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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相错于流年的彼岸花

  少年时,看《半生缘》,为曼桢流过泪水。恨张爱玲那支冷漠而决绝的笔,隔着一堵墙,任曼桢把喉咙喊破,也不让她最爱的世钧听见。

  一堵墙,将曼桢和世钧,这对相爱至深的人,隔在了荒凉的人世间。那时我就想,他们两个,像极了传说中的“彼岸花”——花开之时不见叶,叶茂之时不见花,花与叶彼此思念,却相念相惜永相失,在凄清的秋风里生生相错。

  十来年后,看《明清诗选》,偶尔看到清代王士禛的那首《龙爪花》:稻熟田家雨又风,枝枝龙爪出林红。数声清磬不知处,山子晚啼黄叶中。再看注释里说:龙爪花是彼岸花的别名,花色血红,多整片开于墓地之间或山间小路。

  原本我只知道那个忧伤的传说,彼岸花的前世是一个为爱受伤的天使,自愿投入地狱,地狱众魔不忍心让她下地狱将她遣回,但她仍忧伤地徘徊在黄泉路上,众魔就将她变成鲜红的花朵开在黄泉路,给迷路的灵魂指路。

  直到读到这首诗,我才恍惊起而长嗟,原来这令人心碎的“彼岸花”,就是我少年时常见的“龙爪花”,我们又叫它“鬼魂花”,眼前再现少年时那一片绚烂的红。那时,我就读的中学离家比较远,要走十多里山路,在这连绵起伏的丘陵之间有一大片墓地,我们上学放学都要穿过这片墓地,斜阳萧索枯藤昏鸦的傍晚时分,着实令人寒毛懔懔。

  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每年秋风渐起的时候,那墓地里会开出一大片一大片鲜红艳丽的花朵,没有叶子扶衬,却更艳得令人眩晕。我想去摘几朵,可是又不敢进到那些坟茔深处,有几个胆大的男生就帮我去摘。可是等我高兴地拿回家,妈妈总是很快地命令我将它丢进水中,告诫我以后不要再摘它。

  隔了这些年想想,相较于彼岸花的情不为因果,世钧与曼桢,又何尝不是?

  十四年前,他与曼桢的相恋,浪漫华美的恋爱故事相比,平实得甚至有点寒伧。他们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厂子里做事,他有个朋友叫叔惠,在叔惠的介绍下他认识了曼桢。三人经常去厂附近那家不太干净的小餐馆搭伙吃饭,曼桢长得并不是那种惊艳的美,圆圆的脸,蓬松的头发,随便地披在肩上,说不上美,但他却笼统地觉得她很好。

  什么时候爱上了彼此,似乎有点微茫。三个人去郊外拍照,她丢了一只手套,他悄悄冒雨一步一滑地找了回来,两个人都窘得脸红;他有事要从上海回南京老家,这是他们认识后的第一次小别,她帮他整理行李箱,衬衫领带袜子一样一样经过她的手,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们离得很近,一刹那间,他仿佛立在一个美丽的深潭边缘上,有一点心悸,但心里又一阵阵荡漾;他送她去做兼职家教,在寒夜的街头走过来走过去等她,却不肯进近旁温暖明亮的咖啡馆,只因为刚刚他轻吻了她的头发,太剧烈的快乐与太剧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点的——同样需要远离人群;他用半个月薪水买了只红宝石粉做的戒指,大了点,他从毛衣上扯下一截线头缠上,她戴上,正好。

  这样美丽而含蓄的爱情,像一首隽永的小诗,读了会有清风拂面而来,连同那夜晚的月亮,都像一颗白净的莲子悬在天上。谁的一生没有爱过呢?真的爱上了一个人,不单是经过那人之手的袜子有异样的感觉,就是空气中有或是没有那个人,感觉都不一样。

  曼桢是纤弱的,同时也是坚强的,大学毕业之后,她挑起了维持一门老幼的生活重担,除了厂里的正职,还兼了两份职,她不忍心再依靠姐姐曼璐,曼璐为这个家付出得太多太多。父亲撇下一大家人撒手早逝,身为长女的曼璐正值栀子花一样清香的年纪,为养家无奈堕入风尘,忍下深痛主动解除了与未婚夫豫瑾的婚约。如今一朵清香栀子花已被摧残萎黄,她将后半生赌给了那个不笑像老鼠,笑起来像猫的“吃投机交易饭”的祝鸿才。而这个丑陋的男人,在见到曼桢之后无时不垂涎着她。

  然而,张爱玲是苍凉的,苍凉是她的底色,《半生缘》里,208页之前的那些温情和隽永下面,都有一层苍凉弥漫在里面,若隐若现。像是画油画,先打了一层苍凉的底色在那里,无论上面的景色多么葱绿桃红,那苍凉之气都会丝丝透出来。

  208页,每次看到这里,我都不自主地停一停,再翻翻前面,看看世钧和曼桢共同拥有的白莲子似的月色。像从温暖如春的小窝走到滴水成冰的室外前的不舍逗留。

  祝鸿才娶了曼璐之后靠投机竟很快发起财来。发财后的祝鸿才露出了人性里丑恶的一面,他开始嫌弃曼璐的色衰和不能生育,在外胡作非为,给她本已孱弱的精神接连重击。

  太多的磨难,太多的伤痕让曼璐心理一刹那间扭曲了,她竟然想出设计让曼桢给祝鸿才生一个孩子,以此留住丈夫的心。被曼璐装病骗去的曼桢,在那个漆黑的夜,祝鸿才像恶梦一样撕碎了她所有的幸福。

  被凌辱后的曼桢怀孕了,被锁在一间小屋子里疯狂。这时候世钧也在外面疯狂地寻找她,却被曼璐用计骗得痛不欲生——曼桢嫁给豫瑾了?那枚毛衣线头缠绕的定情红宝石戒指曼桢都不要了!多变的是人心,是人心啊!

  南京家里在催婚,他心如死灰,他茫茫无主地娶了翠芝,那个门当户对的富家大小姐。一切糊里糊涂的,像做梦。

  有一种索命的恶鬼叫无常,加上世事二字,就是世事无常,就是宿命,人只能被抓在宿命的手心里揉碾,就像曼桢,只能绝望地在那间小屋里,任凭世钧的脚步声将咫尺走成了天涯。

  十四年,长吗?不长,但也不短。曼桢被关在小屋里的一年里,她疯狂过,她割腕自杀过,一年后她生下孩子逃出来,却一切面目全非,她深爱的那个人结婚了,与另外一个女人。在曼桢看来,生命比死有时更可怕,生命可以变得更糟更糟,比想象中最不堪的境遇还要糟糕。

  十四年里,曼璐死了,世钧也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曼桢也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

  十四年,他们心底的那块伤疤还是殷红的,是活伤疤,碰了还会生疼。寂寞冷漠的婚姻生活里,这么些年翠芝总以为他就是那么个温吞水脾气,对女人没兴趣,就连她那些高贵的女朋友们,他连正眼都不瞧一下,这倒让她放心。她却不知道,多年以前曼桢家教回来进屋一脱大衣,他马上就去吻曼桢……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十四年后,偶遇在叔惠家里。那一刹那,彼此都听见“轰”的一声,是几丈外两个人躯壳里的血潮澎湃。十四年时光走得荒凉而无奈,如今纵使最激烈的拥吻,纵使他把她搂得更紧更紧勒疼了彼此,他们心里都知道:“我们回不去了。”漫长的时间织成了一张无形却丝丝入扣的网将他们死死罩住,这张网的压力巨大而无所不在。她也知道,当彼此都尘满面,鬓如霜的时候,人生别久不成悲,那些尖锐如玻璃碴痛不可当的伤悲,会逐渐被岁月磨成了钝钝的悲。只要彼此知道,两处沉吟各自知,就够了。

  多年前的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诀别。今天从这里走出去,是永别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一样。

  那一刻,爱上你,我无路可逃,空留一滴清冷的泪与一丝不舍的情。但是,你还是转身离开吧,不要回头看我,让我成为你生命里永远的彼岸花。

  花开无叶,叶生无花,独自彼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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