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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溺水手册(1)

  喂,上游的健康人。

  到明天有多远。

  ——北岛《无题》

  你奔跑于大地上,如同惊弓之鸟,游移的目光分开树木,精疲力竭,逃离开。

  你脚下或身边一团团难缠的野草。

  而在凌晨你将遇见河的支流——你将明白,错误不是命中注定,然后你在河上死去,以便在水中看到。

  鱼的影子渐渐靠近。

  ——(俄)英卡·安娜托里耶夫娜·库兹涅佐娃《惊弓之鸟3》

  1

  他到达小集镇的时候已经傍晚了。晚风在河面上激荡,傍河的那条水泥路和水面一样开阔,并且发白。偶尔有一两个骑摩托车的一闪而过,这之后路面上的寂寥和附近不远的那些散兵游勇的房屋呈现出一种难言的空荡,这大概属于平原该有的平淡无奇吧。

  水清碧,很平缓,像是要徐徐地挺进小镇的腹地。两边的枫杨树愈来愈密集了,婆娑的叶影和响声在水面上倒映成趣,扑打着他的脸面。开始有些人声和些微而真切的嘈杂。有几个人影在树梢上降落下来的薄暮里走动,手里像是拖着农具,咯啷咯啷的。还有平板车的声音,好几个苹果贩子开始收工了。有拖拉机从那边高拱桥上轰隆隆地经过。水面抖动着,向他的耳里传递过来一波一波的机械的轰鸣声。

  事实上他已经穿梭过好几个这样的集镇了,他的抵达或夜晚或白昼。小集镇有稀落的灯火,一如夏夜的星辰,寂清而迷人。当然,谁也剥夺不了他继续享有一个死者的孤独。至于小集镇的白天,少不了的热闹。那些平原上的喧嚣犹如一小撮散淡的热风,从人们的脚步和呼吸里传播出来。岸上,他们总是纷沓而来,他们指指点点。死者是永远拥有自由的,用不着介意这些。无休止的旁观,孩子们扔小土坷垃,这些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有人说,他像极了一个途经此地的古怪游泳者。事实上,他的确很有吸引力。

  他仰面朝天,一路漂流。对于人们的议论和注视,他根本用不着理会,谁都知道世界上死者最强大。

  高拱桥过后,是一些湿漉漉的码头。有一盏高杆灯屹立一旁,它的身后是屋顶,还有些树影。有几条船泊在那儿,其中有条围着芦柴席,上面贴的对联在灯光里很是刺眼。只有月亮上来后,它才稍微暗淡些。这里本来是一个粮站的码头,以前的热闹现在没有了,那只是人生庸俗梦里的一个小小回忆罢了。现在只有寂寥,即便其中一条机驳船上,传来一个孩子响亮的哭声,也是如此。

  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她来到了甲板上。头发散乱,像一小团草。

  女人来开船舱的门,门的滑珠不太灵光,一用力,船晃动起来。他已经贴着船帮了。他的位置显然恰到好处,如果他真的愿意,完全可以看得见女孩子小苹果样的脸蛋。孩子是看不见他的,除非孩子趴在船舷上。如果孩子看见他,大抵会尖叫起来。吓坏了孩子是一件罪过的事情,无疑这个位置再好不过。月亮升上来了,照到他斜伸一旁的半截腿和看上去崭新无比的皮鞋。

  女人哄了半天,才将孩子劝进去。一声巨大的拉门声之后,船舱里的声音只是一些琐碎而细微的音节,加之水浪轻轻敲打船帮的声音,传到水面上已经很是模糊的了,这船家的事情是和他没有关联的。那个船舷下的一小块僻静之所,他没有待到天亮。或许你要相信,就是深夜里的船,因为一波一波的漾动,使他离开的。在这个世界上纷纷梦起的时辰,或许你要相信,是船上女人曼妙而快活地哼声吓走了他。

  或许就是这样的,他离开了不久,他的身后有一个人往水里撒尿。尿水在月光里有一道弧,水声响亮。

  事实上一路的清风月色使他的样子依然孤独,并且还有一种难以企及的从容。

  就在这条枝枝蔓蔓的河流上,一年到头要有很多的溺水者经过。当然,谁也不会去作这样的统计,但是你可以想象一下吧,时间的长河里漂满了形形色色的尸体,然而这些仅仅就是一种想象而已。因为谁也无法将那些溺水者集中在一个纬度里。就像诗人们所说,那是一些不同的死者。他们不仅脸孔、服饰不同,而且语言也不尽相同,要知道他们生前可能操着各种方言。他们有不同的身份和家庭背景,死因各异,但是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一路漂流,悠悠荡荡,始终闭口牢守自己生的秘密。

  朱登奎,数以千计的溺水者中的一个。他浮现在南门水闸的一个清水荡漾的湾塘里,脸部白白的,有点水肿,头发像水草。他当时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的那身藏青色的衬衣。胡子很长,在河面上因为下午阳光光线的缘故,看上去仍然在吱吱地生长着,像是水分充足的草一样。他的眼袋很深,鼻子在平平的面孔上更显高挺。至于他的年龄似乎模糊难辨了。朱登奎在河面上就这样朝天仰着,有将近一个礼拜的时间,无人问津。一个在河边放鸭的鸭倌看见他在水面上的位置移动了大约一米的样子,不知是水流缓慢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他顺利的水上路程总是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阻碍。

  好几天后,鸭倌看见他还停留在那儿,水花生和一些庞杂的水草缠住了朱登奎的腿部,于是他用一杆长长的竹篙将朱登奎捅了捅,他想将他推出湾塘,推上顺风顺水的河道。他推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推动。那边河塘上有两个人走着的时候,他想喊他们来帮一把。可是他们往这边看都没有看一眼。鸭倌是一个结巴,而且结巴得非常厉害。熟悉他的人们都说,他的嘴里吐出的话断断续续的就像是鱼吐的泡泡。

  那边的人一路说着话,很快就走了过去。他们一直没有回头,步子真的走得很快。他们像是急着赶到哪儿有什么事。

  鸭倌盯着河里的溺水者看,他忽然觉得躺在河面上的家伙倒有点怡然自得的意思。既然这样,那还关我什么事呢?

  紧接着的事也是忽然间发生的。他像一个疯子似的在河堤上狂奔起来,被他追上的两个人几乎吓了一跳。他们过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个结结巴巴的人告诉他们,河里的那个死人手动了一下。他们听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其中一个笑着将牵着他衣角的手用力掸掉,揶揄地说:“哦,这我见多了!我还看见爬上岸回家吃晚饭的水鬼呢。”

  结巴鸭倌就开始扯另一个人的衣角。这个人沉下了脸骂他神经病,身子一让,根本就没有让他逮着。那个笑着还要揶揄下去的人被这个人拽走了,他对他说,理这个神经病干什么呢!

  结巴鸭倌最后胆战心惊地回到了原来位置上,他盯着朱登奎的袖子这儿看,他似乎又看见手动了一下。河堤上一下子看不见什么人影。他用竹篙捅了捅,笑了起来,原来是好几条鱼。它们从溺水者袖筒这儿鱼贯而出,然后轻轻一仄身一摇尾就游走了。鸭倌撵着他的鸭群在回家的路上,想着想着就会笑起来:自己真是大惊小怪了。

  作为溺水者朱登奎,被结巴鸭倌用长竹篙捅出湾塘后,他的路途就顺利多了。虽然傍晚时分他还在半路上,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是惬意,双臂平放在水面上,舒坦之极。晚霞染红了河边杂草还有一丛丛水花生,他苍白的脸孔甚至像涂了一层胭脂。这个时候他哪里像一个死者呢。如果他愿意睁开眼睛看的话,阔阔的河面上那层绚丽的天空一定是他一辈子从没有见过的,鸟儿从空中向南飞过。河堤倾斜得很,也很高。好在通往南门大闸没有什么岔道,所以他很顺水。偶有晚风起时,他就更快点了。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他经过了一座水泥桥梁,是桥边小店里的人先看见他的,然后有很多的人都发现了他仰躺在水上,而且还随着水流轻微地荡漾着。桥上也聚集了很多的人看,这儿是没有什么人认识他了。水泥桥梁上缠绕的几根枯枝差点刮住他,不过水流还是将他带走了,他从桥梁下一穿而过。有几个人像是为了看清楚他的脸,趴在了桥上。

  中午的时候两岸的人就更多了,有几个站在码头上淘米的女人端着淘米箩子起初并不明白桥那边到底怎么回事,只隐约看见河心上黑糊糊的一团。当然她们最后看清楚了,她们退回两个台阶,眼看着溺水者通过。溺水者此时显得慢慢悠悠的。岸上的人群里有人说话,那是一个头发斑白的骑自行车者,年过四十的样子,他挺着高鼻梁大发感慨说,昨天他去赶集还看见他,现在到这儿来了。然后他说,他一路下来可走了不少路了。

  怎奈无独有偶,两三天后经过的溺水者是一个23岁的姑娘,她穿着一件白底黄豌豆花的裙子,脚蹬一双黑色的皮凉鞋。她是在朱登奎后面来的,如果不是他被意外地停在了湾塘那儿(那阵子,他几乎像船一样被搁浅了),她一个女孩子是永远赶不上的,就像现在的时光永远赶不上过去。她当然要比他幸运些了,首先是上游的运河水涨了,往下游的水很湍急,她过去的时候很快,那会儿朱登奎横在水面上,被草茎缠绕不放。其次她没有朱登奎漂进了秧田的经历。那会儿完全出于偶然,他被一个灌溉河闸口的漩涡吞了进去,之后他到了一个窄窄的河道,然后他就美妙如鳗鱼那样滑进了水田。第二天插秧的人看见了,用力把他抬起来,那些赤脚的人大概有四五个之多,他们齐口打着插秧的号子就把他远远地扔进了大河里。他们一点也不担心他身上的泥污,水很快会冲洗掉的。

  倒是有一个人提议,就把朱登奎放在田埂上或者一条拖拉机耕道上,那样的话,他的家人就会来认。

  不过这一提议,附和者少。因为谁都知道,这个饱满的湿漉漉的溺水者显然上路多时,离家万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重新上路。他们的想法和此前那个结巴鸭倌别无二致,如出一辙。

  一个人很是天真,她站在秧田里,眺望那边亮亮的一截河面说,水跟水是通的,或许又把他送回去了。

  没有人笑。他们继续插他们的秧,脚从泥窝里拔起,后退,有很大的响声。

  当然她的幸运远远比他多得多。譬如他的父亲曾经游街批斗,一直斗到死。他跟着被拖出去斗,所谓父债子还。任人拳打脚踢、戴帽子、画墨汁、吐唾沫。而她是没有过的,她的父母也就只是上山下乡过,对于她来说这些只是一个巧妙甚至滑稽的历史词汇而已。而他不一样,历史对于他就是身上的新疤旧痛。譬如他隐姓埋名,而她毫无必要。譬如他没有爱情,只有家庭。而她又不一样,她是有恋爱史的,堪称回肠荡气也不为过。当然,他也有过一些幸福,这些都是他小心翼翼捂热的。而她,有些东西完全是唾手可得。

  假如他和她相逢并且有一场美丽的对话的话,他定会对她说,对于生活,你太任性,太自私而不珍惜了。至于他自己,他会说,我嘛只欠一死了。当然对话只能是一种潜在的设想了,因为世界上的溺水者永远不能邂逅,但这并不妨碍他拥有这样的秉性。

  2

  因为是午间,人很快就散去了,只有几个小孩跟着走了一阵,还试图用路上的土疙瘩击中他,有时候几乎就在他的耳朵边炸开了水花。后来小孩子离开了,河面安静了下来,阳光照耀着河心的溺水者。空中飘来了一股饭香,饭香几乎在他的身体上边打转,久久不去。一些蚊蝇就是在这个时候到来的,它们嗡嗡个不停。夏季是真正到来了,以往下午四五点钟河面上才会有蚊蝇飞舞的,现在显然河面的情况有所不同,温度也提高了,拥挤的水草发出燥热的气息。夏虫在草上开始弹跳不停,到黄昏时分就更为壮观了,黑麻麻的一片。当然,知了声少不了地完完全全覆盖住了河面,那声音浩大无边。

  在这条河上自然少不了树,那几乎是溺水者的福音。树阴的透光使他们的脸庞前所未有的光滑湿润,朱登奎脸部浮肿了些,光洁度更好了。远处的那树慢慢近了,树上闪烁着金黄色的果子。就在他几乎经过的时候,正巧果熟蒂落,有一个就砸在了他的额头上。扑的一声几乎响彻他空洞的身体。树干弯向了河心,人们之所以对它不理不问,完全是因为好几年前的夏天有一个八岁的小男孩馋嘴为了吃到果子爬上去,然后就落了水。这棵树简直就是一种诱杀。

  有些果子散落在河面上,还在往下掉,咚咚的落水声在他后面响着。

  他好远下去了,在两三天后大概同一个时辰,那个23岁的姑娘经过了这里,当时的围观者要多得多,她的衣服和皮肤的确如诗人们的诗句所写的那样:

  像白莲花一样。总之她很耀眼,有时几乎看不清楚她的脸和表情。而朱登奎的表情不一样,呈现出一贯的坦然和惬意似的。在围观的人群里有一个叫舀定的傻子,人们怂恿他下河将漂亮的女尸捞回家,他们对他说:“你不是跟你妈要女人吗,那可是现成的。”人群的笑声像岸上一阵爆竹。

  她的眉微微蹙着,与其说她似乎还带有某种生前的疼痛,还不如说她像是反感岸上人们的玩笑话。她是从公园的湖里出来的,那是一个人工湖,湖水悄悄地通往运河,然后是橙子河。她起初并不顺利,公园里的水有点糟,因为天黑,她走下去的时候脚几乎插进了淤泥里,她摸索着将鞋子和脚都洗了洗。她想,这河的泥污跟躺在河面上的她显然不相称。总之她不想人们看见一个糟糕的溺水者形象。之后她走到了一个比较开阔的地方,出于一种难言的自尊和莫名其妙的情感,她希望第二天早晨有人发现她。最好是她或者他(初恋男友)的妈妈。事与愿违常常有之,这次也不例外。

  早晨来公园锻炼的人很多,她在水里,人们在岸上,咫尺天涯。公园广场上有人跳舞或者舞剑,平底鞋的脚步声和抖动的剑花,在爽朗的空气里真切而怡人。即便晚上有一对情侣在一处假山背后接吻,他们也没有看见她。

  河道早春已经疏浚过,据说是为了在不大的湖面上弄几只游艇供人们在杨柳依依之下游荡,就在她离开了的第三天,公园湖正式地拥有了一个小小的游览线。人们在公园里摩肩接踵的时候,她的家人早像热锅上的蚂蚁了。妈妈会昏厥过去,爸爸会一直沉脸不语。这她是设想过的。当时她呆呆地坐在公园的一座红桥上,想到了深夜。她在水里本能地扑了几下的时候,她几乎真切地听见公园围墙外的街道上的动静,那是一阵急遽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匆匆而过。

  那一刻天地之间安静得很,她像是拥有了一个最佳的姿势。此后她就一劳永逸地躺着了。

  事实上她还是赶上了时候,否则她几乎和茅草长在一起了,甚至会在那个偏僻的角落一辈子。好在水一漾动所有的草都复活了,之后就是河水愈来愈清澈,河面也愈来愈开阔,可谓真正的水到渠成了。水流将她带到了一个更为宽广的世界,起初两岸落英缤纷,花团锦簇。空气里的草香荡去了她经由内陆河的泥污气息。天空云朵倒映在河面上,使她看上去几乎就像是睡在云上一样。

  事实上,夏季早就悄悄地来到了河面上,蚊虫变多了,水草和两岸的树木有一股汗腥,更为重要的是把白日耀眼的白光在绵延的河面上拉长了。

  她经过一个村庄的时候,有一户砌房的人家正上好梁,那是一栋红砖房,在村庄的绿阴里格外耀眼。刚放过鞭炮,空气里有一股硫磺味。有一些鞭屑落在了水面上,第一个看见她的是这户人家的小女孩,她在河边洗手玩。其次是那几个骑在梁上的男子,还有那些做小工的男女从红砖房子里出来,站到了河边。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就像当年面对学校的人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现在看不到他们的眼神了。当时她是清清楚楚地看到的,那几乎是一丛丛火焰,使她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她是从什么时候不去学校的呢?学校里的人都不愿记起来了,那会儿她是不理解人们为什么会如此的,此刻她更不能理解了。

  溺水者会做梦吗?如果能做,对于这个23岁的姑娘来说,她肯定宁可不做,因为那永远是一个绵延不绝的噩梦。她很熟悉那样的场景,飘拂的面孔,瓷板似的白眼,一会儿是学校里的人,一会儿是他(初恋男友)的妈妈,他们指指戳戳,还大吐口水。甚至她自己的妈妈也红着眼睛骂她,更不用说他妈妈了。有些日子里像疯丫头、骚货、小狐狸精之类是最常见的词了。后来她先是做一个花店的送花小姐,之后她就离开了本地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据说很是遥远。一两年之后,她花枝招展地出现在街上。他们得逞了,她真的成了一个骚货精。她在心里暗自冷笑了半天。她开始注意到人们的眼神发生了变化,男人们的目光就更不用说了。

  如果说从一个目光的变化来判断一个女人的话,她是一个恰如其分的例子。

  人们经常形容女孩子的眼神如水清澈,事实上,对于一个有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的她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再恰当不过的比喻了。她不仅眼睛大,而且皮肤白。说话声音悦耳动人,令人难以忘怀。然而这一切不复存在,她的视线直直地射向天宇,没有声息,她的样子使这条河流也像是陷入了回忆和沉思。

  那个洗手的小女孩站在码头上,她妈妈已经抓牢了她的手。她们目睹着下午一个漂亮的女溺水者经过她们的村庄,穿过河流的阴影向前而去。在这个下午时光渐渐会入傍晚,那个骑在房屋横梁上的男子还能看见她的影子,孤俏而落寞地出了村外。

  她就是经过这个村子之后进入一片荷塘的,当然通往荷塘的路并非一帆风顺,这中间有两处狭窄的涵洞和水闸,好在水流畅快她就顺利过关了。由于一些水途上未知的因素,她左脸颊有些擦伤。相对于一个美丽的荷塘,这点痕迹算不上什么。她徜徉在高高的荷叶下面,这里的风清凉无比,风中还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清香。粉红色的荷花犹如绢丝,暮色里看上去非常怡人。这里偏僻静远,荷风将尘嚣荡尽,可以这么说,一路上似乎只有这个地点可以成为溺水者最佳的暂栖地。如果不是次日早晨那个一脸麻子的中年男子,她或许还会在此停留下去的。

  麻子对于她显得小心翼翼,他先划一撇小船,他想把她抱上来。可是她却显得令人吃惊得沉重,他喊他的婆娘帮忙,他的婆娘却惊叫着在岸上的草地上跳开了,过了一会儿,叫来了另外两个男人。他们将她打捞了上来。没过一会儿工夫,草地上就来了很多的人。他们无一例外地在她的身边绕着圈子观看。她仰躺在那儿,一个五十岁开外的妇女将她的腿拢了拢,然后又将那裙子理了理。看着她微微侧着头的样子,你完全可以认为她在草地上酣睡。

  3

  他家里乱成一团。自他失踪之日起,他们没有人睡过一个安稳觉。他的老婆睡在床上,不停地喘粗气,额头上横着一条毛巾。房间里有点灰暗,他们两口子的合影照片正在墙角上闪光。合影照片上她微微头斜向他的肩膀,他直直地坐着,两道浓眉很是生动突出。他的眼睛很大,清澈的目光穿越了冰冷的玻璃,冷峻地注视着室内的一切。他最为疼爱的小女儿坐在她母亲的床沿上,用手握住母亲的手,目光下垂,盯着地面出神。在床头柜上,有一个削了皮的苹果,在晦暗不明的光线里像是一个发黄的土疙瘩。

  空气里有一阵阵风翻动窗帘的声音,呼呼地与他老婆的呼吸交杂在一起。

  靠墙壁的不远处有两三张椅子,几分钟前,不,是好几天前,他们的孩子就坐在椅子上,另一个儿子瘫坐在地上。他们都惊慌不安地听母亲叙述了他失踪的消息。他们的母亲已经躺在了床上,这个打击使她的语调变得舒缓、无力,夹杂的外地口音甚至有点刺耳。她在空中软软地打着手势说:是真的,我这辈子说过什么假话吗?然后她颓然地倚在枕头上。他们的儿子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的母亲流下了眼泪。

  早晨的时候,据他们的母亲说,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异常。他们像往常一样静悄悄地在厨房里喝稀饭。他咬着萝卜条,脆嘣嘣的。他的牙一直很好。他们的母亲说,一吃过饭他们就去菜场买菜了,碗都没有洗。菜场一如既往的嘈杂而蓬勃,到处都是人。他们的确已经习惯了这些声息。你们的父亲习惯在菜场散步,他们的母亲叙述了他的习惯,语气里暗含着一种谴责。相继成家后,他们很少光顾这个家了,至于父亲母亲进入晚年生活新养成的习惯更是知之甚少。他习惯这儿看看,那儿看看。菜场里的哪个人不认识他呢?卖鱼的,还是卖虾的?卖豆腐的,还是卖青菜萝卜的?哪个不认得?事实上,的确如此,在菜场他们的父亲拥有很高的知名度。

  墙上照片中他的那道目光似乎直射下来,他们的脑海里他定是音容宛在。事实上,他们的母亲不是本地人,她南蛮的口音多年来一直清晰未变。而他既可以一口蛮语,也可以说本地话,而且说得很好,好得就像本地人。他们是不会说什么蛮语了。

  至于他们的父亲在这个早晨是否蓄意而为,只有他自己清楚,谁也不知道,包括他们的母亲。就像他至死都固守着的那个生的秘密一样。

  他们的母亲说她先回家了,今天买了蹄筒骨头,要早点炖在炉上文火煨。你们的父亲很长时间不吃荤了,是他主动提出要买些骨头的。他们的母亲说她拎着菜就先回家了,你们的父亲正在跟一个熟人站在肉摊前说话,那个人刚从外地告老还乡退休回来,已经将近三十年不见了。所以他们在那儿点了一根烟,聊得很起劲,毕竟已经这么多年了。你们的父亲吸了一口烟,偏过头对我说,你先回去吧,我马上就回来了。这个马上,马上却不见了。他们的母亲说着就呜咽起来。这个时候她的嗓音已经有点哑了,她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遍这样的话。总之她听见有人进屋,听见嘈嘈切切的安慰之语,就开始说。她一律说,你们的父亲如何如何。即便是家里的亲朋好友以及左邻右舍光临,也是如此。

  大抵上,人们还都已经理解了她的伤心。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突然不见了。岂不伤心?她断断续续地说,我还等他回来洗早饭碗呢,中饭没有回,大概是在外面吃了,这样的情况也有过的。吃晚茶时辰过了,一直到天黑也不见个人影。我知道就不好了,你说说,他怎么就不见了呢?他死到哪儿去了呢?然后她的头在枕头上滚来滚去。

  家里的亲戚朋友,包括一些热心的邻居被动员起来,分成几拨行动,开始寻找他。结果是一无所获,没有人看见过一个头发乌黑、有一对招风耳的高个子老头。倒是有些热心人来告诉过他们的发现,然而都不是。要么不是耳朵,就是衬衣,不是个子,就是脸型上的不同。一两天之后,那些寻找的人们慢慢地失去了一种兴趣。他们纷纷以自己生计忙碌为由,堂而皇之地退掉了这个任务。他的大儿子开着一个小店,二儿子几年前就下岗,现在在一家私营厂里上班。小儿子三十好几的人,还没有娶上媳妇,有癫痫病,每逢春季发作。老四很早就倒插门去了离县城很远的地方,虽然路途遥远,一听说出了事还是立马不辞辛劳赶来了。老五是一个社会上的混混,虽然如此却有一个长相不俗的老婆和机灵的儿子。更为保障的是,还有一份菜场管理处的工资,他不用人去,总会准时有人送上门。倘若哪一日有所疏忽,终会血洗菜场。他的老五有两撇小胡子,看上去有点滑稽。

  他的小女儿漂亮得很,小时候就是一个洋娃娃似的。过了年已经28岁了,遗憾的是还没有正式人家,正和一个开预制板厂的周姓老板不清不楚,暗自往来。他为此说过多回,总是话不成效。她的婚事是他最为揪心的一件大事。

  小女儿抬起她明月般的脸庞,对她的哥哥们说:怎么办呢?哥啊。你们说说看,怎么办呢?

  他的大儿子说,能怎么办呢?该问的都问了,该找的都找了,最多到河边烧刀纸吧。他大儿子的女婿军人出身,言语紧密地作着一些推理,可是看见他的丈人蹙眉就闭上嘴在一旁不吱声了。女眷们无论是他余家的三房媳妇还是几个孙女,似乎都没有说话的权利了,只是围着他们的孩子转悠,叽里咕噜小声议论着。

  他的二儿子没有说话,站在一旁,他的孙女也没有说话,紧紧地挽着他老爸的胳膊。他的二媳妇更是无话可说了,她抓住了小孩子藕一般的手。

  三儿子是一个病人,此刻不是春季,没有发作,只是不停地挖着鼻屎,偶尔颇为生硬地咳嗽两声。他的咳嗽显然是没有威慑力的,因为大家都记得春季他倒在他摆的台球球盘下全身抽搐的样子。他的样子,在他们的眼里大抵一直是痛苦而滑稽的。但是每逢春天一回,他们也都习以为常了。

  四儿子身材高挑,只是瘦了一些,他每次逢年过节都要来一次城里,要么全家三口一起来,要么自己来。有时候还绾着裤管,打着泥腿。他对于他这个儿子一直心怀歉意,那会儿经济不济,只有送人养活。四儿子每次来,一年比一年瘦,一年比一年老,他们老两口就一年比一年心疼。乖乖,你不要恨爸妈心狠啊,那个时候是没有办法啊。他总是听老伴说这么一句话。四儿子似乎从不怨恨自己的命运,默默地站在一旁,他从几岁起就成为这个家庭的一个局外人。此刻就更是了,四儿子点了一根烟,也给他的弟弟,也就是他朱登奎的那个有着两撇小胡子的五儿子点了一根烟。四儿子要给他的哥哥点,被哥哥轻轻一挡拒绝了,大儿子的女婿看见丈人没有接烟,也将手顺势抄在了口袋里,作出一副继续思考对策的样子来。

  五儿子吸了一口烟,说:我也已经尽力了,我让我的那帮人继续找着,查着吧,要不,还有什么法子呢?他的那个长相不俗的五媳妇正要他的孙子做一套算术题目,她满脸怨怒,似乎对自己儿子的智力很不满意。

  一家人在这么一段时间里,就只有他的小女儿抬起头来看了看墙上他的照片。其他的一直没有看,像是缺少某种勇气。好像上面的他早就是一个死人了。死人像自然很少人乐意看的。

  他曾经有一次悄悄地听见他最喜爱的孙子说,爷爷和奶奶的照片一点不好,爷爷像个死人。他是当时无意间听见的,大概他们认为他不在家。可是他并不在意,更没有为此生气。那是他最疼爱的孙子。再说那张照片确实不好,那会儿他还没有走出某种可怕的阴影,脸上没有笑容,面部肌肉生硬。

  最后还就是这个孙子说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刷寻人启事。只不过他使用的是另外一个词汇。这个孩子停下了写字的笔,他仰起了头,对他们说:你们不会刷广告啊。他的声音很大,几乎使整个屋子一震。其实这是一个简单不过的方法。马上就有人说,对啊,怎么就没想到这层呢!怎么就没想到这层呢!三儿子不合时宜地鼓了两声掌说好。大家对他突兀的掌声不以为意,因为他是一个病人。

  能说他什么呢。他大儿子的女婿马上补充说,他刚才是想到了的。他的丈人白了他一眼,说,你想到怎么不说啊。大儿子的女婿瘪了瘪嘴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孙子的方法最后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同意,此后他们就忙开了。拟草启示,买纸笔和糨糊以及上街刷上墙,一一都作了分工。下午写好了一摞,就分头贴到各处去了,晚上又继续写了一摞,夜里分头到各处去贴。他们的母亲一直有小女儿陪伴,昏昏欲睡,时常被噩梦惊醒过来。他的小女儿就会又敷冷手巾,又是抹胸口。总之每个人都有事情可做,一个也没闲。

  4

  阳光普照,外面的世界是那么鲜活而真切,而对于姑娘家,阳光是一种令人焦躁的东西。它和早晨卖豆腐的人亮着长长的嗓门,一路走过的滋润样子一样,总会让人感到不安。确切地说是它们有滋有味,一如既往的那劲儿使得姑娘家的内心一直空荡荡的。门前那条长长的发白的巷子,也变得不很真切,像一副苦胆。

  她的父母自然在家里也是召集了很多的人,这里有她的亲戚、邻居还有一些当年的同窗好友,当然还有她的一些隐蔽的情人,只是她当年初恋的那位,并没有出现在队伍里。就在他们搜寻的队伍出发的时候,有一个外地人来到了她家的院子门口,两眼通红。他一手撑住院子外的那棵香樟树,像是要努力地平息自己内心的悲和痛。有人看见他站了好几分钟了。他肯定是酝酿了好久才决定走进人群的视野的。那个人操着外地口音,要求他跟他们一起去寻找。没有人答应,也没有人同意。人们以一种沉默接纳了这个外乡人。

  外乡人至多三十二三岁的样子,一脸的诚恳,几乎不怎么说话,夹杂在人群里,毅然地走上搜寻之路。

  这几天,不是她父亲做噩梦,就是她母亲做噩梦。他们总是半夜惊醒,拉亮了灯,坐在床上发愣。他们的噩梦里无一例外都是梦到自己心爱的女儿死了。凌晨的时候,她的父亲恍恍惚惚中听见女儿在外面敲门。他开了门,外面却空空如也。他们都没有告诉对方梦里的内容。只是一味地发愣,还是发愣。显然她的父母都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母亲终于哭了出来,似乎噩梦正在慢慢变成一种现实,她能够感觉到那股可怕的真实慢慢地逼近了。

  一想到这儿,她母亲的后脊梁就阵阵发冷,手心里捏了一把又一把的汗,然后哭声变得愈来愈大。那些早晨来到她家院子的人们,都看见她母亲的眼睛红得真像个桃子。倒是她的父亲,一下子比以前憔悴很多,甚至有人发现,他的父亲似乎比以前还矮下去了半截。他父亲克制住自己,声调低沉,说话的时候,嘴唇微微颤抖。

  她曾多次试图自杀过,都没有成功。她从没有选择过那种惨烈的自杀方式,这跟她本身有的一种洁癖有关。譬如她不割腕,那样她的身体就会有红肿而残忍的伤口。譬如她也不会上吊自杀,那样舌头会伸得老长,且不说这老长的舌头很丑,而且脖子上定会有一道深深的勒痕,而且还有紫斑。她也没有选择跳楼,她以前有一个小姐妹,就因为男友不要她,想不开就跳了楼。她当时亲眼看见的,脑袋像西瓜裂开,红绿鲜艳的,惨不忍睹。她的小姐妹对那个男人死心塌地,那个男的一点也不好,好吃懒做吃喝嫖赌样样全。她那会儿不理解的,后来她发现,一个萝卜一个坑,一对蚂蚱上红绳,没有那么简单。有些道理,只能是慢慢地被理解的。

  跳楼是不可选的,再说她有恐高症。三层楼往下看,都不敢,更别说七八层了。当然县城最高的建筑也就是八层,那还是公安大楼,里面那些人她似乎天生畏惧。如果论完美的自杀方式,服用安眠药是最好不过的。因此她尝试过安眠药,但被她的母亲发现,然后在医院里待了一段时间,那种洗胃的滋味令她难受。每次她一想起来胃就痉挛不已。她后来自杀的机会就不那么多了,尤其是从外地回来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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