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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云上的伊丽莎白(1)

  我听见一头巨兽的,呼吸声同时响自。

  这里的六个天井和小龛中,忽然我知道它是我,我必须摆脱。

  这一个幻象,暂时我还活着,不同于那座石棺里的人。

  ——朱朱《灯蛾》

  我和女儿李菲几乎同时接到了阿姆斯特丹方面的诗歌邀请函,这纯粹是一个巧合。这个巧合属于我们母女二人。一天傍晚我们几乎站在客厅里同时亮出了那个漂亮的信函,我们亮出信函之时几乎都压抑住了自己的兴奋感,原因是我们要短暂分开,这种情况自女儿离婚后还没有出现过。我们已经习惯了相依为命,诗歌的温暖照亮了我们漫漫的长夜。我们的关系我曾经有一个比喻:女儿是内衣,母亲是小袄。这是一个不怎么样的比喻,但是却很是贴切。

  女儿是今年春上离的婚,离婚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并不是一件什么荣耀的事,然而我女儿那晚回到她熟悉了25年的屋子里来的时候,她可以说容光焕发。我相信这对于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将人从一个桎梏里释放出来终究算得上幸福,看着女儿蜷缩在我怀中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们的生活一如往常,女儿三年不到的婚姻生活犹如一场旅行。现在她回来了,我的欣喜并不是源于一个寡妇的多愁善感,我认为这是诗歌赋予我们的智慧。现在诗歌将我们又从流水般的生活里,那层板结的岩石中拽出来,我们就要去另一个国度了。

  出国的手续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重重,新诗研究所15年来还没有一个学者被邀请出国过,自从15年前一个单薄的身影飘下楼顶,以后这等好事没有降临过,据说相关方面已经考虑要撤销它,可以说邀请函的到来几乎解了众围。

  那天下午所里就开始了某种庆贺的气氛,几乎每个人的视线都感激地飘过我的脸庞,人们争相传说一个美丽的信函漂洋过海,经过几个人的手掌,落在我的桌子上,这的确是一个喜讯,因此所里没有出现阻拦,从中作梗这样的事情。他们深知我出国这样的事件已经远远超出个人的意义,在等护照的那些日子里他们百般打听,热情超出了对我私生活的打探,可以这么说那段日子(具体是一个礼拜)他们对于我的了解超出了我的前半生,他们巴不得我已经出国,这样他们可以炫耀单位存在的重要与必要了。而我,总是含笑答道,快了,快了。这个词汇可以说是我几天内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总之,我理解他们的关心,并且谅解了他们。而在大学里教书的女儿却不那么顺利,主要是系主任不肯签字,女儿曾经就这个人的大男子主义写过一篇小文章,这种影射一看就知,知识分子于此可谓敏感之极。当时我就批评过女儿,她的尖锐和坦诚会给她的生活设置障碍的,这果然应上了我的话。最后我们费了很多口舌,包括两个说客的,那个秃顶的家伙晃着油光光的腮帮子终于同意了,障碍的移除当然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工夫,从那秃顶的系主任乜着眼睛盯着那信函,到他签下字盖上公章前后一个月。总之这样的时刻过去了,我和女儿都不愿意回想起,我们现在地处异邦,看着阳光满地,花团锦簇,这种真实足以让人陶醉。

  同行的还有两三个诗人,皆男性。其中一个来自香港,和寓居在瑞典的汉语诗人高浪会合是第三天的事,也就是说,中国的诗人代表一共是六人。第三天朗诵会结束,我们结伴游玩的时候,高浪执意邀请了一位叫布朗的美国诗人同行,看得出来,布朗已经为我女儿所吸引,我是看得出来的,我相信高浪也看出来了,但是他只是说,连翻译才七个人,说什么单数不吉利。当然这样的借口合情合理,没有人表示异议。布朗就是这样加入了我们一行的队伍。阿姆斯特丹方面给我们配的翻译,叫伊丽莎白,是一个娇小可爱的大学研究生,她在北京大学留过四年学,听声音你无法判断是一个外国人。她是第一个知道我们是母女的事实的,我们接触的第一个外国人便是她,两天之后诗歌节上的所有诗人、学者都知道了一对母女同来赴会的事实,他们为这种巧合都感到惊讶。我不知道第三天的诗歌朗诵会我们母女同台朗诵是不是他们即兴式的特意安排,但是有点可以肯定,这个诗歌节上我们似乎受到了过多的目光,当地的报纸还刊出了我们的大幅照片,并且毫无例外地突出了我们的身份。对于这点照顾,我和女儿都显得无可奈何,尽管我在诗歌节上的发言里这么说过:这是两个地点,两条街道,两条平行性的生活世界,一对母女仅仅是我们的现实身份。而在诗歌研究与创作上,我们则是两个没有血缘联系的人。其实这种辩白,毫无必要。然而我还是煞有介事地那样做了。我就是这么固执的一个人。而女儿相对来说要好点,显然她的注意力已经发生了转移,她已经感受到一股滚烫的爱情目光了。我似乎看见美国诗人的目光点燃了女儿的热情。

  我盯着美丽的运河上行人如织,阳光射在人们的头顶上,想象着女儿以后的生活,它的虚无缥缈使我短暂地获得了一种伤感之情,我开始努力地掩饰自己,但还是被伊丽莎白看见了,她推开椅子跑过来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只是抱怨人们过于在意一对母女的事实了。由此而掩盖了过去,午间的心情到晚上聚餐会的时候,还未完全平静。

  他们在聊天,跷着二郎腿,点着烟,眼睛在说话间飘向远处。船坞里的雕梁画栋显得很是惹眼,当然也很亲切。这种典型的中国化的船只在这种地方遇见犹如他乡遇故知。这种感觉,这种惊喜应该说缘自高浪,他说什么一定要上这个船,缅怀祖国岁月的方式这再好不过,我们无法拒绝这个长期流落在外的人,我们随之上了船,船上飘来了熟悉的乐曲,高浪沉醉其中,摇头晃脑,而另外的几个诗人在进行了扑克牌游戏之后,就不断地要求伊丽莎白带他们去看红灯区。伊丽莎白四年的中国生活不仅掌握了汉语,还掌握了中国人的情感,她知道中国男人第一天晚上提出要逛街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她几乎故意避开话题,一个劲地谈会议日程,住宿就餐,可以说吊足了男诗人的胃口。开始的时候他们还顾忌着我们,此后似乎明白这种口舌上的遮遮掩掩已经毫无必要便开始开口闭口红灯区了。

  伊丽莎白和我们住在一个房间,房间里的陈设和在国内的任何一家旅馆相差无几,墙壁上挂着荷兰的风景画。我的胃病在整个诗歌节期间使我显得有点三心二意,伊丽莎白是一个非常细心的姑娘,于我可以说是真正的无微不至。譬如按时服药这样的小事也是她提醒我的,你知道我开始经常走神,这不是我所愿意的。

  布朗和李菲已经开始交流上了,虽然伊丽莎白在中间偶尔过去客串两句,此后她基本上和我在一起,站在那儿眺望游船码头上一些孩子正在上岸。

  李菲的口语足以和一个措辞文雅的外国人交谈,她偶尔的辅助手势,有点神采飞扬的意思,布朗微微地弓着身子,神情专注盯着李菲,他们交流的间隙,在他们的眼神和眉宇间,交流没有停息。

  高浪正在和一个恰巧路过的人在说话,从神态上看,他们显然是多年的老友,他们拍肩膀,拥抱。之后他便被介绍给我们。这个人便是胡笳,一个已经加入了德国籍的年近五十的华裔,他来阿姆斯特丹是参加另外一个量子物理学会议的,他的神情坚毅,双眼清澈而锐利,唇间透露出一股淡淡的禁欲色彩。高浪告诉我们他不仅是一位量子物理学家,还是一位卓越的诗人。高浪在介绍我们母女的时候,对方马上就说久仰久仰,我注意到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含着一丝难以觉察的亢奋,那一丝显露正是诗人的本色,不过很快,他就又双唇紧抿了。

  而我的反应也是令我意外的,我握住了他的手摇了摇。我忽然间感觉到了一种温暖,一种灯下的呼吸,一种超越地域时空的交流。事实上,当你的作品被一个一个人灯下静静地阅读,然后在地球上一个遥远的地方,你遇见了这个深夜读书的人,甚至他还不停地说在那一刻深深为文章折服并且着迷过,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情啊!

  伊丽莎白事后谈到了我和胡笳相遇的一幕,用一个词形容了我,就是饥渴。

  当然她说这话的时候几乎已经口无遮拦,肆无忌惮的。你知道在阿姆斯特丹的日子里我简直将她惯坏了,她几乎成了我的另外一个女儿。她天真烂漫,而李菲则显得严谨得体。可以说,这是我两个不同的女儿。

  我对于伊丽莎白在情感上的接纳是自然的,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和她几乎无话不谈,她知道我的丈夫李湛是如何死的,也知道我是如何在一个遥远潮湿的南方恋爱,如何在22岁那年的秋天怀上了李菲。之后又如何和李菲相依为命,艰难度日。总之她对我的好奇甚过我对她的。我对她的了解仅仅就是一个在中国留过四年学,熟悉长城、元宵、苏州园林的范围。

  而她几乎快要掌握了我的整个前半生。我何以如此要几近全盘托出呢?起初的时候我是无法了然的,还是胡笳给我找到了答案,他说,你像是要将一个包裹里的累赘之物如数掏出,显然是为了重新装上新的事物。胡笳说这话的时候,已是深夜。我躺在了他的身边,地点已经是阿姆斯特丹郊区的一家汽车旅馆。这家汽车旅馆呈长方形,掩藏在一处绿之阴中。我们,确切地说是我和胡笳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我们的车经过了几个桥梁,然后过了几条繁华的大街,便径直奔向了那家汽车旅馆。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汽车旅馆,我在一些外国小说里获来的印象是所谓汽车旅馆,那都是人们偷情的地方,一个个在路上的寻欢场所。

  这个阿姆斯特丹的夜晚显得那么神奇,我像是重新获得了青春,我不知道这一切的形成是不是应和了胡笳的说法,所谓掏空之后的装入。

  总之我和胡笳的故事就这么开始了,伊丽莎白说,其实你们之间从他灯下阅读就开始了。此后你们所有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接近这一天,这一次邂逅。我刚才说过我和伊丽莎白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或许正是因为她是一个异族,我的谈话才那么没有顾忌。当我在和伊丽莎白谈论这一切的时候,我是无法预料阿姆斯特丹爱情之夜的到来。我只是沉迷与一个女儿的谈话,而这个角色李菲是无法承担的,换一个说法,我和伊丽莎白忽然间像是一对闺中密友。正是和伊丽莎白的言谈中我透露了对于胡笳的好感,这个讯息是怎么传到了胡笳那儿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下午的游玩之后他便主动地留了下来,然后和我们一起去了唐人街找一家四川菜馆吃了饭,席间我们还喝了酒。

  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许正如伊丽莎白所说,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我似乎便渐渐地接受了这样的说法。在四川菜馆的饭桌上,李菲和布朗的表现已经慢慢地失去了控制,就像后来我和胡笳一样。席间,李菲热情地介绍着中国的菜肴,譬如淮扬菜系、川菜、湘菜等等。布朗照例是神往的表情,我女儿李菲在与布朗的频频举杯间向对方发出了邀请。高浪和胡笳说着话,他们在谈论当年一个往事,说到会心处都笑了起来。而香港的诗人正在低头和伊丽莎白说着什么,他似乎还在努力蛊惑伊丽莎白带他们去红灯区,终于伊丽莎白同意了。就在她抬起那精致的笑脸宣布的时候,另外两位诗人便鼓起了掌来。然后又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

  从四川菜馆出来的时候,我的感觉非常奇妙,或许正是菜馆里的乡音和亲切的建筑带来的,这个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几乎淹没我。我被一种突然到来的释放感所惊扰,有一丝风花儿掠过我的耳际。天还没有黑,阿姆斯特丹的灯却早早地亮了。我们在唐人街上的青石板路上走走停停,似乎由于某种羞涩的情怀的缘故,我们的步子显得晃晃荡荡。伊丽莎白说,其实拐过那边的一个小型广场,再往东南走500米的样子,便可以看见一片灿烂的灯火。那儿,就是。伊丽莎白用手指了指前方。广场上的人熙熙攘攘,在一处喷泉的跟前,有两个美少年正在一起,他们搂着,动作过于亲昵。有鸽子在飞,盘旋着,翅膀很响。广场上我几乎没有看到幼童,大部分是一些成年人。他们大半脸上带有疲惫,从你身边慢慢悠悠地经过。我们在暮色中留影的时候,还有几个荷兰的少女调皮地进入了我们镜头,她们嬉笑着,做着鬼脸,吐出舌头。喷泉的左侧,也就是那对美少年的身后,一个黑人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然后径直向东南方向而去,他的面部俊朗而迷离,显然那是一个吸毒者。在这里吸毒、同性恋都是被允许的,这个黑人犹如黄昏中的游神。我们几乎尾随着他的身后,他的手里还拽着一个酒瓶。嘴里唧唧歪歪,我们相信这个人正自得其乐。伊丽莎白向我们耸了耸肩,她似乎向我们抱歉什么。

  胡笳走在我左侧,伊丽莎白在我的右侧,而李菲和香港的诗人以及高浪他们在后面。我能够听得见李菲正在说着小说家韩东的一篇小说,她和那位长发的诗人争论了起来,李菲固执地认为韩东的另一篇小说非常精彩,高浪表示他几乎好几年看不到国内的杂志了。高浪开始要求李菲给她介绍大陆的小说行情,李菲说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作家,她认为说这些她更为方便,因为她便是其中一员。旁边的那位山东的诗人马上就附和,他们的附和跟他们的步伐一样三心二意。

  你突然间置身过灯海中吗?那种感受是突然纯净了起来,几乎一瞬间时间停止了,红灯区就在眼前。在我们面前的那位黑人突然不见了,而那边过来了一个高个女郎,女郎皮肤白皙,眉宇间妩媚至极,她的睫毛很长,眼睛犹如精灵。就在她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时候我们闻见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道。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到,那肯定是做那个的。声音显得很自信,充满了把握。只见那漂亮而优雅的女子臀部丰润,步态婉转。赢得我也忍不住掉了两三回头。对方似乎对我们这些观光客熟视无睹,那些从旁边而过的人似乎一律的脸部迷离,带有一种继续沉醉着的神色前行。这里的街上还算干净,大概是由于到处闪烁着灯光的缘故,似乎这里的一切染上了一股浓烈的脂粉气息。或许这仅是我的一种感觉而已,这是一种女性化的滑腻气味,正是来自灯火璀璨和那些明晃晃的玻璃深处。

  且看那些巨大的玻璃橱窗,里面正有很多的女郎。一律的妩媚动人,在里面做着风骚的动作。说实话,这使我有点耳热心跳。我的脸有点发烧,旁边有一群驻足的女人,她们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脸上显得很平静,她们的目光也远非我所能做得出来那般坦然,似乎在研究着一个活标本的神情,这让我忽然心生别扭,仿佛是我自己被剥光了衣服。这种感受一直到汽车旅馆才告结束,我注意到开始的一两分钟的工夫,我们一行人的脸部都有一个闪耀,只不过很快这一切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像是坦然面对的表情,或者这么说这种表情都想极力表现出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然而眼色里却有一丝藏掖不住的物质,这物质里就是对突然面临的感官刺激所表现出来的一种智慧,这种智慧在我看来是卑劣的,甚至是肮脏的,它瓦解了我一路上对于诗人们所储备起来的好感,我甚至开始悲观,在这个时刻之前,这些人都有一种伪装出来的道德。

  我们在什么时刻俨然成为一个独特的观光客的,我想有一个独特的时光,它侧身而入进入我们的遐想。

  此刻的情形就活脱脱像我们去游览黄山、长城或者故宫,甚至夫子庙。当然或许是由于孔子“食色性也”这一句古训的缘故吧,我恍惚间就觉得我们正在逛夫子庙或者其他什么小吃步行街一样了。这种感受我说不上好还是坏。这是一种尽情地释放,你只不过过于压抑了而已。这是胡笳在汽车旅馆的窗前眺望窗外的时候说的一句话,虽然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语道破,但是这却直接导致了我后来毅然离去的决定。我谢绝了跟胡笳去他的都柏林。高浪正在和那个香港诗人耳语着什么,他们忽而爆发出了一种快意的笑声。

  伊丽莎白在我的左侧,她的右侧便是布朗和李菲。总之这种感觉妙极了,我甚至注意到了他们几个男人喉头的轻微滑动,之后我的心中飘忽了一个快意隐秘的欲望,那就是急切地需要放纵一下的欲望,有此念头我倍感吃惊。这种可耻的欲望在胡笳递眼色并且邀我去他住的汽车旅馆的时候发生了效应,这个美妙的一刹那就发生在离开红灯区之后的一栋灰色建筑跟前,一件事情发生了,胡笳正在和大家道别。他和所有的人握手,并且说,有缘再见。

  事实上这是极其缥缈的,我的理解是我们将来的相遇或许就只有灯下超越千里之遥的秘密心灵之感应吧,我竟然不知所措。他们,那几个男人正在怂恿其中一个人,好像是高浪,他们要往一个脱衣舞酒吧去,位置就在路左拐弯的十六区第128大街。他们都显得很迫切,这种迫切是不是跟几分钟后汽车旅馆的迫切是一回事呢,不得而知,我只听见他们说,走吧,去吧。他们想更舒适点,找一个椅子坐下来,泡上一点喝的。或许那才是他们乐意的趣味。我耳朵里他们的声音如棉絮一般。

  好吧,我竟然就答应了,我像是听见了陌生人的声音,但切实的声音就是从我的舌板下出来的,然后我看见胡笳笑了,他笑起来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分寸感,还暗含着一股满是把握的神气,仿佛他的道别只是一个临时道具性的需要。

  之后是什么?我向他们挥手,女儿李菲一点没有对我的举动提出异议,她似乎正在和布朗交谈着什么,脸上笑吟吟的。只是将手随意地在空中摇了摇,他们都向我摇手,就在关上车门的一刹那,我忽然间对自己的举动有一种莫名的愤怒,一路上我和胡笳的交谈显得三心二意,到了汽车旅馆我才明白了我的愤怒从何而来,我固执地归结于李菲的麻木,她显然是知道她的母亲和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去一个汽车旅馆意味着什么。然而她也没有任何阻拦的表示,哪怕一个眼色。不过很快,我几乎被一种纯净的气氛所包围了,我似乎闻见了烂漫的郁金香的气息。我在卫生间里的那面镜子上找到了一个影像,那个女人,用手捋了捋头发,并且轻轻地拍了拍松弛的脸颊,她听见她说,这是真的吗?对方告诉她说,是真的,千真万确。

  当我意识到有一天我和李菲都对这个夜晚讳莫如深时,我便意识到了李菲的那良苦用心,那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灵与肉的真正理解。作为一个寡居多年的女人,我已经快忘记了交欢的滋味,那种感觉就像忘记了饥饿感。在我们单位我还是一个恪守妇道的人,虽然并不乐于被丈夫的亲朋好友在回忆文章称为李湛的未亡人。有人劝说我再找一个,可是我荒于此事,开始还能有个兴致去约会或者什么,后来像是无法瞒住女儿去做一个什么勾当似的,便慢慢地不理不闻。这个态度曾经使所里的一些人改变了对我的看法,他们曾经认为我孤僻高傲,甚至不可一世。其实我没有什么可拽的。现在人们又开始转变了他们的看法,这些年来我致力研究上算是有了些成绩。单位里有一个叫老匾的人,他如果还健在的话,首先第一个为我拍手,他也大概是三十几岁的时候成为一个鳏夫,很多人都认为我们很配,可以合起来过日子,其实我们之间也有那么点意思,老匾是那种块头大的男人,说话嗓门大,脚板大,如果不是后来一场车祸,我或许真的跟他一起过了。

  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新分来的姓储的研究员,中等个子,有一天晚上他从所里的甬道旁的一棵宝塔松里闪出来,他说他很喜欢我,我被他那一次吓得不轻,此后我一直拒绝跟他坐在一个办公室、一个会场,甚至不在一个饭堂吃饭。总之在来阿姆斯特丹之前,我再婚或者偷情机会还是有的,但是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敢再想象下去,我愈想愈觉得是一个预谋,这个预谋甚至含着众人对我的怜悯。这个到头来会变成什么呢?好像这次阿姆斯特丹之行安全地完成一次偷情。甚至偷情都谈不上,只是睡了一觉,于是良宵就更谈不上了。从本质上讲,是不是就是这样呢?尤其是当我忽然间拒绝了胡笳邀请我去都柏林安家的那一刹那我感觉到了一丝无法摆脱的荒诞感,这种感觉很不好,我甚至有点憎恨女儿,我的脸上开始不好看,好在已经是黎明时分,胡笳和我大概都有种庆幸,就是我,一个像是突然醒过来的女人焦躁不安地暴露在第二天真实阳光里陌生起来的肉体。

  我突如其来的一种厌倦感,厌倦自己的旧皮囊,当我再次出现在镜子跟前,我忍不住哭了起来,究其原因大抵是胸前那对软塌塌的皮囊似的乳房。胡笳开始耸肩膀,小声地嘀咕着些什么。我感觉到我们之间那一层轻纱般的妙不可言的东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僵硬、不适,胡笳发青低垂的眼袋都使我感到一丝厌恶。此后我们驱车返回驻地,在车上我们恢复了彬彬有礼的状态,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站到了李菲跟前,当时在场的还有布朗以及香港诗人,L和W。高浪适时地赶来了,他像是刚刚起床,衣衫不整,他一边从走廊上走过来,一边以手代梳理着一头长发。

  胡笳这次是真的告别了,他和在场的人握手显得很潦草,包括跟我,我能够感觉得出来。他匆匆地像是要立即拐弯消失进那边草色的墙壁里,之后真的消失了。他们在谈着下午朗诵会的事情,伊丽莎白手拿一张纸片在跟他们说着什么。组委会要求提供一篇代表作,以便在会议期间汇编成册。倘若没有带的话,这几天写的也可以。

  事实上,这几天来诗人们没有少写几个汉字,甚至可以说硕果累累,譬如香港诗人写了一首长诗,在前天晚上小范围朗读过第一节第三卷的选章,L写了一组《阿姆斯特丹》的诗歌,我这篇文章的产生便得益于其中两句,当然当我听见诗人L用他浑厚的男中音朗读这首诗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这点渊源关系。我提交的是一篇论文,这在国内的诗学杂志上发表过,这次带在身边。汇编成册的事情没有超出我的估计。这点老谋深算还算让我满意。李菲什么也没有带,包括她那首堪称代表作《运河上的丽达与天鹅》。我只是记得其中两三句而已。所幸的是他们都有倚马可待的诗才,那是真功夫。两秒钟(甚至不到)产生一句,一个句子的排列算不得什么难事。

  一切在他们的肚子里。我的心思有点杂乱,胡笳的热情之手和那个量子物理学的嘴唇使我心猿意马,伊丽莎白推门而进我都没有觉察。她问,妈妈你在想什么呢?这让我一怔,然后我很快醒悟过来,两天前当我说伊丽莎白像我的另外一个女儿的时候,她已经甜甜地这么称呼过我了。我试图掩饰过去。这种忽然的空落落的感觉是我有生以来第二次领略,我跟伊丽莎白说,这种滋味不好受,之后我说到了那年的守灵夜,李湛的弃世这件事情几乎击垮了我,我坐在小杌子上睡着了,之后醒来的感受真是上不了天入不了地的绝望啊。伊丽莎白显得善解人意,她一直听我说,她知道我需要一个倾听者。

  李菲是过了很久才在我们的房间里露面的,她的心情出奇地好,并且在言语间试图将那种情绪传染给我,她讲着布朗的笑话,大部分是他们去一些华人餐馆闹来的笑话,我根本无心去听,而她津津有味。总之我找到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就是李菲恋爱了。李菲只有恋爱的时候才会这副样子,一个劲地自说自话,手脚不够用的样子。她跟她前夫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我已经对于他们虚无缥缈的爱情不置可否,伊丽莎白也这么劝说,你们不是讲究随缘嘛。就随缘吧。

  我和伊丽莎白此后就出去逛街了。与其说是逛街,不如说是散心,这跟我在国内的街道上散步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只是身边经过的是一些肤色不一样的人群罢了。而这些相对于人的内心来说,又能算什么呢。奇怪的是,我和伊丽莎白不停地在谈胡笳,在谈论中胡笳坚毅的面孔浮现在阿姆斯特丹街头的空气里,挟裹着一阵烂漫的气息久久不散。即便如此,我还是装出一副一切都付诸笑谈中的样子出来。

  胡笳这个时候已经飞往法兰克福,他的女儿和一个法学博士的婚礼等他去,就在黎明还没有到来,或者说清醒的时刻没有降临的时候,胡笳向我描述过他的女儿,她女儿双眼皮,鼻子高挺,身材娇小,她的笑和全身都有一种难以预料的甜蜜感。胡笳说,她很会跟人相处,身上有种亲和力。一个早晨就那么旗帜分明吗?

  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还记得自己在性爱高潮后的疲惫感中睡下去的时候对自己说,如果明天早晨醒来,能跟他走就跟他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去参加一个动人的婚礼,去成为一个新家庭成员,一个继母。

  最后的事实并不是这样,第二天的太阳清醒而圆润,它的光芒如箭,跳过窗帘深深地刺醒了我,这种刺痛感染了我的视觉,我发现胡笳看上去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这个惊人的转变是宿命的,无可更改的。我欣然接受了它的到来。我将一个手中的什么东西猛地掷了出去,好像是枕头。

  我们散漫的步伐下交织着一个一条又一条梦境般的河道、桥梁,最后我们在一个码头跟前停了下来,这个位置离我们和胡笳相遇的地点相差一百码的距离,我还能眺望见那个喷泉和一个巴洛克风格的台柱。我们相信是对一个人的追忆让我们又回到了这个神秘的地点上来了。伊丽莎白显然也心领神会,她和我相视一笑便没有再说什么,此刻那边有几个人正在忙着将一张大床起吊在空中,那洁白的屋顶像一个巨大的舱门。我们盯着,河水的波光令人头晕目眩。

  我们有一个短暂的沉默,谁也没有说话,我们在那一刻各自在想着心事,后来伊丽莎白向我作过坦白。那是她内心的一个秘密,知晓者不超过两个人。后来我有幸知道这个美丽的异国女郎一段不乏浪漫的爱情故事。

  那个悬吊在空中的床像一个精致的玩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一座不远处的桥上,有些人站着看闲。这个星球上哪儿都有看闲的人。伊丽莎白在我们回走的时候,提到了李菲。她显得有点欲言又止,似乎一直在内心较量着一件事情:究竟该不该说。我注意到了她闪闪烁烁的言辞,我决定说服她,让她没有任何阻隔地将一件事情陈述出来,这在我看来需要一种努力。我首先不停地重申这次出门显然受益匪浅,从内心上讲,说是一次洗礼也不为过,并且说明久居都市渐趋麻木的心灵何等可怕,这次出行等于是开了一扇窗,我对她说,对于自己习焉不察之后的悄然转变是非常欣喜的。

  话说到这步的时候,伊丽莎白还有点吞吞吐吐,后来她坦言说这不是她的性格和习惯。在她的国度里她是一个直率的女孩,那到底是因为什么使一个人的言词犹如绳子一样缠绕,她告诉我是庞大的中国文化,并不是什么说话技巧。在她这儿,有话说话。虽然她在北京大学待了四年,拿她的话说这毕竟是九牛一毛,微乎其微,不足道哉。显然我须作一番开导,这个开导的核心是我对于李菲的一切并不责怪,虽然她是我的女儿,但是她本质上独立于我。不责怪这一句话便如一个箭令,伊丽莎白擎举在手中,之后她便粲然一笑了。在之后她说话间的口吻里听得出来完全是一种如愿以偿的味道。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得逞了。她的得逞要比本届诗歌节委员会给她的一笔佣金还要得意得多,此后她是说到过这种得意感的,确实如此,她无需掩饰什么。

  事情终究有了些眉目,此刻我已经无话可说,开始有点后悔来这地方了,这种后悔后来愈演愈烈。然而后悔终究是无用的。这就像是一片药片含在嘴中,本打算吞下去的,却在思量中在舌头上先化了,变成了一口的苦。伊丽莎白似乎察觉到了我眉宇间的变化,她小心翼翼地逗我开心。我就听她的,沿着河边散步,她开始给我讲述她的爱情故事,也不知她是不是糊弄我,我也听不大进去,脑海里就是李菲和布朗抱在一起的影子。这样的情形竟然使我想得出神,之后默然一惊。跟着伊丽莎白一条街一条街地走,譬如看书店,或者去画廊瞧瞧。我看见画廊里还有几幅署名三条石的中国画家的画,是泼墨山水,大写意的那种。很有神韵,吸引了不少人看。从画廊出来之后,我们去了一家购物中心。此后的故事是很离谱的,伊丽莎白就在这一家购物中心竟然和我走散了。这让我手足无措。我站在那儿几乎不敢动,像是站在大河冰层上。

  当然我的慌张可想而知,忽然间我发现伊丽莎白的走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周围的一切倏忽之间变成了一道障碍之墙,这面墙上闪烁着异国的文字和脸部,上面蜿蜒着模糊不堪的交谈声。已经有人开始注意到我的存在了,一个貌似保安的人走了过来,他一边说话一边打着手势,我只看见他的黑皮肤和脸上的高鼻子,这个高鼻子没有弄清楚我的意思,我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伊丽莎白的名字。

  要是两天后我在街头走失的话,人们会将我认出来,我说过在阿姆斯特丹的当地报纸上登出了我们母女俩参加诗会的报道。然而那是两天后才会出现的情况。

  此刻我是没有办法,我几乎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我开始往电梯口走,可是升降电梯在这个后工业化的空间里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复制品,我被它迷惑了,我一边解释着就在电梯边上我看不见伊丽莎白的,购物的人流冲刷着我仓促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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