追问道:“对了,上次你带来的那个脚腕扭伤的女子,姓连的那姑娘,她是不是喜欢你?”

  丹霄愣了一下,而后问:“哦,你说的是连羽桐?”

  “嗯。你与她常常见面吗?我瞧她倒是知书达理的,样貌也很出众,那姑娘是谁家的小姐?”丹凝问他。

  丹霄并未直接回答,只道:“她不适合。”

  丹凝不解问道:“为何?我见她很不错,还很礼貌地唤我作姐姐,她与你的关系又像是极为亲近,有什么不适合的?你不喜欢她?”

  丹霄不好再继续隐瞒,只得如实告诉丹凝道:“她是教坊里的女子。”

  丹凝静默半晌,而后道:“只要你喜欢,是哪里的姑娘都无妨,嫁给你以后安分便是了。”

  丹霄却有意回避地说道:“莫再提这事了,我来看看你,这会儿就得走了。”

  丹凝送他至门口,见他牵了马缰在手,有点儿担忧地问道:“霄儿,你整日都在忙些什么?为何总是来去匆匆?”

  丹霄笑笑,宽慰她道:“我还能忙什么?不过是生意上的那些琐碎事。”

  “我只求你不要惹事,平平安安,千万别……”

  丹霄未等她说完,就心知肚明地道:“好,我懂得,都懂得,你放心。”

  丹凝这才终于能放心地点头,与他道:“那就好,你去罢。”

  白马载着丹霄,很快离开这条街道,再也不见踪影了,丹凝这才重回到房里去。当然,她一直未能察觉,在暗处有双窥视她的眼,一直在追寻她的足迹。

  咸阳城星月教坊宽敞华丽的花厅内,正溢满酒香和胭脂香,同时伴有熏炉内飘出的檀香,扑鼻而来缱绻旖旎的温暖气息。

  丹霄刚一进门,顿觉香气宜人,抬眼望见屋子里窗阁处盛放的几盆茉莉,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见他来了,屋子里即刻有人大呼:“嗨,丹兄,你怎的又迟到啦?来来来,今儿你必须得接受处罚啊!”

  屋子里有五六个人,围坐在雕花的圆桌短榻前,桌上摆着美酒佳肴,一行人正说说笑笑作诗取乐。正中间坐着的,就是夏芙先,其他的都是夏芙先自幼一块儿长大的富庶公子们,皆出自有名望的家族,在咸阳城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丹霄虽不喜欢他们中的某些人,但为了生意,亦为了和夏芙先的兄弟情谊,他却不得不常出来应酬。

  “好好好,我自罚三杯!”丹霄大大方方,径自坐到了空位上,不用众人怂恿,他自个儿先痛痛快快饮了几杯,立即赢得众人拍掌赞好。很快,他就融入了这一群人之中。

  夏芙先与丹霄的位子恰好在对面,他笑呵呵同丹霄道:“今儿个这种日子,你拖延到这会儿才现身,也不怕惹了寿星生气。”

  丹霄回以一笑,问他道:“她呢?”

  夏芙先往隔间的里处瞥了一眼,示意他道:“说是待会儿给大家唱曲助兴,现在正准备着。”

  他的话一出口,众人都热闹起来,每个人面庞浮现惊喜,嚷嚷道:“嘿,来巧了,居然能有幸听连姑娘唱曲!”

  丹霄仍是淡淡一笑,并无过多言语。他们又邀他喝酒,酒过一巡,忽听外头婢女一声轻唤:“连姑娘到了!”

  众人忙都朝门前望去,但见一个身着绿衣的美人款款走来。她的头发稠密光亮,皮肤皎白细洁,身段婀娜纤巧,简直是从顶至踵都无懈可击,此人正是星月教坊的头牌姑娘,名为连羽桐。

  连羽桐星目闪烁,顾盼流光,她望向在座的众人,眼神经过丹霄的时候,略略停顿片刻,旋即对众人莞尔一笑,微微欠身道谢:“多谢诸位赏光来给羽桐庆生,为表谢意,羽桐献曲一首,让诸位见笑了。”

  “好!好!连姑娘,快点儿开始吧,这都等半天啦!”座上一人笑着叫嚣。他过分的喜悦,令连羽桐略觉羞涩,她垂下头轻轻笑笑,便找了位子坐下。婢女将琴摆好,她便开始抚琴吟唱,婉转轻扬的琴声配着她曼妙柔软的歌声,甚是相得益彰,在场的人都迷得七魂出窍,顿觉身处仙境一般。

  一曲终了,连羽桐起身给众人道谢敬酒,言笑晏晏。众人行酒令,传诗做唱,全是一副开心表情,丹霄却似是喝得醉了,脸上泛着红光,摇摇晃晃地坐不住。夏芙先见状笑了,对连羽桐招手道:“瞧瞧,丹老弟这是醉啦,连姑娘,还要劳烦你给他找个地儿躺躺。”

  “好。”连羽桐很快应承下来,对门旁两个婢女使了个眼色,那两人就赶紧来扶丹霄起身。丹霄醉眼迷离的,随着她们趔趄地往前走,若不是身边有人支撑,恐怕一下子就会跌倒在地。

  他也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扑鼻而来一股香气,恍恍惚惚之中,看到这间房内全摆满了盆栽的植物花卉,给这充满脂粉气息的房间平添了许多清新气息。婢女将他放在床榻之上,便很自觉地退出门去。

  丹霄费力地打起精神努力睁开眼,看到一个绿色的身影靠近了过来,是连羽桐,她俯身在他脸畔,温柔地伸手为他拭去额上的微汗,问他道:“你还好吗?”

  丹霄也不说话,兀自拉着她的手,使她贴得他更近了些。连羽桐轻声一笑,嗔怪地问他道:“你是真醉啦,还是假装的呢?”

  丹霄仍是不语,轻揽她入怀,鼻息闻着她秀发传来的清新香气。连羽桐也是半晌不敢动,就保持这样的姿势,直到她感觉丹霄松了手,这才笑笑起身,将略显褶皱的衣衫弄平整,对他说道:“你先歇会儿,我出去招呼他们。”

  见丹霄不语,似是睡着了的样子,还发出轻微平和的呼吸,连羽桐就又凑近了去看他,见他沉醉在梦中恬静的样子,便苦笑道:“原来真是睡着了。”

  虽然她之前说了要出去陪客,但这会儿见他睡着了,她反倒移不开脚步了,她搬了凳子过来,坐在床边静静看他睡着的样子。她环顾自己的房间,里头放置的都是她最喜欢的物件,或盆景花卉,或古琴书画,旁人当她最爱珠宝珍藏,常送她价值不菲的物件,但在她心目中,只有那些鲜活的、清奇的东西,才是她最爱的。方才厅堂里的那些茉莉,包括现时屋子里的植物,全都是丹霄送给她的,他知道她喜欢这些——也只有他知道。

  连羽桐仍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时候她还很小,第一次出教坊,去城中的夏侯府献舞。当日夏侯府大宴宾朋,庆贺夏侯爷生辰。

  那时候的连羽桐,还带着少女初见世面的天真。她自幼就被父母卖到教坊为奴,后被培养成舞姬,几乎从未出过教坊的门,根本就不知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子。所以到了夏侯府中后,一切她都觉得新鲜好玩,教坊众舞姬都在装扮自己,等待表演,她偏偏因为顽皮偷偷溜了出去,在府中四处转悠转悠。

  夏侯府的豪华建筑,令小小年纪的连羽桐眼前一亮,心中也是暗暗赞叹,她总觉得教坊的宅子已经算很大了,跟这儿比起来却显得低矮许多。夏侯府中院落甚多,均是雕梁画栋,每个格局都有不同的精妙效果。她这么转着、看着,偏巧就进了夏芙先的院落,而此时夏芙先却并不在,在他房中的人,正是他的结拜兄弟丹霄。

  丹霄同连羽桐年纪相仿,但十七年的困顿挣扎,却使他有异于常人的忍耐力,浑身也散发着不容小觑的尊贵气质。那时候他心情非常抑郁,但是并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事,他找到了始终念念不忘的姐姐,与她重逢之后,却从暗处得知她所经受的一切苦难,他眼看着她成为吕不韦囚禁在笼中的金丝鸟,却无法靠近和解救她,只能带着满心的伤痛从长计议。

  没人能察觉出这少年与之前有何不同,也没有人会明白他的悲伤,他便是整日躲在自己锻造的外壳内。如同当时一般,他被邀请来参加盛宴,却因为不喜欢那种吹捧的氛围,所以独自躲在夏芙先的院子里,或吹笛抚琴,抑或看书吟诗,自得其乐。

  连羽桐所以顿住脚步,并被这个院子吸引,其实只因这里种了许多花草。她自幼就是喜爱花草的人,对诸多植物亦都有研究,如今走进这个院落,看见生长着那么多珍奇的植物,不禁就心生好感,停下脚步多逗留了一会儿。她本来是一心都在花草之上,独自站在院落中观赏,却没承想会听到自屋中传来的琴声,琴声缓慢,却声声抚触人心。自幼在教坊长大的她是熟知音律的,听着这琴声,不禁就跟着忧伤起来,不由自主地迈着脚步就向着琴声响起的方向走过去。

  此时正当傍晚,黄昏将来之前,阳光透过窗栏洒在屋中,斑斑点点的阳光下,但见一个穿白衣的少年,他正低着头,手中抚琴,原来这琴声就是来自于他!

  连羽桐细细看去,见他面貌俊秀、气质清朗,眼神流转之处亦是尽显潇洒姿态,使她不由得心中小鹿乱撞,也忘记了回避。

  丹霄正在抚琴弹奏,因此一直心无旁骛,等待琴声末了才抬起头来。这个时候,他才惊异地发现在门边站立着一个少女,这少女与自己的年龄相仿,身着紫色衣衫,明眸皓齿、艳丽照人——从小到大,他所见过的人之中,姐姐丹凝和诗缨,都是面容姣好的女子,但与眼前这女孩比起来,她们却显得有些黯然失色了。单纯从样貌上看,这绝对是个绝色倾城美人。

  作为夏芙先的朋友,丹霄此前常受邀来夏侯府,但却从未见过这个女孩,所以就讶异问道:“姑娘何人?怎会在这儿出现?”

  他话一出口,连羽桐才突然回过神来似的,一时竟不知要怎样介绍自己才好。丹霄见她沉默不语,觉得有些疑惑,便又一次问道:“姑娘究竟何人?为何一直不说话呢?”

  连羽桐因为紧张,小小地咳嗽一声后,才回答他道:“我……我叫连羽桐。因为听见这里有琴声,所以过来看看。”

  丹霄应了一句:“哦,原来如此。”

  连羽桐却又道:“我听到你琴声中有许多忧伤,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她的话恰好是说到了丹霄心里,他的确有不能诉诸于人的伤心事,但他总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绝不会被任何人窥见,却完全没想到,这个陌生的、与他素昧平生的女孩,他们只是头一次见面,她似乎就能轻易地看到他的内心。

  丹霄问她道:“你如何听出我有忧伤?”

  连羽桐轻轻一笑,回答他道:“用心去听,自然便懂得了。”

  丹霄心中不禁感慨万千,正在他们浅浅交谈之时,教坊的舞娘却匆匆找来了。她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打扮过于艳丽了些,见连羽桐正在跟丹霄说话,知道这是夏家公子的院落,不禁斥道:“羽桐,你怎能这么无礼,随意在别人家里乱闯?我之前怎么教你的?”

  连羽桐自知闯祸,也不敢反驳,就一直低头不语。

  舞娘便赶忙对丹霄致歉道:“见过夏公子,实在是对不住,都怪小人管教无方,若是小女有得罪之处——”

  “没有。”丹霄忙解释道,“您认错人了,在下并非夏公子,只是他的朋友。”

  正是此时,夏芙先恰好出现了,他见这三人聚在一起时,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笑言道:“丹老弟,我还四处找你,原来你躲在这儿呢,走吧,咱们到前厅去!”

  舞娘得知这位才是真正的夏公子,忙谄媚道:“小人见过夏公子。”

  “你是?”夏芙先一脸傲慢之态,微微皱了皱眉头,眼睛却并未望向舞娘,而是凝视着一旁默默不语的连羽桐。

  舞娘将丹霄晾在一边,向夏芙先做着介绍:“小人是星月教坊舞娘。”说着就去拉连羽桐,带着虚伪的嗔怪语气责怨她道,“你这丫头,见了公子还不赶快施礼,杵在那儿干什么呢?你可知自己刚才冒失闯入公子的宅院,还不快赔罪!”

  连羽桐犹如一个被控制的布娃娃一般,垂下眼睑,柔声对夏芙先道:“羽桐见过夏公子,方才贸然闯入,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夏芙先对她笑笑,不动声色地道:“连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说罢,也无过多言语,就拉着丹霄一块儿往前厅去,丹霄只得匆匆对连羽桐瞥去一眼,算是道别。

  路上丹霄仍有疑惑,他问夏芙先道:“方才那位姑娘,来寻她的人是谁?是她母亲吗?”

  “怎么会!”夏芙先诧异地反问他,“怎么?你看不出来?”

  “看出来什么?”丹霄摸不着头脑,他是有点怀疑的,若是母亲的话,哪有这么虚假对待女儿的母亲?若不是的话,为何她又称连羽桐是女儿?

  夏芙先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拍拍他的肩膀道:“也难怪,你初到咸阳城来没多久,没听过星月教坊的大名也不稀奇!”

  “星月教坊?那是什么地方?”

  “哈哈哈,改日带你去见见世面,我也是没去过呢!”夏芙先道。

  没过多久,丹霄在夏芙先的带领下第一次进了教坊,亦是他跟连羽桐的第二次相见。这次,他总算是知道了教坊是何种场所,原就是供达官显贵消遣之地,但凡有钱人,总能在这温柔乡里找着乐子。

  随后的这几年来,星月教坊成了丹霄与夏芙先的常聚之地,他们来这儿听连羽桐弹琴唱曲儿,或与她下棋作画,一起品茗吟诗。时光流转,彼此也算是情意不浅,却没一人挑破这局面,说出自己暗藏的真心——可是这许多许多的日子,在连羽桐看来,却犹如满屋子花香,虽看不到,心内却充满温暖和寄望。

  ……连羽桐正陷入追忆之中,目光落在床边垂下的珠帘上,忽听外头婢女一声惊呼:“小姐,不好啦,不好啦!”

  连羽桐回过神来,定下心绪站起身,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丹霄,沉声轻斥婢女道:“小声些!为何这么慌张?究竟发生了何事?”

  “夏公子他,他跟人打起来了!还受了伤!”

  连羽桐吃了一惊,忙撩起裙裾跑向前厅,等她赶到之时,只见满地狼藉,到处是摔破的酒盏,踢倒的熏炉,婢女们低着头,正怯怯地收拾着残局。其他的人显然都离开了,一旁的角落里,只坐着面无表情的夏芙先,他默声不语,左手垂着,伤口处正一点点滴下鲜血。

  连羽桐见状,立即果断地命令婢女:“快去拿药箱来!”

  “是。”婢女忙跑走了。

  连羽桐走近夏芙先身边蹲下,执起他的左手去看伤口,看样子似乎是被利物划伤的,上头一道深深的伤口,正裂开了往外渗血,可他却丝毫不觉得痛似的,没有表情,也不说话。

  待婢女拿来了药箱,连羽桐又命令她们道:“别收拾了,你们都先出去吧!”

  外人一一退下去,凌乱的房间里面便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连羽桐先是帮他擦去鲜血,再给伤口消毒上药,接着慢慢地给他包扎。在这过程中,他们两人始终都没有开口说话,空中漂浮着极为沉闷的气息。

  “为什么会闹起来?”终于,连羽桐还是忍不住问了他一句。

  夏芙先盯着她的脸,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丹霄呢?”

  “他睡着了。”连羽桐回答。

  “是么,你一直陪着?”夏芙先的话语里掩饰不住的讽刺。

  连羽桐并不介意他的故意调侃,只是兀自溢出一丝苦笑。

  这几年来,夏芙先不止一次对她表达爱意,她总是不着痕迹地婉拒道谢,声称自己是教坊女子,根本不可能如俗世之人拥有爱恋。可是夏芙先看得真真切切,她并非不愿有爱,而是她根本不爱他罢了!她心中只有丹霄,多年前的那个傍晚,在看着丹霄弹琴的那一刹那,她的心就已有所属。

  对于夏芙先,除却逢场作戏的热络,连羽桐一直是彬彬有礼的,他们之间始终存在不能越过的距离,甚至,她总觉得有些畏惧他。相识那么久以来,她看不到他的怒气,也看不到他的不甘,他始终将一切掩饰得很好。至今在连羽桐的眼中,他都是深不可测、城府极深的人,他不像丹霄——丹霄虽也不太外露内心,但至少,她能看到丹霄有一双澄澈的眼睛。

  “疼么?”连羽桐轻轻问他一声。

  夏芙先不答她,却道:“我上次提过的事情,你考虑好了没有?”

  连羽桐顿了一下,而后平静答道:“我还是上次的那些话,夏公子,谢谢你对我那么好,羽桐感激不尽。可是……我终归还是教坊里的人,配不上你的身份,若你不管不顾,非要为我赎身将我带回家,你会被世人耻笑的。”

  “你这都是借口!”夏芙先有些不耐烦了,他道,“当朝太后不也是教坊出身吗?现在不是也高高在上万人尊崇。你拒绝我,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身份,你根本不喜欢我,是不是?”

  连羽桐垂着头,无可奈何地道:“我一直以为,你该知道的。”

  “我该知道什么?”夏芙先的脸逼近了她,强迫她与他对视,嘴角带着讽刺的冷笑,质问道,“你觉得我该知道什么?”

  连羽桐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帮他捆绑着伤口,动作极其轻柔,夏芙先却恼了,冷漠地收回自己的手臂,不让她再碰触。所幸伤口也已经处理好,连羽桐不再强求,站起身来,在他对面立着。

  “我哪里不如他?你说,我哪里不如他?”夏芙先不甘心地问道,“凭家世和才学,你觉得我哪点不如他?为何不是我?”

  连羽桐甚觉过意不去,语气仍是温软的,所言之词却更令夏芙先怒火中烧,因为她道:“这一切,终归是勉强不来的,你既知道,何必非要我亲口说出来?我也不想伤了和气。”

  夏芙先知道她对丹霄一片情深,他始终忍耐着,远观着,等待着,想象着总会有那么一天,她会明白谁是真正适合她的人。然而,所有的手段他都用过了,真心、剖解、利诱、名分——只可惜,这一切她都不稀罕,她用残破的自尊保有自己的那点真心,就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夏芙先心里一痛,口便不择言,他指着她,撕破脸一般地恨恨道:“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就是个婊子!是个随处卖笑的贱人!你凭什么挑挑拣拣?你以为他待你真心?那他为何不给你赎身?那他为何不娶你?”

  “这是我自己的事,就不劳夏公子操心了。”连羽桐稳稳地道。

  她看似妥协的辩驳和反击,实则却满是避让和怜悯,这种姿态令夏芙先更心生憎恨。这些年来的坚持,却终究换来推辞,两手空空的虚无终于让他再也无法容忍,他站起身来,恼羞地丢下一句:“你以为你真能得到真心?你以为像你这种贱命,真能等到天长地久?别做梦了!”

  连羽桐苦笑着,对他的辱骂和恶言既不辩解,也不生气,只是款款施了个礼,轻声道:“夏公子慢走。”

  夏芙先拂袖而去,再不回头,连羽桐兀自站在狼藉满地的房中。这儿满地的凌乱,唯一还保持盎然生机的,却是角落处的那几盆盛放的茉莉,看到花朵舒展的姿态,她的眼中忽然滑下泪水,它们顺着她的脸庞滴落,如同清晨附在花瓣上的珠雾。

  李斯府邸。四月将逝,柳絮飘飞在空中,本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这儿的人们却慌张地忙碌着,每个人脸上都是紧张的神色。

  一顶轿子停在门口,李斯从轿子里下来,匆匆步入院中,看到满面担忧的李夫人,以及神情沮丧的诗缨,有些心疼地问道:“还没有找到陌儿吗?他如何会丢的?”

  诗缨眼圈倏地便红了,哽咽道:“还是没消息。”

  “那漪儿呢?”

  “她一直在哭。”李夫人叹口气道,“已经加派了人手去找,再等等吧,陌儿那孩子聪慧得很,就算是走丢了,也一定能想法子回家来的。”

  诗缨精神几欲崩溃,难过地道:“怕就怕他是被恶人绑了,前阵子不是还有传言嘛,有人绑了孩子来勒索钱财,我担心陌儿——”

  “嘘,万不要作这种念想,吉人自有天相,陌儿一定没事的。”李夫人安慰着诗缨,劝她道,“你总是这么哭也不是办法,外面也找过了,又站在这儿等了那么久,也该累了,进屋里去歇歇吧!”

  诗缨固执地道:“不,我要在这儿等陌儿的消息。”

  李斯叹息道:“别这样了,先进屋歇着吧,我会派更多的人去找,你先去陪着漪儿,不是说她还在哭嘛。”

  诗缨这才念及女儿,只得先回房去,漪儿蜷缩着身子,还坐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见是母亲来了,更是难过,自责道:“娘,都怪我,要不是我让他去给我买栗子,他就不会丢……”

  “乖,别哭啦。”诗缨心里一酸,眼泪又是止不住,走到床边坐下,紧紧地握着漪儿的手,装作坚强地安慰她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要是他回不来怎么办?娘,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吧,都是我不乖,非要闹着出府去玩,都怪我!”

  孩子越是自责,诗缨就越心软,陌儿消失踪迹至今,已经过去了大半日,若是回来的话,那么短的一点路程,应是早就回来了,可现在还是没一点儿消息。她心里担心得要命,整个人急得团团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也疯狂地出去到处询问路人,却没有一丁点儿线索。咸阳城那么大,跟陌儿年龄相仿的孩子又到处都是,哪里这么容易找到。现在,除了等待之外,她无能为力。

  “娘,要是他回来,我一定喊他哥哥的……娘,我一定乖乖的,我再也不跟他吵架啦……”漪儿哭着说着,不觉就累了、困了,最后昏昏沉沉地倒在诗缨身上睡着了。诗缨心疼地将她放好,给她整理好枕头,掖好被子,往门外望去,天都已经快黑了。

  陌儿会去哪里呢?他总是自恃胆大,平日里顽皮得很,其实却是很怕黑的。从上午消失至今,他都遭遇了些什么?他饿吗?有没有吃饱饭?他被什么人带走了?会不会想着家里的人都在担心他……想着想着,诗缨不觉又是满眼泪水,正绝望心痛之时,却听到外面有仆人惊喜地喊道:“小少爷回来啦!”

  诗缨一时紧张,脚步竟有些踉跄,她夺门而出,看见院子里站着陌儿小小的身影时,赶紧冲上去握住他的肩膀,忙不迭地问道:“你去了哪儿?你知不知道大家都担心你?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她一连串地问着,还没得到回答,却见陌儿衣衫破烂,浑身都是伤口,立即惊慌失措,抚摸着他问,“你怎么了?怎么浑身是伤?痛不痛?都伤到了哪儿?”

  一听陌儿回来了,李斯夫妇俩也出了门,府中所有的人几乎都团团围了过来,大家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陌儿倒是没有太紧张,他很沉稳地诉说道:“别提啦,我去给漪儿买栗子的时候,不小心把弹弓弄掉在地上,旁边就有个人跟我说,会带我去一个地方,给我最厉害的弹弓。我又不知他是骗子,就跟着他去了,心想很快就能回来找漪儿,没承想那个人会把我给绑起来,还拿皮鞭抽我……”

  诗缨听得难过死了,紧张问道:“你被打了?都打了哪里?快,快点,娘带你回房处理伤口!”

  “不用啦!”陌儿撩起手臂,诗缨定睛一看,见他手臂上缠着纱布,伤口都已做了稳妥的处理,不由得愣住了。

  李斯问陌儿道:“你说被坏人绑了,后来是怎么逃脱的?”

  陌儿答道:“他把我捆在一个布包里,给我嘴里塞了布,还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我就知道自己像是坐在马车上,一路上都在颠簸。多亏我脖子上有个银圈,我把它掰直了,用尖角割开布袋子,向路人呼救,可是根本都没什么人,马车都快驶出城了,我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他叙述得惊心动魄,众人也是听得心急如焚,见他顿住了,就都催促问道:“那后来呢?你怎么逃出来的?”

  “别着急,你们听我说嘛。”陌儿不急不缓地又道,“那个骗子赶着马车,听见我在后头呼救,他就停下来又想打我,还怕我从车上跳下去,正好有个骑马的人从车旁经过,我就是被那个人给救啦!”

  “啊,谢天谢地!”李夫人抚着心口,总算能轻松地喘口气,转头跟李斯道,“大人,我们真要好好地谢谢恩人才是!”

  李斯忙问陌儿:“救你的人呢?他叫什么名字?是不是他把你送回家来的?”

  陌儿答道:“他不仅救了我,还带我去一个医馆包扎了伤口,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把我送到咱家门口就回去啦!”

  诗缨一直处在悲喜交加的情绪之中,贪婪地看着儿子的脸,满心都是他平安回家带来的庆幸。这会儿她才算回过神来,责问他道:“娘平日里怎么教你的?受人恩惠定当回报,你为何不请他进家里来?”

  “我是要他进来的嘛,可他不愿意!”陌儿也有点沮丧,但是片刻又笑了,乐呵呵道,“啊,对了,我虽然不知他的名字,但知道去哪里能找到他。娘,你记得上次漪儿摔伤手掌的事么?这次也是那个医馆的女大夫给我包的呢!救我的那个人叫她是姐姐,我们如果找去那儿酬谢,一定能见到他的!”

  “是么?那便好了。”李斯也终于放下心来,嘱咐诗缨道,“他刚受了惊回来,莫再缠着他问那么多了,赶紧给他准备晚饭,让他吃完洗洗睡觉吧!”

  “是。”诗缨应道。

  李斯又吩咐众人道:“你们也都回去歇息吧,大家辛苦了一天也都累坏了!”

  如此,喧闹紧张了一天的李府,这时才终于能平静下来。入夜时分,诗缨望着床上并排睡着的两个孩子,心中感慨万千,担心和紧绷了一天,这会儿才总算能放松下来,她感觉到深深的疲惫。她踏着步子,拖着逶迤的长裙,站在窗畔去看外面,不是月亮该出来的时节,天上只有点点微弱的星辰,照耀着似乎一成不变的尘世。

  那么,那个人,他也会在世上的某个地方,抬起头跟她看着同一片星空吗?她不知道,她唯一能明白的,只是自己的心。那么多年了,她始终还是不能忘记他,心中亦无法抹去关于他的一切记忆。

  第二日,李斯请人送重金厚礼至医馆,答谢医馆大夫对陌儿的救命之恩,结果礼物被原封不动退回,酬金亦是分文不收。

  诗缨甚觉心中过意不去,想要亲自带着陌儿去致谢,但因为逢上李府宴客,所以暂时耽搁了下来。

  晚宴将近,诗缨正抱着取酒的小坛子往屋中走去的时候,却见漪儿一路雀跃地跑进来,口中嚷嚷道:“娘!娘!”

  “你来得正好,帮娘把酒抱去送给外公,这是今儿刚能开封的,正好供客人们尝尝!”

  “哎呀,先别提这个了!”漪儿一点也不关心酒的问题,她扯着诗缨的衣袖道,“娘,我方才见到那个叔叔了!”

  “哪个叔叔?”诗缨乍一听来,觉得摸不着头脑。

  “就是上次我去医馆,跟我聊天的那个叔叔啊!他就是哥哥的救命恩人!可他怎么会到咱们家里来呢?”

  诗缨愣了一下,口中道:“哦,也许,也许是外公的客人。你怎知他是救了陌儿的人?”

  “陌儿认得他!那个叔叔就在前厅呢,娘,你要不要过去?”

  诗缨顿了顿,低头看看自己穿着的朴素衣服,觉得这样随随便便去见恩人有些不合礼数,便对漪儿道:“这样吧,娘过会儿就去,你先将酒送去,好不好?”

  “好!”漪儿抱着酒坛子往外走,到了门口正好碰上了李夫人,就笑着说,“外婆,一会儿您跟娘一块儿过来吧,我先走啦!”

  “慢着点儿,别摔着!”李夫人怜爱地望着她雀跃的背影,宠溺地叮嘱着。

  待李夫人进房之后,诗缨已换上了华丽些的外衫,她问李夫人道:“娘,家里今天都宴请些什么客人?”

  李夫人答道:“没多少人,今晚主要是请夏侯爷家的公子,名字叫夏芙先,他父亲病了,他替代父亲来谈由儿的婚事。唉,我就是头疼,不知该怎么是好,所以来找你想法子。”

  “夏家的公子?那不是就是筱蝶姑娘的哥哥。”

  “是啊。”李夫人叹气道,“你也见过筱蝶的吧,我是打心眼里喜欢这姑娘,可由儿为什么就是不中意呢?为了今晚的筵席,已经三番五次告知他必须回家来,可他居然真就没回来!”

  “爹一定很生气吧。”诗缨安抚着李夫人,轻声道,“娘,您别着急,我会再劝劝由儿的。”

  “嗯,待会儿你跟我一块去见客吧,家里人少,气氛不热络,显得对客人不尊重。”

  诗缨觉得诧异,若救了陌儿的人就是夏家公子,为何当晚没进来叙情。再说,也从未听闻夏家有女儿是在医馆做事的,他们家应是只有夏筱蝶一个女儿啊!诗缨左思右想也不对劲,便问李夫人道:“就来了夏公子一人么?”

  李夫人答道:“还有一个他的朋友,那人如今在咸阳城也是很有名气的,听大人说他从外地来的,在这儿不过几年,已经是名气显赫,身家富贵了,何况才学比之夏公子也不逊色,还曾经帮助吕丞相编书立著呢!”

  “他叫什么名字?”诗缨猜测这人才是陌儿的恩人,不由得就想立刻知道他的名姓。

  李夫人似是有些记不住,皱着眉头想了好久,才回答道:“似乎是姓丹,叫什么来着?我想想……”

  诗缨愣住了,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顿了似的。

  李夫人忽然道:“啊,想起来了,叫丹霄!对了,咱们家的玉佩啊、玉枕啊什么的,全都是出自他的店里。这人年纪轻轻却很有本事,在长阳街都开了四家玉器店了,确实了不得……”正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的李夫人,瞧着诗缨失神的表情,不觉有些讶异,疑惑地问她道,“你怎么了?诗缨!”

  诗缨眼睛红红的,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终于开口了:“娘,您先去前厅吧,我马上就来。”

  李夫人只得先走了,诗缨待她离去好大一会儿,才跟了过去。隔着屏风,诗缨看着座上的四个人,李斯、李夫人、夏芙先……最后一个,是他!啊,真的是他!丹霄!

  诗缨觉得心都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她万万不能想到,她所期盼的重逢,会在这种时候猝不及防地到来——他知道她的所在吗?他知道她是谁吗?他知道陌儿和漪儿吗?想到孩子,诗缨又愣住了,天哪,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个——万一他已经成婚,那怎么办?还有,万一,他根本不想见到她,那又该怎么办?

  “相同的酒酿制出来后,用不同的器具盛出来时,滋味也不甚相同。玉石、象牙、铜器,都是可以盛放酒的,但若说到不失酒的香醇,还是玉器最好。”举起玉杯的夏芙先从容微笑道。

  李斯朗声赞叹:“贤侄不愧是咸阳城第一才子,不光知晓天文地理,竟还懂得酿酒的法子。”

  “哈哈哈,李大人谬赞了,我这也是跟别人学来的,略知一二罢了。”夏芙先说着,就指着身畔的丹霄跟李斯介绍道,“我的这位丹兄弟,他才是天下才学无一不精呢!”

  丹霄赶忙谦逊道:“不敢不敢,让李大人见笑了。”

  李斯爽朗笑笑,夸赞道:“此前我也是久闻丹公子大名,一直无缘得会,今日一见,果然气质非凡!”

  虽然李由并不在场,但因为李斯的盛情,场面也并不显得尴尬和单调,夏芙先举杯道:“小侄先敬李大人一杯!”

  “好!”李斯举起杯来,同夏芙先对饮。

  喝完杯中的酒后,夏芙先惊讶地赞叹道:“此酒饮来滋味倒是清奇,来来来,丹霄,你也尝尝,自你之后,我算是生平头一回喝到这种可口的酒,甚至比之你酿的还要香醇!”

  丹霄举杯品了一口杯中的酒后,忽然整个人愣住了,他神色僵硬,过了好半天才又饮了一口,这次真是彻底呆住了。

  夏芙先没注意他的失态,兀自问道:“这是什么酒呢?我饮过黄酒、葡萄酒、桂花酒、菊花酒、莲花酒,却全然都不是这种滋味。丹霄,你尝过这种酒吗?”

  丹霄不语,他沉默着,僵愣的神色令众人生疑。李斯显得很尴尬,就问他道:“怎么,丹公子,为何不说话?莫非这酒不合你的口味?”

  “不不不!”丹霄回过神来,将手高高一拱,问李斯道,“恕在下冒昧问一句,大人您这酒从何而得?”

  李斯答道:“要说这酒,还真算是轻易难得。”

  夏芙先笑着吹捧道:“我这丹老弟从前也是懂得酿酒的,所以好奇问问。李大人在宫中地位显赫,家中有好酒也不稀奇,肯定是别人送来的好礼吧!”

  “不。”李斯答道,“这酒不是别人送的,而是府中自家酿制。”

  “自家酿制?”丹霄不敢相信地问道,“府上有人会这酿制方法?”

  李斯望着丹霄,沉吟片刻,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他道:“怎么,莫非丹公子你知道这酒如何酿成?”

  诗缨躲藏着、听着,觉得浑身颤抖着,怎么都控制不住,她只能用左手握着右手,强迫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见过一人用这法子。”丹霄神色稍有些黯然,回答李斯道,“这酒须得采秋菊落英,木兰坠露,取其盛放的华贵清奇,再辅以生长在穗子最顶端的高粱,以及从山顶流下的澄澈泉水,用上七七四十九道工序才能完成……”

  “咦,这样说来,你从前喝过这种酒?”夏芙先问道。

  丹霄顿了顿,而后轻声答道:“一次,生平只有一次,十年前,我喝过她酿的酒,那是世上最好的滋味。”

  诗缨再也忍耐不住,两行热泪自眼中流落下来。

  她哆嗦着,感觉意志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正茫然中,却感觉有人在拉扯自己的衣袖,回过神来低头去看,原来是陌儿和漪儿,他们一左一右拉着她,小声问:“咦,娘,你怎么在这儿?”

  “嘘!”诗缨忙蹲下身来,做了噤声的动作,小声嘱咐他们道,“莫要声张!别让他们听见娘在这儿。”

  “为何?娘,您不去见见我的救命恩人吗?”陌儿生疑问道。

  诗缨结结巴巴地撒谎:“我,我身体有点不舒服。”说着便伸手扶着额头,假装不适状跟他们道,“我想回房去歇歇,你们也别乱跑,出去玩儿吧,别打搅了外公的客人。”

  “可我想去跟那个叔叔说说话呢。”漪儿迟疑地道。

  “别去,别去。”诗缨声音里带着颤抖的紧张,她尽力让自己的神态看起来自然些,缓和了一下语气道,“客人跟外公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小孩子不能上前去打搅,你们乖乖地听话,好吗?”

  陌儿和漪儿都有些失望,但又不能违逆她的意思,所以最后都沮丧地点点头,应了她道:“好吧。”

  看着两个孩子从厅堂重新跑进了院子里去,诗缨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她回过头,再一次隔着屏风去望丹霄,他看起来神采飞扬,与六年前的俊朗相比,显得更内敛稳重了些。

  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只隔着一面屏风而已,但她僵立脚步站着,忐忑着。诗缨心内觉得,这层薄薄的屏风,却如同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漫长岁月一般,厚重且尖锐,并非抬起步子就能跨越的距离,它使他们之间显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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