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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行十几人,先坐上了去武汉的汽车,又转乘去德安的长途,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颠簸,途经永修地界时,便下了车。

  因为打算在这里过冬,我们带的行李比较齐全,有夏装,也有冬装;有蚊帐,也有被盖,塞了满满的两只蛇皮袋子。中途换车时,我们每人肩扛一只袋子,手提一只袋子,然后由一个人攀上班车车顶,一个袋子一个袋子地接上去,捆在一张网里。下车后,又有几个人爬上车顶,忙碌了半天,才把这些东西卸下来,摆在马路边上。站在路边,朝四周望去,就知道这里也是无边无际的山,山与山之间也是无边无际的稻田,和大别山区相比,没有什么两样。唯一的感受是:这里的山比我们那里的山要矮得多,山上也见不到裸露的石头;再看看马路两边一直连接山底下的大片稻田,有的正在收早稻,有的正在栽晚稻,农田里聚集着一簇簇的农民,处处呈现一派忙碌的景象。

  刘有义领着我们往一条山下小道上走,这时我们忽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紧挨着山脚下的那片平坦部分,长满了像山上一样的丛林和木柴,有橡子林,有细皮条子,也有刺泡泡树,甚至还点缀着稀稀拉拉的小松树、小枫树,可是仔细一瞧,周围却被一块块田埂围着。天啦,这分明是一块块稻田呀!怎么不种上稻子,却让它们荒芜了呢?这在我们老家可是难以想象的!

  刘有义就像我们肚子里的虫子,会意地说:“你们看,这么一片一片的稻田,中间却没有几个村庄。江西人少地多,种不过来嘛。那些山田都是大集体时开垦的;现在承包到户了,谁再愿意累死累活地干呢?只得舍远留近了。”

  顺着山冲小路一直往里走,走近了,发现眼前的山全剃了,从山顶一直到山脚下,全是光秃秃的。大家问:“这山是不是刘老板带人砍的?”

  刘有义说:“这些山原来也是我哥包来的,可是我们的人手少,根本剃不过来,不仅山主催要剃山费,连砖窑里的老板也隔三岔五地来要柴火,确实没有办法,只好转让给四川人。如果我们今天不来,连我哥现在包的那些山,也留不住了。”

  山柴这样抢手,我们早在意料之中。昨天我们就已经听刘有义介绍过,说这里的集镇发展很快,房子一栋接一栋地盖,就连许多农民都在翻盖新房,所以砖厂供不应求,遍地小砖窑也应运而生。小砖窑烧砖,用的都是土办法,人工和泥,人工制砖坯,人工装窑,然后用山上的木柴烧制。所以,山柴供不应求,有多少就有人来拉多少。山也是承包山下农民的荒山,他们一年四季忙自己的稻田,顾不了山上的事,就包给外乡人。有论亩定价的,也有论山论片定价的。对于当地农民而言,每年能够从刚刚分到的自留山上得到一定的砍山费,也算是额外的收入,价钱好说好商量。于是,就成全了来自河南、湖北和四川的剃山佬们,他们跟同样来自外乡的窑匠们建立了合作关系,成了江西的外来工。其中就包括刘有义的哥哥刘有仁。这刘有仁也算是捷足先登的人了,谁都知道他做得很成功。

  走了四五里地,眼看就要到头了。这才看见一座大大的工棚,正搭在前方的一块平坦的山坳上。这时,从山坳那边迎出一个人来,正朝我们大步走来。

  那人走近了,就有人认出来了,是刘有义的哥哥刘有仁,我们的老板。乍一看,就像是一位剪径的山大王,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黑不溜秋的,衣服穿得也不齐整,倒是挺干净的;说话也一冲一冲的,一听就不是一个善头儿。我倒不明白,这么一个人,三十多岁还搞了个江西妹子。而他的弟弟刘有义,长得光光溜溜的,人也和气,至今还打着光棍。这人啊,真难说!

  刘老板老远就冲我们哈哈大笑,说:“你们总算来了!我的眼睛都盼大了呢。”

  我们就势把行李放下来,歇口气。刘有仁打量了我们一圈儿,说:“都是远乡近邻的,大多数都认得,也晓得是哪个村的,就是叫不出名字。一看大家都是干活的好手啊。”

  我坐在蛇皮袋子上休息,刘有仁偏一偏脑袋,才看清掉在后面的我,说:“嗬,还有一个年轻的小白脸,刚毕业的学生吧?”

  刘有义介绍说:“他是金家湾的金心亮,还是高中毕业生呢,是去年才毕业的,差一点就考上了大学。”

  “高中生!可是相当于过去的‘秀才’啊。金心亮,在我们这里,你可是文化最高的。不过,我们这里可不是学校,也不是舞文弄墨的场所,更不是卖弄斯文的地方,而是汗珠子摔八瓣的地方,出力卖命的地方。你行不行?”

  听了这话,我心里老大不痛快,就梗梗脖子说:“你们行,我也能行!”

  “好,我就喜欢听这话!”然后又对大家说,“现在我们不必回工棚了,直接去王大天家吧。王大天早就跟我打招呼了,他家的头季稻刚收完,紧赶着又要栽晚稻,累得够戗,让我无论如何带人去他家帮几天忙。不亏待我们,除了管吃管住,栽一亩地另开四十元呢。好家伙!眼看天就黑了,我们就去他家先住下来,养养精神,明天一早起来干活!”

  “天,栽一亩秧就给四十?乖乖!”有人觉得值。

  “人家也是着急上火呗,季节不等人啊。”

  刘有仁在头里带路,我们这些人又扛起行李,调转身子,朝来路走回去。多走了冤枉路,即使心里有怨言,也憋在心上。回到公路上,我们又顺着柏油路往东走了四五里,才见一个大村庄。村名叫王家畈,一块水泥板上写着呢。村庄也是一座普通村子,许多房子横七竖八地摆在那里,连树木也少得可怜。房子稀稀拉拉地盖着,多是土坯房——跟我们老家一样。所不同的,是每家每户门前留一大块空地,全用水泥“硬”上了,上面几乎都晾上了新收割的稻谷。眼见天黑了,农民们正把稻谷拢在一起,用苫布盖上,等来日再晾。

  一进村口,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庄稼汉子迎了过来,对前面的刘有仁说:“你们总算来了,饭菜都给你们准备好了。我早就从田里回来了,刚才还急得不得了,担心这几天天气不好。”

  刘有仁说:“老王,有我们帮你,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不过,我们可是要现钱的啊。”

  王大天满面含笑向着我们,大声说:“老乡,都是老乡啊,见到了你们,我就有一种回到豫南老家的感觉,就像见到了亲人一样。”一面说,一面给我们分烟。

  难怪他的口音还保留着我们家乡的味道!听他说话,我们也有了回到家乡的感觉了。

  “你也是从豫南迁过来的?”一个岁数大一点的工友接过香烟问。

  “大跃进、人民公社那些年,豫南一连三年天干,收的粮食有限。我们老家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人都饿死光了,没饿死的就逃荒要饭。我奶奶、我爷爷,我大伯、我三叔,还有我姑姑,我母亲,我姐姐和妹妹,都饿死了。我大大(父亲)把我兄弟俩带到江西来,才留下了活口。”王大天一面说着,还一面揉了揉眼眶,声音有些颤颤的。

  刚才在路上,刘有仁就替我们介绍过王大天,意思说得差不多,就是差王家父子三人一路要饭逃到赣北后,在山脚下搭了个草棚子,然后给集体拉板车,搞点粮食养家糊口。兄弟二人,老大是王大天,老二是王大地,有吃有喝的,一个个便出落成了帅小伙子,有个子有力气。长大后,又被本村两户人家分别招了坐堂(入赘)女婿,算是安家落户了。兄弟俩中,老二最聪明,读了几年书,喜欢动脑子,无师自通学会了果木嫁接,后来被县林业局看中,招为科研所干部。只是两家人丁不旺,兄弟俩各自只养了一个闺女来,老父亲也是近年才去世的。

  刘有仁说:“老王,要说江西这地方,还真跟我们有缘。听说在很早的时候,我们那里的百家姓们都是从江西迁过去的。要说回家,江西才是我们的祖根呀。”

  “是的是的,我也听说过,各有各的说法,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迁过去的。”王大天又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刘有仁答不上来,便咧嘴一笑,把“烫手山芋”扔给我,瞥了我一眼说:“这个叫金心亮,高中毕业生,秀才。让他告诉你。”

  这个问题其实难不住我,因为我早就从金家家谱里了解过一些情况,便对王大天说:据说宋朝年间,有个叫李成的朝廷守将背叛朝廷,发动兵变,并率部攻入豫南地方,烧杀掳掠,原来住在豫南大别山区的土著人所存无几,城乡十室九空,一派荒芜景象。豫南盛产茶叶,茶叶是国家的重要商品资源。因无人采种,当时的江州,也就是现在的九江知府奏请朝廷,从江西强行迁入人口补充豫南,从事种茶贩茶生产活动。从此以后,江西人逐渐迁到大别山区,在这里繁衍生息,经历无数代了。

  正说着,王家就到了。王大天冲着自己家里喊:“小快,告诉你妈,客人来了,摆桌子上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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