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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接连数日,提到葛清两个字,万唐居的人都还心惊肉跳的。

  店里的处罚通知是,不管考评结果如何,都要降老头的级,砍一半工资,扣除全年奖金。这是齐书记提出来的,杨越钧一算,都年根儿了,扣不了多少,也同意了。

  后来是小邢说,葛清不会讲话了。我还不信,早上他刚叫我一起去大红门,看那边宰的肉到底行不行。小邢却说,她又偷着去找过葛清,客气归客气,就是死鱼不张嘴。

  直到有一天,杨越钧来鸭房,传达通知,还补充说,到下个会计年,工资会调整回来的,那天的事,只字未提。葛清听了,也仅是点了点头。他甚至还略带歉惜地递了把椅子过去,可还是一气不吭。杨越钧慌慌促促地错开脚,接过椅子,却没有坐下。

  自此我才相信,小邢的话,是真的。

  清晓,冬风至轻,至凉。

  在昏沉的街上走久了,干硬的九格砖每踩一步,脚心就像长了肉刺,磨得人意乱心烦。

  我跟在葛清P股后面,过了开阳桥,沿着南护城河,一路朝东边的永定门客运站,不停地走。进到一个不算宽敞的小院里,我站在弧形顶棚的主站房前,买票。头顶上是“安全正点,优质服务”鲜红的八个字。

  我瞅见有人架了个砖砌吊炉,卖马蹄烧饼和油炸鬼,就来了两套,夹在一起。葛清全不等我,快步走进第二候车棚。他忽然说不去大红门了,在河北涿州,有个南瑞填鸭养殖合作社,一直想派人接他过去看。他跟人家讲,不用接,有徒弟陪着一起去。

  我们乘的是蒸汽机车,很慢。途径东仙坡时,车窗外松缓地生长出许多只留下秆子的水稻田和玉米田,艳阳衬映下,宛如翠竹黄花。开到大石桥,我望向西面悠悠荡荡的拒马河,这是我头一次见到这样宽的河面。

  我问老头冷不冷,他闭上眼,轻轻地摇着头。

  到了那儿,传达室反问我们,咋非赶个礼拜天才来,一个领导都不在。我告诉他,放我们进去瞧一瞧就可以了。于是对方找来值班科员,把我们领进一排南北向的双列式鸭舍。在铬黄色的土墙围栏外,葛清放慢步子。我问他:“您还记不记得,当初给鸭圈换一次水,咱那个惨样?瞧人家,饮水器旁边埋了排水沟,盖网板,雏鸭喝水,溅出来的,直接顺脏道排走。屋里还设了天花板和气窗,水泥铺地,干燥通风,哪还有味。”科员跟着说:“这里从前是块荒地,因为紧邻国道,市里特批,要规划成首都餐饮行业链的供应地。城里好几家烤鸭店都指定我们送货,正宗北京鸭,眼睛明亮,背宽肉嫩,肥瘦分明。不信您上手,胡噜毛一看便知。”

  葛清没理他,我便递了一根烟,把这小子带到陆上运动场。那里种了十几棵的葡萄树,夏天当遮荫棚用,现在刚剪过枝,涂了白灰和皮胶,围上农膜。我靠着树干,假意请教他,除了肉用的仔鸭外,种鸭和蛋鸭舍在哪儿,他伸手指给我看,还说将来全国最先进的纵向通风,水帘降温,都先尽着这里,连饲料都是从匈牙利引进的。我一边点头,一边留意着葛清,他背对着我,看鸭群欢欢实实地在做转圈运动。

  渐渐地,老头脚一蹬,P股一抬,坐上围墙,仿佛是一块刻着灵兽的寿山石印料。科员问我:“说太多是不是惹着你师父了?”我说:“不会。”他说:“那行,这儿冷,你看着点,我进楼了。你们有事,到二层的资料室叫我。”我塞了一盒烟给他,叫他放心。

  葛清的头,眼睛,始终跟着跋来报往的鸭子,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斜阳西沉时,冬寒飘忽始。我系紧衣扣,抬腕看表,初觉眼前一片昏凉。老头仍是弓身而坐,脸虽冷,目光却温暾了好多。我差点以为,和他一起打理鸭圈的日子,又回来了。我走过去又陪他站了一会,然后说:“回吧。”他把目光收回来,招手叫我再走近些,扶他一把,好下来。

  回去路上,我们坐了一辆杏色漆、刷绿边的长途客车。葛清替我占了座,还叫我把票根收好,店里给报销的。我关紧窗户,他又说,我也是瞎操心,忘了你媳妇就在会计科管账。

  在车里,他说了很多话,其中的大部分,我已经忘了。我猜无非是说那家鸭场用喷管填食,会伤到鸭子的食道,诸如这些。

  开到良乡时,他从暗兜里掏出烟盒,正要划火,我沉着脸,指给他看车里的禁烟牌。

  “跟别人掐了一辈子,老了才懂,再怎么挣腾,自己也有个定数等着了结。出来走一趟,反倒觉着眼下这副样子,已经算是不错了。你呢?我对你怎么样,说说。”

  老头又把烟别在耳上,没头没尾地问我。

  “把我写的信偷偷递到区里。守着配方,只字不提。有话宁肯跟鸭子说,也不讲给我听。怎么样?亲爹都没这样疼过我。”

  “有些事,跟鸭子念一念,更踏实吧,不一定都是你想听的。你听的,我现在说两点,你能记,就记下来。”他扭过头来看我,是不是还在较劲,“一个是香料,一个嘛,就是制坯,后者最难。手法上,我多了一道腌的工序,比起传统的回炉法,略作改进。回炉法先把鸭子烤了,颜色上到八成熟后,从梅楂变到枣红色,就要挑出炉,挂起晾凉。客人来,再入炉烤后半截,二十分钟吧。怎么回炉,好懂,可为什么要回炉,才是难的。”

  “那为什么?”我故意漫不经心地问他。

  “是为把鸭坯的皮下脂肪减下去,让鸭皮更酥更脆。为了这个脆字,我琢磨了半辈子,你以后慢慢会懂的。”

  我的脸始终对准外面,天边,已现出一轮月牙,令透过暮云的霞光,缝隙如筛。

  他把烟取下来,问:“能抽了吗?”我瞧这车已从天桥开进北纬路了,随时就要靠路边停下,就说:“抽吧,有人拦你,再说。”

  万唐居被评为涉外单位的那天,店里搞了个简短的挂牌仪式,杨越钧和齐书记并排站在正门口,门檐上方,是新擦亮的墨黑旧匾,三个手工阴刻的瘦金大字,仿若枯树生花,越看越有味。两位老人,同将一个松木衬底、磨砂铜精刻的方形奖牌,工工整整地摆在门脸上。

  我和百汇也随着大伙儿站进去充场面,冯炳阁在最前列,仔细听师父讲话,仔细鼓掌,还问要不点两串小挂鞭,热闹热闹。杨越钧故意绷脸,怪他多事,接着又吩咐他,每人两盒野生的海捕对虾,分下去,都拿家尝个新鲜。我隔得远,正伸着脖子看,百汇拽我说,这有什么好吃的,更新鲜的东西在后头呢。

  在备菜间,他拿出一碟小菜,码着豆青色的笋片。我捏起一片,搁进嘴里嚼。

  “杭州新运来的凤尾笋,去了皮筋,放盐腌一小时,再拿干辣椒用热油煸锅,往笋上一浇,那才叫鲜。”他扬起一张干净的脸,还在端着碟子,“就等着给你呢,我对你怎么样?”

  “昨天葛清也这么问过我,凡这么问的人,心里都虚。”我又吃了一片。

  “老头还跟你说什么了,讲到配方没有?”

  “你自己怎么不去问他。”笋片有些噎嗓子,我又接了一碗凉水喝。“你也削两根笋送过去,看他领不领你的情。”

  百汇横了我一眼,把碟子一撂,要走。

  我又嘱咐他,这笋是鲜,帮我多留两根。

  第二天我难得在家休息,妈说老家的宏村舅舅要来,怕被严打的警察拦下来问,她要和我爸一早去南站接人。我不肯去,出门前她怨我良心都让狗叼了:“小时候他白疼你了。”

  我把屋门反锁,枕被子上,想配方的事。

  墙外有人,站窗户下说,“屠国柱,我西厢房你曹阿姨,刚出来见一糟老头子,站院门外。我不放心,你出来看看。”

  我轱辘下床,推门看去,正好跟葛清打个照面。

  这山寒水冷的天,他就披了件单薄的对襟布褂,捧着个翠蓝的荷花纹圆盘,见是我,就颤悠悠地拐了过来。

  我忙问:“您怎么了?”他说:“寒腿,不碍事。”又将盘上的一块麻纺过滤布扯下来。

  上面摆满了一张张雪白筋斗、弯如月牙的坡刀大片。

  “用月牙刀切的?”我接过盘子,闻到一股羊头特有的鲜香味。“我说这树上,冻得连只鸟都见不着,原来是飞店里请您去了。”

  “没良心的,也不让我进屋。这都是四五岁的西口羯羊,特意给你挑的羊脑和口条,我还大老远端过来,你配么?”老头始终在紧紧看着我,“鸭房不能没人,我回去了,明天想着把盘子还我。”

  “我进屋加件衣服。”我转身跑回家,搁下盘子,从衣架拽下一件深蓝的灯芯绒冬衣,一边往里伸胳膊,一边把锁挂在门上。

  “羊头肉我吃过,没见过切成这样的。见不着您的月牙刀,这盘肉怎么端过来的,您再怎么拿回去。”我抓着他的衣袖,不撒手。

  “这孩子,比我还赖。你是加衣服了,不瞅瞅我穿的,再给扯坏了,冻出病来,你师父掏药钱吗?”

  “那我跟您一起回店里。”

  我几乎是架着他,往前走。两个人就这样,在路上缠夹不清的,引来很多人看。

  灶上的火盖,燃起一圈青焰,正汆着一砂锅的羊头。

  腾起的蒸汽,漫在小砖房里。

  葛清朝锅里兑了鸭油,盖严后,叫我去看屋门关死没有。

  他支好马扎,划上一根烟,让我也坐下,问:“闻出什么了?”我深吸一口,猜:“红塔山?”他紧咳嗽半天,手掌来回地扇,将烟赶走,又说:“是锅里。”我笑着说:“没闻出来。”他指着橱柜上放的半碗牛奶,叫我倒进去。我掀开陶盖,一边倒,一边看,里面还搁了好些豌豆苗、南瓜蓉和扯成丝的干贝。

  屋子暖烘烘的,两人像泡在澡池的厢座铺位里。

  我咂了一口浅黄色的羊头汤,顿觉由心窝到脾胃,阵阵绵滑温热,舒坦极了。

  “月牙刀长成什么样子,能把羊齿骨的牙花都刮净了。”我捏起一片肉,举在灯下照,薄可透光。

  老头找出一把一尺二的带弯的长片肉刀,往我对面一撂。

  睁眼细瞧下,刃口锋亮,如缟衣挂身,匀称的弧弯,更似硬弓横卧。

  我攥住硬木刀把,颠来倒去地看。

  “喜欢就拿走。”老头把烟一掐。

  “我可不敢了。”我听了赶紧放下。

  “不会再让你为难的,况且这把刀也不是我的。是我师哥计安春,当年亲手做的,先头说借,后来一直搁我身边了。”

  听见计安春三个字,我老老实实地坐好。

  “盐花洒得如雪飞,薄薄切成与纸同。”他胡乱念了两句,“拿去吧,愿意留下,就留下。”

  我仍不肯动。

  老头还想说什么,两只手在身上乱搜,找烟。

  “计安春总觉着事事都能放得下,却在收徒上面,跟自己过不去。两天前,就是我们在涿州的时候,他终于把手艺带进了棺材里。有些菜,你们永远都吃不上了。”

  我听到后,脑袋咣当一下,被锤了个满天花。

  “我知道,烤鸭的配方,你们贼着很久了。没关系,以后我讲,你听。”

  那柄弯刀就躺在我眼前的木案上,我却不敢再碰。

  “涂在鸭腔内壁里的调料,是我花几十年工夫配的,添了蔻仁、官桂和甘草这样的药料。我可以把要目和成分,一一背给你听,你自己琢磨去。”

  我抬起了头,却高兴不起来。

  “你和我师哥有过交情,现在咱爷俩坐在这里,也是缘分。我把丑话说在头喽,多前儿我没有亲口提退休,这些东西,你不能露。只要我还干得动,你就算什么都知道,烂也要给我烂肚子里。”

  高处,灰白色的玻璃窗外,几道树影正来回飘晃。

  风见紧了,被我撞上的屋门,噼噼啪啪直响。我被惊了一下,刚回过神,忙说规矩我懂。

  “小子,你是个想在这行干出名堂的人。可惜这行最得意,最体面,跟金子一样闪着光的好年份,那是靠一批老师傅养出来的,早过去了,连我也只赶了个尾巴。以后会不会再有,我不好说,但肯定不会在你这一辈。”他的双手搭在膝盖上,哆哆嗦嗦着,“勤行里你这样的苗子,不多,但单凭你一人,撑不起的。任你钻得再深,学出精来,也不过是保住这一行的香火,别断下去。有朝一日,能给后人当一块垫脚石,便是你功德一件。”

  葛清站了起来,找出一条热毛巾焐了焐脸。然后他背着身,叫我快取笔纸,仍是他讲一字,我便写一字。

  我又找过百汇一次,叫他把上回留的笋拿给我。他问我要不要剥完切出来,我想了想,告诉他不用。然后他抖了一张报纸,把笋包好,放我手上。

  我拎着东西,站到二楼会计科门口,等小邢。他们组一个大姐正在戴帽子,对我说:“送这么点儿礼就敢找我们小邢,你是求她的人,还是求她的事儿?”

  小邢在背后白了她一眼。

  “中午跟我出去吃吧。”我见屋里的人都去打饭了,便把那兜子报纸放到桌上。

  “哪里来的?”她盯着我,准备摘套袖。

  “家里胡同口来个江浙的菜农,挑了两担子土货,我就买了半斤。”

  她今天脸色确实难看,总吊着个眼睛,听是这话,才顺出一口气。

  “那好。”知道是要上街,她才把白大褂换下来,“你东西快藏衣服里,不嫌难看?”

  说是吃饭,我们不过是到樱桃三条的市场里,坐一坐。

  两人总共只要了一碗白米粥,她说没胃口,吃不下,就拿个铁勺,在碗里划来划去。我对着碗看,说你不吃,别人还不吃了?结果她干脆把碗端起来,撂到我跟前。

  “吃吃吃,吃死你,就知道嫌我这个嫌我那个,也不多问一句什么事。”

  “什么事?”

  “还不因为你那二流子师哥,总憋着从我们科钻空子,公款是那么好算计的?我偏要把钱卡得死死的,杀鸡给猴看。不然以后,都以为我好说话呢。”

  “我哪个师哥?”

  “你搞不搞得清状况?”她把勺子咣啷一声,扔在桌上,“全店都知道陈其的手不只会雕龙画凤,偷梁换柱也是一等一的。成天拿个写烂的单子和药方,堵在门口,让我给报。还有他那个煞星老婆,两个人跟家雀儿一样,叽叽喳喳的,在我面前唱双簧。”

  “这种话不好乱讲的。”听我学起她说话的腔调,她终于乐了,“谁让你在组里年纪小,他们不欺负你,欺负谁?”

  “对了,你认识积水潭医院吗?”她一下又正经起来,问我。

  “不认识,干什么?”

  “那里的骨科全国知名,你这种胳膊肘朝外拐的男人,要赶紧去看看,不好耽误治疗的。”见我不搭声,她轻拍桌子催起来,“叫我出来,还送人情,不会无缘无故吧。先说好,抠公家油水这种事,免张尊口。”

  我把长途车票掏了出来。

  “哦,这样就讲得通了。”她往椅背上一靠,装作看别处。

  “这是我跟葛清出差的,给谁都能报,不过是来跟你,讨个方便。”

  “我就知道,他的便宜,沾不得。”她把票从我手里抽走,低头装进兜里。

  “瞧你,使小性子,也要分分地方。”我扭头看周围有没有熟人。“老头把那些值了大钱的东西,一点没糟践,全留给我了。”

  “我就知道没看错人。”小邢两眼放光,用肩膀拱了拱我,“给我说说,到底什么东西,值得店里围着他转这么多年。”

  “全是活上的事,你又不懂。”

  “你这个人还真有意思,还怕我偷了去?还说以后能沾沾光,对你能有个指望。现在看,也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她蓦地收起脸,空空的样子。

  “细想想,葛师傅跟徒弟身上,吃过那么大的亏。肯托付给你,算是他终于走出来了,就说这个,比什么不难得?旁的,我想倒是次要。”

  我斜着眼睛,瞅她说,那是当然了。

  早上,葛清去买蔗糖,要回来兑米醋,给鸭皮打糖色。他让我去里间的墙角处,仔细辨认各种调味料在味道上的差别。

  我刚解开麻袋口,捧起一小撮广皮和胡椒粉,就听见百汇站后院拍门。

  我问他:“又做什么?”

  他说:“你也别不高兴,不是故意烦你,是师父喊你过去见他。”

  我把火封了,关好门,就叫他一起走。

  他说:“师父在长椿街的东来顺里,专等你一人。”

  那是一座嵌绿镶金的清真饭庄,几何纹样的拼砖花和彩釉的棂花格窗,配上标志性的穹隆顶,为整条街都添了几分纤巧华丽。我一进来,老人就开始往铜锅里放爆肚,等我一落座,过了水的肚仁儿刚好能吃。他布到我碗里,我赶紧点头答谢。

  “以前吃火锅,一桌子人,互相不认识,锅里每人一小格,你吃百叶也好,散丹也好,只管涮自己的。你葛师傅刚进店时,我带他吃过一次,他只要一盘白菜帮子,涮着涮着,就看出小格下面是松的,他就把筷子伸到别人那边,涮进去的是菜,结果夹出来却是肉。直到抹嘴走了,也没被人逮着,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我估摸不出好坏来,只是笑着点头。

  “动筷子,怎么不吃。这家店的二把手,和我是把兄弟,当年师父让我们站大盆上,一上午,要切出六钩子羊前腿。黄天暑热的,汗沤在裤裆里,全淹了,可这是师父交代的话,你敢拗老人的意思吗?还不就为一个孝字。”

  “葛清寄信的事我真不知道,之前他叫我代笔,没有汇报给您,是我犯了糊涂,毕竟这种事还头一回碰上。”我终于听出意思来,赶紧解释。

  “每年市里的各类考评,从旅游局到商业部,再到烹协的‘十佳’,全评下来牌子能挂满一山墙。这个评不上,评那个,总有我拿的。”可能衣领扣得太高,老人脖子又粗,讲话有些憋气。“我是担心你心眼实,前年你冯师哥进鸭房跟他。他呢,不挑肥,不拣瘦,体体面面的,我还说好。那时他偶尔也炒菜,你瞪着眼看,想请教,可他总在肯节儿把你支开。”

  热汗从他瓷实的脸盘滑滚而下。

  “他兜里总揣一瓶井盐,跟海盐味道不一样,要不就自制点五香粉,一撒。你本来死盯着,他却让你拿盘子,你不拿?师傅差使不动你?等你稍一错身,菜就出锅了。冯炳阁跟他斗心眼儿,那就像小格子里的肉,等着被涮。店里每年春节涮堂,鸭炉都得重砌。我就嘱咐你师哥,仔细葛师傅的手艺。结果人家搭烟道时又抖个机灵,问你师哥,我的茶呢?平时给他倒茶都不喝的,这时候问,小冯哪能不走?回来一看,老头拿青灰一抹金刚砂,型儿都码出来了。茶再递给他,他看也不看,反问你师哥,到点儿了,吃饭去吧。”

  老人喘了一口气,想歇一歇再讲。

  “你大师哥再懂事,也没吃过这种委屈。我趁着没闹出事,干脆把他给撤回来。”

  “那陈其和葛师傅最像,怎么连他也没留下?”

  “陈其是陈其。”

  见他不想多谈,我也不好再问。

  “万唐居的字号,最早是山东人打下的,两代掌灶,都是福山帮的,福山人抱团啊。开山时留的规矩,掌灶只给本地人,我们河北的和其他师傅一样,想也别想。那时勤行里,压根儿还没你们北京人。”他又用筷子,把好多肉往我这边赶,“我学徒时,就管倒泔水、运煤球,那时候临解放,万唐居离关张只有一口气。掌灶有一天把我叫去,说孩子,那儿有笤帚,扫扫地吧。那屋子不大,我就扫吧,谁知道在犄角扫出一沓子五万块钱。我农村的,哪见过这么多钱,看着都怕。我捧着这笔钱,说师父,这儿有五万块钱,师父说哪儿呢。现在想想,他搁的他能不知道吗?”

  杨越钧闭起了眼,我以为是锅里的热烟熏着他了,就想把底下的风门关上。

  他说不要关,还得吃呢。

  “第二天,他在另个地方又搁了两万,那阵儿万唐居一天卖不了百八十万,哪有那么多钱让我捡。我又还给他了,他什么也没说。到晚上九点,店门口的玻璃上都有钩儿,我挂好木头板,再把底下的穿钉穿进去,锁死。这时掌灶却把我叫了出去,他问,你行李在哪儿,我说我没有行李,只有一个农村的毡子,破被单儿。他叫了两辆三轮车,他坐一辆,让我把东西搁上车,坐另一辆。”

  “是不是觉得钱数不对,想讹您?”

  “他把我送到东单车站,说店里艰难,对不起你。然后又把那捆钱掏出来,算是贴补我。我说不要,您管吃管住,我还图什么,连工钱都不要。他一听,又把我送回来了,教我做鱼。后来我琢磨,这些都提前商量好的,想收我,又怕我多要钱,才整这么一出。”

  “您师父这心眼儿,可比葛师傅还多。”

  “你得叫师爷。后来他说传你可以,但是你不能进工会,不能进共青团,因为那时候资本家都怕这个。”

  “那您后来怎么连党员都当上了,我师爷现在人呢?”

  杨越钧低下眼皮,不说话了。

  因为不是饭点儿,整个大堂都很安静,就连铜锅里咕噜咕噜的冒泡声,都听得清。

  “后来一九五二年打老虎,人没的。”

  讲到这,他的脸色更不好看了,我想是不是该劝他歇一歇,就回去吧。

  “在万唐居干了一辈子,我永远忘不掉师父一句话。那时候店里食材短,出不来活,也没人吃你的。他又把我叫到跟前,说你想上灶么,我以为他又逗我。”我倒了杯水让老人喝,他缓缓抬起眼皮,“他说规矩是金子,店是筐,乘金子的筐漏了,你的规矩再值钱,也守不住。三儿,等你出息了,记着不是你本事,也不是规矩保了你,是店。这个店在,比什么都大,懂了吗?”

  我别过头,瞥见街上有孩子用手指,在覆满哈气的玻璃上,划下一个大大的“傻”字。

  “不如我换个问法,宫廷烤鸭里里外外这点儿事,你到底拿不拿得起来?”

  我把头回正,略有吃惊地望着老人。

  “四个徒弟里,你最体谅我。你体谅我,就是体谅这个店。我们这帮老家伙,总是要收山的,可等位子留给你们时,这个店也得在才行对不对?”他停了一停,我连连点头,表示听着呢。“我这阵子,心脏越发不好,烤鸭部攥在一个人手里,我这心口就像被谁掐住了。如果你说,这样挺好,那行,将来我就这样把店交给你。真遇到过不去的坎儿,你再来见我,看到时是你哭,还是我哭。”

  那一刻,我恍惚觉得自己就是一把枪,子弹总是要出膛的,你卡壳,大不了就换另一把。

  对我来说,开不开枪不是问题,谁流血才是问题。

  “我只能说,宫廷烤鸭的配方,以前全长在葛师傅脑子里。可如今白纸黑字的,落我手上了。我答应过他的,不露。可您不问,我也不会说。”

  杨越钧合了一下眼,再张开。

  “你小子,会讲话。他肯传给你就好,东西可以一直留在你身上,没有人会为难你。下面的事情,我去做。”老人吃下两片手切羊肉,他满足的样子,像是在嚼干草的骆驼,“对了,你师弟正为咱们店编菜谱,这是商业部的饮食服务管理局起的头,全国第一部各地菜系集萃,万唐居被点名录在第一辑,你配合一下,粗略讲些资料给他编。”

  我答好。

  “我跟市里、烹协许过愿,烤鸭的手艺一定要往下传,什么是往下传?这样才是。”他摸起肚子,用筷子拌起调料,“服务员同志,你们暖壶都冻住了吗?给锅里加点水呀,再烧下去,肉全沾烟囱上了。”

  我坐在杨越钧对面,仿佛我也捡到了他老早放好的一沓钱,他一直在等我还给他。

  我想从那天起,万唐居就像一个紧箍咒,一部忏悔偈,师父随时念,我随时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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