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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生命:朝向死亡的热战

  生的伟大

  2007年7月13日,刚躲过城管队员的一次围追堵截,我坐在北大未名湖畔的青石之上,继续卖自己自费出的第五部没有正规出版的《生的伟大》,卖书现场和前几日一样火爆异常。人来人往,在灿烂阳光之下,戏耍湖光塔影的青春乐园,孤独在我身边,灵魂思索着给了我能够感觉各种事物的生命。一个山东中学生旅游团在导游的引领下经过我的身边,看到我的红色条幅上的文字“信恒十二年青春文学力作,展现生命的力量”,他们好奇地围了上来,听我讲述自己的故事:“你们好,这是我的第五本书,它是我前四本的合集,包括散文和小说。这本三十万字的纯文学作品主要写我的生活经历、思想情感、生命感悟、读书过程、求学及生存状态。看看吧,这是一本有个性特色的个人文集,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我不知道语言模糊、神色从容的我能否让这群孩子听得清、看得懂,他们一个个表情严肃,拿起我的大部头书翻看。这是一个40人的团队,有37名同学争抢着买我的书,吸引许多游客围观,不宽的路口被堵得水泄不通。我蹲在地上给他们签名,斜侧着身子,双手握笔,起初还能题写一些激励他们的话,比如“成在一时,功在平时”“强者的生存是一种向上的争取”“生命本来就是成功”,后来我太累了,满头的汗水像刚被雨淋过一样,我像刚干过什么重体力活一般瘫软虚弱。我仍在坚持,导游老师都在催促不愿就此离开的学生,最后我只能签写笔名“信恒”两字。终于签完了第三十七本书,我在他们的簇拥下与他们合影留念,然后就此告别,把感动和激动藏在心里,挥手看着他们长长的队伍秩序井然地离去。我坐下来歇息,这样一直卖书到夜幕四合,湖畔的路灯亮起,我清点书本,记下今日售书60册,这是三年来在北大售书的最新纪录。感谢生命。

  一个不完整不健全的生命何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展示生命力是何等的顽强,何等的伟大?人应该在反思自己的生命历程中寻找答案。

  1975年一个严寒的冬天,北风呼啸而过。大风过后,天气异常寒冷,这就是我没有访问过的世界,它发生过怎样的人间悲喜剧,我对此一无所知。能让我跟这个世界建立关系的人,是我的妈妈。她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并不仅仅因为她生了我,她把一堂名叫“艰难”的课贯穿了我整个的生命,从生命的刚一开始。

  在东北一个偏远的农场,一个瘦弱的女人跪在灶台前正在烧火,挺着一个大肚子,在低矮的灶台前只能以这样的姿势,忙着烧水、蒸馒头。她刚下班回来,副业队的领导为她安排了相对轻松的工作:纺麻丁子。这是一个很细致的活,用手将麻纺成半个小指粗细的线绳,妈妈就靠这份工作养活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家庭。这时,丈夫也快下班了,他是场部的会计。我真恨他,怎么还不早点回来帮帮我的妈妈。是愤怒让我动了起来,妈妈感觉一阵阵的剧痛,而后大声叫唤,瘫倒在锅台前。

  分场卫生所的医生被找来了,经检查妈妈的羊水已破,看样子她的第二个孩子只能“干生”下来了。当时我的脐带已经脱落下来,医生在帮妈妈试着生产,可是效果非常不好,而且相当危险。天已经完全黑了,得知消息后的爸爸急匆匆地找来一辆解放牌汽车,拉着我的妈妈去场部医院。这是一个油罐车,妈妈和卫生所医生坐在驾驶室里,爸爸只能站在油罐顶上,冒着刺骨寒风,还差点摔下来。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妈妈躺在产床上不断呻吟着,医生护士围了一圈,又是一个难产产妇,连资深的男大夫都在一旁紧张地询问情况。那时候没有剖腹产一说,女人只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挣扎生下她的孩子。事态紧急,医生征求父母的意见,万一不能顺利生产,保母子中的哪一个?妈妈用微弱的声音坚定地告诉医生:保孩子。

  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我一点儿都没有要出来的迹象,可能世界太冷,只有妈妈的子宫最温暖。使劲,妈妈在使劲,一个邻居老太婆对她说过,女人生孩子就像拉泡屎那般容易,真是扯淡。女人的那扇门在婴儿降临人世的一瞬间张大开启,在等那一时刻,痛苦难熬,对妈妈而言,这段时间就是整整一个晚上。脐带早已脱落,在赶往医院的油罐车里妈妈就尽力控制着,避免它耷拉在地。第二天八点多,我的一条腿先出来了,是站生。多有意思,我们姐弟三个来到这个世界都是这个姿势,都是先和这个世界有一腿的,这是我爱这个世界的最初表达吗?这种爱是多么直接啊。

  妈妈已经精疲力竭,豆大的汗粒布满额头,我的下半身已经脱离了母体的保护,已经由不得我继续执拗下去。慢慢慢慢地,我的肚子、胸脯、肩头都出来了,那是什么颜色啊,紫而发青,是长时间头部缺氧所致。当我的头最后告别母体,完全降生下来时,我没有呼吸。

  窒息,要命的窒息!窒息是我临盆时的惊悚体验,长成后的我对那种憋闷仍不堪忍受。上午十点的阳光是那么灿烂,一扫冬日的肃杀气息。可是我在窒息,正接受医生的人工呼吸,一个多小时,又把我放到氧气箱中,我才总算开始喘气了。妈妈被缝了几针,疼得汗水流尽,几乎虚脱,绽开一丝笑容,望着她这个要命的儿子,一个满脸褶子的小家伙,像个小老头。

  亲戚们闻讯赶来祝贺,二姑更是稀罕地把软囊囊的我抱起,看我那标示家族荣誉的生殖器。我爸有五个兄弟,三个姐妹,爷爷住在他四儿子这里,此时和奶奶正在我家里等着抱孙子呢。没想到的事发生了,被二姑这么一抱不要紧,我受了寒,突然发起高烧来,四十多度持续不退,伴着面部抽风,全身痉挛。妈妈刚脱险境,又逢凶事,望着抽风抽得小嘴歪斜的我,悲从中来,眼泪潸然而下。医生护士们又忙活起来,给我打退烧的吊针。我出生足有七斤半,身体肉乎乎的,不好发现血管,便往脑袋上扎。技术不高的小护士左一针扎不上,右一针扎不上,拿我的头当鞋底子纳针。妈妈见状只有以泪洗面,泣不成声,那一针一针哪是在往我脑袋上扎,分明是在往她心上扎。由是这般,我仍不见起色,小孩烧到如此程度,眼看是活不成了。大夫也劝爸妈放弃,别再浪费时间,让我多遭罪。妈妈只是无力地摇头,哭啊哭,我这个逆子给她带来了多少眼泪?妈妈不算计这个,她在心里默想的是,孩子啊,等你夭折了,妈妈给你一床崭新的小毛毯,好好地送你一程,你没有吃到妈妈的一口奶水就要走了,妈妈对不住你……

  妈妈是北京知青,因为受不住姥爷的暴躁脾气,63年毅然决然地来到黑龙江农场垦荒,姥姥执意挽留都留不住妈妈的一颗受伤的寒心。妈妈恨姥爷,因为姥爷对姥姥不好,对妈妈更不好。妈妈小的时候,做作业做不好,姥爷的大耳刮子就会忽到妈妈的头上,一有什么失误和错误,就会被当门罚跪,而且不让吃饭。姥爷仗着自己在北大地球物理系工作,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飞扬跋扈,姥姥忍气吞声,把家里不多的面食让给姥爷,自己就着酱油汤啃窝头。妈妈被姥爷打怕了,报名去边疆时义无反顾。

  虽然妈妈身体矮小虚弱,但干起粗重活来一点不比别人逊色。67年和来自山东的爸爸结了婚,由于经验不足流过两次产,四年后有了第一个孩子。怀姐姐时爸爸经常用自行车驮着妈妈上下班,有一回在路上爸爸把妈妈甩到了沟里,竟然没事似的继续吹着口哨向前骑。等到觉察车子变轻,回头一看,妈妈正坐在沟里拍着大腿边哭边骂王八蛋父亲。也许由于这个原因,姐姐七个月不到就早产了。我比姐姐小四岁,在母亲肚子里比姐姐多呆了一个月,呱呱坠地竟被判了死刑!刚经历一昼夜的艰难生产的妈妈怎么能经受起如此巨大的打击,天塌了,母亲扛不起。

  看着我歪歪着小嘴脸难受的样子,妈妈锥心刺骨,眼睛哭红了,布满了血丝、血圈。在这不得已的情况下,母亲被好说歹说劝回家了,留下我大姑的女儿照看一下我,等我夭折时也好有人报个信。伤心欲绝的妈妈被无可奈何的爸爸搀扶回家,跟爷爷奶奶说明了医院的情况。不想爷爷闻言暴跳如雷,破口大骂爸爸妈妈撇下我不管不顾、自行回家的做法。看到爷爷吹胡子瞪眼睛怒不可遏的凶恶样子,爸爸害怕地埋下头,妈妈委屈地掉下泪。

  又经过一个昼夜,我从死亡线上返回人间,是生命力本身的强大,让我命不该绝。还有多少的苦要吃,还有多少的罪要受,我还没有吃过苦,我还没有受够罪,老天怎么可能特许我,就此离去?我活过来了,没啥了不起地活了,这却是我生命里的第一次成功。我没有资格骄傲,因为,生命本来就是一种成功。

  三十年后,我坐在北大未名湖边,博雅塔下,在自己支立的简陋书摊前,与我的读者们亲切地交谈。我告诉他们,我现在的残疾是从一出生就有的,那是无法挽回的先天性疾患。七天,我在医院了呆了七天,其中一天夜里突然病危,赶紧叫爸爸过去,爸爸骑着自行车,在野狼出没的夜路上疾驰。到了几十里之外的医院已是深夜,我还在打着吊针,并未脱离生命危险。爸爸顿了顿,眼睛始终盯着我,对身边医院的锅炉工说:“死了,就把他烧了吧。”

  几天后,我并没有成为锅炉房的燃料,带着药水和针眼回了家,继续打针治疗。青霉素一针接着一针,头都被摁扁了,我那条先生出的腿始终是茄子色,不见好转。一个有经验的老家属见状对父母说:“别给他打针了,用热毛巾敷一敷那条腿。”父母照做了几次,我的腿才恢复了人色。

  刚有起色,又面临一个问题,我不会吃奶。妈妈多次把乳头放进我的口里,我不是含不住,就是不会嘬。这可怎么办?这孩子竟然笨到不会吃奶?那可怎么活?总不能像在医院里天天打葡萄糖吧?不行,一定要让他学会吃奶,这是一般小孩的天生本领,我却要被妈妈强行灌输。妈妈把乳头坚决地伸进我嘴里,用手辅助,挤压奶水,费了好多的力气和功夫,才让我勉强会吮吸了。当我长出小牙时,妈妈的乳头经常被我咬破。

  条件不好,营养不良,也不能教人拒绝成长。可是我的成长似乎总比别人慢很多。学会翻身、卧、爬、坐、站、走、说话,都比一般小孩慢得不只半拍。当我能顺利地做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一岁半了,即便如此,我还是弓着腰不敢迈步的样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说起话来不清不楚。妈妈一直都在纳闷地观察我,发现我胳肢窝软软地,拎起胳膊毫无力气,当时以为是缺钙,于是就打钙针。这并没有改变我的一系列状况,我仍是一个“慢”孩子,走路,说话,做一切活动都是。一些老家属说,没什么,孩子有这样的,大大就好了,不必担心。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我就被放任自流了。

  也许是我在童年的意识里感受到什么奇异的东西,也许是我给未来的日子预言了不幸和悲伤,我对世界的初步反抗就是哭,大声的哭,长久的哭,狠命的哭,绝望的哭。嗷嗷地哭,哇哇地哭,我的哭带有某种邪性,抑或是神性。我常常眼睛盯着一个地方往死里哭,越劝越哭,越哭越响,哭累了,就睡了。不会说话时常哭,会说话后还哭,我姥姥说我是哭巴精。他们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我看到一个无头的小白人在窗前欢快地舞蹈,我的哭是给它伴奏的音乐。我哭了很久很久,哭到长大成人,得了干眼症,泪腺不能分泌足够的泪液,终于不再痛哭。我丧失了哭的本能,这是返祖现象。当我决定重新学会哭时,从我的眼里流出一滴精液。人们叫我装哭。

  哭,不是我对世界的抗议声音。笑,才是我对人们的最大贡献。我家有一张黑白全家福,我是三个孩子中唯一笑对镜头的。那种笑,天真无邪,发自内心,充满神秘和震撼力量。而实际,我的笑是被闪光灯刺了一下眼角,而引起面部改变的物理现象,只是这种外部的物理机制能引发我心灵深处的化学反应,其催化剂来自:爱。

  爷爷是这个世界最爱我的人,这是有证据的,他没见到我就开始爱我,表现在对父母的发怒。当爸爸妈妈回到家里,把我留在医院观察,爷爷问:“孩子呢?”爸爸说:“在医院里。”爷爷问:“死了?”爸爸说:“还没有。”爷爷“啊——”的一声,气得直跺脚,“没死你们就回来了?!”那凶煞的面孔,恶毒的语言,似乎在深深诅咒我的父母,令母亲每每想起都觉得心惊胆寒。其实它传达出来的简洁信息就是,他爱那个未曾谋面的孙子,胜过爱我的父亲。

  爷爷对我的溺爱是无以复加的,他不允许任何人动我一个小拇指头,无论出于何种理由。不论我以何种理由提出怎样的要求,爷爷都竭尽所能地满足我。对一个人好若能都像爷爷对我那样,爱才有完整和无私可言。爷爷是我最最温暖的记忆,构成我情感世界的底色,尽管少不更事的我并不理解这种爱的全部内涵。我五岁前的少量回忆愿意全部着落在爷爷身上,一个健壮的山东老头,头戴蓝灰色旧鸭舌帽,黝黑的面庞爬满慈祥的皱纹,花白的山羊胡须随风飘扬,口里含着一个长烟锅,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火星一闪一闪,照着他身边一蹦一跳的我。我趴在爷爷厚实的背上,用脸感受他被太阳晒热的后背温度,爷爷没有说一句话,驮着我悠悠达达,孩子和老人的世界就是这种无声的世界。五岁前,爷爷和我同在,我记不起他的声音,记不住他的话语,多年后我在他的坟前焚书做祭,也不曾说一句话。

  三岁时我的残疾症状明显起来,走路七摇八晃,慢慢腾腾,说话像含着东西,含混不清,拿东西抖擞颤动,抓物不稳。爸妈猜想,这是我出生时落下的毛病,是胎位不正导致大脑长时间滞留母体内造成脑部缺氧,后来又连续在头部扎针致使脑神经受损,支配四肢和语言的神经出现机理性病变,导致平衡感和协调性出现功能性障碍。这意味着,我在以后的日子行走、做事、说话都要极力克服由先天性脑神经挫伤留下的后遗症。当我颤颤巍巍地走到炕前,将一碗吃食得得瑟瑟地端给爷爷,又抖抖擞擞地给爷爷盖好被子时,在场的所有家人都大概清楚了等待我的未来将会是什么。

  爷爷的病越来越厉害,由起初的半身不遂,到后来就是全身瘫痪,不会说话,不能自理。爷爷在我家住,当然大多时间由母亲照料。当母亲要给他清洗全身,换下污浊的尿布,爷爷起初不好意思,半遮半掩地躲避着。妈妈耐心地说:“爹啊,我是您的媳妇,和您的儿女一样,我不伺候您谁伺候您?”爷爷才慢慢顺着妈妈了。妈妈日以继夜的辛劳成就了爸爸的孝名。爸爸工作繁忙,姑姑大爷小叔也是偶尔来看看。二姑更有意思,来了后竟然不敢进小屋,害怕单独和爷爷待在一起,硬要急着做饭的妈妈陪着她才好。妈妈数落我二姑:“那不是咱爹嘛,自己的亲爹有什么可怕的!”看来,爷爷生病选择到他四儿子这来,应当有他的道理的。他的四儿媳能给他喂汤喂药,端屎端尿,是给他养老送终最合适的人。

  1981年10月8日,寒秋,我时年五周岁,爷爷因脑溢血溘然长逝。在他生病瘫在床上的不到一年时间里,除了医院就住在我家的小屋里,是爷爷点名要到四儿子家终老。爷爷临行前紧紧拉着妈妈的衣角,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我。妈妈哭着说:“爹,您放心去吧,有我呢,我会照顾好您的这个孙子的。”爷爷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亲戚们都来送葬,有很多人围观。爷爷的棺椁是深栗色的,在阳光下又显紫黑色,我的大爷和表哥在里面糊了厚厚的报纸,爷爷周身着白,安详地躺在其间。爸爸跪在棺前低头恸哭,二姑和小姑号啕大哭。我还不到六岁,爷爷就舍我而去。我以后都不能再见到他,陪伴他,让他疼爱,我头一回感到什么叫悲伤。大娘要把我抱走,我以为这是众人拒绝让孩童参与这盛大的悲剧,凭什么就不许我分享这喜庆的悲伤?我在大娘怀里狂乱地踢腿,试图摆脱,其实是我掩饰告别爷爷时悲伤的一个动作。我哭得很无助,还是和爷爷在时一样没有声音。为什么?爷爷就不曾给我留下一句话,所有的话语都成了转述,唯一清晰的是爷爷一成不变的慈蔼容颜。

  爷爷去世后,我就跟着姐姐玩,尽管她不怎么爱带我玩,但是抵不过我以哭当武器来要挟她,我一哭,妈妈就骂她,她就不能甩开我了。她狠狠地拽着我,避过妈妈的视力范围,对同伴大叫一声“跑—”便将我放开,向远处跑去,我在后面一边蹩脚地跑,一边嚎啕大哭……不过姐姐也很护着我。有个叫刘英的女孩仗着比我大几岁,把我打哭了,有人快跑去告诉我姐:有人欺负你弟弟了!我姐一听,火冒三丈,急匆匆赶来,特狠,抓起刘英的头发,连撕带咬,把刘英打得哭天抹泪,哈喇子流了一大滩。后来她妈领着刘英找我妈告状:打俺几下也就得了,干吗咬俺呀!我妈痛斥我姐,我私下里得意地笑。她帮我报了仇,证明我们到底是血缘关系,砸断骨头连着筋。

  我三岁那年,妈妈怀胎九个月,又生了一个弟弟,这是计划外生育,政府不让要。妈妈被迫一把一把地吃堕胎药,弟弟后来的皮肤不好,就是被药片打伤的。妈妈生弟弟同样难产,也被缝了好几针,也是站生,和我当年的生日仅隔一天。我出生时的重量是七斤半,弟弟是八斤,当时都算巨胎。给弟弟做人流时格外危险,妈妈在手术台上突然心脏病发作,脸色煞白,弟弟得以保全,才没被残忍地扼杀于子宫之中。换句话说,是妈妈的突然发病保留了弟弟,在《青松岭》的歌曲中,一个跟我抢妈妈的宠爱的男孩来了,那以后我就经常挨打,直到我小学毕业。

  我是一个很调皮的小孩,经常做一些捣蛋的事情。姐姐说我癞,弟弟说我坏。我上托儿所时耍赖使坏,一旦被托儿所阿姨发现,或被小朋友告状,我就会被关进盛煤用的小黑屋子里,以示惩罚。我非常害怕那种黑暗的惩罚,但这不能阻止我继续做坏事。其实这些没有文化缺乏爱心的阿姨的手段并不高明,这无非培养了孩子们不健康的恐惧感。她们的有些做法甚至相当野蛮,在午休时对付那些不肯睡觉、又哭又闹的孩子的方式就是,用被子一下蒙住孩子的脸部,双手摁紧被角,直到被底哭闹的孩子哭累了,累睡了,才将被子掀开,此时孩子已经是浑身大汗。该死的阿姨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同伴,让我看了心有余悸,因为在出生时我就领略够了那种要命的窒息感觉。我害怕窒息,喝水被呛,脱衣服被套住头,永远不能潜水、游泳,窒息是我足以致命的伤疤。

  我可以用卖乖、装睡来逃过托儿所阿姨的迫害,可是我的弟弟却没有我这样的幸运。爸爸出差的那个月,妈妈照常上班,姐姐上学,我和弟弟送托儿所。那几天妈妈发现弟弟总是呼吸不畅,流清鼻子,还时有抠鼻子的小动作。妈妈以为他是鼻炎又犯了,还教育了他的小动作。几天过去,弟弟仍是这样,妈妈决定一窥究竟。到了晚上,农场断了电,妈妈点了腊让姐姐端着,来到熟睡的弟弟身边。妈妈用从邻居家借来的耳挖勺,探进弟弟老流清鼻涕的那只鼻孔里,轻轻地抠着。突然耳挖勺被什么牵住了,是大鼻牛吗?不像,似乎很硬,慢慢地往外拖,我们一家人屏住呼吸。几分钟的时间,一颗硕大的瓜子从弟弟的鼻孔里被拖了出来,瓜子已经被泡得肿大,显然是有些时日了。妈妈的眼泪蓦然间落下,义愤填膺。这就是托儿所阿姨照看下的孩子,妈妈要把这颗瓜子交到领导那去讨个说法。

  无独有偶,我弟弟在托儿所所遭的罪不止一次。弟弟在托儿所热炕上烙伤的P股发炎溃烂,使弟弟坐卧不宁,弟弟很坚强,只是小声呻吟和抽泣,这让妈妈更加心疼,看着弟弟幼小的身躯惨烈的伤口,妈妈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她用紫药水给弟弟涂抹溃烂的P股,让前来探亲的小姑看到,忍无可忍,又一次把托儿所阿姨告到了地方政府。这些阿姨不仅欠缺教育儿童的科学方法,更缺少对孩子的爱与耐心。我不知道这些事最后怎么不了了之的,我只记得此种恶性事件仍然时有发生。倒霉的弟弟这一次浑身不自在,欲哭无泪,妈妈一边嗔怪他的别扭,一边抖落他的内衣,才震惊地看到,一条几寸长的黑蚰蜒赫然从弟弟的身上掉下来。

  我的小弟可说是受尽了托儿所的荼毒。那时我哥俩最大的盼望就是听妈妈宣布今天可以不去托儿所。在爸爸妈妈上班,姐姐上学,我和弟弟在家看家的自由时间,我和弟弟扮演起了各自的角色,玩起过家家来。通常是英雄武斗、战争枪战一类的题材,我们没有什么玩具,就用家里的日常用品作道具,一把铁铗子就是手枪,一只烧火棍就是宝剑,叠好的被子就是战马,几颗糖果就是灵丹妙药。在这个虚幻的游戏世界里,我们玩得非常投入,有时入戏太深,常常被自己的预设死亡感动得惆然涕零。我常常被弟弟在戏中唤醒,他告诉我:这不是真的。然后一齐扑向下班回来的妈妈,刀光剑影,抛诸脑后。

  劫后余生的弟弟在托儿所被传染上了肝炎,妈妈揩干眼泪,请假带着弟弟去场部住院了。弟弟从小就很能忍耐,打针的小护士连轧数针都没有扎进血管,弟弟终于忍不住了,蹙起小眉头,不乐意地哭了。妈妈生气了,把护士长找来解决问题。护士长没令妈和弟弟失望,一针下去,弟弟舒了一口气。我听到爸爸回来跟我描述弟弟忍受疼痛的坚强,我就在想,如果轮到我,我也会像弟弟一样坚强。

  坏事不禁念叨,弟弟病愈出院不久,就把肝炎传染给了我,当听到肝功化验结果是,我也要住院打吊针了,我当时就被吓哭了。天知道我有多害怕被扎针,况且我和弟弟不一样,扎针时我的手根本控制不住,不由自主地抖动,将给我带来更多的麻烦和疼痛。果不其然,在妈妈带弟弟住院后,爸爸带我住进医院,虽然打吊针没有我想象的那般恐怖,但还是出现了鼓针现象,是在临打完前爸爸放松了对我手的控制,我动了一下,近两个小时的针就算白打了。爸爸很生气,我很害怕他发怒的样子。

  有时候爸爸对妈妈发火却是为了我,那我也同样害怕他怒眼圆睁的凶相。我在夜里经常哭,妈妈为了不让我的哭影响到弟弟睡觉,便恶狠狠威胁我不许哭,我仍旧委屈地啼哭不止,她就过来用手堵紧我的嘴,让我的哭发不出声来。此时夜深,爸爸打夜班归来,在窗前隔着窗帘辨清了母亲的所作所为,大为光火,进门后就向我的母亲扔枕头,睁大眼睛冲母亲喊:“你要把他憋死吗?”妈妈没有被枕头砸疼,却被父亲的暴怒吓哭。妈妈愈加恨我,经常打我。我不堪忍受母亲的暴戾,竟然到派出所沈叔叔那里告我妈虐待我。同为北京青年的沈叔把我领回家,这成了我自小英雄的一项光辉业绩——竟是状告自己的亲娘虐待自己!我经常告诉别人,在妈妈那里,弟弟是心上的,姐姐是肝上的,而我——这个本应最受优待的残疾弱子——却是她的肺上的。心、肝是宝贝儿,不关肺的事。

  我很早就养成了跟家人分餐的习惯,他们嫌我吃饭不利索,继而觉得我吃饭很脏,我又不会使筷子,不会给自己夹菜,其实是他们怕我夹不好,弄得满世界都是。于是,妈妈给我用单独的勺子和碗,把饭菜拌猪食一样掺合起来给我,我和他们同桌吃饭,但我是独立的王国,谁的筷子都可以给我夹菜,但谁的筷子也不愿意从我碗里叨菜。这就是我良好的分餐习惯。不过,收拾饭碗时,妈妈的通常做法是,把所有要倒的剩菜剩饭,连同桌上的鸡骨鱼刺,残羹冷炙,一股脑地划拉进我的饭碗,那时候我觉得我和猪的待遇并无二致,我的饭碗就是个小型猪食桶,现在叫垃圾回收站。这是很伤我自尊的一件事,姐姐和妈妈还不断拿此说事、强调。我装作若无其事、无所谓的样子,心下决定,要做出更伤自尊的事,让这件比较伤自尊的做法看起来就不值一提了。埋下这个心思,真正实践起来却是很久以后了。

  从小到大,我的身体都很虚弱,大病小病不断,发烧感冒更是家常便饭。疾病是培养一个人承受能力的最好的功课,我的坚强和耐心就是通过这门功课而获得的。反顾童年岁月,我所遭遇到的艰难困苦还不如弟弟所遭受的那样沉重,那般深刻,虽然上天给了我不太灵便的身体,我依然应该感谢生命,因为从某种程度说,我的残疾正是得天独厚。我的童年绝大多数时间是快乐的,无忧无虑,还有一些稀微浅淡的印象。

  印象之一就是我的姥姥,她是在我弟弟四个月的时候才由一个上海青年从北京带到东北我家。妈妈是个泼辣的女人,生我们几个孩子几乎没有做月子,不是早早地工作,就是忙着下地干活。上有老伺候公婆,下有小照料儿女。我奶奶没看到弟弟就去世了,我爷爷在我小姑家住着不太顺心,半夜不舒服敲墙都没人答应。第二天,爷爷吐血,被送进了医院,半身不遂,摊在了床上。从此妈妈就担起了为他养老送终的重担。

  姥姥的到来无疑能在很大程度上分担一些母亲的重负。姥姥爱干净,和脾气急躁的妈妈常有争执。姥姥对我这个说话瓮里瓮气,走路一瘸一拐的外孙并没有特殊的照料,或许是我已经记不得和她老人家发生的故事。姥姥平时是很严肃的,只在笑起来显得慈祥。她特别爱听我模仿粤语唱出来的《霍元甲》主题曲“分髓掰脸,国人渐已醒……”一听我这超级模仿秀她就笑,高兴的样子很像妈妈。

  在我们相处的这段不长的日子,姥姥给我们讲过一些带灵异色彩的故事。那时候我的妈妈还小,姥姥的妈妈十分疼爱我的妈妈,经常把平时攒下的为数不多的好吃的藏在被窝里,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拿给妈妈吃。我姥祖是个十分利整的北京老太太,家住清华园这边,那个年代此地还属于郊区,周边杂草丛生,时有狼出没,狐穿行其间。姥祖家里就经常闹狐仙,半夜里茶壶盖突然立在桌角上,像个陀螺一样急速旋转起来。这时姥祖并不大惊小怪,她平静地盯着在桌角旋转的壶盖,似乎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壶盖渐渐慢下来,缓缓停下来,不偏不倚,差之毫厘便落在地上。姥祖拄着拐棍走过来,对作祟的狐仙说了一句:“玩够了吧。”然后把壶盖重新放到茶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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