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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高个男的,就是我,从大兴插队回来的我。

  那时,我爸在雪池胡同抬冰,我妈是宣武副食品公司供销科的调度员。像我这种双职工子女,每天饭点一到,见邻居家孩子,捧上热饭热菜,满院儿蹦跶着吃,那是什么滋味,我都不愿意提。妈想我踏实养伤,特意舀一碗高粱米,给隔壁曹阿姨送去,让她中午管管我。人家嘴上自然说好,添一双筷子的事,白天也真来敲我的门,屠国柱,家里贴饼子烙多了,过来帮我们吃一点儿吧。我会隔着窗户说,和同学约好的,出去吃。

  为填肚子,我试过用凉水化淀粉,再拿开水冲红糖,兑好,仰脖一灌,又香又甜。后来觉得胃里还是空,就抓把盐,去街上逮蚂蚱,抓知了猴,烤着吃。好些孩子宁可不正经吃饭,也要挤在绿莹莹的桃树和杨树叶下,围着我。总之只要不挨饿,我招儿多了,逼着自己想。

  那年是早立秋,稍一见凉,即便盐都顺着裤线洒没了,也难见到几只活物,馋虫倒是勾出不少。后来忘听谁说的,十七号大院里一小光头,精豆子似的,在家能炒土豆丝,会熬茄子,我就总跑过去看。他以为我是想蹭饭,每回就单盛出来一份。我摇头给他搁回到砖台上说,你吃你的。他又递了过来:“哥,你吃,脆还是不脆,熟没熟透,我放了一点白胡椒粉,提味,替我把把关。”我捏起一片浅棕色的茄条说:“那我就帮你把把关。”

  我们会挨家挨户地串,看街坊怎么抻莜面,怎么蒸花卷儿,怎么把猫耳朵推撮出花纹。我从哪新学了几手,不方便动,就尽着他先在家里试。从白天到傍晚,他跟在我身后,像一块甩不掉的黏面团。

  他的脑袋又宽又扁,手总在上面抠,我问过他:“你的光头怎么回事?”他说以前头发很多,还留过小辫,后来里面老是长虱子,就越剪越短,直到剃光,天天洗,还是会长。我盯着他的脑瓢又问,现在怎么没了?他说后来他爸干脆拎起暖壶,朝他头上浇开水,说这样能把虱子虮子全都烫死。我仰头直笑,你爸真下得去手,虱子不是他亲生的,难道你也不是?真这样,该烫出你满头脓疮才对,我怎么瞅不见?小光头眨着眼睛说,是真的,真的。空了一空,他又说,整天晃荡下去,也吃不出意思来。不如去专做风味菜的老馆子,尝尝手艺,我爸说,白广路的万唐居,有真东西。

  我照着他的光头上一拍,等你脑袋上的毛长齐了,再说。

  终于有一天,办事处的人打来电话,叫我过去参加分配。我就把绷带剪掉一小截,套了件长袖褂子,再去。那是一幢用朱红色火砖砌的苏式矮楼,外面挂着磨花了的旧黑板。多如喷漆总厂和电表三厂,哪家单位招工,就拿黄粉笔写在上面。办公室里,那个人拎着竹劈包的暖瓶,刚打完水回屋。他见我把四盒五毛八的红梅,从报纸里一亮,就故意板起脸,怪我瞎花钱。等我把烟卷好,又坐了回去。他说:“有个情况,你得先弄明白,像首钢、二机床厂那种地方,都是给退伍兵预备的,厂方直接跟武装部招人。人民食品厂这样的全民单位,少,也轮不到你们这帮知青,我这里,都是集体的。你去,就聊去的办法,不去,再说不去的。”我眼皮一闭,一睁,点了点头,说:“这些都懂。”

  他说:“懂就好办,这片儿的集体单位,那是卢沟桥上的狮子,数都数不清。”他揪出软木塞,将水倒进生满茶锈的搪瓷缸里,来回吹。然后还说:“我这人实在,冲你妈跟我是发小这层关系,像东街第一塑料厂,做大脸盆的,都不跟你提。”

  他由三角柜里,抽出一张表,说:“单给你留的,灰大楼拔丝厂,出盘条,这东西,紧俏。菜市口的羽绒服制品厂也行,去就当天开手续。”我问:“去那做什么?”他说:“流水线呗,工帽往头上一套,砸袖子,缝领口,出蓝棉大衣。”我说:“老坐着,干不了。”他一愣:“老坐着不行?那东风市场的售货员,总行吧。”我说:“老站着,也不行。”他把缸子一撂,横话就出来了:“躺着行,你够资格吗?有这好地方,我还要去。也不过过脑子,年前你在四平园把一崇文的孩子,吊起来打。开春,又给里仁街张家二儿子眼眶拍折了,人刚在同仁医院把假眼装上。这你妈才来求我,快把你搓出去。明告诉你,我还不管了,家待着去,仨月不分你。”

  我又坐近,从两边裤兜里各掏出一盒前门,按在他跟前。再问:“您手里的单子,给我看看。”他半张着嘴,一面朝我的手上瞄,一面把表递过来:“再不济,你不是会游泳么,北海当救生员怎么样,给你条船,有想不开,跳河的,你上。冬天活轻,船都靠岸,光刷刷漆。”

  我对着尽下面两个单位的名字,看了再看。

  他顺着我的眼神说:“糕点二厂,远是远了点,在城外的湾子,可福利好。”

  我问:“这个万唐居,就是那个万唐居吗?”他说:“废话,全北京,能有几个万唐居。”我把手从烟盒上松了回来说:“就这儿吧。”他冷笑着,拿起蓝圆珠笔,在那三个字旁边,打了一个细小的对钩。

  后来我妈怎么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包,好端端的工人队伍不进,偏往五子行里钻。伺候人吃,伺候人喝,白糟践我为你打点前程的一片苦心。

  万唐居里面的院子很深,西边辟出的几间耳房,建了水饺部,小吃门市和面点也是新设的。穿过去以后,要走一条由屏门和花墙围挡住的,紧凑扁长的通廊,才是主楼。我贴着墙身,勉强望见制高点的观景阁,可向东,还是看不到头。我混在刷房师傅们中间,要进楼面试。踏上钉着钉子的木头楼梯时,会听到哪里有叮叮咚咚的敲凿声。我松开领口,想晾一晾身上生出的燥汗。

  这里新上任的支部书记姓齐,总说自己是从外交部刚调过来的。他手里捧着青瓷茶杯,一件卡其布的灰色中山装,立陡陡地穿在身上。他用后脑勺对着我,弯身看完字台上的笔试和体检结果后,转过来问:“你一米九?”我不好不笑,又不好多笑,只是把手上的疤缩在袖管里,想藏一藏。他举起一个荔色的铁皮暖壶,说:“店里是想按征兵的标准,紧着体力好、底子干净的招,以前我在礼宾司招人,门槛更高。你的档案我看过了,用不用你,我个人而言,是有保留的。但你以后的路还长,考虑再三,店里愿意给你这个机会。”我鞠躬谢他,齐书记单手一拦,说:“别谢错了人,不是有人点名要你,我也不好出面。先把职工登记表填了,我再领你见他。”

  按现在的论法,杨越钧应该算万唐居的第三代总厨,当时叫掌灶,也就是大厨师长和热菜组组长。他很好认,那张肉蓬蓬的圆脸,一笑,总会眯缝起柔和的双眼,来看你。宽厚的身板配了件簇新的白色号衣,下面是炭黑的制服呢工裤。头上一顶带松紧的豆包帽,也戴得正正方方。齐书记在我们旁边,也没有多讲,只给了我三个字,“叫师父”。

  我至今都还记得,杨越钧教给我的第一句话。他说做厨子,最要紧的是有一颗孝心。当时我根本没听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天老人还特意问了我家住哪儿,我答:“就在这片儿。”他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然后从兜里摸出一个蓝皮小本,慢条斯理地抹平折角,铺在桌上。他迟缓的动作,像一颗黏滞中还未滴下的蜡油。

  “我是问你家的住址,包括你父母的名字、年龄和单位,都帮我写上。”

  其实这些材料政审时早就填过的,可是见他那么郑重,我只好再拿起笔。

  后来听说,老人真的会提着水果,找到徒弟家里,告诉对方父母,你儿子在我手下学徒,店里会照顾好他,请二位放心。

  既然叫掌灶,火上的事可以全听你的,但你头上,还有东家。以前万唐居的东家和掌灶都是山东福山帮的,从不传给外人。后来把手艺和账本,都留给这位保定人,论老礼儿,是破家法了。但杨越钧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八大居之首的位子,他托得住。

  老年间的掌灶,活儿既要做全,还得看着徒弟,有不服管教,调处不当的,生出事,东家先把掌灶师傅请过来,甭管是不是你的错,您回家,全因你挣的那份钱。当时万唐居的厨子平均工资二十块,我师父一人就拿一百五。不论谁家婚丧嫁娶,认不认识的,他一律随十块钱份子。人肯定不会去,但是钱一定要给到,想那年月,谁肯掏出八毛来,算俩人交情不错了。

  不过有位爷,工资却比杨越钧还高出五块钱,他就是烤鸭部的葛清。凭着独创的技艺和配方,这人树起了宫廷烤鸭的招牌,连着救活好几家店。杨越钧是花了大钱,从大栅栏把他挖过来的。葛清是个活儿极细的人,他在后院的鸭房,别人不能踏进半步。他说过,老杨,这摊事儿交我,钱你绝不白给,但我挣的只就这份工资,旁的事,你也别找我。以前店里有个公方经理,存心让他黑白着干,连烤带片,填鸭扫圈,一肩挑不算,还要他切墩上灶,亲自走菜。气得老头抄起手勺,站后院柿子树下,当所有人面,骂对方是杂种操的。

  杨越钧担心葛清为这事被人上纲上线,便问齐书记,能否将那个经理请走。接着他叫来我,说分你头一项差事,就是把你匀到鸭房。我自然不乐意了,因为师父的烧鱼是一绝,谁不想跟着掌灶,长些本事。刚进店就被支开,那不成了晓市里扔满地的烂菜叶,有人丢,没人捡。可杨越钧不管,派我去的时候,他连一盘菜也没教过我,只扔给我八个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现在是有人说:“你屠国柱命真好,一口气就拜在两位高人门下。”可当时不是这样,去劳资科领工服时,那里的人看我,就像在看一只翻了盖的乌龟。传达室的老谢来换新锁,想跟我逗会儿闷子,他说:“你也要去鸭房了?”我听了,便把衣裤一撂,梗着脖子问他:“怎么着?”他笑着摇摇头,说:“不怎么着,对了,见过你俩师哥了么?”我眉头一张:“什么师哥?”科里的人像捡着钱一样,笑翻过去。我转过身,来回瞧了他们两遍,拿起东西就走。老谢在后面伸着头喊:“可别惹你葛师傅不高兴。”

  那是一身藏蓝色的开襟布衫,抬肩宽松,里料干糙,穿起来像是披了件床单,走路兜风。

  我系好裤腰后,弓身,贴着内厅的落地镜,对着自己的钟罩脸,照了又照。那两道剑眼上,眉骨外凸的凶相,加上峭立的驼峰鼻,怎么瞅,都不像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人。我抠掉手臂上的那几粒血痂,把衣扣挨个别好,用手掌抹平褶子,冲镜子轻轻叫了一声:“屠师傅。”

  一个清凉的、阴郁多风的下午,我站在烤鸭房门前,点上一根烟,想抽完再进去。这是个马蹄形的院子,两侧各栽着一棵老柿树,褐色树皮,沟纹严密,一片接着一片的,有许多殷红色的柿叶飘下来,在明暗交接的斜晖下,如同烧着的纸钱。

  烟抽完后,我又在风里多站了会儿,散散烟味,然后呼一口气,把腿迈进了屋。

  一股臭烘烘的苜蓿味,差点儿将我熏一跟头,我捂住鼻子,看见一团镂花般交互覆叠,朵朵丰满的白烟。用手扇了扇后,总算辨出眼前有一轮黑线。我对那道黑线说:“葛师傅,我是屠国柱,杨师父派过来的。”他继续抽着手里的卷烟,没有答话。我又重复了一句后,他把烟灰直接弹在地上,张起眼瞪我。我很自觉地向后退,直到被他瞪出屋外。

  我原想在院里找个下脚的地方,坐下来,等他喊我。结果是我像尿子一样,一直被晾在院墙下面,看着前院的人,和我初来时一样,伸着脖子往我这里瞧。

  我希望他们同样瞧不到这里,更不会认清我的样子。

  这一晾,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每当天刚蒙蒙亮,我便来拍店门,把老谢从被窝里喊出来,让他放我进去。我说要签考勤,老谢鼓起眼睛说:“记考勤的都还没来,签屁。”我径直走到后院,看见那个精瘦的老头正拿着镊子,拔鸭头上的细毛,就好声好语地向他打过招呼。然后和其他新徒工一样,我开始扒炉灰、添火、砸煤、拾掇灶台。我会往老头的茶壶里倒一丁点儿热水,闷上半杯高沫儿,等他一找水,再续满,那时喝起来,不凉不烫,正合适。

  结果无论我怎样表现,也换不回他的一句话。

  于是我的下手活一干完,就像要饭的一样,自觉地找个背阴处,歇脚。我发现街面上,总有人透过铁栅门,往院里看。我就假装找东西,在院子里转圈儿。当时万唐居的人,一提店里新来了个驴师傅,就是说我呢。那些天我总想,假如葛清真能打我,骂我,该有多好。

  葛清照看鸭圈时,人手一件的蓝蚂蚁工装,被他随便地搭在肩上。耳边,还总别着一根皱巴巴的卷烟,有时摘下来,嘬一口,叼在嘴上,也不耽误给鸭子填食。

  风日渐凉了,院子里那些老树上的枝枝丫丫,被吹得慌促。他却面如平湖,握着破茶壶,放腿上,往把角那么一窝,瞧着那群呆头呆脑的东西。

  其实远远看上去,他自己就像一只垂老的兀鹫。

  那时的万唐居,是靠自造的土冰箱,来给菜肉保鲜。每天,会有专人从德胜门的冰窖采天然冰进来。我爸在那里干了半辈子,这套活儿,我熟,不用人教的。如何上冰,同样是门手艺。一整块冰足足一米见方,半米厚,合四百斤,要靠几个人,合力用冰夹子抬下来,砍成八块,再拿刀铲平撒盐,码到水泥池里。店里给葛清配的不是水泥池,而是半人高的木桶,要垫好冰后,放进小坛子,里面盛着新切的鸭肉。肉不能碰冰,那样会脏了原料。整个过程费神费力,谁都不愿意干。以前葛清身边没人,杨越钧会叫伙计帮他上冰。现在我来了,便没人再管。就这样,耗了半个多月后,我等到了自己的第一个活。而且,这份差事只能我做。

  我拿出一把两尺长的冰镩子,去凿领到手的冰块,寒气和碎渣跃进皮肉里,又痒又麻。我小心地往坛子和桶的缝隙里塞碎冰,这让我想起儿时在羊肉胡同,刚入伏,我们只等批冰的驴车一到,就用小手拼命擖哧凉飕飕的冰。细细粒粒的冰碴和成瓣的冰疙瘩洒在地上,要抢着捡进手心,直冻到指尖像涂了红药水般一片晶亮,往嘴里一含,特别过瘾。因为心神走得远,便没在意,要对这把钢制冰镩留一些力。我紧握住上头的木柄,斜着一剌,这根前有尖刺,尾有倒钩的四方棱,直奔肘关节滑去。

  昏昏默默中,浅浅的血渍渗到冰面,流向砖地。

  我用手胡乱擦了擦伤处,紧闭住眼,把头仰靠在院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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