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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一尊相属永无期

  一缕清凉在杨逸之体内缓缓运行,点滴汇聚起他消失已久的力量。

  杨逸之紧咬牙关,每聚起一丝力量,便将双手从银钉上抽离一寸。秘银长钉摩擦着破碎的骨肉,发出狰狞的脆响,但他却全然不顾。

  砰的一声轻响,他宛如一只脱茧而出的巨蝶,终于挣脱了银钉的束缚,紧紧拥抱着她。

  杨逸之跪倒在狰狞的蛇口中,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一字一字道:“我绝不会让你忘记这一切,绝不会。”

  他伸出手,雪白的衣袖上满是鲜血,宛如溅落了一地残梅。由于失血过多,他手腕上的创口已开始萎缩,只有淡淡的血迹流出。

  他低下头,用力咬开创口,让更多鲜血涌出,滴入她口中。

  这些血中有忘情之毒的解药,也许能遏制蛇之涅磐之毒,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就算流尽最后一滴血,枯槁了生命,只要她能重获生机,他便在所不惜。

  他将自己的手腕放到她唇边,任那淋漓的鲜血,染红了她的下颚。

  曙色垂照在他脸上,这一刻,他所有的温文,从容,风仪都灰飞烟灭,痛苦扭曲了他清明如月的容颜,他紧紧拥抱着她,仿佛要将她的身体纳入自己的血肉,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她静静沉睡,再也不能回答。

  他注视着她,全身轻轻抽搐,为什么会这样?

  他受尽折磨,以为能保护她平安离开,她却又回到了恶魔的宫殿,带着温婉的微笑,站在他面前。

  他以为她会留下来,和自己同赴黄泉,她却又救了他,温柔而坚决地说:“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然后,她沦入沉睡,将他独自留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任他抱着她永不会醒来的躯体,心如刀绞。

  这是多么残忍的拯救。

  他埋下头,任泪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嘶声道:“为什么这样做?我宁愿忘记一切的人是我。”

  她长长的睫毛垂下,覆盖着憔悴的容颜,却依旧无语。

  杨逸之霍然抬起头,绯红的泪水从他苍白的脸上滑落,凝结成一个悲痛欲绝的笑容:

  “如果注定失去,我宁愿从来不曾拥有。”

  他咬牙,一寸寸,撕裂自己的伤口。

  鲜血,一次次凝结,那是他身体的本能,在阻挡着他挥霍生命。但他一次次咬开血脉,任由鲜血流出,直到她的口中浸满鲜血。

  他面色苍白,再也不能支撑,倚着巨齿缓缓坐倒,凝视着这个水红的身影,眼中尽是哀求。

  这一刻,他宁愿信仰天底下所有的神明;这一刻,他亦宁愿跪拜在所有恶魔脚下,奉出自己的灵魂。

  只求她能醒来。

  黎明的光芒在他与她的身上游移着,悄无声息,却是那么冷。

  没有半点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相思的身体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

  她缓缓睁开了双眼,永夜之痛慢慢褪去,苍白的唇间终于点染上一抹淡淡的夭红。

  因为他的血。

  杨逸之怔怔凝视着她,脸上尽是欢喜。明月般的笑容再度在他满是血泪的脸上绽放,诸天救赎,就在这一刻来临。

  他努力微笑着,张开双臂,等着她。

  相思静静地坐起。

  她看着他,却是那么冷漠。仿佛陌生人一般。

  杨逸之的笑容,骤然凝结。

  相思站了起来。她的容颜笼罩在清晨的霞光下,是那么婉柔,宛如一抹同样荡漾着的光,显得有些不真实。

  她的目光掠过他,却没有丝毫波动:“我该去救荒城的那些人了呢……”

  她轻轻皱起眉头:“不知道重劫会怎样折磨他们……”她喃喃说着,踉跄地攀下了腾蛇巨柱。

  他的血还染在她身上,却再也没有温度。阳光将她的身影拉长,轻轻从他身上拂过,像是拂去一片尘埃。

  不留痕迹。

  杨逸之的心突然抽搐起来。

  她还记得荒城,还记得重劫,却忘了他!

  忘情之毒,蚀骨销魂。中毒者将从最不愿忘记的人开始,一件件忘却,直到成为毫无知觉的行尸走肉。如今,他的血融化了解药,解开了她体内的剧毒,却已经太晚,来不及救回她所有的记忆。

  ——她已经忘掉了这些日子来,她最感念的人。

  那便是他啊!

  她口口声声,说不能爱他。但她最早忘记的,的确是他。

  忘记了森严军营中,他白衣尽染血色,跪倒在营帐前,向她托起那带血的雕翎。

  忘记了煌煌冠冕下,他的面容逐渐归于寂静,温柔地伸出手,抚在她的发上。

  忘记了腾蛇巨柱上,她的笑容满是悲怆,轻轻抬头,吻上他的双唇。

  忘记了他和她共同经历的所有。

  天长地久,他将永远承受这份痛苦,孤独一个人。

  他却无法忘记她,忘记这朵水红的莲。那是刻在骨中,印在心底的相思。

  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是怎样的痛苦?

  又是怎样的惩罚?

  他慢慢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带着血与泪的痕迹,却不知道何去何从。

  ——如果注定失去,他宁愿从来不曾拥有。

  但,又如何向轮回问讯、何者才是注定?

  他跪倒在冰冷的大地上,血泪迸落。破碎的双拳一次次捶打着地面,直到溅出最后的血迹。

  那一刻,他忘记了温文如玉的君子之行,忘记了白衣不染的谦谦风仪,忘记了他灵魂中所有的光芒。他疯狂捶打着大地,似乎要洞穿这冰冷的世界。

  他要斩破这夺目的阳光,他要击碎这命运的戏弄,他要撕开这神明的伪善,叩问这错乱了轮回的万千因缘!

  他忽然抬头,看到了卓王孙。

  隔着百丈的距离,洁白的祭台上,卓王孙飘然而立,青色的衣衫划过皎洁的玉石,粲然生辉。

  他像是已在这里站立了千年,身上的衣衫已被晨雾打湿。

  他冷冷地看着杨逸之。

  仿佛毁灭之神,与创始之神,隔着他们命运纠结的世界,相互凝视。

  那么冷,那么肃杀。

  杨逸之忽然感受到一丝锋芒。

  贯天地而来,一直灼入他的胸腔。

  湿婆之弓,在卓王孙的指间闪烁着妖异的光芒。这柄依照大神湿婆手中的兵刃打造的神器,有着世人所不能想象的巨大威能,顷刻之间,就能令三连城毁灭。

  杨逸之苍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渐渐恢复了平静。他站直了身体,站在腾蛇之柱的枢纽前。

  这是他们早就约好的。

  他选择了毁灭,亲自攀上这黄金之城,为他指出蛇柱的枢纽所在。

  他轻轻展开白衣,迎接着这迟来的毁灭。

  忽然,他的心悸了起来。

  他猛然想起,相思正在黑铁连城中解救荒城百姓,如果卓王孙射出这一箭,那么,两万百姓连同她,都将与这座城一齐灰飞烟灭。

  那是他绝不能、绝不能容许发生的事。

  而在此时,卓王孙冷冷地,一字一字道:

  “让开。”

  铮然声响,湿婆之弓跳跃入掌。三枚湿婆之箭中的一枚,已然挂在了弓弦上。这重新打造的神器已不仅仅是一张弓,它其中蕴含着无限的力量,在卓王孙弯弓搭箭的瞬间,便暴散而出,化成一道道璀璨的流氛,旋绕在卓王孙身周。

  刹那之间,组成祭坛的皎洁大理石阶纷纷崩坏。卓王孙那恢宏的力量在这柄神器的助长下,被无限放大,宛如一条奋迅飞舞的神龙,将要脱手而出,直擘苍天!

  没有人能怀疑,这一箭将洞穿螣蛇巨柱,令伟大的三连城顷刻崩坏。

  但他不能让开。

  杨逸之的目光掠下,他能看到,相思正打开囚笼,率领荒城中的百姓们冲出三连城。他们的足迹刚刚踏出这座城池,一旦三连城崩坏,他们将全部罹难。

  他不能任由卓王孙射出这一箭。

  他要成全那抹水红,成全她所有的心愿。

  他轻轻摇头。

  卓王孙目光一冷,弓弦倏然拉紧!

  一阵猛烈的嘶啸声自湿婆之弓上响起,那是毁灭前天地最后的呜咽。

  卓王孙面容冷肃,劲气飞舞,逼入了湿婆之弓中。这柄神器将他的劲气激增十数倍,几乎化为实体,龙蛇飞舞,鳞甲凌乱,缭绕在他身前。

  卓王孙手指猛然放开。

  纯青色的湿婆之箭,带着厉啸之声,飞窜向三连城!

  箭身化成一道冷艳的光芒,疏忽之间,直掠向螣蛇之柱!

  杨逸之望着悠远的天际,轻轻叹息一声。

  他身负重伤,心血几尽,此时心中却忽然空青一片,不染渣滓。他双袖轻轻举起。

  黎明那清澈灿烂的光辉,忽然一黯。

  满空日光,刹那间消失。

  却全都聚在他掌心,指尖盛放着一抹清光。

  那么柔和,温暖,如遥远上古神祗,完成了创生世界的伟业,即将沦入沉睡的一瞬,为苍生留下的一声悠长叹息。

  随着杨逸之衣袖轻拂,清光倏然射出。

  湿婆之箭猛然在空中停住。长鸣声轰啸不绝,宛如一尾巨大的神龙,被猛然扼住。然后,轰然消散。

  巨大的爆炸声裂空响起,漫天烟尘迷蒙,炸响在杨逸之眼前。

  他衣衫落落,飘然若神。

  望着漫天轻尘萎落。

  一尘不染。

  卓王孙双眉淡淡挑起。

  盛怒。

  刷的一声轻响,第二支湿婆之箭已然搭上了弓弦!

  狂放的真气飙射而出,更猛、更强、更狂悍!

  缭乱的龙形飞舞在他身侧,他就像是御龙而行的上古魔神,傲岸地鞭挞着世人。在他面前,没有任何人敢违抗,没有任何人敢陵犯!

  箭尖怒指,直逼杨逸之。

  “让开!”

  字字凌厉,肃杀而坚决。

  杨逸之举袖,轻轻拭去嘴角的血痕。

  ——那是他体内最后的一抹鲜血么?

  他还有什么能抗衡这位毁灭之神的呢?

  方才抵挡第一支箭,已然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风月之剑,空清灵变,宛如仙圣,但可惜的是,他只能发出一剑。

  他的身体,已经化为一具空壳,拿什么来抵挡第二箭、第三箭?

  但他不能退却。

  荒城的百姓,已然逃出了三连城。重劫打算与三连城同归于尽,已遣散了铁骑兵、猛犬兵团。只要打开牢笼之门,就可以带着他们逃出,没有任何阻挡。

  他仿佛能看到,相思正扶老携幼,带着他们拼命往前跑去。

  只要多阻挡一刻,他们就能逃出去。她的脸上,必会绽开欢喜的笑容。

  他便已满足了,无论她忘不忘记他。

  他摇了摇头。

  卓王孙冷冷一笑,弓弦猛放。

  湿婆之箭穿破寂静的日光,向着螣蛇巨柱怒飙而来。

  这一次,不再有风月之剑的阻挡。

  似乎注定,三连城,将在这一箭中陨落,纵然神明都无能为力。

  箭势劲急,飙舞怒前。

  这座城,在陨落的恍惚中颤栗着。宛如众神听到了末日的黄昏号角。

  凄厉的鸣啸声划破了晨空,却倏然噎住。

  仿佛寒冰坠入了春水。

  三连城依旧静静矗立,宛如被遗弃的古迹。

  箭,深深插进杨逸之的身体里。

  他跪倒在蛇首中,身子向前倾斜,宛如一缕弯折的月光。银白色的湿婆之箭从他肋下穿透。他似是要用所有生命、所有努力去迎接这一箭。

  箭身上凝结的末日力量重创了他的身体,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痕。他全部的精力都似乎在这一箭中被毁坏,挣扎在垂死的边缘。

  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这一箭。

  那是他最后的武器。

  他垂下头,缓缓将箭从体内掣出,轻轻抛开。他的身体在剧烈抽搐,但鲜血却似乎已经流尽,不再随之喷涌。

  他用尽一切力量,一寸寸站直了身体。

  只要再挡一箭,她就能逃出去。那水红的莲花,就会永远绽放,再也不会枯萎。

  他笑了,笑容是那么迷蒙。

  不再有痛苦,他不会再感知到痛苦。

  第三支箭,搭在了弓弦上。

  这是最后一支箭,黄金之箭。

  它必须要命中。华音阁主之威严,与卓王孙之怒火,命令它必须要命中,让这座城在崩坏中毁灭。

  绝没有第二个选择。

  卓王孙搭弓,引满。

  冷肃的目光,逼紧黄金、白银中那一抹淡淡的身影。

  冰河解冻,寒鸭戏水。

  潜虬媚渊,飞鸿远音。

  梦花照影,见月流芳。

  曲渡舟横,小浦渔唱。

  绿黛烟罗,红霓云妆。

  饮虹天外,怀珠沧浪。

  十二式剑法,代表着十二种力量,是十二番不同的剑心,为卓王孙而狂舞。此时,他如龙一般,张开了他被冒犯的逆鳞。

  蒙蒙青气,在他身周缭绕着,渐渐化成无数细小的剑芒,一柄柄,没入了湿婆之弓那巨大的弓身里。卓王孙心境在逐渐变化着。

  欢喜,焦虑。快乐、忧愁。怜惜、哀伤。愉悦、悲戚。珍爱、盛怒。牺牲、怨恨。

  每一种心境泛起,都化为力量,沉淀在暴躁的心脉中,鼓涌而出,化成霸悍绝伦的真气,疾冲湿婆之弓。

  然后,一心皎洁,宛如天心红日,照耀万物。

  那支箭,亦不再有任何锋芒,只带着毁灭的肃杀。

  凛凛直指三连城中的杨逸之。

  杨逸之迷蒙的目光已无法锁住这点肃杀的光芒。他嘴角绽起一丝笑容,却也不再恍惚。他努力睁开被鲜血沾湿的双眸,想看清楚眼前这狂傲如天一般的身形,却发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他,不能再守护了么?

  他与他,本不该对决的。

  是宿命么?

  他要守护,而他,却要毁灭。

  他心底感受到一丝凄绝的痛苦,忍不住轻轻问道:

  “我们还是朋友么?”

  轻轻的声音,穿过了百丈的迷雾,传到他耳畔。

  朋友。

  卓王孙控弦的手指猛地跳动了一下。

  嵩山大会,他与他惺惺相惜,约定天下武林,从此不再争斗。

  御宿峰顶,他衔杯执酒,待他三月之后同饮。

  谁也没有想到,那一次订立的约期,已过去了如此之久,他们才再度相会,却已是这般模样。

  若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做他的朋友,那只能是这个白衣落落的男子。

  辉煌的曙色照进他的眼睛,带来一丝刺痛。

  他却不能认这个朋友。

  露冷风重,他站在祭台之顶,已经足够久。足够透过百丈的距离,看到他和她的一切。

  那一刻,他惕然而惊。

  只因为,他惊愕地听到,自己冰冷的心中,竟然也会传来破碎的声音。

  从此,他便不再要朋友。

  “茫茫天下,任何两个人都可以是朋友,但唯独你我,不是。”

  “永远都不是。”

  杨逸之掩住创口,猛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与他,终究要做敌人的么?终究要他站在三连城头,接他这一箭?

  为江湖正义、为天下苍生、为了她?

  卓王孙目光冰冷,手指在弓弦上缓缓游移着。

  “今日这一箭你若不死,我当与你约战圣山岗仁波吉峰。”

  “你我之间,必有一战。”

  他手臂猛然张开,双目中透出慑人的寒芒!

  尽是杀意!

  杨逸之勉强站直身躯。

  他要接这一箭,一定。

  那是他最后的守护。

  猛然,一股妖异的力量袭来,他的身体被撞开。。

  非天之王的华丽衣衫,将他环绕住。重劫那颤抖的声音宛如一抹创伤,自背后传来:

  “让开!”他用力将杨逸之拉向后方。

  “只有我,才有资格与这座城同归于尽,只有我,才有资格毁灭这座城!”

  杨逸之再也没有力量抵挡。他看着重劫,看着那孱弱的身躯披起华裳,看着那妖异的面容笼罩上圣洁的光辉。

  ——亦是如此庄严而高贵,威严,宛如苦行后的第一代非天之王。

  他本是非天一族最后的王裔,是执掌征战与厮杀的王子。他亦应该秉承光荣而生,纵然诸天神祇,都无法遮蔽他之光辉。

  重劫笑了。

  那是温和的,宽容的笑。

  他捧起头上的秘银孔雀之冠,轻轻放在杨逸之头上。

  他从身后猛然拉起一物。

  那是一只机关做成的蛇,巨大的蛇身蜿蜒着,肋下生出两只铁铸的翅膀来,与螣蛇巨柱上画的图腾一模一样。重劫抱起杨逸之,将他放在蛇身上。

  “记得我说过么?蛇若是飞上天,就会化成龙。”

  他向杨逸之一笑。那一刻,他苍白的脸被晨曦染红,通透的眸子褪去了所有阴霾,变得无比清澈。

  谁也不会想到,他的笑容亦会有那么一刻,如明月一般动人。

  他轻轻一按。

  机关螣蛇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啸,铁翅一飞九丈,疾飞而出。

  重劫望着渐渐远去杨逸之,目光中尽是痴痴的眷恋。

  “相信么,在很久以前,我很像你……”

  “曾像你一样,相信光明。”

  “你便是我的光明。”

  “所以,请一定,代我活下去……”

  “活在永远的光明之中。”

  他微笑着,轻轻躬身,向杨逸之行永诀之礼。

  与此同时,卓王孙一箭轰然怒发,向三连城射了出去!

  重劫看着这一箭,他面上浮出一丝微笑。

  “没有人能毁灭三连城,只有我……”

  他抓起一个巨大的机关,猛然折断。

  轰隆巨响,三连城上猛然炸起冲天的火光,就在湿婆之箭射中前的一瞬,崩坏,瓦解。

  重劫仿佛听到杨逸之的惊呼从远空传来,他的心无比宁静,再无牵挂。

  他缓缓坐倒,感受到冲天而起的火光将他包围,炼化。

  黄金、白银、黑铁,三座城池,三种光荣,混搅在一起,搅成一团浓重的赤电火团,燎烈成惊天动地的一场大爆炸。地底的火脉被这场爆炸完全惊动,瞬间喷出万道烈焰,粗长的火苗直掠三千丈,将天空都炙成了一片火烈!轰然崩塌声震耳欲聋。

  这一刻,宛如末世。

  天灭。

  重劫猛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温暖涌了过来,瞬间将他吞没。

  他的意识倏忽间化为一片混沌,但他并不惊恐,只感到一种真正的大欢喜、大敬畏、大庄严。他感受到自己的心逐渐平静,越陷越深,陷入了温暖、光明的怀抱中。

  一大片光从宇宙深处滋生,将他环抱住。

  再无需永远居住在那断绝生息的废城,承受无尽的孤独。

  再无需忍受那昏黄的尘雨,与没有四季、没有日夜的天空。

  再无需面对那一张张失去瞳孔、饱含责问的脸孔,再无需夜夜聆听每一块砖、每一处石柱发出的哭泣。

  这道光明将永远陪伴着他,直到诸神的黄昏将一切摧毁。

  恍惚之间,一个巨大的人影从光明中走出,向他伸出了手。

  那是伟大的创世神祇梵天,终于感动于他之苦行,从辉煌的神殿中走出,迎接他加入永生者的行列。

  重劫发出一声欣喜的啜泣,猛然跃起,紧紧握住了梵天的手。

  神祇带着他,向光明的源头行去。他能看到自己的每一个脚印,都化为光明。

  他抬头,神祇在向他静静地微笑着。他霍然发现,那笑容竟是如此熟悉。

  一如地宫中跪倒的月光。

  他笑了,无比欢愉。

  原来,他不曾被抛弃。

  他的神祇一直都在他身边,陪伴着他。

  三连城焚灭,一切化为劫灰,永远地埋在地底。

  无论神谕还是妖魔,都将化为永恒的记忆,不再留下只言片语。

  尾声

  三连城覆灭后,梵天的信仰也湮灭于劫灰。

  俺达汗率领所有子民归信佛教。他亲自到蒙藏交境处迎接索南迦错活佛,将佛法的慈悲传遍整个草原。

  在诸天梵唱中,他继续建设着那座青色的城池,让它日益恢弘,富饶,伫立在苍茫的草原之上。

  多年之后,当他正式接过明朝顺义王的册封时,依旧能回忆起,那朵水红的新莲,在如血的夕阳下,对他脉脉述说。

  “请大汗许给所有子民,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他接过王冠,释然一笑。

  他做到了对她的承诺。

  虽然,最终没能拥有她,却拥有了她的仁慈、悲悯,拥有了她的意志、理想,在塞北草原上,建造起一座永恒的不朽都城。

  城市建成的庆典上,蒙汉两族的人民都对着他雀跃欢呼,由衷地歌颂着他的不朽功勋。孩子和老人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如莲花般绽放,紧紧簇拥着他。

  他轻轻闭上双眼。

  这一刻,他感到,她与他同在。

  杨逸之握着一束青色的小花,走进荒城。

  这座城池,已成为蒙、汉互市的桥头堡,每天都充塞着欢乐的人群。

  那个女子的祈愿,终于变成现实。

  这座青色的城,已成为一座永恒的都城,再也不会毁坏、崩灭。即使有一天它消亡了,它也永远矗立在人民心中。

  一如那个被称为莲花天女的女子。

  人们会永远铭记,在短短的数月时间里,这个水红色的女子,为他们缔造了两座城市。

  一座建在丰州滩上,有金色的稻谷,整齐的版升。当三连城的神迹灰飞烟灭,它还伫立在草原上,为人民带来自由与富足,千年不变。

  而另一座,建在人们心中。

  这是一个女子,用她的信仰与执着建起的奇迹。是属于莲花天女的传说,必将在草原上代代流传。

  杨逸之在集市上寻找着。

  过尽繁华皆不是。

  当夕阳染红了草原,他终于发现了那抹水红,欣喜地冲上前去。

  但他的身形突然静止。

  集市的一角,卓王孙青衣落落,随手执着胭脂马的缰绳,望向远方。他面容淡淡地,看不出表情。相思在他身前不远处的货摊上,细心挑选着什么。

  她拾起一条牛骨串成的珠串,轻轻摩挲着,又放下,拿起另外一串。她仍旧略显憔悴的脸上泛起淡淡红云,盈盈浅笑是那么纯粹。

  这一刻,她只是一个在集市中挑选饰物的少女,无忧无虑。

  良久,卓王孙伸出手,轻轻将她拉上马。两人同骑着,缓缓走向城外。

  走向烟雨凄迷的江南。

  杨逸之定定地站着。

  他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说那句话。

  ——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他也明白了卓王孙的话。

  ——茫茫天下,任何两个人都可以是朋友,但唯独你我,不是。

  如此,他亦再也不可挂念那抹水红,永远,永远。

  但他又如何忘记?

  生生世世,他注定都要在这不能消退的记忆中煎熬着。那抹水红,是蚀穿心骨的毒药,纵使天荒地变、埋骨成灰,亦不得解脱。

  她骑在马上,一件件举起买来的饰物,柔声向卓王孙夸耀着,脸上尽是少女的娇俏。

  卓王孙望着远方,淡然不语。她却并不在意,依旧细数着她买来的珍宝,开怀微笑。

  杨逸之看着她明丽的笑靥,心中有一些酸楚。

  这时,她的笑容是那么纯粹。

  似乎只要在他身边,一切都变得简单,不必再担心。仿佛一株不堪塞外风雨的新莲,只有回到了那淡烟轻雨的池塘,才可尽情绽放。

  而当她在他身边时,悲伤与忧愁是那么多。

  数月的磨难,他们共同度过,他总是用尽所有力量去守护她,却给了她那么多不可承受之重。

  重到她宁愿选择了忘却。

  是他的错啊。

  杨逸之缓缓抬头,释然一笑。

  ——如果这份记忆让你无法承受,那么,便让你微笑着忘记。

  我亦终身不再提起。

  这份记忆将由我独自拥有,独自珍藏。

  独自看你微笑,看你忧伤。

  永远。

  他轻轻放手,那束青色的小花在暮风中被吹散,飘向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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