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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当嘉雯在“辣味牛排店”门口见到阿瑞时,她几乎认不出来他了。平常他做工穿的永远是白衬衣黑裤子,而那天他穿的是银灰色的滑雪衫,米色的卡其裤,看上去潇洒活跃。进了牛排店之后,他脱下了滑雪衫,露出了米色的毛衣。他的毛衣和她身上的羊绒衫的色调完全一致。

  “你看上去和在餐馆里做工时不一样。”她说。

  “你也是。”

  “如果我们不在休息的日子见面,也许我永远看不到你的另一面了。”

  “我很担心你不会来。”

  “我也以为我不会来,但还是来了。因为我有一种想跟你谈谈的愿望。”

  “谈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比如你在美国有什么打算?”她问。

  “我的生活一直都是没有目标的,就是打工谋生呗。好在刚来的时候,请律师帮我办了一张工卡,总算可以自由打工。”

  “我的目标就是在美国拿一个学历,不然我就永远做家庭主妇了。”

  “我不能想象你做家庭主妇的样子,你那么能干,永远做家庭主妇太可惜了。”

  “你是因为我能干才对我印象深刻?”

  “不是,是因为你身上有一种善良的东西,这种善良和你的孤傲气质结合在一起就使你显得很特别。”

  嘉雯突然无言以对。过了几分钟,她似乎刻意要转移话题,就问:“你当初是怎么到美国来的?”

  “几年前我原本是到莫斯科做生意的,但到了莫斯科正赶上前苏联内乱,我病倒在了红场边上的一家小旅馆里,躺在床上昏睡了十几天。几次警报响起来,同屋的人拖我起床出去躲避,我都拒绝了。我只想一直睡下去,因为只有睡眠能给我安慰。”

  “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生病,你当时一定很绝望。”

  “等我有力气爬起来,我就站到了房间的窗口旁。窗户很小,但从里面可以望到红场的一角。我看到几只鸽子,用嘴一下一下地啄着地面上的弹片的残骸。等我再多一点力气的时候,我就挣扎着走到了广场,坐到长椅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面包,一点一点地喂那几只鸽子。广场上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偶尔可以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穿着沉重的黑皮鞋的警察巡视而过。即使太阳升起来,太阳也是面色苍白的。”

  “人到了国外,才会真正理解流浪这个词儿。”

  “我总会想起我老家门口的那条暖暖的河,河的尽头接着海,我一直不知海的那一边是什么样的景象。我辗转欧洲很多个国家,德国、法国、英国、荷兰,最后才到了美国。每一步的流浪都好像是因为命运的牵引。我就像在海上漂泊了多年,周围永远是一层不变的海浪和天空,而突然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座美丽的岛屿。一个好女人就是一座令人心醉的美丽的岛屿。”

  “好女人在哪里?”

  “你就是我说的好女人。”

  她沉默了。

  她是好女人吗?可她是别人的女人,一个别人并不珍惜的女人。小时候上图画课的时候,她总是紧张,画得很糟糕,但是在换了一张白纸,画第二次时她就会画得好得多。她可以重新开始吗?她有没有权利向生活再要一张白纸,来重画她的爱情?

  “我以前在大陆有过一次婚姻,”阿瑞接着说,“那时太年轻,糊里糊涂地结婚,后来分居两国几年,彼此的记忆淡漠了,也就分手了。这几年我一个人生活,也不觉得有什么空落,直到认识了你,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在等待你。”

  吃过了饭之后,她和阿瑞走出了牛排店,发现雪已经落了几寸,把她的车整个盖住了。他们没有急于去扫雪,而是坐进了车里。她发动了汽车,音响里传出了Ceiling Dion深情激越的歌声:

  You were my strength when I was weak

  You were my voice when I couldn't speak

  You were my eyes when I couldn't see

  You saw the best there was in me

  Lifted me up when I couldn't reach

  You gave me faith'coz you believed

  I'm everything I am

  Because you loved me

  ……

  车里的温度慢慢地升高。他捧起她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嘴唇探到了她的唇。他的唇充满着壁火般温暖的气息,把她迅速地笼罩了。她的坚强外壳一片片地碎裂,裸露出孤寂的身体和无助的灵魂,渴望着被怜惜、被爱抚、被恋慕。

  这样的热吻她已很久不曾体验过。

  在她和韩宇的婚姻中,接吻似乎是多余的,而在最近的一两年,做爱也可有可无。她并不是作为一个女人和他生活在一起,而是作为一个共同应付柴米油盐的伙伴。当这个念头一旦从脑海里跳跃出来,她便委屈万分了起来。她的身体是被遗忘在空谷中多年的一株幽兰,现在终于有人涉水千里寻到了她的芳踪。

  阿瑞牵着她的手把她拉到了车的后座。她的身体在狭小的空间里和他的无限地接近。她放任自己,完全陶醉于这种接近之中。

  而此时此刻放任是多么痛快、多么销魂啊。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她的肢体存在着,但只是机械地组合在一起,麻木、沉睡。他的手每抚到一个部位,便点醒了那个部位,使她的全身活跃灵动了起来,欢欣兴奋了起来。他的爱抚有着无可抵挡的魔幻的力量,把她重塑了一次,使她柔软,使她妩媚,使她的生命之花在欲仙欲死的巅峰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美丽。

  她在快乐的叫喊中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她在生命的燃烧中如凤凰涅磐之后重生。

  车窗外的白雪又纷纷扬扬了起来……

  在后来的几个星期里,她和阿瑞已经难舍难分。有一天她下工之后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坐在车里和阿瑞聊天。等她回到了家,发现韩宇不在。过了大约五分钟,韩宇面色阴沉地进了家门。

  “你不要再和我演戏了,我知道你今天晚上出去做什么了。”韩宇说。

  “我和你扮演‘郎才女貌的模范夫妻’也演腻了。”

  “这只是你的借口,你就是喜新厌旧。可是你喜新厌旧也没有关系,你找一个比我出色的我也服这口气,你却找一个连身份都没有的打工仔!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会为一个打工仔就毁了我们几年的婚姻。”

  “打工仔也是人,也有爱和被爱的权利。按你这个逻辑,我一定要找一个博士后才会让你服气了?”

  “我只是不希望你流浪街头。”

  “你以为我离开了你就一定会流浪街头吗?”

  “你和那个夏晨瑞在一起怎么可能幸福?”

  “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很清楚,就是我和你在一起并不幸福。”

  “你所谓的幸福是什么,我吼过你,骂过你,还是虐待过你?”

  “都没有,可你也从来没有赞美过我。”

  “你知道我这个人不会说甜言蜜语。”

  “你会的,只不过你觉得对我不必说。”

  “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很大气的女人。”

  “大气的女人就不需要被欣赏吗?其实我是很简单的女人,也有女人的虚荣心。你并没有真正爱过我。或许你根本不知道女人想要的是什么。”

  “女人想要的是什么?”

  “女人想要被男人疼爱、呵护、怜惜。”

  “只有脆弱的女人才需要那些,可你是坚强的女人。”

  “你错了,韩宇,你并不了解我,我不是坚强的女人。这么多年来我不想要求,或者乞求你的疼爱,因为我总是固执地认为感情应该是自然的,如果我张嘴要求了,乞求了,即使我得到了,也都变了滋味。很多次,很多次,尤其是我到了美国之后,我看到你常常去帮助一些外表楚楚可怜的女孩子,而对我的孤苦无助熟视无睹,我就想对你说,我也很弱,很需要你的疼爱,你的帮助,可是话到嘴边,我又咽回去了……”

  “也许你早一点说出来,我们就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可你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感觉到呢?”

  “也许我太忙了。为什么我们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欢乐呢?”

  “我们并没有共患难过,只是我替你分担过忧愁,你曾经是我生活的中心,现在我厌倦了自己的角色,所以你可能带给我的欢乐对我也失去了吸引力。爱情需要培植,婚姻需要经营。你不要觉得把一个女人娶到家里,就可以一劳永逸。好了,我不想再多说了,我明天还要上课,打工,我想休息了。明天下午我有空的时候就去找房子,我会很快搬出去的。”

  第二天嘉雯下课回到家,看到孟纯和韩宇已经坐在家里等自己了。

  “韩宇告诉了你们俩之间的事情。你太让我震惊了。”孟纯说。

  “是吗?”嘉雯平淡地反问。

  “按理说我是不该干涉别人的家事的,但是我把你们俩当作我的朋友,我不能看着你跳下深渊而不管。”孟纯的表情逾发严肃了。

  “跳下深渊?没那么夸张吧?”

  “你以为你是奔向幸福吗?你放弃一个前途无量的博士,找一个身无分文的打工仔,稍微有一点头脑的女人都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偏偏你碰到了我这个没有头脑的女人。”

  “嘉雯,你知道多少人羡慕你和韩宇,说你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韩宇马上就要毕业了,他将同时拿到两个学位,物理学博士和电脑硕士,现在已经有大公司准备雇他了,你们很快就会有实力买名车,买大房子,你离真正的美国梦只有一步远了,而你却要在这个时候离开他?”

  “没有爱情,名车和大房子都是空的。”

  “我不能想象你和一个学历和背景完全不同的人之间会有爱情。”

  “我从前也不能想象,可是爱情发生了,你挡也挡不住,抗拒也抗拒不了。”

  “我没办法说服你,你也三十岁的人了,为什么这么容易冲动?夏晨瑞他到底有什么魅力?”孟纯的声音有些哑了。

  “算了,孟纯,不要再劝了。”韩宇说,“我去帮你倒杯水。”

  “不用了,”孟纯站起了身,“我要走了,我还要去实验室。”她临出门时对嘉雯说:“我敢打赌,你和阿瑞在一起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年,到时候不要哭哭啼啼地对我说你后悔。”

  “人生在世,什么叫悔?什么叫无悔?活得真实就无悔。”嘉雯说。

  “你真的要等到撞得头破血流才会清醒。”孟纯最后无奈地摇摇头。

  转天韩宇在嘉雯收工的时候到“金阳”找她和阿瑞。三个人一起走进了街对面设在加油站里的一间小小的咖啡屋,每人要了一杯咖啡,拣了一张圆桌坐下了。

  三个人沉默了大约有几分钟,最后还是韩宇先开了口:

  “我想我们三个人可以平心静气地谈一谈,事情已经出了,我也不想再怪你们什么。我今天就是想告诉嘉雯,我想和你从头开始。我们假设从前我们没有在一起生活过,你就把我当成一个陌生人来交往。”

  “你觉得这可能吗?你怎么会是陌生人呢?我了解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人是可以改变的。你以为他会对你一直这么体贴吗?”韩宇指了指阿瑞。

  “我会的。”阿瑞说。

  “你现在当然要这样说,体贴是你唯一的武器。你是不在乎输赢的,无产者失掉的只有锁链。”韩宇的口气突然变得森冷了起来。

  “在你的眼里没有学位的人都是无产者,都低人一等,对不对?”阿瑞显然被激怒了,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你看看你周围和你一样靠打工为生的人,哪一个会找到一个女硕士?你不觉得你的追求太不现实吗?”

  “那么我问你,感情是发生在两个活人之间呢?还是两张毕业证书之间?”阿瑞反唇相讥。

  “你们不要再争论了,”嘉雯一边说,一边站起身,“这种争论毫无意义,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样的选择,我活了三十年,从来没有象现在头脑这么清醒过。”

  嘉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把自己的衣物装上了车,准备搬到一个新的公寓里去。韩宇下课回到家,拿起了她的最重的一个皮箱。

  “我自己来吧。”她说。

  “让我最后帮你做点什么吧。”

  他帮她把皮箱搬到了车上。连续几夜的失眠,使原本瘦削的他看上去更单薄了。雨很快淋湿了他的头发,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凄楚神情。

  “对不起,”她说,“我们还是没能白头偕老。”

  “何必说对不起呢?”

  “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做朋友,我们会成为终生的朋友。”

  “我倒不悔做了一段夫妻。”

  “就算相随着走了一段路。很多夫妻不都是‘因为误解而相爱,因为理解而分手’吗?”

  “祝你好运!”

  “我也祝你好运!”

  她开车离开了。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他还湿漉漉地站在远处,就打开了天窗,伸出手,对他挥了挥。

  在大陆时他们的爱情在清贫的生活中幸存下来了,没料到在美国这个许多人向往的乐园他们却做了陌路人。是不是在中国的土地上培育起来的爱情之花到了美国就很容易枯萎呢?是环境改变了她和韩宇,还是他们改变了他们自己?或许只是他们对彼此的期望改变了?

  她心里充满了歉疚,因为是她撕毁了爱的诺言。他们之间有许多共同的兴趣爱好,一致的观点,可以平和地相处,但就是缺少一种心疼,一种牵挂,一种难以泯灭的激情,因此而成了陌路人。

  她自问是否会怀念这个和她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了六年的人。这是一个难题。永不回首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对一个相守了几千个日日夜夜的人,但是记忆中的人与现实中的人似乎已毫无关联。她回望的是那个曾给她惊喜的人吗?还是那个每时每刻为这个人牵肠挂肚无怨无悔的她自己?难道她怀念的不是她的曾经年轻的岁月和曾经鲜润的对爱和婚姻的梦想吗?

  她不能怪罪他。她渴望他的安抚,撑持,而他疏忽了,由此便注定了他们无法白头携老。

  白头携老是令现代人最困惑的一个神话。

  而她和阿瑞的爱情会不会象孟纯所预言的那样,只能维持六个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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