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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雪色佳只有两家东方食品店,都是南韩人开的,里面的食品价格很贵,使得当地的中国人怨声载道。

  “我建议你们开一家东方食品店。”梁盛对阿瑞和嘉雯说。

  “我没有资金,很难开起来。”阿瑞有些犹豫。

  “没关系,我会借给你,再说你不需要很多启动资金。有机会就要把握。”梁盛拍了拍阿瑞的肩膀。

  “我们现在已经有了一辆卡车,这样在进货上就没有额外的支出了。只需要租一个铺位,稍微装修一下就可以了。”嘉雯赞同梁盛的意见。

  “也许应该试一试,我不是经常唱那首歌,三分天注定,七分天靠打拼,爱拼才会赢?”阿瑞最后说。

  嘉雯很快在雪色佳的主要商业街上租了一间大约两千平方英尺的店铺。店铺里面的墙壁早已剥落,地毯也残破不堪。因为请人装修的费用太昂贵,嘉雯和阿瑞就决定自己动手装修。嘉雯下班以后就直接到店铺里去,和阿瑞一起刷墙。他们把旧的地毯全都撕掉了,铺上了地砖。两人装修到半夜,累了,就躺倒在那堆旧的地毯上休息,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到了早晨,嘉雯先被冻醒了,她叫醒了阿瑞。晨曦从玻璃窗慢慢地溢了进来,照亮了店里雪白的墙壁和地面,和前一天刚刚买来的货架。两人依然躺在地毯上,享受着一个忙碌的白天开始之前的片刻宁静。

  “你说我们给这家店取个什么名字呢?”阿瑞问嘉雯。

  我想叫“华美食品店”,取“中华之美”的意思,还有另一层意思便是‘华人在美国’。

  “这个名字不错。”

  “如果这家店的生意好的话,你以后就不要送货了,开卡车跑长途太辛苦了。”嘉雯说。

  “我不在意辛苦的,只是不忍心你和我一起受累。”

  “我是自愿的。”

  阿瑞轻轻地抓起了她的手,“你看,你的手变得粗糙多了。”

  “无所谓了,如果手没变粗的话,怎么能算洋插队呢?我担心你这些天一个人给餐馆送货,又要给我们的食品店进货,实在太累了,你还是请一个人帮忙吧。”

  “我可以请阿峻帮忙,他和阿坚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阿坚最近很少和我联系了,听说他在德州开了一家餐馆,发了财。阿峻可以挤出时间来帮我。”

  “那太好了。”

  两天之后,阿峻第一次帮阿瑞开车送货到了雪色佳。他在“金阳餐馆”门口卸货的时候让嘉雯看得呆了。他把一百磅重的大米从卡车上甩到卡车下,像甩枕头一样地轻松。卸了货,三个人就进了餐馆去吃饭。

  他们迎面见到了莹妹,阿瑞就介绍阿峻和莹妹认识。莹妹有些腼腆地对阿峻微笑了一下,算是打过了招呼。

  三个人落了座,阿峻小声问,“你们说,如果我追她,我有没有希望?”

  “看来你对莹妹一见钟情?你没有去追,我怎么知道呢?不过你和莹妹看上去倒是天生的一对,她那么楚楚可怜的,需要一个象座山一样的男人。”嘉雯说。

  “你哪里象山,你象一条牛。”阿瑞在阿峻的肩头捶了一拳。

  “严肃一点,我在和你们讨论终生大事。告诉我,莹妹喜欢吃什么,我回纽约之后给她买。”

  “她是你们福建老乡,当然喜欢吃咸橄榄了。”嘉雯告诉阿峻。

  在“华美食品店”开张的前一天,早晨刚过五点钟,阿瑞就被唐人街小旅馆楼下的面厂伙计铛铛啷啷开铁门的声音惊醒了。阿瑞缩在被窝里,紧闭着眼,不肯起床。被子散发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还夹着腥腥的汗臭。阿瑞把被子往下踢了踢,让它尽量离自己的鼻子远一点。

  阿瑞知道大约再过五分钟,面厂的轧面机就要轰天震地地响起来了。他很想再睡一会儿,哪怕多睡二十分钟也好啊。这一两个月以来,他要给餐馆送货,还要装修自己的食品店,每天都只能睡四五个小时。阿瑞不止一次对嘉雯说过,等食品店开张了,他一定要连睡三天三夜。

  楼下面厂的轧面机按时响起来了。阿瑞摸索着穿好了牛仔衬衣和长裤,到洗手间去洗脸刷牙。十分钟后,他已经走在了唐人街秋风瑟瑟的街头了。

  街上的行人很少,大多数的店铺还没有开门,一眼望过去只有密密麻麻的垃圾袋歪在街两旁,漆黑而鼓涨。路边的污水照例发着刺鼻的气味,那是一种混合着臭虾、腥鱼、烂菜,人尿的莫名气味。秋风已经变得凛冽了,一排排小针似的钻进阿瑞的衬衣。他很后悔出门前没有听嘉雯的话,穿上一件厚一点的夹克。

  嘉雯一向干脆,很少讲废话,说重复话的,不知为什么,最近变得有点罗哩罗唆的。常常怪他衣服穿得不够厚,觉睡得不够多,开长途中间休息的也不够长。她还几次怪他不该走路去取卡车,因为他一整天要搬上卸下上万磅的货,在早晨应该节约一点体力,再说他如果坐出租车的话,他也可以节约一些时间,免得为了在餐馆关门之前把货送到而在路上拼命赶时间。可惜去停车场没有公共汽车可搭,但出租他是不肯叫的,叫一次要十几块钱,他要卖十几桶豆腐才能补回这十几块钱。

  停车场终于到了,阿瑞远远地看到了自己的白色三菱卡车。每次他把卡车停在唐人街过夜,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尤其是昨晚当他把车钥匙交给那个黑黑壮壮的,胳膊上刻着刺青的墨西哥人时,心里就愈发的不踏实。他交了钱,取了钥匙,把卡车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才算放宽了心。阿瑞开动了卡车之后,先接了阿峻,然后到“昌盛公司”取货。“昌盛”的老板娘见了阿瑞鼻孔就开始朝天了。

  “阿瑞你有几张货单没结了,是不是先把以前的帐结了再拿货呀?”

  “老板娘,对不起,可不可以再缓一单?明天我的食品店就开张了,开张后肯定会有好生意,我下次来一定付货款给你。”

  “你一定是装修店花了很多钱,我早都告诉过你,没有钱就不要做生意,你以为老板是这么好当的?这年头怎么什么人都想当老板?”老板娘特地把“什么人”三个字咬得很重。

  “我是什么人?”阿瑞的脸色有些变了。老板娘是阿瑞的福建老乡,只不过早来了十几年,置下了一些产业,自然可以轻视阿瑞这样一人一车的小老板了。

  阿瑞和阿峻一口气都没歇就把几千磅的货装完了。直到阿瑞开车离开了批发公司,脸还是青的。

  阿瑞用手提电话拨通了嘉雯办公室的电话:“我想你。”

  嘉雯在电话的另一端轻轻地笑了。“打电话就为了说这个?”

  “不全是。”他把老板娘的话学了一遍。

  “不要管她说什么,难听的话我们听太多了。还是想想店里缺什么货,我们明天要多准备一点新鲜货,不能让顾客失望。”

  “好的,我一定去多买一点海鲜和中国蔬菜。”

  到了傍晚七点多,阿瑞还在路上。嘉雯打电话给他,问他为什么还没到家,问他累不累,困不困。卡车的噪音很大,他只好对着手提电话喊:

  “我不累。”

  “实在坚持不住,就停下来休息一下。”

  “我可以坚持,我要早一点回到店里,我还有很多货要卸,今天晚上恐怕是没有时间睡觉了。”

  “我只是担心。”

  “不要担心,我精神很好,你听,我还在唱歌。你喜欢听什么歌?我给你唱。”

  “我喜欢你唱的风雨无阻”。

  阿瑞对着手提电话就唱了起来:“给你我的全部,你是我今生唯一的赌注……”

  卡车的轰隆声成了背景音乐,手机里充斥着噪音。阿瑞关掉了电话。

  “我来开一会儿吧。”阿峻说。

  “不要了,再过一刻钟,就可以到家了,你这几天也累坏了。”

  而明天是开张大吉的日子,明天就应该是一个新的开始了。

  阿瑞实际上已经很困了,一路上他已经停下来了三次去买咖啡。他非常想把卡车停在高速公路旁的休息区里,躺在卡车里好好睡一觉,哪怕睡一个小时也好。但他没有时间,他必须在餐馆关门之前把货送到,更何况食品店里的货还要整理。

  他想着想着,不由得就闭了一下眼睛,等意识到自己闭了眼睛,又急忙睁开,出了一身冷汗。他告诫自己无论如何要保持清醒,把卡车顺利地开到家,嘉雯在等着自己。前面的一段路很黑,他拼命睁大了眼睛,想辨清路上的白线。

  他想把卡车换到左边的那条线上去,但是因为刚刚下过雨,路很滑,他控制不了方向盘,卡车在高速公路上突然象一个疯狂的庞然大物,左倾右斜,最后倒栽葱跌下了公路旁的山坡,翻了一翻,最后大头朝下撞到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上,停了下来。

  卡车的驾驶仓深深地陷在淤泥里,阿瑞和阿峻头朝下被困在驾驶室里。血全涌到了头上,阿瑞头痛欲裂,眼前变得漆黑一团。

  “嘉雯,嘉雯,来救救我,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他呻吟着。

  “我们要赶快爬出去,不然来不及了。”阿峻说。

  驾驶室里的空气越来越少了,阿峻慢慢地解开自己的安全带,用头顶着驾驶仓的顶棚,扭转着自己的双腿,一秒、两秒,一分种、两分种,他把双脚转向了自己左边的窗户,用尽全力,踢碎了窗玻璃,从窗口爬出来,随后又把阿瑞拖了出来。

  嘉雯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她还以为阿瑞已到了店门口。他总是在店口打电话给她,让她到驾驶室里拿一些报纸之类的散货。她欢喜地抓起手机,但是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请问你是夏晨瑞的女朋友吗?”

  “我是。”

  “我是警察,夏晨瑞刚刚在纽约州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希望你能立刻赶到现场。出事地点靠近二十八号出口。”

  “他人没有受伤吧?”嘉雯焦急地问,心几乎跳出胸口。

  可是电话已经断掉了。她回拨警察的号码,却听不到接通的讯号。她奔进车里,以最快的速度向出事地点开去。她的双手颤抖,似乎无力把握方向盘,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撞到旁边的汽车。公路上雨雾弥漫。她加快了雨刷转动的速度,眼前依然是模糊的暗夜。生命中的黑暗就这样无所顾忌地扑面而来。似乎过了许久,她才意识到真正遮挡自己视线的是她的泪雨。

  她在心里祈求,向这世界上所有她可以叫出名字的神:上帝、玉皇大帝、观音、圣母玛丽亚……祈求阿瑞的平安。

  远远地,她就看到三辆警车停在二十八号出口附近。警灯有节奏地闪动着,照亮了阿瑞的完全陷入了公路旁的泥坑的卡车。

  现场的警察指挥她把车停在了警车后面。她跳下车,看到只穿一件单薄的牛仔衬衣的阿瑞站在风雨中发抖,而阿峻蹲在公路边上抽烟。她的心突然安稳了,她已不在意卡车或者“华美”的开张,她只要一个完完整整的阿瑞。

  “他很幸运,他只有百分之一幸存下来的可能,但是他幸存下来了。”警察说。

  她冲过去把阿瑞搂进了自己的怀中。她发现他突然瘦了许多,在她的怀里全身发抖。他的手掌被车玻璃割破了,鲜血直流。她抓起他的手掌,不知所措地用衣袖替他止血,可是血还是不停地涌出来。她就用嘴去阻挡,这时她的泪奔涌而出,和他的血融入了一处。

  “我什么都没有了。”阿瑞说。

  “你还有我。”

  “我从卡车里爬出来那一刻,我就想我不能把你一个人孤单单地留在世界上。爱你,就是我下半生全部的意义了。”他在她的耳边轻声说。

  “我刚才一路上祈求所有东西方的神保佑你。”

  “其实是你的爱保佑了我。”

  她转过身去问阿峻:“阿峻,你没有受伤吧。”

  阿峻摇摇头,难过地说,“如果我刚才命令阿瑞停下来,换我来开,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我真对不起你们。”

  “不要这样说。这样的事情是谁也料不到的。”嘉雯立刻安慰阿峻。

  “阿峻,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瑞说。

  这时救护车到了,一位救护人员开始为阿瑞包扎伤口。

  阿瑞的整车的货都被卫生局贴上了封条,因为翻车,鲜货和干货混在一起,相互污染,这些食品已不容许再被销售。在警察和保险公司写了报告之后,“乔治拖车公司”派车来把阿瑞的卡车和货一起拖走了。

  “他们拖走了我的卡车,就等于拿走我的全部生意。”阿瑞的声调绝望。

  “不要想这么多了,先去医院检查身体。”她劝慰阿瑞。

  嘉雯陪阿瑞和阿峻做了身体检查。阿瑞除了手掌上的外伤,一切正常,而阿峻毫毛未损。这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嘉雯和阿瑞回到家时,已过了午夜。他们不约而同地恐惧天亮,恐惧“华美食品店”开张时刻的到来。可是广告已经做出,他们无路可退。如果不按时开张,他们也要照付房租、水电、人工等费用,经济损失会更大。

  嘉雯在心里暗自感叹,人生是多么变幻无穷啊!在一瞬间,灾难就取代了喜庆,眼泪就覆盖了欢喜。

  那一夜,阿瑞几次从噩梦中惊醒,他梦见自己仍然驾驶着沉重的卡车,身不由己地向山坡下滑下去,滑下去……

  嘉雯把他拥在怀中,一遍遍地柔声地告诉他:“你现在已经安全了,你在我们的家里。”

  她用颤抖的手指慢慢地梳理着他的头发,想使他安静下来。他终于重新沉入了梦乡,但她却无法入睡。她似乎也曾坐在阿瑞的翻滚的卡车里,向泥泞的山坡滑下去,她恐惧地预感到她和他的一部分生命正在缓缓地塌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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