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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虎符

  事情的真相悄无声息地降临,就像我已空荡荡的心,在最平静的时候,在我已经老迈不堪的时候,它突然来袭。

  摔打的陶片飞溅在我的裙子上,也让搀扶我的宫娥吓了一跳,忙拉着我退了几步。

  我摆手,只伫立着,默默听着殿里的动静。

  四周跪满了长平宫服侍的宫人们,窃窃私语,忐忑不安。

  这是他们吵闹的第几次了?阿娇与刘彻争吵后便摔砸一切能看见的东西。

  只是今日境况好像比往日更厉害烈些,以至于唬得内侍忙忙地将我也请了来。

  虚软无力的双腿,站不了太久。原想听着没了声音就回未央宫的,却不料里面传来了彻儿大声的嘶吼:“再摔,朕就废了你!”

  废后?我已转过去的身子,又转了回来。

  为什么废后?是因为宫人们口中那个被彻儿宠幸过的歌女么?

  正想上两步入内,又听阿娇厉声诘问:“废了本宫?你也敢?若没了本宫你凭什么能当上皇帝?说到底,你的一切都是本宫给的!”

  说罢,内里又是一片寂静。我有些茫然若失,立在那儿,动弹不得。

  “没错,没有你们朕当不上这个皇帝!望尽天下,也只有窦太主才敢下毒杀了亲弟弟梁王,换了别人,谁敢?谁忍心?”冷冷讽刺的声音,裹卷着不屑,甚至,还带着蔑视一切的猖狂。

  “你别血口喷人,那事绝不是本宫母亲做的;即便是母亲做的,那还不全是为了你?不然这宝座不就是梁王的囊中之物了,怎么会轮上你?”阿娇的惶急带着欲盖弥彰,却是那般真真切切地停留在我的耳中。

  原来……原来……我凄苦一笑,回身拽过搀扶的那个宫娥:“你去,告诉他们别吵了,就说都让外面人听见了。”

  那小宫娥机灵得很,喏了一声就噔噔叩门进殿。

  片刻过后,殿门猛地打开,刘彻风似的跑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前爬了几步:“祖母,孙儿让您笑话了!“这孩子也确实委屈了,我知道。

  后面扭扭捏捏的是依然站立在殿门口的阿娇,仍带着闷气,兀自抽泣着:“祖母,给孙儿做主啊!”

  做主?两个都是孙儿,该做谁的主?

  我淡淡笑了,只说:“别吵了,也不怕让人笑话?你们俩不喜欢就别见,见了就别吵。成天这么打打闹闹,成何体统?”

  阿娇“啊”的一声,跪倒在地:“祖母,孙儿不是这样想的。”

  我疲累的笑了笑:“祖母累了,也老了,自然管不动你们了。若是你们还有些孝心,就别吵了,也别让宫人巴巴地去请哀家。哀家这次来,是自己走过来,下次再请,还不知道是怎样过来的呢!”余音未了,我已回转了身,眼眶里的泪被顿回,只是将手交给那小宫娥,由她搀扶了,准备离去。

  “祖母!”一声喊叫,在我的身后,愧疚的彻儿磕头声呯呯作响。我笑着长叹。

  一步,两步,刘恒,我好累,再也走不动了,好想就在这里睡过去……三步,四步,启儿,母后对不住你,看来是母后错怪你了……最后一步,我猛地向前,那个瘦弱的小宫娥一把将我拥住,一口血喷在她的脸上,她却是一动没动,依然搀扶着我……“母后——母后,儿臣知错了,您睁眼看看儿臣啊!”

  馆陶的哭声烦闹不堪。这一梦,我蹙了几次眉头,累,身心都累。

  缓缓地睁开干涸的双眼,呼吸却变得那样急促不匀。

  “母后!母后!”馆陶见我已醒了,急忙忙地抓住我的双手摇晃着,“母后,儿臣知错了!”

  未等我说话,她已是开口,絮絮叨叨不过是些不放心,不放心我的偏心,不放心新嫁的阿娇,不放心跋扈的梁王……等等等等。

  其实,她少说了一样:她不放心,不放心已经到手的尊贵荣华。

  口口声声中的我错了,她错了么?究竟又是谁真的错了?

  我了然地笑,平淡无波。谁都没错,你在保护你的女儿,我在保护我的儿子。谁都没错,抑或是谁都错了!

  我们用的手段太极端,却伤害了我们最亲的亲人。

  窒闷的胸口,带动身体的疼痛,火辣辣地喘息,让人变得辛苦。

  我只是恍惚地看着她,看着这个身体里和我流着一样血的女儿。

  我的三个孩子,我的三个宝贝,最后就只剩她一个了。

  我颤巍巍地伸出手,擦拭她的泪水,眼角的不平皱纹也在诉说着她的苍老。

  于是顿悟地笑了。

  我们都是母亲,也都有保不住的东西;越想占有的,越失去得快,所以我不会惩罚她。

  终有一天,她会知道,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有些东西,是想保也保不住的。

  哭闹的馆陶,失去了神智,只是一味地害怕;却不知,现在的我有多么平静。

  挥挥手,让她退去,留给我寂静。

  “公主走了么?”我悄悄地问了那个小宫娥,她点点头,用绢帕为我擦拭泪水。

  这眼泪啊,流得平静。

  女人一生的眼泪如流水,喜乐时,有;哀苦时,有;就连将一切看透时,也有。

  恨么?不恨了。这把年纪,也再没有恨了。

  用一生学会的东西太多,想不看破都不行。

  捱罢,等我见了刘恒,我会跟他说,武儿确实是中暑死的,是我错怪了启儿……“圣上,您不能进去!”殿门外又是一片喧闹声。

  经常在睡梦中的我,总记不得用膳的时辰,也不愿意让人唤我,于是睡过了就不吃。于是,好像,已是两日没有用膳了。

  “圣上,太皇太后睡着呢,吩咐了谁都不能打扰。”依然是那个小宫女,声音听久了,是那么纯净,有点像……对了,有点像与我刚刚认识时的灵犀。

  “你敢拦朕?”刘彻的声音带着愤怒,恶狠狠地传进来。

  为了解围,我勉强咳了咳嗓子,干哑的声音听来刺耳:“请圣上进来——”

  “喏”的一声后,彻儿才被放行,焦躁的他一进门就跪倒在我的床榻前。

  “祖母,孙儿想求祖母一事!”

  “什么事?”我用尽全力却已是撑不起身子,只能歪过身子看他,蹙紧的眉头透着疲惫。

  “孙儿……想向祖母借样东西!”他的声音带着迟疑,也许他也知道,这东西不好借的。

  我仍是默不作声,只等他将话全部说出。

  “孙儿想向您借虎符。”下定决心的他,还是努力将话说了出来。

  是了,小孩子终于忍不住了,太过急切的他把暂借弄成了逼迫。

  “为何?”我微微地笑问。

  “孙儿听说,南宫公主在匈奴饱受虐辱,想派李广去平了匈奴。”

  南宫……南宫!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几乎都要忘记了她。

  那个乖巧听话的孙女,那个恭谨温顺的女儿家,却是六汉朝第一个真正去匈奴和亲的公主。

  当年启儿诚意昭昭,想以此感化匈奴,却被暴戾的军臣单于肆意践踏。

  而刘彻,这个南宫唯一的亲弟弟此时再也忍不住,想要用尽一切手段为姐姐报仇。

  可是……仇那么容易报么?

  我慈爱地笑了笑,说:“先回答哀家几个问题。匈奴与大汉,近百年厮杀,胜少负多,彻儿说说究竟是为何?”

  “因为大汉兵马不强。”他答得肯定。

  “那圣上如何克服?”我再问第二个问题。

  “先隐忍,蓄兵养马,等时机成熟了,再挥师北上!”他的声音是那样兴奋,带着对平叛的渴望,只说出心里所想。

  蓄兵养马,几个字触动了我,那是我梦中的人啊!那时,他正年少,我且曼妙,他也曾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今日,忍辱四十载后,又有一人在我面前提起,而这个人是我们的孙子。

  “时机?那圣上等时机到了再来借虎符罢!”我冷笑于心,故作漠然地对应他的话。

  懊恼的刘彻走得悻悻,却是只能磕头告退。

  我淡淡地笑着,对他招手:“来!来!来!让哀家摸摸你。”

  他不能理会我的用意,只是无措地上前,任由我伸手爱抚他的面颊。

  宽阔的眉间,带着豁达大度;冷目上扬,是果断与决然;薄薄的唇,是不怒则威。

  他,像极了刘恒,却是比他更有远大的目标。大汉几代君主都不敢的设想,却被他用心来做。

  一番摩挲下来,我已是颔首:“今年是二十四了罢?”

  “是的,祖母。”他直直地挺立着颈项,就和刘恒一样。

  二十四岁时,刘恒已执掌天下苍生的生杀大权,而他却还要仰望祖母和姑母的脸色。

  我低头,微微一笑,唤那宫娥去拿虎符。

  在我最后的时光,我希望,我身边的人都是快慰的,都可以遂了万般心愿。所以我把有些零散的盒子沉甸甸地用手托给他。

  “圣上记住,这虎符,不是圣上向哀家借的,而是哀家给想去平定匈奴的孙子的贺礼。”

  只此一句,刘彻已是动容,他颤抖着双手来接,我却又缩了回手。

  “这虎符是你祖父传给你父亲的;如今,哀家给了圣上,只求圣上一件事情。”我又接着说。

  “祖母请讲。”他恭敬地听着。

  “少动杀念,终有报的。”我用心说出这八个字,一字一字咬得很重。

  “喏”的一声,手中已是轻了,那般沉甸甸的负累我是不想留了。有了它,黄泉路上走得劳累。

  “去吧!想做什么就去作罢!在你还来得及的时候!”我慈爱地笑着,挥挥手。

  叩拜退去的他也许永远也无法体会到我这句话的意思,也许无法体会到,我为了懂得这句话,用了整整七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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