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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惊悚谋杀

  向天歌目光迷离地望着写字台上的台历,其中的一天被他用红笔画了一个醒目的圆圈,那是他和艾小毛第一次做爱的日子,今日回想,宛若旧梦。

  管天亮看到他一副痴痴的样子,突然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我感觉你最近有些心不在焉,不会是闹家务了吧?”

  向天歌略一愣怔:“没有,也算有一点吧,我会处理好的。”

  “这个忙没人能帮,‘海都’还在百废待兴阶段,你是主心骨,我们可全看着你呢!新考核标准又改了一稿,你抽时间看看。”

  “老管,你和曙光说一下,紧抓发行不放松,发行是咱们的重中之重,他们的考核是单独的一套标准,而新闻和专刊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评价体系,新闻应该让读者叫好,专刊应该在客户中叫座,新闻版的好坏,要读者调查说了算,专刊版的好坏,要广告公司的进款数说了算。两个标准一旦混为一谈,就会造成混乱。”向天歌仔细一想,什么事情都是不怕慢,就怕站,这段时间和艾小毛的激情燃烧,的确削减了经营上的精力投入。

  向天歌又想起那个用巨型喜字包住海江日报大厦的点子,虽然被李海鸣否决了,但除去政治上的顾虑,单纯从广告的角度看,的确飘散着经典的味道。现在的《海江都市报》过于安静,需要一系列的活动让它重新回归市民的视野,成为这个城市一个不老的话题。他一行行斟酌着“爱天使”的文案,叫沈唱马上到办公室来。

  “向总,您不找我我本来也想和你说说心里话的,这段时间总觉得特别委屈,没黑没白地扑在创意上,可能忽略了很多东西,比如部里的人际交往,结果……”沈唱欲言又止,观察着向天歌的表情。

  “结果肯定被人说三道四了。小沈,广告究其本质,不是个崇高的行业,你是通过售卖智慧帮助客户售卖产品,当然,高明一点的在两者之间再加上一个环节——售卖理念,所以,广告比拼的就是创意。因为,客户最现实,他先是比效果,在效果差不多的情况下,要比价格,还差不多,就比服务,等这一圈都比完了,就接着比第二轮的创意。”

  “被人那么中伤,您也不给主持个公道啊?”

  “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在想方设法靠近领导的感觉,而你是在努力靠近领导的思想,不知你能不能听得懂?”

  “老实说,我听不懂,一点也不懂,这两者究竟有什么区别?如果硬要说不同,大概一个是玩,另一个是玩味,其实好像也差不多。”

  “小沈,你要记住,谁先主动,谁最后就被动。你一旦不优秀了,优势,包括谣言以及造你谣的兴趣也就慢慢离你而去。”

  “向总,您把打哑谜了好不好?您的话我不明白。”

  “不争是争,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举个例子吧,在任何一个团队,都有这么三只手,一只是手脚并用拼命干的,一只是袖手旁观说怪话的,一只是指手画脚瞎捣乱的,比如你是那第一只手,恰巧又做得很出色,旁边的手自然就会感到失落,就会采用别的手段拉近和你的距离甚至超过你,而他的能力又无法与你比肩,你想想,换了你,不利用阻挡犯规还会有什么办法?”

  “向总,我懂了,成熟里必不可少的一个元素就是淡看流言对吗?”

  “对了一半,另一半是不受干扰,活出自我。除非你的一生甘愿平庸,否则那两只手总有后悔的一天。反正世界是守恒的,年轻时如果瞎抓,老了就肯定抓瞎,就这么简单。”

  “谢谢您,向总,您解开了我的一个心结。以前我只知道职场复杂,但是不知道究竟复杂在什么地方。我一定把‘爱天使’和服装节的策划做成全海江市最好的策划。”

  最近一段时间,谢广仁的腹部疼得厉害,老伴修琴不放心,三番五次催促他去医院检查,人老了,心灵感应愈加准确,对老伴的一点难受都会格外重视,更何况像谢广仁这样的重量级人物,是家里最主要的一堵承重墙,一旦有个闪失,整幢房子的安全都会受到影响。谢真真也有些担心,差不多天天把这件事挂在嘴头。向天歌说:“你别烦我了,咱们吵归吵,但咱爸的事,你不说我也会尽心的”。谢真真马上就问他:“这叫什么话?好象要是咱吗你就不管似的。”向天歌最听不惯的就是她这种挑衅式的语气,什么事都要往歪处理解。他不愿意再和谢真真计较,就腾出半天时间,开车带谢广仁去了医院。其实,谢广仁是随时可以找局里要车的,老干部处的一辆桑塔纳2000是老干部的看病专用车,因为离休干部每月都有交通补贴,所以用车时按每公里2毛钱收费,但谢真真非要用向天歌的车,主要是为了显示一下女婿的作用。

  到医院一查,是胆结石,泥砂型的,非做手术不可,否则有堵塞胆管的危险。大夫说,现在做这种手术很简单,打个小孔,将一把腹腔镜伸进去,看着显示器就做了,也就是通常说的“打眼手术”,正规叫法是微创手术。谢广仁说:“怎么做都无所谓,我是枪林弹雨都闯过的人了,还在乎那一把手术刀?”回到家,一家人商量起来,最后将焦点集中在送不送红包上。谢广仁很坚决:“不送,不惯那个毛病。组织给我的离休费里没有这笔红包钱!”修琴却有些嘀咕,拿不准地问:“不送行吗?现在哪有不送的?不是说礼送不到连麻药都打不够,到时候不得疼死你呀?”谢真真说:“还是送点吧,就算卫生局的王局长和医院打了招呼,但是县官不如现管,咱不能装聋作哑,让人家笑话咱不懂规矩。我说最起码也得请主刀大夫吃顿饭,反正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钱送出去了不是还能挣回来吗,要真是做坏了,还不是您受罪?”向天歌也劝着说:“爸,算了,别心疼那几个小钱,您就是局长,在大夫眼底下也是病人,何况您还是……”,向天歌本来想说何况您还退下来这么多年呢,话到嘴头,又觉不妥,临时改成了“何况您还是这么大岁数”,他知道做惯官的人是最受不了别人的冷遇,在这方面特别敏感,“就当花钱买个踏实。您如果不送,看着我在日报的面子上,他也未必敢往坏处做,送了呢,手术室的门还没进,也像是成功了似的,这就叫风气,也是规矩,没人逼您,但是如果不那么做,就会被人认为不懂规矩,入乡随俗吧。”修琴赶紧说:“这回咱姑爷说得对,这就是风气,得了,也别讨论了,少数服从多数,按得票是三比一,你就依了吧,咱们也不是大款,连主刀大夫带麻醉师一共包一千块钱让真真送去,图个吉利吧。”

  谢广仁默认了,他知道除了默认没有别的选择。怕老伴心理不平衡,修琴背着谢广仁塞给谢真真两千块钱,让他们看着办。谢真真推让半天,先将钱收下,转天和向天歌一起见了主刀大夫和麻醉师,递过去一个装着一千块钱的信封,麻醉师说:“这么搞就有些俗气了,谢局长的事,你们尽管放心。我们王局长关照好几次了,嘱咐我们必须万无一失。这个,我先替你们存着。”向天歌笑着说:“那叫什么,这可不是见外,你们还有那么多环节呢,别坏了你们的规矩。”

  向天歌听楼道里的病友说,加上检查、住院,整个手术大概要一万多块钱,就和谢广仁开玩笑:“您这哪是结石,差不多成钻石了”。谢广仁住在高干病房里,有卫生间,有空调,有陪床,有电话,除了特有的刺鼻药味,和在家里住着差不多,检查了两天,就推进了手术室,由腹外科最有名的主任医师主刀。向天歌在医院守了一夜,谢真真虽是亲生女儿,陪床毕竟不太方便,第二天,护理谢广仁的差事就交给了局里请来的护工。但就是那一夜,向天歌亲眼见到了生死一瞬和阴阳相隔。夜里一点钟,见谢广仁睡得很沉,他和谢真真打了招呼,披上衣服下楼抽烟。经过急诊大厅时,看见一帮人急急地推着辆平车往里跑,车上的人浑身是血,眼睛紧闭,头歪在一边,一问,才知道他的媳妇几个小时前刚生了个儿子,初为人父的他一高兴跑到妇产科医院对面的马路餐桌上喝了一瓶啤酒,回来的路上,被一辆外地运沙石的卡车撞个正着。向天歌正感叹世事难料,急诊室里走出一个大夫,问,谁是家属,进来签个字,人已经不行了。向天歌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为什么,晚上空荡荡的马路,最多几十米宽,走几步就过去了,怎么单单就撞上了他?他可能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一眼自己的儿子,他的媳妇可能还在病房里昏迷着打点滴,新的一家三口还没来得及团聚一分钟,一条生命就这么没了?一个家庭就这么毁了?那个婴儿刚一落地就没了爸爸,让一家人的狂喜转眼变成了眼泪。向天歌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他自言自语地说,人生啊,太可怕了,就几步迈过大厅朝院外走去,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了凄厉的哭声。

  一连几天,向天歌都像被霜打过的庄稼一样,提不起精神,一闭上眼,就是医院的一幕和那几声拉长音的哭声。这可能是文人的通病,要么风花雪夜,要么凄凄惨惨,向天歌觉得广告部半人半鬼的生活已经将他的神经磨砺得足够坚强,但是面对突然变故,他还是压不住心底的脆弱,每当这时,向天歌就对自己说,妇人之仁,难成大事,你不是总敲打靳常胜慈不带兵、义不经商吗,这还没轮到你自己,这还是别人的悲剧,你就感同身受情绪低落,如果真到了需要你忍受断腕之痛的节骨眼儿,是不是只能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这时,广告部大厅里一片嘈杂。“乌敏霞是流氓,刘飞燕是流氓啊”的声音越喊越高,向天歌出去一看,是美容美发行业代理公司如新广告的老总胡可,他低落的情绪仿佛找到了一个狭窄的出口,像飞流直下的瀑布铺天盖地地冲了下去。“啪”地一声,向天歌将右手重重地拍到桌子上,差点震倒了上面的饮水机,他的调门一下高了几度:“怎么是流氓?胡可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拿不出证据,你要承担诽谤的责任”,接着他冲着媒介部大喊一声:“靳常胜,从明天起,停刊如新公司的所有广告。”

  胡可吓了一跳,但还不死心地嘟囔:“我们好不容易谈下来一个大美容院的广告,一个版三万,乌敏霞和刘飞燕一去,答应人家在‘潮流尚品’版上发一篇对话美容师的稿子,只要了三千块钱。他们用低价撬户,这不是流氓是什么?”

  胡可被旁人劝走了,向天歌回到屋里,余怒未消,心想广告部怎么就成了破烂市,撒泼耍赖的,要死要活的,都把这里当作了表演场?幸亏没在大厦里办公,天高皇帝远,还能遮遮羞,否则“海都”的形象早就在集团里糟蹋光了。

  这时,靳常胜推开门,将李海鸣引进屋。向天歌很意外:“李总,您怎么来了,有指示打个电话我去您办公室。”李海鸣摆摆手:“主要是想过来看看,分管这么长时间,还没进过你们这座小楼呢!布置得不错,大厅里挂着的那几句话写得很好。”

  向天歌示意靳常胜退出去,他想把李海鸣让到自己的座位上,李海鸣却坐进了沙发:“帅不离位,咱们没那么多的讲究。最近广告客户对‘海都’的感觉怎么样?”

  “认可度在逐渐增强,但还没有消除他们的媒体歧视心态。晚报、商报做了,如果没有效果,他会认为是市场或是产品定位出了问题,可是在‘海都’做的同样效果,他就会说你媒体不行,也不知这是哪家的道理!”

  “广告圈就是这个逻辑,大者王侯小者贼,一大遮百丑,方方面面都得敬着、让着,你用不着不平衡,要想改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挤走大的,你去做那个更大的。”

  “做梦都盼着‘海都’浴火重生。我们这半年,干的一项最主要工作就是为以前的混乱买单。您知道吗,刚接手那阵,‘海都’的牌子在社会上已经严重贬值,成了言而无信的代名词,这样的口碑怎么开拓市场,谁敢跟你合作,即便是冒险合作,也要首先论证资金风险。”

  李海鸣问:“文晓娜是哪个人?”

  向天歌心里一颤,莫非李海鸣听说了他和艾小毛同去北戴河的事情?他字斟句酌地说:“原来她专职负责统计每天的广告量,后来我听说她是简安祥的亲戚,担心这个岗位太关键,所有代理公司的单版价格,交了多少钱,欠了多少钱,这些核心机密都要在她的眼底下过一遍,就让靳常胜以轮岗名义将她调到市场部,实际上是个务虚的地方,每天就是看报纸,看看其它媒体上有没有新亮相的客户。”

  李海鸣说:“你的这个决定很及时,前天,她把一张安定医院的诊断证明通过集团总编室转给我,中度抑郁症,这可是个要命的病,到最后有可能发展到杀人或自杀。她还附了一封信,表达了对现岗的不满。说她生是广告部人,死是广告部鬼,谁也别想算计她。我摸了下情况,他的丈夫刘立东是海南区发行站的副站长,比她大15岁,你了解这个人吗?”

  “我没见过,但是曙光和我专门提到过他。说他这个人,除了年龄以外,再没有值得尊敬的地方。给他的评价是八个字,不仁不义,败事有余。”

  “有这么严重吗?”

  “曙光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刘立东八年前离的婚,离婚后又找了文晓娜。按说离婚不算什么,但刘立东是在他前妻动乳腺癌手术两个月后离的,这是不仁吧?而文晓娜本来是刘立东一个徒弟的女朋友,他硬是给抢了过来,徒弟知道他们的事后,打到报社,结果还报了警,朋友之妻也敢欺,这是不义吧?”

  “还有一点,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个刘立东是简安祥的发小,工厂倒闭后投奔了简安祥,把他安排到发行站,据可靠消息,在发行站这几年,替简安祥黑了不少钱,所以,对这两口子要多加防备。”

  李海鸣走后,向天歌越想越觉得文晓娜夫妇的嫌疑最大,特别是刘立东在去北戴河的旅行车上看他的眼神,阴骘而冷漠,处处透着戒备的敌意。这种怀疑在逻辑上完全站得住脚,先生暗地扎车胎,太太伸手偷文案,夫妇俩里应外合,目的在于挟私报复和制造恐慌。

  向天歌的办公室成了饭馆的流水席,这个走了那个来,从没有冷场的时候。向天歌本打算开个小会,可郑曙光正在北京回海江的高速公路上,最快也要两个小时才能赶到报社。

  仅仅这么个小空当,向天歌就被毕其功缠上了。

  毕其功的欠款还是简安祥时代的遗留问题。他是美术学校的素描老师,给装修队做设计赚了点钱,注册了一间规模不大的广告公司,买断了《海江都市报》家居行业的广告,简安祥接管时,为了安插自己的代理公司,用高出上一年一倍的买断价格将毕其功淘汰出局,结果,他没来得及消化的35万元预付款一直趴在报社的账面上,简安祥一拖再拖,始终未能解决。

  锁定了怀疑目标,向天歌就像破案了一样轻松。他同情地望着眼前的毕老师,突然很想和他聊聊天。

  “老毕,不做媒体了,在哪里发财?”

  “总得混口饭吃,开了家打印社,排版、喷绘、布标、刻字什么都干,有时也客串承揽些小型演出。向总,看在我比您大出一轮的面子上,高抬贵手把那35万还给我吧。”

  “‘海都’正是爬坡的关键时期,哪里还有钱往外退啊!”

  “您的话我不信。哪儿没钱都有可能,就是报社不可能没钱。35万,对于报社来说,不过是牛身上的一根毛。”

  “不瞒您说,报社还真是没钱。报纸是个烧钱的行当,我给您算笔细账您就明白了,一个印张,也就是您看到的四个版,光纸钱和油墨钱就得一毛五,‘海都’平均每天24个版,也就是6个印张,那么印刷费就是9毛钱,可在报摊上一份报纸只卖5毛钱,等于卖一份赔4毛钱,一天发行18万份,坐地不动就赔了七万二,这还不算人员工资和办公费用,这么大的亏空怎么办?只有靠广告填平,您不是没代理过‘海都’的广告,卖得上这个差价吗?”

  “是吗,年年搭进这么多钱,就是有座金山也要吃没了。要这么说,媒体还真算不上朝阳行业。”

  “说朝阳也没错,朝阳不暖人,是要一点点升起来的。关键看谁有这份耐心和这个实力。”

  “这个简安祥太不地道,该拿的好处拿完了,不把P股擦净就跑,不抓他抓谁?”

  “破鼓万人捶,一个人倒了霉,所有的脏水就都泼他身上了,这就叫世态炎凉。”

  “那您估计我这钱什么时候能退回来?”

  “老毕,钱的事您尽管放心,是您的钱谁也赖不掉,报社是国家的,是最讲理的地方,关键是要等简安祥的问题定性以后。现在所有他经管的账目都冻结了,遗留问题也不止您这一件,一旦解冻,统一解决。”

  毕其功鞠躬道谢:“向总,我这笔钱就拜托您了,以后绝不再骚扰您,只求您这边有了消息及时给我通个气。”

  “谁敢骚扰我向哥?”进门的是向天歌的同门师弟、海江日报群工部副主任何力强,“老毕,你可真是海江广告界的窦娥,那点冤屈到处倾诉,这个大院里认识你的比认识我们社长的人还多。我向哥现在最难,别再跟着添乱,要不我可不答应。你知道群工部是什么地方吗?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群工部就是专门和这些人物打交道的。要比无赖,广告公司还真拿不上台面!”

  向天歌的脸上仍是一团和气:“老毕,力强逗你呢,他一准是求我帮忙才故意做的高姿态。”

  何力强是人来疯:“老毕,你往这一坐,弄得向哥的窝和信访办一样,朋友们都不敢来了。你看看他身边现在还有朋友吗?”

  向天歌继续调侃:“我用不着朋友,有部下就够了。”

  毕其功拿起包告辞:“何主任,我听出来了,你这是旁敲侧击赶我走,向总可千万记着我的钱啊!”

  “这个老毕,”何力强摇摇说,“师兄,你这招商究竟是个什么底牌,神神秘秘的,有个朋友托我牵线,非要来拜访你,有意你们的汽车行业。”

  “这次招商,没有钱是断断不能的,光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此话怎讲?”

  “没有钱的代理公司替咱们扛不住市场风险,光有钱的代理公司如果没有资源又打不开市场,白白闲置着咱们的版面。这两种亏,‘海都’吃全了,也吃大了”,向天歌递给何力强一支烟,自己点燃一支,“‘海都’的代理公司绝大多数是肌无力患者,非得让他们练举重,哪里举得起来?这次招商不准备大规模搞,只是局部调整。简安祥出事的后遗症就是错过了招商的最佳时机,所以我们定了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贤的大原则,只看两个指标,一是资金量,一是广告量,换个说法,一是商户认可,一是读者口碑,汽车行业是块大蛋糕,好几个广告公司惦记着,现在基本算是名花有主,让你的朋友考虑考虑别的行业。”

  “不成无所谓,当时确定‘海都’总经理人选时,我就张开想象的翅膀尽情地想,想到天黑也没想到会是师兄你出马。”

  “力强,我也是临危受命,为李总两肋插刀,其实,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这是个人情上失分、仕途上失意的选择,很可能前面十多年的铺垫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就当是练手吧,实在不行,再找个地方做个职业经理人,总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

  “你还不知道咱日报那些人,就会闲极磨牙,比较好听的说你是准备往上走了,提拔的前提是必须呆过几个不同的部门,不太好听的说李总指不定每月给你多少钱呢,还有难听的,说你的脑袋让驴踢了,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人生该往哪里走了。”

  向天歌呵呵笑了:“就当段子听吧,对这些说法,疼痛是暂时的,麻木才是常态。你一麻木,说的人就会自觉无趣。”

  何力强点头称是:“师兄,还有件事,日报的人都说你看走眼了,就是靳常胜那么个二百五,你竟委以重任,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很简单,当然,这话如果让靳常胜听见了有些残酷,人际学上有个理论,叫情绪出口,你说,这个沙袋的角色说来扮演?就得是靳常胜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人,谁都能叫过来数落一通,换了你,脸上挂得住吗,心里受得了吗?什么叫委以重任?他是走路的,我是指路的。换句话说,他是水手,我是舵手,具体怎么走,还不得看我的指头?一个好的操盘手,既要居安会思危,触底能反弹,还要有把握机会、掌控团队、改变命运的本事。不过说是这么说,我还差得远。”

  何力强佩服地说:“师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广告部是块宝地,过得此关,能担大任!”

  向天歌说:“人生如戏,演好它,观众满意,自己快意,何乐不为?”

  向天歌很清楚,半年多的广告干下来,虽然很累,但他慢慢习惯了这种新的生活节奏。如果再让他回去重复以前编前会、改稿子的生活,还真不一定适应。难怪会有那句“不做总统,就做广告人”的名言,广告的确能把人的心干野了。

  送走何力强,向天歌斜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每天超负荷运转,让他身心俱疲,有外人在场,他精神百倍,像一块坚硬的石头,一旦剩下他自己时,就仿佛一滩泥,慵懒地倚在一个角落。

  向天歌的座机急促响起:“向总,大事不好,老郑他,他,可能出事了!”靳常胜电话里的声音已经变了调,“我刚接到高速支队的电话,说他在京海高速70公里300米处翻了车,清障车正在清理现场,人已经被120接走,正送往海江总医院,您看怎么办呀?”

  向天歌的头嗡地一下,他只觉得太阳穴的血管腾腾地跳着,他简要向李海鸣做了汇报,抓起车钥匙,冲到停车场,开足马力向总医院奔去。

  赶到急诊部时,向天歌看见郑曙光的妻子和女儿已经等在那里。救护车还没到,向天歌收到李海鸣发来的短信,告诉他已经给总医院院长直接挂了电话,脑系科、普通外科、麻醉科各留下一名最有经验的主任医师。向天歌在急诊大厅里踱着步,从匿名信开始,这一段时间经历的事情过于密集了,让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煎熬的等待!终于,一辆救护车响着尖锐的笛声拐进大院,顺着坡道直接开到急诊部门前,车门打开,先是跳下一名警察,接着是举着输液瓶的护士,随行大夫和护工熟练地打开担架的支架,变成一辆可以推行的平车,躺在上面的是一个血人,头发被干涸的血迹粘在脸颊上,郑曙光平时的帅气荡然无存,他的头歪在一边,肩膀上缠着绷带,右腿可能因为骨折无力地耷拉着,向天歌凑近一看,眼泪忽地流了出来,哽咽地喊了一声“曙光”,郑曙光上初中的女儿刚扑过来,就被大夫挡在一边,她凄厉地叫着爸爸,跟着平车一路小跑奔向核磁共振室。

  护送郑曙光的交警得知向天歌的身份后,简要介绍了事故情况。郑曙光的车是在京海高速70公里300米处翻的,当时的时速估计在120公里左右,从现场勘察情况看,应该是从里道超车未果,前车向右并道迫使他向右打轮,结果撞开护栏后翻到隔离沟里,车子跌到沟底的瞬间,郑曙光被从驾驶室甩出车外,头部撞在隔离沟里遗留的一截水泥涵管上,右肩被上面遗留的一根钢筋刺穿。交警开始奇怪现场几乎没有一点刹车痕迹,怀疑两种可能,要么郑曙光疲劳驾驶睡着了,要么刹车系统被人为破坏。

  片子出来了,郑曙光的妻子和向天歌一左一右围在大夫身边,大夫表情凝重,说由于外力撞击过猛,属于严重的颅脑外伤,必须马上手术进行血肿清除,但是情况不容乐观。郑曙光的妻子听完就跪到了地上,拉着大夫的胳膊说:“您可一定救救他啊,他才42岁。”

  郑曙光被推进手术室,白色的铁门咣地一声关上了,门上的红灯亮起,“手术中”三个字异常刺眼。过道的两排长椅上坐满了陆续赶来的郑曙光的亲属。这时,又来了两名警察,将向天歌叫到了外面的大厅里。来人分别是高速支队和刑侦支队的警察,交警说经过勘察发现刹车分泵放气阀上的螺丝被人为拧松,上面的印迹是最近留下的,他们觉得不像一般的交通事故,就报了警,希望刑警介入调查。

  向天歌浑身上一紧,想,这哪里是在做广告?周遭的环境如此险恶,处处陷阱,时时提防,稍不注意,暗箭穿心,这下倒好,干脆直接取人性命。可会是谁呢?在此之前,谁又会将广告和谋杀联系在一起?

  警察为了缓和气氛,先问了向天歌转年小学的招生政策,接着便切入主题:“在您看来,平时和他接触的那些人里,谁最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这怎么可以妄加推断?你们不是最讲用证据说话吗?”

  警察的表情很专业:“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们只是搜集一些和此案有关的信息,破案总得有个大致的方向,然后根据这个思路再往下追踪。”

  向天歌瞥了一眼手术室门上的灯:“现在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时候,人还在手术台上情况不明呢!”

  约摸过了一个多小时,这一个多小时似乎比一生还要漫长,手术室的门开了,仅仅开了一条缝,主刀大夫侧身出来,一句话没说,只是冲着外面的这一大群人缓缓地摇了摇头。

  郑曙光的妻子瞬时昏倒在地,他的女儿扑到长椅上号啕大哭。亲属们乱作一团,有的抱大人,有的抱孩子。向天歌呆呆地立在原地,手脚冰凉,眼前一片空白,他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郑曙光,那么顾家的一个丈夫、一个父亲,那么仗义的一条汉子,那么敬业的一员干将,昨天,也就是二十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在一起开会,还在商议等到招商结束,找个山高林密的地方好好放松几天,怎么突然之间就去了另一个世界,难道真应了那句“好人不长命”的谶语?难道是天不佑人,嫉妒他们这个运营小组热乎乎的和谐?

  向天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更不知道是怎么坐进李海鸣的办公室的。他唯一残留的印象是郑曙光的遗容,擦净血污的脸庞依然那么棱角分明、英气逼人,只是那张脸太苍白了,太安静了,没有一点点生命的征兆。

  向天歌已经哭肿了双眼,揉皱的面巾纸扔得满桌子都是。李海鸣让叶子凡先拟个挽联草稿,送高庆国审定后交到集团总编室,高庆国已经批示《海江日报》《海江商报》《海江都市报》明天在同一位置以同样的面积同时刊发。

  叶子凡同样不知所措,一支笔握在手里写写画画,但就是不知从哪里下笔。两行字,要概括一个人的一生,对于郑曙光来说,实际上只是半生,另外本该幸福的半生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切断了,但即使是半生,两行字又如何包容得了?向天歌哭了几次,渐渐平静下来。他接过叶子凡的笔,在一张纸上一气呵成了两句话:满腔抱负如今竟成往事,一生温良何日再见曙光。李海鸣和叶子凡虽然都觉得很恰切,但是没有心思评价文字的神采,让叶子凡给高庆国送过去。不一会儿,高庆国给李海鸣打来电话,稍稍质疑了一下讣告的措辞,担心“何日再见曙光”的字眼儿登在日报上有些不合适。李海鸣说:“人都不在了,咱们也不用这么多顾虑吧,那不过是个名字上的巧合,和政治无关的,再说,这种感情表白,也给公安局一点压力,早日破案,告慰曙光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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