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秋

第五节 洁白的木槿花

　　一到夏天，院子里的木槿就开花。母亲一见洁白的木槿花，眼里便蓄满泪水，嘴唇哆嗦着说：“我那时好糊涂，好糊涂。”母亲的声音抖个不停，泪水也从眼眶里溢出来，爬满了她坑坑洼洼的脸。

　　母亲又给我讲木槿花的故事。这故事，母亲不知讲过多少遍，我的耳朵早已听出茧了。但我不敢惹母亲生气，坐在母亲身边默默地听。

　　“那年你五岁——”

　　我五岁那年，右腿忽然青肿一块，痛得我成天哭，母亲急得不知如何好，后来在邻居的建议下，母亲就驮着我去了廖医生家。廖医生是个老中医，退了休，在家里开了个小诊所。廖医生的医术好，啥病他都能治，心又善。因而人一有病，都愿找廖医生治。

　　廖医生看了我的腿，责怪母亲：“你真憨。如你儿子再晚来二天，你儿子的腿就废了。”母亲就自责：“我以为娃儿的腿不要紧。”廖医生发了火：“还不要紧？你儿子得了骨髓炎，如骨头一发霉，就得截肢。”母亲再不敢出声了，眼圈却红了。其实不能怪母亲，乡下都一样，小孩有个三疼二痛的小病，都拖几天，能拖好那再好不过。实在拖不好，再找医生。都舍不得花钱，其实也没钱花，再何况我家里。我一岁时，父亲就死了。为治父亲的病家里拖了一P股的债。后来父亲见治不好，怕再拖下去会欠更多的钱，父亲就吃了老鼠药撒手走了。母亲终日为一日三餐发愁。哪再有闲钱为我治腿？

　　母亲担心地问世：“廖医生，我娃儿的腿能治好么？”我母亲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脸色晴朗许多，可片刻，母亲一脸的阴云。母亲口袋里只有二块多钱。母亲看着为我捣药的廖医生，几次想张口问多少钱，却又开不了口。

　　廖医生在我腿上敷了草药，拿沙布缠了。又拿出二副中药，对母亲说：“这中药，每天煎三次，两天后再来换药。”母亲问：“廖医生，多少钱？”廖医生说：“五元钱。”母亲放在口袋里的手怎么也拿不出来，母亲的脸红了，促局不安的：“廖医生，我，我身上的钱不够。”廖医生说：“你有多少就拿多少吧。”母亲掏出一个塑料薄膜袋，把里面的钱全倒在桌子上，说：“这只有二块六角伍分钱，下回再补上。”廖医生很爽快：“行。没钱，你记着就是，啥时有钱啥时给，不急。”

　　母亲在村里四处借钱，但没借到一分钱。那时村里人的肚子都填不饱，没啥闲钱。再说有点闲钱的人，也舍不得拿出手。母亲已欠了不少债，如没钱还，乡里乡亲的，也不好破面催。拿自己的血汗钱打了水漂，不值得。再说，说不定家里人有个三长二短的，急用钱时，到哪里弄钱？

　　母亲没借到钱，但我的腿不能不治。母亲只得拎了八个鸡蛋去廖医生家。那时鸡蛋很便宜，八分钱一个。可母亲实在没办法。廖医生见了母亲拎的鸡蛋，很生气地说：“你这是做啥？拎回去。”母亲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廖医生，我实在没办法，我——”母亲哽咽地说完一切，廖医生的眼里也湿了。廖医生安慰母亲：“好，你这鸡蛋，我收下就是。钱的事，不用急，我就不缺钱用。”

　　去了廖医生家里几次，母亲已欠了廖医生二十八元钱了。那时对我家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再去廖医生家里，母亲把家里唯一的一只母鸡拎到廖医生家里了。可廖医生说啥不肯收：“你这只鸡我哪能收？你家里的盐钱零花钱都是从这鸡的P股里抠出来的。”母亲唉求：“廖医生，你就收下吧，要不，我心里好难受，你收下了，我心里好受些。”母亲说着声音又变了调，泪水也淌下来了。廖医生执拗不过，说：“那好，我收下就是。但这鸡我不能白要，就算我买你的，十元钱，怎么样？”那时一只母鸡最多只卖四五元钱。母亲说：“这鸡不算钱，是我送你补身子的。”可廖医生拿出十元钱，说：“这钱你拿着，我知道你用钱的地方多的是。欠我的钱，一点也不急，十年二十年后还都行。”母亲说啥也不接廖医生的钱。

　　可母亲回到家，拆纸包给我煎药时，纸包里竟放着十元钱。母亲当晚去世了廖医生家里，把十元钱从门缝里塞进去了。

　　两天后，按廖医生吩咐，又该去他家。可母亲不想去，母亲问我：“你的腿好了些吗？”我说：“好多了，我已能走路了。”我说着下地了，一走，腿钻心的痛，但我忍着，额上也沁出汗了。母亲说：“菩萨会保佑我们这样的苦命人。”我知道母亲不想去廖医生家，是怕欠下廖医生更多的情。

　　可这天，廖医生竟找上门了。廖医生见了我的腿，把母亲狠狠训了一顿：“你是拿你儿子的腿开玩笑。如你儿子的腿废了，有你后悔的！”母亲不出声，只默默地流泪。母亲烧了火，要给廖医生下面条。廖医生灭了火，说他已吃了饭。

　　后来廖医生见了我家门前的木槿花，惊喜地喊：“啊，你这里有这么多木槿花！”廖医生对母亲说：“这些木槿花都是钱，一两木槿花值二元钱。木槿花是味好中药，能治腹泻。”母亲不相信：“木槿花真能卖钱？”廖医生望着一脸惊喜的母亲说：“还骗你不成？你摘了这些花卖给我。我还顺要买，但木槿花能当中药这事，你不能说给其他人听。”母亲答应了，拿了篮子，把木槿花全摘下来了。廖医生拿称一称，竟有一斤。廖医生说：“好了，你再不欠我的钱了。”

　　下回，母亲驮着我去廖医生家时，到邻居家摘了一些木槿花。那时，我们村每家每户都种有木槿。每回去廖医生家时，母亲就带一点木槿花去廖医生家。母亲不但不给钱廖医生，廖医生反而给点钱母亲。

　　后来，我的腿好了。村里的木槿花也摘完了，母亲就去外村摘。母亲想早些还清债。

　　第二年，廖医生竟去世了。母亲很是伤心，买了冥纸冥香去了廖医生家，母亲哭得泪人样。母亲哭累了，廖医生的老伴告诉母亲木槿花根本不能作中药。母亲见了她卖给廖医生一麻布袋的木槿花，啥都明白了。母亲又哇的一声哭嚎起来：“我的大恩人呀！——”

　　后来母亲也去世了。母亲合眼前拉着我的手说：“我死后，在我的坟墓周围栽一圈木槿。”

　　一到夏天，母亲的坟墓周围就开满洁白的木槿花。成群的蝴蝶在木槿花上翩跹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